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城
2023-03-21梁鼐
梁 鼐
1
罗沟子的小木匠罗东终于在三十岁这年春天,在市里一个新开盘的小区购置了一套两居室。小区位于城市最西边,紧邻高铁站。高铁站的北边是一片广袤的农田。
罗东买的是期房,去年春天交的房款,当时刚刚打地基。从那之后,他就在期盼中过日子,有时竟会梦见自己的楼房。昨天下午,他正在雇主家里吊棚顶,突然接到售楼处的电话,电话通知他可以办手续取钥匙了。罗东激动得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今天一大早,罗东就带着尾款奔向小区售楼处。买楼花掉了他的全部积蓄,这钱是他在市里给人家搞装修赚的,还让老婆海花回娘家借了十万。罗东干活比别人勤苦,花得又少,这才攒得下钱。
银行卡上的数字归零,如今,他和十八岁那年背着刀锛斧锯刚到城里时一样一贫如洗了。和那时不同的是,当年那个瘦削青年面对钢筋铁骨的城市满是畏葸和迷茫。现在,经过城市生活的历练,他已经变得笃定和自信。这些年在城市摸爬滚打,见了太多的人和事,他知道有些城里人表面光鲜,实际过得比他还恓惶。
在城市买楼房,是每一个在外打拼的罗沟子人的梦想。罗东刚刚三十岁就实现了这个梦想。很多四五十岁的罗沟子人至今也没有买到楼房。他们羊粪蛋一样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挣断缰绳抢断牙地干。一想到自己先人一步在市里有了房子,从此城市夜晚的万千灯火中,有一盏是他的,将来老婆孩子可以到市里来生活,罗东就感到踏实和幸福。
因为小区位置偏,为了销售方便,售楼处建在了城市中心。罗东走进售楼处,里面已经人头攒动了,有很多人在办手续。
去年和海花商定买楼房以后,罗东考察了几个新开发的楼盘,最终选择了这里。原因有二,一是这个楼盘的价格比其他楼盘便宜一大截;二是虽然地理位置偏点儿,可离高铁站近,交通方便。从交上房款,订下房子那一刻起,罗东就感觉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再给雇主装修时,看到和他差不多大面积的楼房,罗东就会打听价格。当听到的价格超过他花费的,他就会窃喜,再看雇主,就有了看冤大头的感觉。
罗东排进办手续的队伍,队伍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他不似往常排队就医、排队打饭、排队上车那般急躁。他很享受现在这个等待的过程。
罗东拿出手机,给海花发信息,告诉她房子交付了,自己在办手续。海花没回话,也许在喂猪鸡。海花带着四岁的女儿在罗沟子生活,罗东起过接她们进城一起生活的念头,海花不同意。她的意思是城里开销大,等女儿上一年级再进城。现在,她在乡下侍弄十几亩地,又养猪鸡,收入也不低。想起海花额前的碎发和汗涔涔的脸,罗东心里就暖暖的,觉得当年娶海花当老婆是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售楼处很静,只有办手续的人和工作人员的问答,还有验钞机过钞票“唰唰唰”的响声。偶尔办手续的人会说和本地不一样的话。罗东惊奇,竟然有外地人买,看来这个小区有投资价值,将来肯定会升值的。这更证明了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罗东有些飘飘然了。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他眯着眼,仰着头接受阳光的爱抚。他想不起人生迄今为止哪一天有今天这样高兴。
快到中午,轮到罗东办手续了。罗东签字,交款,工作人员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离开售楼处,罗东脚下生风地向新小区跑去。穿行在城市拥挤的人群中,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罗东,从此,你就是城里人了!
这些年,罗东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城里工作生活,可从来没敢把自己当作城里人。他在城市里把身体当地种,拼命劳作,心却虚虚的没着落,皆因在城市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如今,他有房了,在城里有了自己的领地,可以在自己的房子里吃喝拉撒,可以在自己的房子里撒欢打滚,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了。奔跑着的罗东感觉腰背都挺直了些。
罗东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口。小区里耸立着七八幢新崭崭的高楼。整个小区都散发着新鲜的气味儿。楼的外墙皮是深灰色的,远看像一大块落到地上的乌云。罗东没觉得灰色有什么不好,倒显出庄严肃穆来。小区门口立着一个巨型雕塑,是一块横浮在半空的波浪状的不规则长方形铁板。铁板被涂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彩色的铁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色彩绚烂,身姿妖娆,形似彩虹。
小区的名字就叫彩虹城。
2
拿到楼房钥匙的第二天,罗东买张旧床,卫生间安上马桶,简单做做水电,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他买的是六楼,两室一厅,不足七十平方米。相比他之前租住的十平方米的房间,罗东感觉这七十平方米像广场一样辽阔。
罗东把出租房的钥匙退给房东,并告知她自己买了新楼房,再也不用租房了。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是骄傲的。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眼神犀利。她不定期地进罗东房间,查看她老掉牙的冰箱洗衣机是否有破损,发现一丁点儿问题,马上质问罗东,并扬言要从押金里扣除维修费用。罗东时刻提防着她,总是很紧张,住了一年多,被她搞得疲惫不堪。罗东高调地告诉她买新楼房的消息,也有报复和炫耀的意思。房东眼梢挑了挑,问罗东在哪里买的,罗东说,彩虹城。房东嘴角向两边扯了扯,回给罗东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当时,罗东心里是惬意的,把这理解为羡慕或者嫉妒。一个月后恐怖的夜晚,他的脑海中会清晰地浮现出房东的这个笑容。那时,他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搬到彩虹城的第一天夜里,罗东亢奋得一夜未睡,在新房子里走来走去。第二天早上晨曦初现,竟也毫无疲倦感。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视野开阔,一目千里。天空靛蓝沉静,仿佛离他很近。俯视大地,一列列高铁从远处飞速驶来,减速进入高铁站,吐出一些人,再装进一些人,慢慢驶离站台,加速,飞快地冲进春天的旷野,直到被远山和森林遮蔽。高铁站北边的农田里种着大片绿油油的麦子。春风吹拂,麦田涌起绿色的波浪。
罗东看着窗外赏心悦目的景色,又一次为自己在这里买房的决定骄傲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罗东啊罗东,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小木匠。
罗东从不后悔选择木匠这个行当。如他三叔、也是他的师傅罗成帮所说,皮匠一身臊,瓦匠一身泥,剃头匠一身毛,杀猪匠一身血,还是木匠干净,一身木头香。罗东十五岁跟着罗成帮学徒,三年学成,就到了城里做木匠。到了城里才知道,他跟罗成帮学的传统木匠手艺在城里搞装修根本用不上,后来是他自己摸索,重新学习,掌握了新木匠的手艺。罗成帮也进城了,学不来新木匠的玩意儿,做不成木匠了。他现在在一家肉鸡屠宰厂做工,每天给上千只鸡掏鸡肠。他日子过得苦,老婆又得了尿毒症,每周到城里透析两次。罗东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
这是罗东第一次站在新楼房窗前欣赏美丽的晨景,也是最后一次。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和闲情逸致了。为了尽快还债和赚到装修钱,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干活,半夜才回来。离家时,天还麻麻黑,回来已经星光满天。他干的是包工,没有时间限制。罗东每天都在压榨自己,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尽,疲倦到极点才回家。一回到家,衣服来不及脱,头没挨到枕头之前,就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接下来,是鬼都叫不醒的沉沉的一夜。
