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志定
——袁枚在清乾隆十九年
2023-03-21仲波
仲 波
一
乾隆十九年(1754 年)仲春时节,袁枚应河道总督尹继善之“手书招之”,北上清江浦。
从金陵水西门登舟沿长江顺流而下,半天时辰船过瓜洲渡,很快就进入淮扬里运河水道。沿途微风拂拂,细雨蒙蒙,水波粼粼,桨声悠悠,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油菜花香。沿岸绿杨如烟,油菜花黄,烟树中白墙青瓦的民居夹杂着银灰色的草屋,时隐时现,河面上时不时有成群的野鸭和白鹭扑腾腾飞起又很快落下。河面上的风吹在脸上暖暖的,阳光晒在脸上痒痒的。船泊码头,已月上中天,如水的清辉映射在汩汩流淌的运河上,清幽的意境弥漫开来。远眺近观,水天渺渺,夜色阑珊,置身此时此景,顿感心神俱爽。这样惬意的感受已经好久没有了!袁枚暗自嗟叹,别看这尘世间多少人熙熙攘攘,多少事纷纷扰扰,一旦你超脱了,想通了,想透了,也就释然了。人在风轻云淡、心无挂碍的时候,才会不期然找回本真与自然。
此刻,袁枚心静下来了,十几年的人生际遇浮现眼前,悲喜交集,感慨唏嘘。
早岁以天才少年的形象声名远播,整个青年时代可谓春风得意。他在《子才子歌示庄念农》一诗中这样描述自己的青年时代:“十二举茂才,二十试明光,廿三登乡荐,廿四贡玉堂。尔时意气凌八表,海水未许人窥量。自期必管乐,致主必尧汤。”“十二举茂才”,就是进学,获得秀才身份。生活在读书人众多、科举竞争激烈的杭州府,“十二举茂才”被十里八乡呼为神童。特别是乾隆元年(1736 年),以二十岁受荐博学鸿词科试于保和殿下,当时一到考场就被王公大臣团团围住,大家争睹少年才子风采。虽未题名,但在与试者一百九十三人中“最为年少,兼有美才,一时名满日下”。借此在朋友的帮助下捐纳了国子监生身份,获得了两年后在京参加顺天府乡试的资格。
有清一代,直接进入仕途主要有两条路,一条是通过逐级考试,登进士而进入官场。另一条是通过京内外三品以上满汉大臣举荐,通过博学鸿词科考试进入仕途。大凡博学鸿词科举荐的对象,都是隐逸于民间的“学问淹通”的“奇才硕彦”。据史料记载,整个清代三百多年中开博学鸿词科只有康熙十八年(1679 年)和乾隆元年(1736 年)两次。袁枚是受到广西巡抚金鉷(字震方,一字德山)赏识,被举荐参加乾隆元年的博学鸿词科考试的。
乾隆三年(1738 年),顺天府发榜,袁枚考中举人,是所谓“廿三登乡荐”。半年后,即乾隆四年(1739 年)春三月会试,袁枚时年二十四岁,荣登进士,名列二甲第五名,又荣膺“馆选”,成为翰林院庶吉士,也应着“廿四贡玉堂”。至此,袁枚已达到明清读书人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非翰林不入内阁”,如果一个读书人能以翰林起家,就有了做到一二品高官甚至中枢重臣的资本。他自言“自期必管乐,致主必尧汤”,真实地流露了其内心的自我期许,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前途似乎铺满了鲜花。是年冬,他“乞假归娶”,与王氏成婚。《还杭州五首》里他借一个舆夫的口吻叙述当时的兴奋与得意:“……道我新婚时,渠曾推婚车。翩翩小翰林,容色如朝霞。”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双喜临门,自是无限欣喜,一颗年轻的心中跃动着激情和自信,真可谓人生的高光时刻。
壬戌三年(1742 年),期满后的散馆翰林满文考试,年轻率性、少不更事的袁枚,平日里沉醉于宴饮唱和、风花雪月,结果满文翻译考了个最下等,不能进入翰林院跻身翰林,只能外放。《改官白下留别诸同年》是他心中无比落寞的写照:“三年春梦玉堂空,珂马萧萧落叶中。生本粗才甘外吏,去犹忍泪为诸公。”此外《落花诗》十五首,亦以隐喻的笔触表达了诗人内心因散馆外放而生的无奈与沮丧。
