鸟居
2023-03-21水笑莹
水笑莹
有别于一般装修时尖锐的金属切割声,从楼上传来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节奏。像被捆住双腿的鸡扇动翅膀拂过水泥地时发出的声响,又像是猫弄出的动静。小时候,芮雪家养过一只白猫,总是淘气地在地板上追逐光线,爪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那声音大概前段时间就已经出现了,但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或许是楼上养了猫。她那时每天早晨七点起床离家,而回家往往是晚上九点以后的事,有时甚至要挨到凌晨,即便有声音,耳朵也仿佛能自动将它们屏蔽掉,回家后只想着睡觉这件事。那份工作的时长,取决于方案的进展,而这一切是老板决定的。老板率先在办公室架起了折叠床,把牙刷和杯子放在办公桌上,但他有时下午才会在公司出现,到底有没有使用牙刷和折叠床就不得而知了。芮雪通过老板朋友圈的照片,了解到他住处的信息,他家其实就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南门一带。安居客上显示那是一个建于2014 年的小区,小高层,一梯一户,一平方米均价十二万,某些角度或许还能看到陆家嘴的建筑,最关键的一点是,根据导航显示,从他家步行到公司大概只需要二十分钟。
与老板不同,芮雪每天要坐十二站地铁,中途还要在世纪大道站换乘。好多次她乘坐扶梯下行去列车站台,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她便想到小时候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企鹅。在南极的凛冽寒风中彼此靠近取暖,企鹅是为了维持体温,而人默默忍受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毕业后,芮雪考公考编皆失败,没有细细思考,给上海的一家商业地产设计公司投了一份简历,就这么来了,成为了一名“文案”工人。一开始住在亲戚家,后来与朋友合租,合租的第二年,朋友回老家结婚了。房间空出来不久后,住进来一对情侣,男的经常在卫生间抽烟,烟蒂把塑料垃圾桶烫出一个大洞,用完厨房后他们从不收拾,洗完的衣服常常在洗衣机放一两天,拿出来时已经干成一坨。如此种种,她忍无可忍,决定搬出去。
春溪园承载着她对独居生活的想象。她来自一个五口之家,是三个孩子中的老二。父母皆是农村出来的,21 世纪初房地产业在老家小城兴起,她爸爸在亲戚的捞沙船上工作,没两年就摸透门路,自立门户,在县城买了房。三室一厅的房子,她与姐姐住一个房间,姐姐读大学后,她短暂地一个人拥有过那个房间。那是一间三楼朝北的房间,只有在夏天的傍晚才能有一个小时的日照,妈妈节省,没安装空调,冬天冷,夏天热,或许因为如此,姐姐上大学后就很少回来。一个人住后她写作业的时候能完整地霸占那张书桌,站在窗边,能看到楼下栾树发黄的树冠,偶尔有鸽群飞过,留下哨声回荡在天空,她觉得只有这些琐碎的记忆才是独属于她的东西。
后来,她去了临近的一座二线城市上大学,大一寒假回来,发现奶奶住进了她的房间,爸妈甚至都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十二月初庄稼地里结了霜,奶奶早上起床去菜地挖白菜摔了一跤,自此就长卧病榻,接她过来养病是为人子女应尽的本分。奶奶来家里那天给她带了一盒龙须酥,应该是某年过年亲戚拜年的伴手礼,早已过期,变成了一盒粉。她回家时,奶奶对她招手说,小雪,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龙须酥。
小时候父母为了再生一个,把她放在乡下奶奶那里抚养,十一岁才接回来。叔叔家的堂弟也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但跟她的存在性质不同,堂弟的父母在外打工,奶奶舍不得他跟着父母吃苦,于是堂弟一直被奶奶留在身边。现在想来,龙须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小时候芮雪期盼过,始终未曾吃到,究其原因,无非是老人家把“好东西”都留给了孙子。芮雪并不想再计较这些,奶奶睡床,她打地铺,半夜她给奶奶拿尿盆,把盆伸进被子里,热气夹杂着尿骚味扑面而来,再披上衣服去厕所倒掉发黄的尿液。没买烘干机,湿掉的床单和衬裤要放到暖气片上烤,房间里弥漫着散不去的尿味以及老人的体味。过完正月初三,她就谎称有实习任务,匆匆回学校了,好在妈妈也没多问,她正筹划着弟弟读私立学校的事。