罗东在新楼房里睡得香甜又踏实,再也不用担心房东会突然闯进来。偶尔,罗东深夜被尿憋醒,到卫生间去,透过窗户向外看,小区里漆黑一片,每一个房间的窗户都是黑咕隆咚的,小区内道路两旁的路灯也是瞎的。罗东就感觉无声无息,死一样的静寂包裹着他的楼房,包裹着他。方便完,摁下马桶,水流冲击管壁下行的声音巨大而响亮,如同从山顶向下滚石头。
开始的时候,罗东享受这种寂静,没觉出寂静有什么不好。在城市嘈杂喧闹的生活中,能有这样一份寂静实属难得。时间一长,罗东就觉出了不对。搬进彩虹城十几天了,罗东一个人都没遇到。罗东把这归咎于自己早出晚归,可能和邻居们产生了时差。他离开时人们在睡觉,他回来时人们还在睡觉。也就是说,他在邻居们睡觉的时候,走来走去。
有一天,罗东傍晚就回到了彩虹城。别的小区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彩虹城里还是一片安静。小区内主路宽阔,小路幽深,皆没有人迹,空空荡荡。各个单元门都紧紧闭着,仿佛沉默的嘴巴。罗东想找保安询问,在小区里转了三遭,也没找到保安室。
罗东疑惑起来,这不是新小区的样子,即使人没住进来,也应该有来来往往装修的人,也应该有木匠、瓦匠工作时刺耳的响声。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一片沉寂。如果不是楼房立在这里,和那满是风的山谷没有什么不同。
天完全黑掉以后,罗东又到小区里转悠。小区里黑乎乎,没有一丝光亮,寂静得可怕。罗东一幢幢楼房看过去,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没有一丝灯光泄出来。他又凝神谛听,所有的房间都无声无息。罗东在小区里转到半夜,最后确定了,他是这个小区唯一的人。
那天在售楼处看到很多人,可能他们还没入住吧,人家都有房,不着急,不像自己,穷汉子整个驴立即骑上;没有保安的情况也许是小区暂时没人,还没成立保安队。这是那天夜里,罗东躺在床上入睡前,对偌大的小区目前只有自己一人这个诡异状况的自我安慰。
3
罗东住进彩虹城将近一个月时,终于见到了除自己以外的第一个人。
那是一天夜里,罗东从沉睡中被惊醒。惊醒他的是钥匙开门的响声。以往的夜晚太安静了,除了风吹窗子缝隙产生的尖细悠长的哨音,什么也没有。这天深夜,钥匙伸进锁孔试探搅动的声音异常清晰地钻进罗东的耳朵里。新钥匙新锁孔还没经过磨合,产生的声音粗粝刺耳,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惊心动魄。
罗东意识到有人开门,一下子精神了,从床上跳到地下,跑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猫眼儿向外看。他看到楼梯口的灯亮着,一个男人的背影贴在对面门上。男人低头开锁,鼓捣半天,捅来捅去,锁舌终于“嗒”地响了一声。门开了,罗东看见了门里幽幽的黑暗。门又关上,男人消失在黑暗里。
罗东回到床上,欣喜若狂。后半夜,罗东睡得很浅。他听着远处的高铁在大地上梦一样滑过,盼着夜晚尽快过去。天终于亮了,他“笃笃笃”地敲响对面邻居的门。他得和邻居说几句话,如同在无人区跋涉了太久,孤单了太久,终于见到同类,怎么能错过呢?他扔掉陌生人之间应该有的矜持,主动搭讪。
罗东敲了一会儿,门开了,面对的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男人胡子拉碴,脸有些浮肿,还挂着残留的睡意。他穿一件皱皱巴巴的淡蓝色西装,惺忪的眼睛里闪动着警惕的光。大哥,我是你对门,咱们邻居。罗东边说边递上一根烟。男人接过烟,罗东给他点上。烟是男人之间交流最好的媒介。男人吸一口烟,脸上的表情明显松动了。他看看罗东身后的门,门边上有蛇褪掉的皮一样的工作服和一双边角卷起的布鞋,说,你住在这儿?他是外地人,说话口音和本地人不同。罗东点点头。男人又问,你买的房子是住人的?罗东心里暗笑,这老哥睡糊涂了,房子不住人买来干什么呢?他坚定地说,是的,住人的,我住进来一个月了。男人的眼睛睁大了,里面闪过一丝惊异。不过,男人很快眨了两下眼,活泛了,伸出手,说,我姓霍,叫我老霍就行。罗东抓住老霍的手,使劲儿握了握,说,我姓罗,叫我小罗。老霍猛吸一口烟,说,小罗兄弟,我一会儿坐车走,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咱们以后再聊,加个微信,以后还请多关照。
罗东欣然同意。两人加了微信,各自回屋。
见了老霍,罗东心里踏实了。他多日来的疑惑和孤独一扫而光,就像在无人区见了同类以后,从同类那里获得了水和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他想,这是一个好兆头,人们会陆陆续续住进来的,彩虹城终将成为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小区。
罗东整理工具准备出门干活。他的心情好得像一池明艳艳的荷花铺满了整个水面。可是,他突然停下来,有什么东西从荷花中间伸出来,击打了他一下。击打他的是老霍的话:你买的房子是住人的吗?罗东盘算着这句话的深意,如果不是住人的,用来干什么呢?他还想到一个细节,那就是老霍开门以后,从老霍的门里传出低低的诵经声,还有浓浓的香和烧纸的味道。
罗东一遍遍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他想了很久,想得头都痛了,也没得出结果。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中,他想不到花昂贵的价钱买了楼房不住人,还能用来做什么。他又想,小区里现在还没人,可能就像老霍说的,那些人买了房子,他们不是用来住的。看样子,老霍的房子也不是用来住的,那是用来干什么呢?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他想得狂躁了,决定找老霍问个究竟。
罗东又去敲老霍的门。老霍把门打开,脸上挂着不快。罗东歪一下头,看到老霍背后的室内烟气缭绕,诵经声和更浓的香纸味儿从里面飘过来。罗东直接说了自己的疑问。老霍仔细看看罗东,从兜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罗东。罗东接了,给老霍点上火,又给自己点上。接下来,老霍一声不吭地吸烟,直到吸完整支烟,把烟蒂用脚碾碎,才和罗东说了下面这一番话。
老霍说,小罗,我看你人不错,就跟你说实话吧,我是A 市人,我买这个房不是用来住的,据我所知,绝大多数买这个小区的人,都不是用来住的,我没想到,还会有人住在这里。你肯定纳闷,我们不住,那干什么呢?
说到这儿,老霍飞快地瞟一眼罗东。罗东还没听到下面的话,就觉得腿肚子莫名其妙地打战。
老霍嘬了嘬牙花子,接着说,我们是用来盛放亲人骨灰的,A 市的墓地比这里的一套房贵好几倍,并且使用年限只有三十年。在你们这里买一套房,价格低,年限还长,比墓地划算得多。通了高铁以后,这里离A 市车程只有一个小时,年节和忌日过来祭祀也方便,所以A 市很多人在这个小区买房放骨灰。小区的销售去A 市促销时,私下里就是这么说的。我这次来,就是来祭奠我妻子的,她三个月前得病去世了。我来看看她,感觉她在这里很好。小罗,我得走了,去赶车了。
老霍回身锁上门,走了。诵经声和香纸味儿瞬间消失了。楼梯里只留下呆呆的罗东和缭绕的烟雾。他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突然毫无预兆地遭到了雷劈,浑身焦干,头发奓起,还冒着缕缕黑烟。
4
罗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屋躺到床上的。他脑袋里乱糟糟的,嗡嗡响,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飞舞。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慢慢理清了老霍的话,终于搞明白一个惊人的事实: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的做法匪夷所思,他们买了房子,自己不住,放骨灰。他们把每一个罗沟子人都梦想拥有的楼房当墓地;他们把罗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出全部积蓄购买的楼房当墓地;他们把罗东喜欢得不得了的楼房当墓地。他们买楼房不是为了活人,是为了死人。他们死掉的亲属也比罗东的先人高贵。罗东的先人住在村子外的山梁上,一堆蒿草覆盖下的黄土堆里。这些人死掉的亲属住在冬暖夏凉,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楼房里。