清代翰林院被认为是储才重地、读书养望之所。《清史稿》载:“(庶吉士)三年考试散馆,优者,留翰林为编修、检讨,次者改给事中、御史、主事、中书、推官、知县、教职,其列先后不一……凡留馆者,迁调异地官。有清一代宰辅多由此选。其余列卿尹、膺疆寄者,不可胜数。士子咸以预选为荣,而鼎甲尤所企望。”在科举路上一帆风顺的袁枚,本是要循学而优则仕之道大展宏图,实现“自期必管乐,致主必尧汤”的人生目标。二十四岁中进士,仕途高开高走,潜藏着水涨船高的仕途前程。然而散馆考试给他当头一棒,让他青春梦醒。以庶吉士散馆外放知县,属于实职重用,均由吏部以实缺优先选用,带缺出京,与一般进士的“榜下即用”知县须列省候补者大不相同,如乾隆丙辰年进士郑板桥就有一段留京待官候任的经历。但以翰林清贵外放到地方当知县,升迁机会大减,获咎可能骤增,这与袁枚内心期许存在巨大落差,一时难以接受,也成为他一生永久的痛。
乾隆八年(1743 年),二十七岁的袁枚赴溧水任知县,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县太爷。赴任途中经过清江浦,遵恩师鄂文端之命,前往江南河道总督府拜访了总督顾琮,求教一二。公曰:“君聪明,任君行去,但要大处错不得,可谨记老夫语。”袁枚叹为真儒者之言,然而并未在意。进入仕途,袁枚很有抱负,也很有才干,很快就以“敏而能断”名闻江南官场,短时间内颇有政绩。同年自溧水移知江浦,旋迁沭阳县令,从锦绣江南来到苏北僻壤,一进沭阳境内,眼前情景让年轻的袁枚心忧不安:“浮天水失东西路,入境蝗如早晚潮。莫怪衣冠文物少,科名人已隔三朝。”尽管如此,袁枚还是任劳任怨,勤勉工作。三年知县生涯,他广受历练,也辛苦屈辱备尝。按照清代官制,一个县的官吏,有知县、县丞、巡检、典史、教谕等数人,而大量的行政事务均由知县承担。知县的职责一是推动农业生产,催缴钱粮;二是断案,亲自审理每日由法院处理的事务,解决民间纠纷;三是迎来送往,接待各级官员。对前两项袁枚自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而对频繁的迎来送往,袁枚颇有怨言。《俗吏篇》写道:“三年没阶趋下风,九转丹成拜跪工。金鸡初鸣出门去,夕阳来下牛羊同。有时供具应四方,缝人染人兼酒浆……大府文深日怒嗔,小吏文巧舞杀人。”政声人去后,告别沭阳时,地方官民“五步一杯酒,十步一折柳。使君乘车行,吏民攀车走……斜阳策马一回头,哭声渐远河声流。”袁枚百感交集,也体会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成就感。
乾隆十一年(1746 年),三十岁的袁枚移知江宁县。江宁乃总督衙门所在地,袁枚担任的是所谓首县知县,岗位虽然体面,但却是个难做的苦差事。省城高官如云,又地处要冲,知县作为基层官吏,既要应酬上司,又要迎来送往,趋承奔走,站班随侍,不胜其烦。加上省城人口众多,流动性大,赋税征收、刑名官司,复杂烦冗,事多且烦,一着不慎,动辄得咎。袁枚乃一介书生,性格懒散,于官无所宜,《谒长吏毕归而作诗》一针见血地描述他身处官场的不满和屈辱:“初持手版应官去,大府巍巍各识荆。问到出身人尽惜,行来公礼我犹生。书衔笔惯字难小,学跪膝忙时有声。晚脱皂衣归邸舍,玉堂回首不胜情。”想想自己当年也是翰林清贵之选,如今低三下四,曲意逢迎,拳鞲鞠跽,随行而趋,情何以堪?遂萌生归隐之意。
前后六年历任四县,袁枚颇有政声,堪称奉公守法、清正廉洁、政绩显著的循吏。乾隆十二年(1747 年)六月,恰值秦邮州(今江苏高邮)刺史职缺,两江总督尹继善进表力荐袁枚。袁枚自是很在意这次推荐擢升机会,《谢荐擢高邮刺史启》写道:“六月十一日,闻高邮州缺,以枚表荐。伏念枚一级官阶,九牛难挽;三刀吉梦,五夜无徵。遽加不次之迁,恐负孤终之责……”“数江南赤紧之任,岂乏老成?用浙西呫占毕之儒,恐乖人望……”袁枚对尹公提携之恩深表感激,语虽谦恭却难掩喜悦之情。
未料九月“吏部议阻之,勋格相羁留”,擢升之梦破灭。至于为何落选?吏部驳回的理由是,乾隆十年江宁县税收额没有完成。本是前任留下的亏空,袁枚作为知县代人受过挨了处分,处分撤销之前不能升迁。但聪明的袁枚心中明白,盖因平日喜好风华,冶游放浪,类似杜牧之风流佚荡,遭人非议乃至有人进谗。后来得知否决自己晋升表奏的,实乃昔日恩师、时任吏部尚书的史贻真。