春溪园是20 世纪90 年代初建的老公房,中介发来的图片中,房间是新装修过的,然而经过“几手”倒腾后,到芮雪这里,墙壁上已经因为渗水而发黄了,窗外的空调外机上是几盆干枯了的绿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了。说是“一室户”,其实是一个大房子隔出来的小套间,原本的三室一厅被二房东硬生生隔出了五套大小不一的房子。芮雪那套在最里间,厨房和卫生间紧挨着,整个套间加起来不过二十个平方,月租三千。为了快点摆脱那对情侣,芮雪匆匆签了合同搬了进来。
那个声音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但因为早上芮雪出去早,晚上回来得晚,并不十分留意。连续加班一个月,做完一个商业地产项目的改造方案,芮雪被老板叫进办公室。有关裁员的消息已经传了一个多月了,这个项目是近三个月来公司接到的唯一的活儿,老板在开会的时候透露,大家要学会灵活工作,自己主动出去找资源,接项目。同事之间心照不宣,只在下班顺路的时候讲一讲公司的事,芮雪知道好几个同事都在面试其他公司,或者准备回老家。“你也要做点准备。”在地铁上一个同事这样对芮雪说。她刚想回点什么,地铁的门打开,汹涌而进的人群将他们冲到不同的地方。果然,结项后,老板就跟她说裁员的事,其实被叫进去的那一刻芮雪就知道会发生什么。自己未婚未育,比上有老下有小还有房贷的同事压力小点,相应的,裁起来也更容易。老板先是肯定了她的工作能力,然后才说公司的困难,最后祝她有一个远大前程,期待未来有机会合作。中间有段时间芮雪盯着老板桌子上的那支牙刷,刷毛坚挺,牙膏的筒身也饱满如新,只有中间部位轻微凹陷。老板没有给她时间思考,只是说现在离开还有“N+1”拿,芮雪连客套话也没说,直接在离职通知上签了字。
离职后,芮雪在网上刷招聘信息,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她没有跟父母说这件事,她能预料到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无非是说一些让她回来安心准备考公考编的话,顺便帮自己搭把手照顾奶奶——这几年奶奶瘫在床,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母亲一个人照料奶奶实在吃力。芮雪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旋涡在拼命将她往回拉,拉回那个充满尿骚味的房间,她不讨厌奶奶,也不怨恨任何人,她只是本能地想要挣扎一下。
一个人在家,早上起床去卫生间,她听到什么东西正刮擦着头顶上的空间,发出声响。她用拖把杆在天花板上捣了两下,声音很快就停止了,但不一会儿,声音又出现了。芮雪蹲在马桶上,一些可怕的猜想在她脑子中游荡。她在社会新闻上看到过不少虐待动物的案例,那声音让她想起自己家养过的白猫。那只白猫是住在乡下奶奶家的时候养的,说不上是宠物,多数时候,它都是独自蹲坐在廊下,所吃的也不过是残羹冷炙,出于小孩子的善心,她偶尔会从餐桌上拿一些肉给它吃。后来回到县城父母身边,她总觉得房子里少了什么,看到地板上的光线,她才想起来,是猫!那只猫的存在感实在太微弱了,以至于她从未仔细想过自己离开后,那只猫过得怎么样。后来,爷爷去世,她跟着父母回乡吊唁。奶奶家房子的堂屋被布置成了灵堂,幔布从房顶垂下来,白森森的,将死人的世界与生人的世界隔开。她被分配到看守长明灯的任务,不要让它被风吹灭了。窗户都关着,屋内无风,因而这实在是个无聊的任务,她倒想看看那灯会不会灭。偶有人来祭拜时带起一点儿风,灯芯晃了几晃,旋即恢复如初。母亲与久未见面的亲戚们寒暄,笑嘻嘻地说自己要抓壮丁,几个姑嫂便一边戏谑地说着不情愿的话,一边跟着进厨房,各自拎着一篮筐菜出来,洗的洗,择的择,嘴里的家长里短竟没让手中的动作慌乱丝毫,想来这些事已经在肌肉里形成记忆了。父亲在屋外陪男客们打扑克牌、抽烟,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有骂出烂牌的,也有笑着说运气好的。
芮雪没有看到猫,吃饭的时候她问母亲,那只猫呢?母亲忙着把一只鸡从汤锅里捞出,撕成碎块。三婶面前排开三四个碟子,她在往每个碟子里铺装饰用的香菜。
什么猫?母亲问。
那只白猫。
不晓得,看好灯。
那只猫呀,死了。三婶说。
死了?