罗东震惊不已,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罗东过去以为完全掌握了这个世界,知道了它外部和内部的样子,洞悉了它所有的或明或暗的勾当。这件事让他意识到,他远远不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深邃,这个世界另外的一面以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运转着。一想到每天晚上,包围自己的是一个个骨灰盒,而不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怕他是不怕的,一个农村长大的娃,胆子比倭瓜大,小时候放羊砍柴,没少在坟头上割草撒尿。让他恐惧的是活人,而不是成为一堆骨头渣的死人。他是恨,恨小区的售楼处。恨让他火烧火燎,躺不住了,爬起来就跑去找售楼处。他要问问他们,为什么把这样的楼房卖给他,那些花枝招展的销售员卖给他楼房时,为什么不说明,有人要用这里的楼房放骨灰,为什么去A 市销售,许诺房主可以放骨灰……他带着满腔怒火和无数疑问跑到售楼处,结果售楼处已经人去楼空。罗东拿起一块砖头,愤愤地砸向售楼处的玻璃。随着玻璃碴儿四散溅开,阳光也破碎了。他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也坍塌了,碎掉了。
回来时,已经下午,罗东倦倦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沉、睡得死,一直到睡到黑夜降临。被黑暗裹挟的罗东睡不着了,瞪着眼睛望着屋顶,思绪万千。他想,此时此刻,他房子的前后左右也许都有骨灰。他现在正被骨灰包围着,住在骨灰的旋涡中。一想到这儿,鼻孔里似乎闻到了骨灰那种干燥的淡淡的腥味。这味道越来越浓,汇聚成河流源源不断地冲向他。他呕吐起来,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最后嘴里是苦的,吐的也许是胆汁。
他想到自己过去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他以为那些花大价钱买房的雇主是冤大头,其实自己才是冤大头。他自以为在城市生活得久了,熟悉了城里的一切,比城里人高明,结果事实证明,自己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乡下人,一个没见识的农民。房东意味深长的微笑就是在这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他现在理解那笑容的深意了,是冷冷的笑,是蔑视的笑,是看穿一切的笑,是幸灾乐祸的笑。他恨房东,为什么不好心地提醒他一下呢?他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胖胖的女房东走路撞死,得病病死,吃饭噎死,反正不得好死。
他不知道,在暗夜里他的表情有多狰狞,他的心有多狠毒。他本来是一个善良热心的小木匠。此时的境遇,让他发生了自己都觉察不到的变化。
罗东买房时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懊悔。他后悔在这里投入了全部心血。他后悔图便宜,买了这里。他觉得对不起老婆海花。海花只知道在罗家沟过日子,进城就转向,哪里也找不到,对城里的事情更是知道得极少。她常常崇拜地望着夸夸其谈、什么事都懂的罗东,她一切事情都听罗东的,认为罗东做什么都是对的。可现在,罗东带着她和孩子,把家庭这艘小船划进了礁石险滩的急流里,面临着随时粉身碎骨的危险。
罗东正被懊恼、沮丧、悔恨、仇恨等情绪包围着,手机响了。他接听,是老婆海花。海花说要来看他,顺便看看新楼房。女儿在手机里兴奋地喊叫着。罗东连忙说,不行不行。海花说,你嗓子怎么了?罗东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嘶哑的,嗓子火烧火燎,咽唾液都疼。罗东说,上火了。海花说,你没事儿吧?罗东说,没事儿,最近活儿多。海花说,咱家的新楼房我还没看过。罗东说,不行不行。海花带着哭腔说,罗东,你有别的女人了吗?有了新楼房就不要我们了?罗东说,楼房还没装修,等装修好,你们再来。海花松一口气,说,没装修也没事,自己的房子,再简陋,住得都开心,明天早上我们就去了,记得接我们。然后不等罗东回答,就挂了电话。
罗东叫苦不迭,这种情况怎么和海花说呢?他简单思索一下,决定瞒着海花,什么也不说。
第二天,海花和女儿如约而至。罗东把活计推了,领着海花和女儿下馆子,逛公园。在外面玩儿了一天,傍晚时,罗东把海花和女儿领到了新楼房。
海花和女儿非常高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想象着装修后的景象,这里是卧室,那里是卫生间,这里是厨房,那里是客厅。看到她们幸福的样子,罗东转过脸去,流下泪来。从老霍告诉他实情后,他第一次流泪。他感到了自己的卑贱和软弱,面对这诡异的世界一点儿力量也没有。
夜深了,女儿累了,睡着了。海花滚烫的身子贴着罗东,罗东却浑身冰冷,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海花欠起身子,看着他,问,你是不是真有别的女人了?海花哭了,轻轻地抽泣。罗东赶紧抱住她,说,哪里有,是太累了。海花捧住罗东的脸,猛烈地吻他。罗东的身子像一蓬干草,燃起来了。这时,女儿却哭着醒了,再也不睡。女儿指着屋子的角落,仿佛看到了令她恐惧的东西,哭得撕心裂肺。海花慌了手脚,忙着安抚女儿。罗东嘴上说,可能是换陌生地方,不适应,心里知道,女儿也许是老人常说的那种情况,看到了她这个年纪能看到的不干净的东西。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不下来。罗东只得带着海花和女儿离开楼房,去外面找旅馆住。
离开小区时,在幽暗的道路行走,夜风袭来,让人浑身一阵哆嗦。小区门口的彩虹雕塑周边有一圈彩灯,在黑夜里明明暗暗地闪烁着。罗东看着它很别扭,和白天不一样,感觉它不像彩虹,像什么呢?罗东一时想不起来。
在旅馆里,女儿不哭了,睡着了。海花一脸的失望。罗东搂着海花,安慰她说,咱们好好干,以后换个楼房。海花从罗东怀里抬起头,看着他,说,你疯了,买楼房不是买猪买鸡,哪能说买就买?
罗东再不吱声。透过旅馆的窗户能看到彩虹城,黑魆魆的,像一座大山。
5
海花和女儿离开后,罗东琢磨那天夜里安慰海花的话。当时是随口一说,现在他左思右想,那也许是唯一的出路。退掉楼房吗,不可能,钱已经交给开发商了,肉掉进狼嘴里,不可能吐出来的;要求其他住户不要放骨灰,也不现实,人家买的楼房,放什么是人家的权利,放骨灰又不是放枪炮放炸药,似乎也不违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到其他地方再买一套房子,尽快搬离这里。
想到这些年辛辛苦苦赚的钱全打了水漂,罗东心疼得直抽抽。难受了一阵,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双手双脚在,不怕赚不到钱。
想通之后,罗东抛却所有的杂念,立即付诸行动,干活比以前还拼命,恨不得一天干二十四小时,一分钟都不休息。他四处揽活,包工、日工、长工、短工,只要赚钱,啥活都干。每天夜里回到楼房,感觉骨头都散架了,每块肌肉都酸痛。他的两只手经常受伤,缠满创可贴,创可贴的表面渗出暗红的血迹。
他在小区里陆续遇到一些人,在那些朦胧的清晨或者是苍茫的夜晚。他看到他们拎着香纸火烛,行色匆匆,无声地在小区里穿行。他们有的脸上一片静穆,有的笼罩着薄雾似的悲哀,还有的挂着露珠样的泪滴。累得睡不着的夜晚,他会望着房子的四面墙遐想,目光仿佛穿透墙,窥视着那些放在骨灰盒里的骨灰,想象着他或她生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或者辉煌或者落魄的人生,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最终以什么样的方式辞世……这种胡乱猜测竟然成为那些失眠的夜晚唯一的消遣。
北方的春天像按了快进键,转眼间,气温升高,到了夏天。高铁站北边农田里的麦子成熟了,麦秆焦黄,麦穗沉实,金光灿烂,无比喧哗。风把麦子的香气吹过来。
端午节前两天,罗东接到老霍的微信。老霍说本想来一趟祭奠亡妻,结果有事脱不开身了,让罗东帮着祭奠一下。老霍言辞恳切,又絮絮叨叨地述说了和妻子的感情,几次被自己的哭泣打断。罗东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了。端午节那天,老霍用快递把钥匙寄到了。