此事对袁枚刺激太大,他心中的阴影长久挥之不去。本来由庶吉士散馆落选而外放,心中就无奈失落交织,来到地方做官认为事在人为,希冀勤于政务造福一方,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没承想前后六年历任四县、政绩显著而升擢无望,不啻一盆冷水浇下,心中积攒的坚执和希望,此刻消失殆尽。“八年县谱谈何易?一卷《谗书》著不清。年命惯遭磨蝎累,宦情都付子规声。回头尚剩桃花米,且去江东作步兵。”干得好是本分,但不是升迁的理由,看来官场凶险不宜久留,需伺机抽身而退。
心念已灰,去意坚决,袁枚悄悄进行着退出官场的安排。乾隆十三年(1748 年)秋,他以三百两银子购得南京一处废园——隋园,改名随园,作为辞官后的归宿。随园位于金陵城北清凉山支脉小仓山之北巅,其遗址在今南京市广州路两侧,东起干河沿、青岛路,西至随家仓、乌龙潭,以小仓山为中心。据袁枚考证,此园址曾为东晋太傅谢安之住地,名曰谢公墩,李白《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诗曰:“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康熙时江宁织造曹寅又在此处建园,其孙曹雪芹所撰《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袁枚认为即是隋园。雍正年间,曹家被抄检而籍没,这所园子就成了曹寅后任隋赫德的园子,隋氏名其园曰:“隋织造园”,简称“隋园”。袁枚易“隋”为“随”,是“取随之时意大矣哉之意”。闹中取静,袁枚相信假以时日重加整治,随园将是读书写作、聚朋会友、怡情养性的世外桃源。
同年八月,家书告母亲身体有恙,袁枚随即向两江总督尹继善呈上《上尹制府乞病启》:“伏愿明公念枚乌鸟情深,允其养亲之素志;怜枚犬马力薄,准以乞病之文书。实缘依恋晨昏,退而求息;非敢膏肓泉石,借此鸣高。”文辞诚恳哀婉,备述父母养育之恩,尽陈乞养之志。
尹继善当然知道袁枚辞官隐衷,犹豫再三,还是批转吏部。不久,尹继善调离两江督广东,旋入京补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直至乾隆十六年(1751 年)又再任两江总督。
袁枚辞官的消息传开,官场震惊,有人惋惜,有人不解,也有人反感,认为他嫌官小不愿为民效力,一时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于是他以两篇文章解疑释惑,也是告白官场,表明心迹。在《答陶观察问乞病书》中阐明辞官不是嫌官小,不是不愿为百姓效力,而是不堪忍受“为大官作奴”的生活:
“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不过台参耳,迎送耳,为大官作奴耳。……于是身往而心不随,且行且愠,而孰知西迎者又东误矣,全具者又缺供矣,怵人之先者已落人之后矣,不踠膝奔窜便瞪目受嗔……”
在《再答陶观察书》一文中,他进一步阐明之所以辞官是要专门从事诗文创作,以文学为终身事业,以文章报国:
“尝谓功业报国,文章亦报国,而文章之作著作尤难……所谓以文章报国者,非必如《贞符》《典引》刻意颂谀而已,但使有鸿丽辩达之作,踔绝古今,使人称某朝文有某氏,则亦未必非邦家之光……”
他将文章之业抬到可以报国的高度,把文学的价值抬高到与政教功业相等的地位,可以说是对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观点的继承和发展,也表明了立志著述、留名后世的强烈愿望。
年底,吏部的批复虽然未至,但袁枚已无心政务,只想早早脱离苦海,于是借病挂冠而去。“初四出官署,二十整行装。三十抵乌镇,初一入钱塘。钱塘到家近,心急路转长。”《归家即事》生动形象地道出袁枚脱离官场返回家乡的急切与欢快。