对,那只猫馋嘴,偷吃鱼也就算了,还吃死老鼠,人家药死的老鼠。就死在厨房里。
三婶努了努嘴,说,你找一下,那边的地上和墙上还有它死之前抓的印子。
母亲把撕碎的鸡肉放到三婶摆好的盘子里,盖上剁好的蒜泥,热气扑上来,在阳光下她的脸上仿佛起了雾。她说,这还多亏你三婶,发现了死猫,不然烂在这里。
芮雪蹲在地上,找到了猫死前留下的痕迹——木质地板和白墙上都有抓痕。
爷爷的葬礼结束后,他们乘车回家,奶奶一个人靠在门上目送他们离开,那个时候堂弟早已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她回头,看到奶奶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模糊的小点。
芮雪披上羽绒服,头发也没梳。走出房门,是一个窄窄的过道,原本这里是客厅,被木板分割成了房间,那些木板被刷上白色乳胶漆,看起来像墙而已,叩起来仍是木头的声音。即使二房东在入户门后贴了“入住守则”,告知大家不要在走道上堆放杂物,但走道还是被鞋架、快递盒之类的东西占据了不小的地方,像渐渐被血脂堵塞的血管。芮雪出去的时候,看到隔壁住户的房门依旧紧闭,门把手上挂着一袋外卖,热敏纸制的外卖单上的字迹因为摩擦泛黑,包装袋上的图案显示出,它来自芮雪常点的“阿甘猪脚饭”。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猪脚饭,说不上好吃,但胜在价格不贵,有肉有菜有米饭,为了避免长胖,她总是只吃三分之一的米饭,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增重五公斤。母亲有时会在电话中问她吃了些什么,并例行公事般嘱咐她不要吃外卖,芮雪嘴上答应着,潦草应付着母亲的关心。关于外卖店环境的报道她不是没有看到过,“地沟油”“僵尸肉”“预制菜”等词语每隔一段时间就挂在热搜上,不过她也只能忽视这些,每日工作到深夜,买菜做饭会侵占掉仅剩的休息时间,吃进身体里的食物是否健康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她觉得吃饭变成了一种为了维持生命所必须执行的流程,与发票、报价单等混合在一起,成为这个城市运作的流程之一,母亲的关心似乎也是某种亲情流程。
离职后她也想过自己做饭,甚至买了一套珐琅铸铁炊具,泛着釉光的红色在灶台上显得很突兀,她发现如果要配得上这套炊具,就需要一个宽敞明亮的厨房。现在这间厨房,或许都不能用“间”来形容,只不过在入户的地方辟了一个空间。如果厨房变大,那么房子也要相应地变大,最好能够带一个花园或者露台,一个人住起来或许会孤单,结婚这件事就必须认真考虑起来。锅子像一个欲望的开关,一旦被启动,围绕着它的世界便需要做出改变,沸汤一样的欲望潽出来,吓得她赶紧盖上锅盖——她目前显然无法为这些改变买单。于是,除了偶尔被拿出来煮饺子一类的速食,锅子大多数时候都被搁置在厨柜里。
隔壁的男人,她之前见过几面,早上上班的时候,是个高个子男人,总爱戴着鸭舌帽,背一个黑色双肩包,芮雪没有看清过他的长相。出租屋里的每一个人仿佛都面容模糊,除了上下班时的关门声,走道中很少有其他声响,明明墙壁的隔音效果都很差,但咳嗽声、争吵声和炒菜声都很少有,好像这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不过,前两个礼拜开始,男人似乎就没有上班了,即便隔着一堵墙,白天芮雪也能听到打游戏的声音。上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还是夏天休年假回家的时候。她蜗居在那间和奶奶共享的房间里,隔壁住着正在上大二的弟弟。上大学后,弟弟报复性地任凭自己沉迷在游戏世界里,有时游戏的声音过大,躺在床上的奶奶会艰难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是要打仗了吗?”从倒下的那一刻开始,奶奶活动的空间就仅限于这个房间,时间在她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了,今天和五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芮雪想,如果真的有战争,奶奶会怎么想?她于是抛出了问题。奶奶把眼睛瞥向天花板,因为长时间未理发,花白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围在中间,她的声音慢悠悠、闷闷地从床上传来:“那么,你们逃命去吧。”“那奶奶你呢?”“我嘛!我老了!”