罗东买了供品和香纸,打开老霍的屋门。进到屋里,就听到了环绕整个室内的诵经声。老霍楼房的格局和罗东的一样,也是两室一厅。一进屋就是客厅,客厅的中央摆着一个长条香案,香案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宝石绿的骨灰盒,骨灰盒上镶着一张女子的照片。骨灰盒的旁边有一个播放器,诵经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诵经声在寂静的室内,听起来异常响亮。整个屋子冷清、孤寂,让人感到压抑和恐慌。
罗东无数次想象过放骨灰的屋子的样子,真正见识到,还是大吃一惊。饶是他胆子大,还是有些头皮发麻,浑身打战。他硬着头皮在骨灰盒前摆上供品,点燃香纸,又用手机录下来,一切弄完,逃似的离开了。
罗东把视频发给老霍。老霍非常满意,付了供品和香纸钱,额外付给他一百元钱做辛苦费。罗东不收。老霍说,小罗,你替我做了,省了我很多事,满足了我的愿望,你一定要收。罗东这才收下。这一百元钱只花了屁大功夫,没费一点儿力气,是罗东这辈子赚得最轻松的钱。
罗东没想到,接下来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多,竟然成了一门生意。
A 市离此地只一个小时的路程,但来回折腾,劳神费力,有些业主就有了找人代为祭奠的需求。老霍给罗东介绍了一些这样的业主,一开始是几户,后来是十几户。他们加了罗东的微信,把钥匙寄过来。每逢他们逝去亲人的忌日、生日,或者一些特殊的日子,他们就要求罗东代替他们祭奠。罗东把祭奠过程拍好后,发给他们。他们把费用打给罗东。也有要求罗东在进入楼房后,与罗东视频,直接远程观看祭奠过程的。有的还会有特别的要求,比如会发给罗东一段语音,让罗东在亲人的骨灰盒前播放。这些语音大多是讲述思念之情,也有述说一些日常的鸡零狗碎的。
最特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十二岁的女儿的骨灰也存放在这里。女孩儿名叫宣宣,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临终前捐献了全部器官,挽救了三个人的生命。这是罗东在和女人的交谈中得知的。女人声音沙哑干涩,仿佛所有的水分都流失了。宣宣生前喜欢白色的百合花,女人请求罗东,每天给宣宣的骨灰盒前放一枝白色的百合花。罗东第一次面对宣宣的骨灰盒,看到骨灰盒上宣宣的照片,震惊了。罗东感慨,如果这世上有天使,那就应该是宣宣的模样。她有着乌黑的头发,黑葡萄样的眼睛,灿烂的笑容。罗东把百合花放在宣宣的骨灰盒前,为这样善良美丽的女孩儿早早地离世伤心了一阵,甚至落下泪来。他发现走进宣宣的屋子,没有进其他屋子的那种别扭、厌烦,也没有一刻也不想待想立即逃离的感觉。他每天下班回来路过花店时,都买一枝最水灵、最鲜嫩的百合花放在宣宣面前。宣宣的屋子里总是像夏天的原野一样,香气扑鼻。
罗东经常出入这些存放骨灰的屋子,发现有的屋子只存放一个人的骨灰,像老霍妻子和宣宣。有的则存放父亲、母亲两个人的骨灰。表面上看,罗东代替祭奠的有十几户,可实际上这十多户有几十个骨灰盒。有的时候,罗东忙得团团转,出了这户进那户,连木匠活都耽误了。不过,收入也是丰厚的。这些人付钱一点儿都不会犹豫和拖延。罗东想,这样下去,有了这份收入,再加上做木匠赚钱,也许用不了几年,买新楼房的钱就攒够了。
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罗东起初的那股懊恼愤怒似乎消失了。代为祭奠的营生,罗东也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6
有一天夜里,忽然下起了雨,电闪雷鸣,雨点子打得玻璃砰砰响。罗东被惊醒,看着窗外墨染似的黑暗和划破黑暗的闪电,他点起一支烟,刚抽了两口,突然担心起宣宣的屋子会不会漏水。那套房的位置在顶楼。他对宣宣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喜欢那个有着金子般心灵的孩子。
罗东起身穿上雨披,下楼,进到宣宣屋里,仔细查看一遍,发现并无漏水迹象,这才放心。回来时,还没到房门口,他就闻到了腥臭的鸡屎味。鸡屎味在楼道里乱窜,罗东查看鞋底,干干净净,看看四周,也没有鸡屎。走到房门口,才发现那里蹲着一个人,鸡屎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楼梯灯昏暗,那人蹲在门前,脚下堆着一个行李。他小眼睛闪烁,一张窄脸黢黑,龇着一口白牙,冲着罗东笑。罗东吓了一跳,脑子里第一反应是骨灰盒里的人复活了,急忙转身要走。那人站起来,亲热地叫了一声“东子”。罗东听着声音熟悉,回过身来,这才看清,原来是三叔,也是他的师傅,罗成帮。
罗成帮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对着罗东笑,那笑被水浸湿了,比哭还难看。罗东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头发花白,乱糟糟的,背驼下去,更瘦小了。其实,他才不到六十岁,可看上去像八十岁。罗东一阵心酸,嘴里叫着“三叔”,赶紧开门,拎起行李,让他进屋。
到了屋里,罗东找干爽衣服给罗成帮换上。罗东把他的衣服拿到门外,以为鸡屎味是衣服散发出来的。换了衣服的罗成帮依然散发着浓烈的鸡屎味。罗东知道了,不是衣服的原因,是罗成帮,他的整个肉身都散发着鸡屎味。
罗东用电磁炉给罗成帮煮了一碗挂面,他全吃了,吃得呼呼响,满头冒汗。他边吃边说了深夜来这儿的原因,肉鸡屠宰厂效益不好,半年没发工资了,他一直欠着房租,今天晚上房东把他赶出来了,他无处可去,在大街上急得想哭,想到海花说过,罗东买了楼房,恍惚记得海花说了楼房的位置,就黑灯瞎火地摸过来了,没想到竟然找到了。说到这儿,他从碗里抬起头,吸溜几下鼻子,嘿嘿地笑起来。
罗成帮吃完面,参观起罗东的楼房来。他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夸这楼房举架高,墙面光,格局好,宽敞明亮,夸罗东年纪轻轻就住上了楼房,是罗沟子年轻人里最有出息的。罗东心里暗暗叫苦,想他哪里知道实际情况呀。罗成帮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艳羡的神情来。他手扶着墙面,一下下抚摸,说,我早就想着在城里买一个楼,把你三婶接进城里来,那样她透析就方便了,可咱是罗锅上山,前(钱)紧呀,这辈子怕是够呛了。罗东收拾碗筷,安慰说,三叔,别泄气,将来肯定能买上。罗成帮两手一摊,悲怆地说,我来城里干了快二十年了,落下啥了吗?啥也没落下,倒是落下一身病。罗东看见他叉开的手指红肿变形,是常年掏鸡肠,得了风湿所致。
天快亮了,窗户外的楼房像山的剪影般立着。罗东说,三叔,咱们睡觉吧,明天还得干活。罗东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挤在一起躺下。熄了灯,罗成帮沉默了一会儿,说,东子,三叔求你一个事儿。罗东在言语间听出了低声下气,他就知道,当年那个因为他刨偏了一根木头,给了他一耳光的罗成帮,再也回不来了。罗东说,三叔,你说吧,别说求,说求是折我的寿。罗成帮咽了一口唾沫,说,你一个人住这大屋,浪费了,我想和你一起住,就不租房了。罗东犹豫一下,盯着外面正由墨黑变成深灰的天空。罗成帮不安地翻了一下身。罗东说,行。罗成帮长舒一口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打起了鼾。
罗东倒睡不着了。听了听外面,雨停了,一片肃静,静得有些虚无,仿佛这个空间不是真实存在的。以前租房的日子听到的婴儿哭声、家长训斥孩子声、下夜班人“咚咚咚”的走楼梯声、收垃圾声……现在全都听不到了。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怀念那些曾经非常讨厌的声音。
当罗成帮说出想在这儿住的想法时,他犹豫那一下的原因是他不想让罗成帮知道他买了一个住满死人的小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瞎了眼,受了骗,倒了大霉。这事如果传回罗沟子,传到海花耳朵里,他精明能干的形象就坍塌了,他就会成为一个笑话。罗沟子的人会拿腚沟子看他。罗东这样的人,在外面可以不顾面子,在家乡人面前却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们在城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什么委屈都受,什么苦都能咽,穿着破衣烂衫,像乞丐,可过年回家的时候,个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俨然成功人士。