入山与入世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从来都不是二选一那么简单。辞官后赋闲三载,断了经济来源,生活开始拮据起来,特别是修造随园后日常开支捉襟见肘。以文章报国、著述留名的理想面临着许多难以逾越的现实生计问题,亲友纷纷登门劝说袁枚出山谋官,这让袁枚左右为难。《杂诗八首》写道:“入山愁我贫,出山愁我身。我官犹自可,所愁戚与亲。我贫犹自可,所愁吏与民。”“入山”是本心,但经济拮据;“出山”可摆脱贫困,却又要忍受官场“潜规则”。个人受穷还可忍受,让父母、亲人困窘却于心不忍;自己身受官宦之苦犹可忍耐,让吏民遭殃于心不忍。江山社稷、湖山之远让人内心纠结,思前想后,他最后还是决定再次出山,重走从政之路。吏部此时尚未批复其辞官的文书,官衔尚保留,提出复官申请后吏部很快就批准了。于是乾隆十七年(1752 年)遂有“改官秦中”之举,命他赴陕甘总督黄庭桂处报到,等候分配。正月赴京到吏部换取公文,到长安时已入秋。他去拜见黄庭桂总督,二人开始嘘寒问暖,还算和谐。但接下来黄总督既不安排具体工作,袁枚呈上的绞尽脑汁写就的治国安边的万言书也“泥牛入海无消息”。黄庭桂把他晾在一边不闻不问,那些日子袁枚真是度日如年,内心无比烦忧。正在百无聊赖、无所适从之际,一封家书传来噩耗,老父病故南京,于是他披星戴月去奔丧。按规制,袁枚将丁忧三年,不得出仕。俗话说“回炉的烧饼不脆”,袁枚在陕遭人冷遇,又逢丧父之痛,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有更深一层的体会。人生在世,所谓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潜心著述、啸咏烟霞才是正途。“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落木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此时此刻赵孟頫《渔父词二首·其一》真切地道出了他的心声,从此他断了出仕之念,入山志定,由此开始了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二次转折,开启了纵情山水、潜心著述的漫长生涯。
二
波碧浪涌,云卷云舒,橹声欸乃,帆影如织。船过高邮到宝应,过了宝应便是淮安府的地界了。舟行高邮湖、宝应湖上,四望水天相接,烟波浩渺,水乡泽国景象荡涤心扉。不须三日淮安府、清江浦已经在望。午后行船徐徐驶过淮安府城,依次进入河下镇、河北镇、板闸镇,到江南河道总督部院所在地清江浦只有二十里水路。马上就能拜见恩师尹继善了。尹继善是他的会试座师,也是他的伯乐与靠山,袁枚一直以师事之,自言“少受知于鄂文端公、史文靖公,中年受知于尹文端公。”尹公不止赏识袁枚,还把袁枚引为知己,二人诗文往还,亦师亦友,在江南交往最久、相知最深。袁枚出入尹家不避内眷,通家谊重,一见心倾。他心中未曾有一刻忘怀恩师的知遇提携之恩,他忘不了尹公在自己中进士后考选庶吉士时力排众议的情景,忘不了当了六年知县后尹公的大力举荐和期许,忘不了日常交往中尹公的款款深情。每念及此,袁枚的两眼就湿润了。
到了清江浦,船泊臧家码头。早有河道总督府沈凤(字凡民,号补萝,江苏江阴人)率领一班人在码头迎候。袁枚在金陵任职时,与沈凡民、李方膺(字虬仲,号晴江,江苏通州人)为莫逆,被士林称为“三君”。三人常结伴出游名山古寺,观者称为“三仙出洞”。沈凡民年长袁枚三十多岁,十六岁起从书法家王虚舟学金石书画,业精学博,自言篆刻第一,画次之,字又次之。乾隆十三年袁枚初得随园后,沈凡民与王孟亭、商宝意携酒上小仓山庆贺,于小仓溪畔痛饮赋诗。乾隆十六年(1751 年)袁枚二次出山赴陕前,沈氏又携其所临《兰亭集序》与手绘同王虚舟、裘鱼清三人曲水流觞图(时王、裘皆病故)请袁枚题诗,袁枚欣然挥毫写下“一代交情存笔墨,三人颜色付丹青”。后袁枚自陕归来修葺随园,园中楼阁轩亭的匾额、联对大多出自沈凡民手笔。尤其是小仓山房前李因培撰、沈凡民手书楹联最为著名: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此联语出自王羲之《兰亭集序》,恰当地道出园主隐居随园悠游山水、享受读书生活的心声。
更让袁枚感动的是,去年沈凡民受尹公之遣南下金陵劝其出山,再行补官,其言灼灼,其情殷殷,令人动容。此次恩师“手书招之”,想必是再劝其出山为国家效力,自己现在虽然入山志定,不想再去蹚官场那汪浑水,但恩师的良苦用心,袁枚铭记在心。