虽然共住一套房子,但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见的东西将彼此区隔开来。回到上海后,这样的“世界”被一堵堵墙分割出来。听到隔壁的游戏声,芮雪不禁猜测对方玩的到底是哪一款游戏,不过,还没等她猜出来,这几天隔壁又恢复了沉寂。
“阿甘猪脚饭”挂在门上,男人应该外出了,也许是去面试了。芮雪想起自己投出去的那几十份简历,或许被对方归为“垃圾邮件”了吧。
不过,眼下她最关心的还是天花板上的声音来源,为了搞清楚是不是楼上住户的猫发出的,她有必要去打扰一下人家。敲门的时候,芮雪在心里想了一番说辞,是应该先问“请问您家有养猫吗?”还是应该说:“对不起,我家的天花板上有声音,请问您家有听到吗?”不管哪一种,似乎都有点冒犯,假如这里住的真的是虐猫狂,他或她会长着一张猥琐的脸吗?敲了好一会门,无人应答。门上贴着好几张开锁、办证小广告,芮雪在这些牛皮癣一样的广告单中看到了一张费用催缴单,上面写着:“自2022 年7 月起,您尚未缴纳物业费××元、电费××元,水费××元。”因为是用透明胶粘上去的,此刻已经被风吹得整个儿翻了过来,因此敲门的时候她才没有留意。半年多过去了,这户应当是没人住了,芮雪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一套房子空置这么久,不过,想必声音的来源不会是这里,除非一只猫能在无水无粮的环境中生存那么久。
她回去的时候,看到隔壁房间门把手上的“阿甘猪脚饭”已经不见了。
虽然声音不是来自楼上,但它并没有消失。天花板上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放肆,一开始,芮雪用拖把捣一捣,那声音还能消停几分钟,到后来,好像知晓了她不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一般,声音至多象征性地消失几秒钟。不过芮雪并没有真的生气,起码这能证明,声音的制造者体力充沛,没有被困在天花板上。她给管家发微信,想拜托对方来看看这里的情况,消息旁却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她被对方删除了。住进来以后,这是她第二次找管家,第一次是由于浴室水压低,花洒出水淅淅沥沥,管家上门换了一个花洒,水也不过是从淅淅沥沥变成了稍微集中点的细流,管家慢悠悠地说:“小姑娘,五楼是这个样子的啦,住这里就不要太讲究,太讲究没办法住。”他的口音听起来与芮雪老家的方言接近,想必也是来自苏皖一带。他说完让芮雪在租房系统里点击“完成报修”,他的工作才算完成。这个管家想必也已经离职了吧。芮雪打开租房系统,打算填写报修申请,天花板上却出现了几声鸟鸣,虽然声音很弱,但她确定那应该是属于鸟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幼雏唤食的叫声。儿时在乡下,常见到燕子、斑鸠、乌鸦、野鸽之类的鸟。春天燕雏孵出来时,燕子夫妇往返于屋梁上的鸟巢,给巢中的燕雏喂虫子,人和鸟共居一屋,似乎也没有让人感到不适的地方。燕雏长大后,燕子家族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鸟类不懂得人类的礼仪,不会在离开前打声招呼,迁徙对它们来说只是刻在基因里的任务之一,而离别的伤感则留给了年幼的芮雪。前一天放学回来,燕雏还在堂前叽叽喳喳,第二天燕子走后,堂屋里只剩下座钟整点敲打的“咚、咚”声。如果奶奶正在菜园里浇水施肥,堂弟和小伙伴们在村口空地上玩“打仗”游戏,那么整栋房子就突然变空了,只剩下“咚、咚”的回音敲打着墙壁。她那时还太小,不知道这种感觉实际上来自无所依靠的处境。每一年燕子回来的时候,芮雪都是欢喜的,但忍不住会想,这是去年的燕子一家吗?奶奶似乎也不知道,面对芮雪的提问,她只是忙着择菜,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是不是一家,搞不清楚。”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么老,头发花白,穿针的时候要眯着眼睛,夏天穿碎花短袖衬衫,冬天胳膊上套着袖套。瘫痪在床后,她四季的衣服基本只有两件棉衬衣,冬天加一件羽绒服,偶尔坐在轮椅上被母亲推着外出时穿。