罗东翻看手机微信,有几条新的信息,都是请他代替祭奠的。罗东决定,以后做这个时,一定避开罗成帮,不让他发现。
7
接纳罗成帮一起住,也有好处,一是罗东不那么孤单了,起码两个人能聊天解闷;二是罗成帮隔三岔五会拿回一副鸡肠鸡肚鸡心肝,改善伙食。罗东第一次看见罗成帮从怀里掏出塑料袋包裹的血淋淋的鸡杂,疑惑地问,厂子发的?罗成帮平静地说,偷的。脸上丝毫没有羞赧之色。罗东记得印象中的罗成帮手脚干净,嫉“偷”如仇。他儿子八岁时,偷人家一块钱,他把儿子吊在树上打。人都是会变的,罗东想。
鸡杂用热油爆炒,再放些辣子,是下酒的绝佳小菜。一个人时,罗东从不喝酒。罗成帮来了以后,两个人会喝一点儿。罗成帮酒量不大,一杯酒下肚,脸像猴屁股一样红。这时的罗成帮爱说话,语速快,絮絮叨叨。酒精放大了他的不快和郁闷。他抱怨时运不济,老婆得了尿毒症,老板不发钱,狗日的发财机会绕着他走。
罗成帮住进来了,罗东代人祭奠的事就做得非常隐蔽了。罗成帮上班早,天不亮就离开彩虹城了。酒精带来的亢奋在清晨消耗殆尽,罗成帮勾着头,蔫蔫的,灰扑扑的影子一样走在小区的路上。罗东晚走一会儿,利用这个时间做。这样一来,会耽误一些木匠活儿,好在这活儿的收入可观,能弥补甚至超过少做木匠活儿的损失。
罗东做得如此小心,还是被罗成帮发现了。那天傍晚,罗东给宣宣送完百合花,回到房间。房间里光线迷蒙,罗东打开灯,发现罗成帮坐在床上,仿佛从黑暗中一下子跳出来。罗东吓一跳,说,三叔,怎么不开灯?罗成帮目光炯炯,盯着罗东,看得他心里发毛,如同很多年前学艺时,做了错事。罗东放下工具,说,怎么了,三叔?罗成帮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东子,海花对你咋样?罗东说,好呀,没说的。罗成帮说,那你咋能跟别的女人好呢?罗东笑了,说,三叔,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那心思?罗成帮说,还嘴硬,我都发现了,你天天送花,一天一束,送给哪个女人了?罗东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罗成帮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东子呀,咱们老罗家男人从来没背叛过女人,你三婶重病在身,我依然没嫌弃她,海花是一等一的好女人,你可不能因为买了楼房,就不要她了。罗东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罗成帮瞪着眼睛,腮帮子咧开,不明白罗东笑什么。罗东止住笑,擦干眼泪,想了想,决定告诉罗成帮真相。他说,是送给一个女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孩儿,我领你去见见她。罗成帮跳一下脚,指着罗东,说,东子,你真有外心啦,你对不起海花啦,你是花心大萝卜啦,你还不是城里人,倒把城里人的浪学会啦……
罗东不管他说什么,拉着他就往外走。罗东领着罗成帮进了宣宣的房间。宣宣的骨灰盒前,摆着一束罗东刚刚送的白色的百合花。百合花娇艳欲滴,上面还沾着夜晚的露珠。就在宣宣的房间里,罗东跟呆若木鸡的罗成帮讲述了自进入彩虹城以后发生的一切。罗成帮一言不发,眼睛大了不止一轮,张着嘴,像鸭子听到炸雷。他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解和恐惧。
罗东又带着罗成帮到其他存放骨灰盒的房间走一走。罗成帮脚步拖拉,面如死灰,乱糟糟的头发也立了起来。他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的鸡屎味更加浓烈。
那天夜里回家之后,罗成帮喝了好多酒。他一句话不说,只是一杯接一杯喝。很快,他就醉了,沉沉睡去。半夜,他醒了,酒像火在他身体里左奔右突。他在床上翻滚,嘴里“呜呜噜噜”说一些奇怪的话。细听,一会儿是骂人的话,用了罗沟子最恶毒的骂人的说法,一会儿是求饶的话,用了最谄媚最讨好最动听的言辞。罗东摁不住他,只得由着他闹,想他也许是受了刺激,疯了。
罗东想着第二天带罗成帮去医院,罗成帮却恢复正常了。他说,东子,摊上八辈子想不到的事儿了,你打算怎么办?罗东说了想再买一套房子的想法。罗成帮说,只能如此了,这地方阴气重,不是人住的地方,以后我帮你给他们烧香烧纸。罗东说,那赚的钱分你一半。罗成帮嘶哈一下说,住你的房子,还没给你钱呢。
以后,罗东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叫罗成帮帮忙。开视频时,A 市的人在手机里会看到罗成帮,惊讶地喊,那是谁?罗东就说明罗成帮的身份。有的人看见罗成帮衣服邋里邋遢,他们就像透过屏幕,闻到了罗成帮身上的鸡屎味一样,大声说,别让他进屋,不用他祭奠。罗成帮就很尴尬,退到屋外,怒火隐隐地伏在难堪的笑容下面。
找罗东代为祭奠的又增添了几户,加上原先的,一共有十八户。罗东真的感谢罗成帮,幸亏有他帮忙,要不真忙不过来。赚得多了,罗东就会扔给罗成帮一些,让他做零花钱。罗成帮推辞一番,最终收下。
罗东发现,在祭奠时,罗成帮会盯着装有女人骨灰的骨灰盒上的照片看,看得放肆又大胆,有时还会做出评点。如果年纪大的女性,他就会说,真够长寿的;年纪小的,他就会喟叹,真年轻呀。长得丑的,他就说,真丑,跟罗沟子那个谁谁谁似的;长得美的,他就说,真俊,可惜寿命短,古话说红颜薄命,不错的。
罗东想提醒他,不要多说话,说得太多是对死者的不敬。转念又想,只有他能听到,还有谁能听到呢?骨灰们能听到吗?随他去吧。
罗东没想到的是,罗成帮在对着那些逝去的、以粉末状躺在那里的女人碎碎念的同时,也在打着她们的主意。
8
罗成帮提出那个惊掉人下巴的想法前,先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关于罗东二叔的。罗东父亲兄弟三个,罗东父亲是老大,罗成帮是老三,中间的二叔二十多岁就死了。
那是罗成帮住进来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罗成帮用罗东分给他的钱买了酒和菜,两人对酌。喝掉一杯以后,红头涨脸的罗成帮起了话头。他说,东子,还记得你二叔吗?罗东嘴里正嚼一块鸡胗,停下,说,没印象,那时我还没出生。罗成帮眯眼看着空中的虚无处,陷入回忆,过一会儿才悠悠地说,你二叔我俩年纪相当,感情最好,天天腻在一起,你二叔比我机灵,如果活到现在,混得肯定比我强,可惜他死得早呀。罗东把鸡胗咽下去了,说,我听我父亲说,二叔在水库洗澡淹死了,你不让他下水,他非下水不可。罗成帮长叹一声,流下泪来。罗东说,三叔,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用伤心,怨他自己,不知深浅。罗成帮抽抽鼻子,擦一把眼泪,说,东子,事情不是那样的,今天我跟你说实话吧,二十多年了,我跟谁也没说过。
罗东吃了一惊,放下酒杯,看着罗成帮。罗成帮咬一下嘴唇,像下决心,说,我十九岁、你二叔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我俩上山砍柴,回来时路过水库,正是三伏天,热得浑身是汗,我说,二哥,咱洗个澡,凉快凉快。你二叔说,别洗,这水深。我没听,脱了衣服就下水了。水库是锅底形,岸边浅,里边深,脚底一滑,我一下子出溜到深水里了。我不会游泳,瞎扑腾,喝了一肚子水,晕头涨脑,眼看就要沉底了,这时一只胳膊伸过来,把我拉上来了,是你二叔。我爬到岸上,眼看着你二叔在水里扑腾,他也不会水,扑腾了一阵儿,就没劲儿了,离岸越来越远,一开始还能看到头顶,后来全没影了。我吓坏了,跑回家叫来人,捞了三天,才找到你二叔,扎在淤泥里。你奶哭晕过去了,你爷问我咋回事儿,我就撒谎说,你二叔要洗,我拦不住,没说他是为了救我才淹死的。东子,我对不住你二叔呀。罗成帮说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
罗东没想到二叔之死还有这样的隐情。人世间的事情,也许真不是看到的和听到的那样,真相往往更触目惊心。比如说,他在这里买了楼房,别人以为很风光,谁知道真实情况会如此不堪呢?
罗成帮止住哭,接着说,那时,你二叔春天已经定亲了,就等着秋后结婚,你二叔人样子好看,定亲的媳妇也漂亮,说实话,我眼馋得很,你二叔一死,你爷找媒人搓和,就把你二叔的媳妇配给我了,春天定亲的是你二叔,秋天结婚的是我。结婚那天晚上,我搂着你三婶,心里想,幸亏你二叔死了,要不哪有我的美事。东子,你说,三叔是不是混蛋?!今天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不会瞧不起三叔吧?瞧不起也没关系,三叔这样的人就该被人瞧不起。说完,罗成帮响亮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罗东抓住罗成帮的手,说,三叔,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要想了,那时年轻不懂事。