此时沈凡民浓密修长的胡须飘在胸前,气宇轩昂,活像寺庙里的一尊神仙。只见他趋步向前,频频作揖:“子才老弟,一路辛苦了。”
宾主一行由臧家码头上轿,一路经过东长街、清江大闸、花街、东门大街、西门大街……繁华的街市,熟悉的景观,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一呈现眼前。
清江浦乃大运河重镇,江南河道总督驻节之地,舟车鳞集,冠盖喧阗,官省吏舍阛阓万家,运河夹岸二十余里,市肆栉比,居民数万户。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过清江浦赋诗:“淮水笼烟夜色横,栖鸦不定树头鸣。红灯十里帆樯满,风送前舟奏乐声。”表达了一代帝王面对运河两岸夜色降临、歌舞升平景象的愉悦心情和对国泰民安、盛世强国美好愿景的向往。
到达南河总督官邸西园,恩师尹继善已在荷芳书院门前等候。只见恩师笑容满面,慈眉善目,状貌如佛。袁枚趋步向前,欲行弟子跪拜之礼,恩师健步迎上,大呼“子才不可”,进入荷芳书院,分主宾依次坐下。从乾隆十二年(1747 年)至今,师生两人已快六年没有见面了,此番相见都心生感慨。在袁枚眼中,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左右逢源的恩师天庭饱满,红光满面,但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一丝疲惫,想来他日日夜夜为苍生社稷、治河保运操劳,身心俱疲。尹继善和颜悦色地对袁枚说:“当年年轻气盛的县太爷依旧风流倜傥,神采飞扬,岁月并没有在你脸上留下痕迹,看来这些年仕途蹇滞,对你似乎并没有多大影响啊。”袁枚毕恭毕敬地奉上《到清江再呈四首》,请尹公浏览。自乾隆十三年向尹公呈上《上尹制府乞病启》后,袁枚便没有主动和尹公联系,不是不想,而是自惭,自己仕途受阻,声名不著,辜负了恩师的大力举荐和期望。然恩师时时牵挂着自己,在自己辞官后还嘱沈凡民渡江南下,劝自己出山,再行补官。这让袁枚感激涕零,无言以对,唯有呈上《到清江再呈四首》表明心迹:弟子不才,原想在宦海大展雄姿,在江南大地一展宏图,现在只能以勤奋著述来报答恩师的知遇之恩了。
对于此次辞官,如果说入陕之前还有些左右为难,难以决断,那么,自陕归来则尘思已断,去意已定。“殷浩何妨束高阁,庞公久已事躬耕”,他借殷浩、庞统的经历表明尘思已断,不再留恋官场,决意换一种活法。
尹继善看罢深受感动,忙说:“先不作定论,再行商酌。我与鄂夫人摆了一桌家宴,请携陶姬移步用膳。”
荷芳书院堂构五楹,屋宇宽敞,曲栏临池,质朴典雅,整座建筑翘角轻盈又不失庄重典雅,乃园主会见重要客人、弟子读书、启迪教化、名人雅集之场所。站在堂前的贴水平台上,凭栏四顾,池水清幽,园中各处景点围成一幅疏雅旷远、浓淡相宜的山水画。
晚宴上,尹公、鄂氏、沈凡民、尹公几位公子都在座。尹公一家不仅饱受儒家学说的浸染,而且颇有文学造诣。尹公督两江时与袁枚时常雅集唱和,几位公子也都能诗善文,长于应对。在长期的交往中,袁枚不仅与尹继善结为终身知己,而且与尹公一家结下深厚情谊。康乾时期,清朝处于上升时期,植根于其上的封建文化也蓬勃发展。八旗子弟经上百年汉文化的熏陶也斯文相尚,人才辈出,尹继善及其子女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一家人中尹继善好诗,夫人好诗,诸公子亦能诗,加上袁枚这位性灵派大诗人在场,晚宴始终洋溢着浓厚的文学氛围。
在淮扬菜品的行云流水间,洋河佳酿的绵柔浓香里,主宾吟诗唱和,其乐融融。袁枚是美食家,每上一道菜都有一番精到点评,时出妙语。尹公则兴致勃勃,一一介绍菜品。“这几盘冷菜是当地乡村土菜,从吴承恩《西游记》里借鉴而来,都是春天里的时令小菜,嫩焯黄花菜,酸齑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蒲根菜并茭白菜,蒜泥黄瓜堪可夸。”袁枚举箸品尝,大呼“好吃”:这几道菜品,极精极妙,无一不是私房小菜,还是家常菜最为可口,最耐品味!