是燕子吗?芮雪心里想着,愈发想要弄清楚。卫生间的窗户外安着一扇纱窗,芮雪想要打开它,却发现被焊得死死的。好在她的房间在走廊最顶端,往外就是大楼的墙壁,推不开窗户,可以下楼查看。
再次出门,隔壁的男人正拎着一袋垃圾准备下楼,脚上趿着一双拖鞋,额前的头发翘起来一块。看到芮雪后,他停下来,用手抹了抹头发,让她先走。芮雪下楼,绕到卫生间所在的那侧墙壁,细细观察。果然是鸟!具体是什么鸟她看不清,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鸟进出。那个地方原本预留了一个洞,作为厨房抽油烟机排气管道的出口,经过二房东的改造,厨房被一分为二,靠墙这一侧被改造成了卫生间。但现在看来,抽油烟机的管道被保留了下来,经由厕所的天花板,将油烟排到外面。那两只鸟应当是从这个洞飞到排气管道里的,因为她不常做饭,鸟便觉得是安全的居所,在里面住了下来,直到雏鸟被孵化出来,发出鸣叫,芮雪才得以知道她的“租客”到底是谁。
知道声音的来源以后,芮雪心里倒觉得放松了起来,好像在黑夜中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终于走到了亮处,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妈妈给她打来电话,声音呜咽,开口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芮雪听着,电话那头母亲一件件细数自己过不下去的理由:奶奶瘫痪在床要她“把屎把尿”;弟弟挂了好几科,辅导员打电话跟她说,再这么下去毕业都成问题;爸爸在外地的投资血本无归。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有点不真切,跟窗户外卖土鸡蛋的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母亲细数自己的血泪,但那种痛苦只是让芮雪本能地想要逃离。恍然间回到了她刚被从奶奶家接回自己家的那段时间,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总是被弟弟掌控着。他要看的是《奥特曼》,一边看一边模仿“奥特曼”的动作,对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怪物”出拳,嘴里发出模拟打斗的声响,大人们只觉得好笑,但芮雪觉得,弟弟影响了自己,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阻止。同样地,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妈妈,正有很多事情困扰着她。
“你的工作怎么样?”电话那头母亲突然问道。
“就那样。”芮雪脑子里快速编织了一些谎言,例如每天加班,现在这个点是抽空出来接妈妈电话的,一会儿还要回去赶进度。
“哦,那就好,少吃外卖,多注意身体。”母亲的话题很快滑向了相亲的事,她提了几个同样在上海工作的年轻人的名字,要她“加加微信”。
“妈,你知道鸟长到多大会离巢吗?”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什么?”
“我房子的天花板上来了两只鸟,孵了小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离开。”
“那你不要管,长大了它们自然就离开了。所以说,你要有自己的家,这样什么事情都能有人帮你做,你一个人,鸟都赶不走。”
“那么你呢?你的事情有人帮你做吗?”