罗成帮一边的腮帮子很快肿起来了,一边脸大,一边脸小,脸大的那面把眼睛也挤小了,这样看起来就透着一股邪气。罗东感觉今晚不太对劲儿。
罗成帮期期艾艾地说,我在人间老婆孩子一大帮,你二叔在阴间孤苦伶仃,我经常梦见你二叔,他在梦里跟我要媳妇。在梦里,有时他是狼,有时他是没有脸的鬼,有时就是他本人,但浑身都是鞭子抽的伤。东子,你知道吗,老话说,光棍汉到了阴间,要挨阎王爷一百零八牛皮鞭,你二叔说,老三呀,还我媳妇。在梦里,我跑到哪里,他追到哪里,寸步不离。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睡过安稳觉。他说得对,你三婶本来是他媳妇,要是他没有淹死,我这样的歪瓜裂枣,也找不到你三婶那样的俊姑娘。你不知道你三婶当年有多俊,大辫子垂到屁股那儿。说来惭愧,你三婶我也没照顾好,跟我过苦日子,要是跟了你二叔,也许就不会得病了。
罗成帮摇着头,闭着眼,脸上的肌肉皱成一团,痛苦万分的样子。偶尔,他睁开猩红的眼睛,瞥一眼罗东。
直到这时,罗东都以为罗成帮是酒后吐真言,跟他絮叨陈年往事。当罗成帮说完这一切,最后提出,偷走这里的骨灰,要给二叔结个阴亲时,罗东险些没被一块鸡骨头噎死。他用力咳,把鼻涕眼泪都咳出来了,才把鸡骨头吐出来。他急切地说,那可不行。他这才明白,三叔前边说的都是水,偷骨灰给二叔结阴亲,才是水里的鱼。
罗成帮说,怎么不行?罗东说,那是犯法。罗成帮说,犯什么法,骨灰又不是活人,再说他们不常来,就是来了,谁会打开骨灰盒看看骨灰。罗东说,人家信任咱们,让咱们帮忙祭奠,还给钱,偷人家的骨灰,对不住人家呀。罗成帮一扬脖,把杯里的酒都干了,酒杯一蹾,说,傻孩子,你想想你为啥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好好的楼房,不敢接孩子老婆来住,就是因为他们呀,他们要是不在这儿买房子放骨灰,你还用再拼命买楼吗?你应该恨他们呀,他们毁了你的楼,他们欠你的,偷他们的骨灰,权当给你补偿了。
罗东以前恨过彩虹城的开发商,恨过不提醒他的那些城里人,从来没恨过A 市的人。罗成帮一提醒,他觉得罗成帮说的似乎有道理。A 市的人死了亲人,完全可以采取其他方式埋葬,可以树葬、水葬,总之可选择的方式很多,就是买楼房放骨灰,也可以到其他城市,可他们偏偏跑到彩虹城来了。
罗成帮看罗东不再激烈反对,趁热打铁,接着说,给你二叔结阴亲,你父亲以前就和我说过,可是没合适的,就是有合适的,也没有钱呀,这回机会难得,也圆了我和你父亲的心愿,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你二叔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的。
罗东看着罗成帮满脸的兴奋,猜测今晚的事罗成帮或许蓄谋已久。罗成帮又说,你放心,我都想好了,咱们选个骨灰盒,把骨灰拿出来,再放一些土进去,土我都看好了,楼下就有,保证谁也发现不了,事儿全由我做,出了事儿我担着。
罗东头有些晕,可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恶作剧,事情如果败露会很严重,罗成帮说他负全责,也不可能,出了事,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他的头脑里有两个声音,做着激烈的斗争,一个说,不能那么做,那样的事情不是你这样本分的人干的,偷人骨灰相当于刨坟掘墓,那是下三滥的营生,听到这个声音,他站起来要拦住罗成帮;可另一个声音说,让罗成帮干吧,A 市的人自作自受,他们以为他们聪明,让他们的聪明见鬼去吧,你今天的窘迫是他们造成的,你该从他们那里拿回些什么。听到这个声音,罗东欠起的屁股又坐下去了。
罗成帮擦擦嘴巴,站起来,说,东子,人我都选好了,三号楼二单元那个,我这就去办,连夜我就回老家了。说完,罗成帮拿起罗东挂在门把手上的一串钥匙,起身就走。那串钥匙是那十八户的。
罗东发现罗成帮真要去行动了,理智的声音占了上风,他要去阻止他,阻止罗成帮带着他滑向可怕的深渊。可他刚站起来,酒意上涌,脚步踉跄,摔倒在地。他挣扎着要爬起来,这时另一个声音说,让他去吧,让他去吧,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惩罚。罗东又犹疑了。借这个空,罗成帮猴子一样窜了出去。
9
如同死过去的一夜,第二早上阳光利箭般射在罗东脸上,他才猛地醒来。他看看四周,没有罗成帮的身影,突然想起昨晚的事,立即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门把手上钥匙还在,赶紧拿起钥匙去三号楼二单元。他幻想着罗成帮只是酒后胡言,不能去做那件事。可他打开门进到屋里,看一眼桌子上女人的骨灰盒,就明白罗成帮已经按他想的去做了。那个女人的骨灰盒还在,只是骨灰盒是歪的,明显被人动过。
这个女人三十多岁,出车祸去世的。罗东和她丈夫因为祭奠的事儿,做过简单的交流。事已至此,罗东只能把骨灰盒重新摆好,又仔细查看四周,确保没有异样才离开。
接下来,罗东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他一方面担心女人的丈夫发现骨灰被盗,另一方面担心罗成帮出纰漏,把事情搞砸。罗东连木匠活儿也做不下去了,索性窝在家里,在房间里像笼子里的狼走来走去。只在黄昏的时候,他离开小区,去花店,买一束百合花,给宣宣送去。他又一次发现小区门口的彩虹雕塑在光线曚昽中,不像彩虹,像他见过的一样东西。他在雕塑前伫立良久,还是没想起来。进了宣宣屋里,他放下百合花就走,他不敢看宣宣那明亮清澈的眼睛,他觉得在宣宣面前,他是一个有罪的人。
第三天早上,罗成帮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高兴得笑出声来。他说,东子,事情办好了,我昨天夜里梦到你二叔敲锣打鼓地娶媳妇呢,甭提有多高兴了,我替你二叔谢谢你。
消失了几天的鸡屎味又在屋子里弥漫了。罗东厌烦地看着罗成帮,真想冲过去,给他一拳。可是打有什么用呢?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阻止的态度明显不够坚决。那天晚上,因为喝得太多,有些细节都模模糊糊了,或许自己根本没有阻止。他恨罗成帮,是罗成帮的到来,让自己成了这件腌臜事的同谋。可是他又隐隐约约地有一种报复那些A 市人后获得的快感。这快感就像从水底向上升的气泡,慢慢升到水面,然后“嘭”地迸开。也许自己骨子里也是一个喜欢干坏事的人。再或者说,以前不是,现在他是一个喜欢干坏事的人。
见罗东瞪着自己,罗成帮说,我在罗沟子根本没说这里面有你的事,我说我一个朋友是火葬场的,他帮着弄出来的无名尸。罗东没想到,罗成帮把事情编得还挺圆,或许他更适合干坏事,在肉鸡屠宰厂真是屈才了。
这时,罗东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他说马上就到彩虹城了。罗东的手机立即变成了烫手的山芋,颠了几颠,险些没扔掉。他看看罗成帮,罗成帮反而很镇定,眼睛里竟然露出凶光来。罗成帮说,东子,你一切照常做,我躲在一边,不露面。
女人的丈夫来了,进屋之后,焚香烧纸,默默祷告。他是一个蔫蔫的脸色苍白的男人,妻子的去世让他丢了魂儿。罗东在一旁帮忙。女人的丈夫说,昨天晚上梦见她哭,好像遭受了什么委屈。他一边说一边狐疑地看着罗东。罗东心惊肉跳。香纸燃完,女人的丈夫又四处看看,甚至到了骨灰盒旁,温柔地抚摸骨灰盒上妻子的照片。罗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血直往头上涌,耳朵里呼呼响,像钻进了风。女人的丈夫最终没有打开骨灰盒,离开了。
女人丈夫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区门口,罗东才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身子冰凉,原来早已经被汗溻透。罗成帮从暗处现出身形来,手里拿着一个榔头。榔头是罗东敲钉子用的。罗东吓了一跳,说,三叔,你要杀人吗?罗成帮扔了榔头,说,我可没那个胆,要是他发现了,我就照着他脑袋敲一下子,把他敲晕,咱们赶紧跑。罗成帮说这话时,眼睛比平时大一倍,嘴角都是歪的,看起来又邪恶又可怕,完全不是平时唯唯诺诺的样子。罗东想,这是怎么了呢?罗成帮和自己都变了,与原先判若两人。
罗东有空的时候就去新开的楼盘转悠,打听价格,听完就灰心了。以他现在的攒钱速度,再买新房得十年后。他拿回来一张张新楼房的广告册页,放在床上,有空就翻翻。他发现罗成帮也爱看广告册页,看的时候两眼放光。遇到不懂的地方,罗成帮就问罗东,两卫是啥意思?罗东说,两卫就是两个卫生间。罗成帮嘴一咧,发出一声惊呼,我的亲娘哟,两个卫生间,一个用来大便,一个用来小便吗?