尹公接着推介:“据《山海经》记载:湖灌之水,其中多鳝。江淮地区盛产鳝鱼,俗称长鱼,而淮厨治鳝天下独一无二。这是一道软兜长鱼,淮扬菜的代表作,快趁热品尝。”
袁枚惊呼:“妙,鲜嫩爽口,一入口鳝香、葱香、蒜香、胡椒香蜂拥而至。以前路过淮安,每次必尝此道菜品,此次为最佳!”
尹公继续推介:“平桥豆腐,这可是康熙帝、乾隆帝南巡品尝过的菜品,小小豆腐已列入满汉全席,为淮扬菜土菜精做的经典,将豆腐切成一致的小小菱形,配以鸡肉丁、香菇丁、香菜末,用鲫鱼脑起鲜,外冷内热,小心烫着。”袁枚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频频点头称是:“清白清香,食而不腻,平常之豆腐做成此极品,非名厨不能为也!”
尹公款款道来:“苏轼有诗曰:‘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行船未到淮阴就已想念淮阴清蒸白鱼了。杨万里有诗曰:‘淮白须将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违。’淮安清蒸白鱼最能体现白鱼的本味鲜和肥嫩鲜美。”
袁枚着实感动了:“恩师这桌席面是用心用情、下功夫了。大凡菜品要有这几个特点:首先,原料的采买、加工的分寸、火候的把握、调味的轻重都要十分精到,使一物各献一性,让一碗自成一味。其次,一道菜品要巧夺天成,彰显自然美,体现本味真。其三,烹调贵在认真,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采买之功居其四。哈哈,一点浅见,见笑见笑!”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袁枚酒量不大,不善饮酒,自称“余性不近酒,固律酒过严,转能深知酒味”,然而几杯下肚,已不知酒味几何,话语却似运河之水滔滔不绝。然终究抵挡不住鄂夫人、沈凡民、诸位公子轮番敬酒,几巡下来已醉眼蒙眬。
三
清晨,袁枚与沈凡民早早起来,游览西园。一夜春雨过后,站在荷芳书院前举目四望,一池碧波荡漾,一抹青丘横陈,杨柳依依,花木婆娑。漫步园中,流连于粉墙草庐之间,寻访园主造园意趣。三折虹桥下,荷亭四周,莲叶田田散发阵阵清香,鱼翔浅底尽显动物天性。此情此景,让人心净怀澄,荣辱皆忘,而与天地同体,与自然同在。告别官场纷扰、世间喧嚣,体验一回清静、淡泊的心境,这是何等的惬意啊!