电话那头母亲沉默了,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残忍,母亲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倾诉。
隔壁又开始出现打游戏的声音,有时候,男人还会发出一声怒吼,看样子找工作并不顺利。芮雪也接到了几份面试邀约,都与文案相关,但薪资和福利都不如前一份工作,HR 看出了她的犹豫,热心地说,没关系,你可以仔细考虑考虑,不过按你的年纪来看,这份工作至关重要,毕竟在一个行业深耕需要不少年头,你的年纪已经经不起试错了。她与前公司离职的人联系过,大多已经回了老家,要么在准备考公考编,要么托关系进了国企,总而言之,上海留给她这样的人的机会真的不多了。“我已经买房啦,当然是在父母的资助下,现在这份工作虽然到手只有五六千,但没有房贷,完全够花,我想接下来我就要去相亲啦。”其中一个姐姐主动告诉芮雪她的近况。关于她,芮雪的印象就是工位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形象,嘴唇常年缺乏血色,说话也轻声细语,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气血虚”,芮雪想象不出她此刻欢乐语调的背后,是什么样的生活支撑起来的。
幼鸟发出欢快的叫声,想必是大鸟带回了食物。芮雪至今没有看清那一窝鸟究竟是什么鸟,不知道它们会在何时离开,又或者,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中,它们还有必要在冬天往更南的地方迁徙吗?她已经习惯了早上上厕所的时候听到翅膀刮擦天花板的声音,如果那个声音太响,她就用拖把敲击天花板,向这窝鸟表达自己的不满,它们似乎已经与芮雪达成了某种共居一室的默契。但如果自己一直找不到工作,它们该怎么办?她对着天花板,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你们不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说不定下一任租客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是的,她萌生出了离开上海的想法。按照目前的存款,她至多还能坚持两个月,如果两月内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留下来显然不现实。如果回家,就意味着要回到那个跟奶奶共享的房间。她能想象那个场景:冬天的早晨,外面还没有出太阳,她就必须起床看书,打开日光灯,室内的热气扑在窗户上,凝聚成一粒粒细细的小水珠,将窗外的一切变得模糊。她将在这个房间中的小小书桌前度过自己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光,看那些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其中不排除要帮母亲“搭把手”——她不可能看着母亲一个人照顾奶奶。
或许这也是一条出路吧,这样想着,她在微信上拒绝了HR 的offer,对方表示理解,随即删除了她。她环顾四周,房间一半的空间被用来堆放衣物和书籍,桌子上凌乱地放着水杯、咖啡壶、手机架,衣柜里春夏秋冬的衣服混搭在一起,毫无秩序。她迫切想要离开这里,像孩子把积木搭的城堡推倒后,面对一地狼藉时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要逃离一样。
但她迟迟没有订回家的车票,她知道父母不会说什么,相反的,他们或许早就认为她一定会回来。参加表姐的婚宴时,母亲向大家介绍她的近况,只说她在一家公司上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问下去,她也只能低头吃菜。
敲门声传来,芮雪打开一条门缝,是隔壁的男人。
“有什么事吗?”除了走道上偶尔的相遇,芮雪不记得和这个男人有任何交集,因此,她不打算请男人进屋。
“我住在你的隔壁,打过几次照面。”男人说,“我要离开了,有一些用不到的东西,也许你恰好用得着。”
她这才注意到,男人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说实话,面对陌生人递来的东西,她一向保持警惕,但此刻,她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是我的PSP,我想回家后,也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男人说完,并没有走的打算:“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你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芮雪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怎么了?”
“我房间的天花板上,住了一窝鸟,如果下一任住户住进来,你可不可以帮我跟他们说,这些鸟不会伤害人,最多有点吵,不要赶走它们。”
原来油烟管道连接的,不止是芮雪厨房的抽油烟机。在大家头顶的天花板之上,存在一个可以相互抵达的通道。这个通道狭窄而隐蔽,只有鸟类才能穿过。
她无法想象,在他们共同拥有的天花板上,到底居住着多少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