罗东意识到,要想让银行卡上的数字快速增长,只能一夜暴富。他苦苦思索一夜暴富的方法。想来想去,没有头绪。他甚至每天给宣宣买完百合花后,顺便去彩票站买两注彩票,结果连末等奖都中不上。
现实令人烦闷,罗东每天与罗成帮借酒消愁。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可是往往在酒精的作用下,愁闷没有变小,反而扩大了。罗成帮从肉鸡屠宰厂往回偷东西的胆子越来越大,有时甚至偷回一只鸡。有一次酒喝多了,他说出房东半夜把他赶出来的真相,是他把人家的电视偷走卖了。罗东一点儿也没有吃惊,那样的事儿由现在的罗成帮做出来,再正常不过了。
两人闷头喝酒,很少说话了,喝多了,各自躺到一边,或者呼呼大睡,或者瞪着眼睛各想各的心事。
有一回,罗成帮本来已经躺倒,又忽地坐起,拿起榔头,向空中一抡,说,东子,你帮我把那个厂长给绑了,把我的工钱要回来,他要不给,我把他脑壳敲碎。说时,眼睛瞪圆,咬牙切齿。罗东本来想立即否定罗成帮的想法,可又一想,待着无趣,便故意逗他说,主意是好,具体咋办?厂长住哪儿你知道吗?绑了用啥运?总不能用绳子拉着在大街上跑。罗成帮腮帮子像老鼠吃东西剧烈抖动,抖了一会儿,啥也没说出来,一声长叹,又颓然躺倒。罗东觉出自己有些过分,就安慰他说,总也不开工资,辞职别干了。罗成帮望着屋顶说,不干这个干什么呢?再说不干,以前的工资就彻底拿不回来了。罗东再不知说什么,也望着房顶。
罗东在煎熬中,对A 市人的恨意越来越浓了。他认同了罗成帮的说法,他最应该恨的是A 市的人,今天所有的痛苦都是他们造成的。恨屋及乌,他由对A 市人的恨,又恨起了他那些无声的邻居,恨起了除宣宣外的所有占据楼房的骨灰盒。
10
盛夏了,彩虹城内一片荒芜,野草在小区里蓬勃生长。尤其是拉拉藤,它们生命力旺盛,简直肆无忌惮了,长长的蔓像长了腿一样,爬到小路上,爬到墙上。高铁站北面的麦子也被收割了,那块地现在种上了向日葵。向日葵金色的花朵开得正绚烂,晃人的眼。
罗东连续几天发现罗成帮不太正常。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被蛋憋得不住脚的母鸡。他时不时看看罗东,想说什么又不说。他对罗东的态度几乎是谄媚了,抢着做饭,抢着买酒菜。当年十几分钟就能抡着锛子,把一棵原木刨得笔直溜圆,威风八面的师傅,如今却像做错事般低眉耷眼。罗东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有了上次的经验,猜测他也许在酝酿着什么大的阴谋。
一天夜里,罗成帮又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到哪里,就把鸡屎味带到哪里。罗东这阵子像生活在鸡圈中一样。他实在憋不住了,也怕罗成帮背着他捅出什么大娄子来,就问罗成帮,三叔,你有什么事吧?罗成帮站住,“嘶哈”一下,躲避着他的目光,说,东子,是有个事儿,不知咋说好。罗东说,直说吧。罗成帮还不敢看罗东,眼睛望着窗外渐渐变浓的夜色,说,东子,上次我给你二叔配了阴亲,老家那边有人知道了,前几天找上我,也要配阴亲,买女人的骨灰,出价八千。我觉得这是咱们发财的机会,当然这个事儿,你说了算,你说行咱就干,你说不行,我马上告诉他。说完,罗成帮扭过头来,心虚地看着罗东。
这时,一列高铁从远处穿透夜幕,鸣着汽笛,进入车站。高铁在大地上行驶的声音犹如飞机轰隆隆地低空飞行。罗东能感觉到楼房在轻微地震动,罗东的心也在震动。他不错眼珠地看着罗成帮,夜晚让罗东的脸像锅底一样黑。他用舌头把上嘴唇拱起,这使得他的嘴看起来十分壮硕。罗成帮害怕了,说,你要不同意就算了,我马上回绝他。罗成帮掏出手机,就要拨打。罗东却说,三叔,你跟他说,八千不行,两万。他的声音冷静得出奇。罗成帮高兴得要跳起来。他打电话,那边爽快地同意了。
罗东对罗成帮说完,连自己都震惊了,好像不是他在说,是另一个人替他说的。那个人主宰了他,控制了他。那个人就是当初罗成帮要给二叔配阴亲,罗东纠结时两个不同声音中的一个。那个人从罗成帮给二叔配阴亲时就住进了他身体里,并且一点儿一点儿长大、强壮,干掉了另一个声音。
具体交易由罗成帮去完成。罗成帮拿走骨灰,并在骨灰盒里装上土。然后,他抱着骨灰回了罗沟子。罗东把罗成帮毛手毛脚的痕迹抹掉,让一切看起来完好如初。两三天后,罗成帮拿着一叠钱回来,交给罗东。罗东分给他一万。罗成帮诧异又感动,他对自己应得分成的心理价位是八千,五千也可以。他眼泪汪汪地看着罗东这个昔日的徒弟,心里的感激无以复加。这钱来得太轻松了,顶他一年的工资。罗成帮第一次拿到钱的夜晚,失眠了。他把钱抱在胸前,钱像火炭烫着他,烧灼着他。
罗东把他的那份钱存进银行卡。以前存钱的时候,那数字都是微微一动,如同伸个懒腰,这次是“嗖”地往前跳了一大步。罗东感觉离重新买楼房的目标又近了一些。这个时候,罗东对罗成帮的厌烦消失了。他看着瘦小的、头发花白的、浑身散发着鸡屎味窜来窜去的罗成帮,消失多年的那种敬意,又渐渐地在心头升起。罗成帮比他想象中要大胆,甚至有些疯狂。他担心的是,他和罗成帮不是走在正常轨道上,是在向着什么地方快速地坠落。他看不清终点,不知道迎接他们的是什么。但是坠落带来的快感已经超过了对未知终点的恐惧。那就索性坠落吧。让坠落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个事情既然开了头,就没法止住了。又有人找到罗成帮。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罗成帮辞了肉鸡屠宰厂的工作,再也不掏鸡肠了,不过身上的鸡屎味一点儿没减轻。罗成帮跑来跑去,忙得很。骨灰被他分出了等级,年纪大的、面相一般的价钱便宜些,年纪小的、长相漂亮的价钱就高。罗成帮把骨灰盒上的照片拍下来,存在手机里,展示给买家看。为了防止搞错,他把交易信息用七扭八歪的字记录在一张烟盒纸上。
A 市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亲人的骨灰正被销往乡下,埋入荒凉旷野中的一个个墓坑。他们曾经挚爱的女人跟一个个早夭的或者一辈子没挨过女人身的光棍汉同穴而眠。这与他们的初衷南辕北辙。从某个角度说,他们和罗东一样,都遭遇了诡谲的命运。
老霍妻子的骨灰也被罗成帮卖了。罗成帮带走老霍妻子的骨灰时,罗东脑海里闪现出老霍的面容和他皱皱巴巴的西服,心生恻隐。可是这恻隐转瞬即逝,被银行卡数字膨胀的需求和对在彩虹城买房的A 市人的恨代替了。他现在越来越觉得罗成帮说得对,他应该恨的是A 市的人,是他们让他陷入了如此境地。如果说他现在做的是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那也是A 市的人先对不起他的,他只不过是奋力反击而已——一个卑微虚弱的人的反击。
罗东代为祭奠的十八户里,算上宣宣在内,共有十二位女性的骨灰。罗东明确地跟罗成帮说,不要动宣宣的骨灰。罗成帮一脸迷惑。
罗东发现,卖骨灰以来,罗成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身体时不时神经质地抖动,声音像打了激素一样高亢,眼睛也有些红了。他看起来更疯狂了。
罗东不知道的是罗成帮已经把宣宣的照片存在了手机里。
11
罗成帮把骨灰卖得既迅速又顺利。在那些月黑风高或者月白风清的夜晚,他背着红布包裹的骨灰,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在天亮之前,回到罗沟子。买主早已在村头等候。罗成帮把骨灰交给买主,买主递给他一沓钱。在夜色的掩护下,交易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两人都不说话,买主也不问,拿着骨灰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让罗成帮有些害怕,怕这不是真的。他甚至让罗东掐掐他的大腿,看他是不是在做梦。他还跑到银行,让业务员辨别钱的真假。
那段日子,罗成帮的脸像喝了酒一样红,由于口干舌燥,不停地咽着唾沫。他行踪飘忽,状似鬼魅,有时半夜离开,有时又突然出现在罗东面前。
可是好饭总有吃完的时候,罗成帮卖掉了十二具骨灰中的十一个,只剩宣宣的了。乡下还有许多配阴亲的需求,罗成帮的手机响个不停,都要被打爆了。罗成帮撂下手机,焦躁地走来走去。他甚至跟罗东探讨过要撬开其他住户的门,偷走里边的骨灰。罗东断然否定了他的想法,那样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一个雨夜,是关门雨,雨从傍晚时就下,下得绵长有力。潮气顺着窗缝钻进罗东的房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能拧出水来。罗东眯着眼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雨声变化多端,落在草叶上是“唰唰”的声音,落在地面上是“啪啪”的声音,落在玻璃上就是“叮叮咚咚”的声音。他思念起海花和女儿。如雨一样绵绵不绝的思念让他惆怅和伤感。
门突然开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扑进来,斗笠下是罗成帮湿漉漉的脸。他消失有两天了。鸡屎味立即充盈了房间。罗成帮的鞋里灌进了水,走起路来“呱唧呱唧”响。罗东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罗成帮。罗成帮把斗笠摘下来,斗笠向下滴着水。他说,东子,有户人家相中宣宣了,最少给四万,要是嫌少,还可以加钱,人家不差钱。罗东从床上弹起来,跳到地上,毫不犹豫地说,不行,宣宣的骨灰你不要打主意了。罗成帮愤怒不解地看着罗东。罗东看着罗成帮张大的嘴和磨损严重的牙齿,不想跟他解释。解释了,他也未必能懂。
守护宣宣的骨灰是罗东的底线。有了这个底线,就不至于坠落得太深太远,不至于变成连自己都讨厌、都恨的人。宣宣这样天使一样的女孩儿,献出心脏、肾、肝救助他人的女孩儿,就该住在楼房里,而不是潮湿的墓穴。宣宣应该安安静静地长眠在这里,不该被打扰。