午后,在荷芳书院,袁枚与尹继善的公子们品茶、吟诗、弹琴。诸公子家学渊源,能诗善文,长于应对。三公子庆玉,号两峰,以科名起家。四公子庆桂,号树斋,后以荫得官,嘉庆年间官至大学士。五公子雨林,号晴林,后任青州都统。袁枚饱蘸笔墨,应约为雨林公子手书诗册,雨林公子自是喜不自禁。六公子庆兰,号似村,因科试时诸生闹场,乾隆皇帝亲自监试,幸蒙钦取,自称“殿试秀才”,后决意仕进,以秀才终。这次在荷芳书院与众公子相识相会,其乐融融。不久,尹公回督江南,似村往来官舍,多次造访随园,与袁枚交往频繁,感情深厚。关于二人的友谊,之后袁枚在《送似村公子还长安》一诗中有记述。
当天夜里,袁枚应约与恩师在园西南的画舫斋秉烛长谈。画舫斋,外观犹如一条鱼舫,半浸在碧波中,妙在似船又非船,船头波荡鱼游,好像船也在浮动。有此一景,平添了园中景观的几许动感。袁枚不禁想到南京两江总督府西园的“不系舟”,乾隆十一年(1746 年)他曾为之撰写《不系舟赋》。该园非新创,是尹公对明初沐英宅园进行修葺时,添此一景。袁枚暗自庆幸自己急流勇退入山志定,从此了无牵挂自由自在,尽情徜徉湖山,一意著述,于宦海起落不再挂怀。谈话开始,尹公开门见山,为袁枚辞职归山深深惋惜而极力挽留:“你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六代祖茂英公明万历进士,官至布政使,五代祖槐眉公官至明崇祯朝侍御史、辅佐御史大夫,干练沉稳,颇有政声。后来家道式微,你在此家境中刻苦奋发,‘弱冠早知名,文章惊海内。’二十四岁中进士,虽未顺利进入翰林院而外放江南,二十七岁就做了知县,这非常人能企及的啊。你现在才三十出头,假以时日定会后步宽宏。眼下就告别官场,委实可惜,委实可惜啊!”
袁枚答道:“恩师教诲举荐之恩,没齿难忘。凡人各有资禀,回顾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磕磕绊绊,实在是如东坡先生所言‘我自疏狂异趣’,我的性格与官场实在格格不入。‘想传衣钵终无分,赖有文章好报恩’,真实地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尹公说:“人的一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大丈夫立身行事,无论顺境逆境,都要始终保持少年之心、赤子之心。陆放翁诗曰:‘读书本意在元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把国计民生放在首位,正如范文正公所说: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袁枚答道:“恩师放心,虽经多年摸爬滚打,棱角尚未被磨平,赤子之心并未改变。自古以来仁人贤达或以德才治国,或以武略安邦,或以诗文垂范,喜读书、做学问是我天生的禀赋,脚踏实地、竭诚于学是我的志向,从政可以报国,文章也可以报国,这更能发挥我的专长。”
“哈哈,‘诗惟子才称豪霸,直同屈宋争天下’。然而文章报国谈何容易,你是把自己逼上了一条华山险道啊。何况你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卖文为生现实吗?”
“这我有信心。干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在意人非,不必曲意逢迎。我只想守着金陵随园奉养老母,过那种心定神闲、云卷云舒的日子。至于生活,只要开源有道,应无问题。我计划将随园多余的田地、山林、池塘出租给周边农户以增加收入,之前在滁州购置过一些田产,也有田租收入。加上以后专事著述,润笔之资也应不菲。请恩师放宽心。”
“看来子才后路都找好了,我再说就多余了。不知以后一起探讨切磋诗文的时间是多了,还是少了?”
“以后我有的是时间,只要恩师召唤,学生随叫随到。还如过去在金陵一样,‘公余商文章,一月辄八九’,‘论文每到夜三更,赌背唐诗口应声’。”
尹公深情地回忆道:“我至今还记得两江总督衙门里的不系舟雅集,那时常常三更始散,仍觉意犹未尽,与今晚的情景何其相似啊。”
师生二人回忆过往在一起吟诗论文的情景,沉浸在浓浓的相知相惜的知己情谊之中。袁枚被这情景深深地感动,不禁潸然泪下。
乾隆十九年(1754 年)年底,吏部批准了袁枚的终养文书,他举家迁入随园。袁枚欣喜至极,特赋《喜终养文书部覆已到》七律一首庆贺:“一纸《陈情》奉板舆,九重恩许赋《闲居》。身依堂上衰年母,日补人间未读书。花竹千行环子舍,牙签四面绕吾庐。此中便了幽人局,门外浮云万事虚。”从此,如倦鸟归林游鱼返渊,耽于林泉著书立说,自成一代风骚,开始了恣意于山水之间、闲云野鹤般的洒脱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