罗成帮见罗东没有商量的余地,就不再说了。他默默地抽了一阵烟,然后躺在床上。
这天夜里,罗东好久才睡着。睡前,他打定主意,要搬离彩虹城,回到罗沟子住一阵。他有不好的预感,一是卖骨灰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二是罗成帮不会就此罢休。
深夜,罗东被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他睁开眼,发现身体的一侧是空的,罗成帮不在床上。他赶紧穿上鞋,跑下楼,来到宣宣的单元。在楼下就看到宣宣房间的灯亮着,罗东一气跑上去,罗成帮果然在宣宣的房间里。罗成帮的脸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惨白,像在梦游。罗东看一眼宣宣的骨灰盒,还完好着,松了一口气。罗成帮看到罗东,一下子激动了,说,东子,我就差几万块钱了,有这几万块钱我就能买一套小面积楼房了,有了楼房你三婶透析就方便了,在罗沟子太耽误事了,去年冬天下了大雪,三天没通车,你三婶不能透析,险些把命丢了。罗成帮说完,就要去搬动宣宣的骨灰盒。骨灰盒旁的白色百合花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罗东上前一把拉住罗成帮。罗东说,三叔,你拿我的钱买,我先不买。罗成帮苦笑一下说,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你拿树叶还盖不住自己的屁股呢。罗东说,不管咋说,三叔,这个孩子的骨灰咱们不能动。罗成帮瘦削的脸颊急剧地颤抖,更激动了,说,这个有啥不同吗?一个羊是赶,两个羊是放,咱们既然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罗成帮挨近宣宣的骨灰盒,患了风湿性关节炎的弯曲变形的手指已经伸出去了。罗东跳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腰。罗成帮的腰都是骨头,硌得罗东肉疼。罗东箍住罗成帮的腰,把脸贴在罗成帮的背上。罗成帮个子小力气却大,一下子把罗东甩开了。罗东被甩出老远,摔在地上。罗成帮疯了一样去拿宣宣的骨灰盒。照片上的宣宣笑得让人想哭。
罗东起身,从后面搂住罗成帮的脖子。罗东个子高,一下子把罗成帮像拔萝卜一样拔起来了。罗成帮的脚离地了,腿不停踢腾,嘴里发出嘶鸣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身子也软了。罗东害怕了,赶紧把罗成帮放下。罗成帮弯腰喘气,喘了一会儿,慢慢缓过来。罗成帮抬起头,看着罗东,嗓子骨碌一下,眼睛里突然像着了火,从袖子里吐出一柄榔头来。榔头寒光一闪,奔着罗东的头就来了。罗东一闭眼,听到了榔头带起的风声。榔头却没落下来,“咣当”一下砸在地上。罗东睁开眼,罗成帮已经跑出屋子,“噔噔噔”地跑下楼了。罗成帮站的地方,留下一摊水迹,这让罗东产生错觉,好像是罗成帮化作了水。
罗东把宣宣的骨灰盒摆好,把地上的水擦干,回到自己的楼房。房间里没有罗成帮。他又消失了,消失在茫茫的雨夜。罗东记得他来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想起罗成帮来的那个夜晚。那时他如何也想不到,看起来窝窝囊囊、只会掏鸡肠的罗成帮,一个月后,会疯狂地向着他挥榔头。罗东不由感到如冷雨激身一样的寒凉。
这一切都是搬进彩虹城才发生的。彩虹城也许是让人变得邪恶的地方。他对自己现在的房子充满了厌恶。他要尽快搬离这里,远离这一切。
12
第二天早上,罗东把那十八户的钥匙用快递分别寄给业主。并在微信里给他们留了言,说自己要去外地做活,不能替他们祭奠了。他最后一次给宣宣买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放在她的骨灰盒前,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轻轻地带上门。
然后,他收拾行李,环视整个屋子,回想在这里度过的梦一样的几个月。他在房间里坐着,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白天的溽热消散,清凉像雾一样弥漫,才背起行李,离开房间。
他准备离开他的楼房了。打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两个警察。一个警察年龄大,五十岁左右,脸色平静,眼睛里却射出鹰隼一样的光,一看就是个老警察。一个警察年龄小,二十岁左右,面皮白净,唇上生着柔软的短髭,一脸的兴奋和跃跃欲试,一看就是个新警察。两个警察呈掎角之势对着罗东,堵死了楼道。警察中间站着老霍,老霍的手里抱着一个花盆。冷不丁一看,是花盆,细看是一个骨灰盒,骨灰盒的缝隙里爬出长长的翠绿的拉拉藤。老霍目眦欲裂地看着他,悲怆地喊一声,小罗,你把我爱妻的骨灰弄到哪里去了?罗东不敢看老霍。老霍接着说,你突然寄回钥匙,我就感觉情况不对,坐车就来了,天啊,我爱妻的骨灰,变成了一坨土,土上还长出了植物……罗东想起罗成帮说过,替换骨灰的土就是小区里的。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拉拉藤的种子在骨灰盒里萌发并钻出来的景象。
罗东下意识地要转回身,刚有动作,老警察迅速地扑上来,一副冰凉的手铐套在他的手上。
罗东被两个警察押着离开彩虹城。他们的脚蹚过高高的蒿草,犹如跋涉在一条浅浅的河流中。其中新警察的脚总被小区里遍布着的拉拉藤缠住,他不停地弯下腰,拆解它们。
起风了,风很大,吹过树梢、草尖、楼房的拐角,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罗东走到彩虹城门口,看到彩虹雕塑在风中轻轻摆动,他豁然开朗。他想通了一直以来纠结的问题。他想起这雕塑像什么了。像他七岁那年雾气蒙蒙的早上,跟随着众人抬爷爷上山,他父亲手里拿着的招魂幡,那巨大的白色的招魂幡在罗东的记忆中,迎风抖索。
罗东回头看看黑暗中的彩虹城,那高楼、那树木、那杂草,在夜色中都失去了轮廓,变得模糊了。他突然觉得彩虹城像是一处荒凉的山岗,是草木丛生的山坡,或者是夜风沁凉的山谷。他一时恍惚,立住不动,如同被魇住了。接下来,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巨大的天幕下,彩虹城的幽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那些沉默的窗户突然裂开了,叶子阔大,手长脚长的拉拉藤从窗户里爬出来。它们交叠着,缠绕着,蜿蜿蜒蜒,越伸越长,越聚越多,最后结成了一面巨大的绿色的网,遮盖了彩虹城。彩虹城消失在了葳蕤茂盛的拉拉藤之下,仿佛退隐到了梦境的深处……
13
新警察叫李明阳。李明阳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喜欢写日记。案子结束后的一天夜里,他写道:彩虹城盗窃骨灰案是我入职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第一个案子就这样蹊跷和诡异,让我对我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无尽的想象。师傅提醒我要冷静,和亢奋相比,冷静会让职业生涯更平稳和有建树。接到报案后,顺利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嫌疑人三十多岁,看起来面相不恶,可是哪能从容貌上看出好人坏人。坏人会伪装,往往以好人的面目出现。嫌疑人到案后,很快就全招了,承认十一具骨灰全是他偷走的。但是问他骨灰的去处,他说不清。多次审问,他也没能说出骨灰的具体线索。丢失骨灰的人催得紧,还到公安局来信访,我们压力很大。师傅那几天眉头紧锁,脾气也不好。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老头来公安局自首,说是他盗的骨灰,跟第一个嫌疑人没关系。老头的体味很重,臭烘烘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熏得我直掩鼻子。我和师傅审问他,师傅问他丢失的骨灰在哪儿,老头嘿嘿一乐,递过来一张皱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交易明细。师傅让我赶紧给当地的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抓紧核实,并把骨灰取回来。不到半天,所有丢失的骨灰全部找到了。最后,抓捕老头的过程也很有趣。老头嘀咕着要去上班,就要离开。他朝门口走去,我说你站住,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歉意地笑了笑,然后不但没站住,还要跑。师傅手疾眼快,伸腿一勾他后脚踝,他一个前趴子摔出去,紧跟着师傅用膝盖顶住他的背,他还不老实,在地上像上了岸的鱼一样扭动,师傅把他的两只胳膊像拧鸡翅膀一样拧过来,戴上手铐,他才不动了。
几天之后的夜里,李明阳本来已经上床,就要睡去,可是又想起了什么,马上起床,坐到桌前,打开日记本写道:今天路过彩虹城。盗窃骨灰的案子发生后,彩虹城的骨灰一夜之间全部撤走了。我想,不久的将来,那里也许会住上人。我走进去,彩虹城里很安静,遍地是长势旺盛的拉拉藤。看到拉拉藤,我就想到抓捕罪犯那天,它们缠了我一腿。我正要离开,看到了一对母女。她们从单元门里走出来。看到她们,证实了我的猜想,果真已经有人住了。母亲三十岁左右,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是那种市民见到警察时信任的笑。女孩儿三四岁,在草丛里捉蚂蚱,很可爱……
李明阳还想再写点儿什么,可是他忙了一天,疲倦至极,眼皮耷拉下来,伏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