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儿哗哗流
2023-03-21谢智文
◎谢智文
刚放寒假,乡下的父亲接二连三地给我打来电话,催我回家。
第一次来电,父亲带有一贯的调侃语气。村里读书的娃娃都放假了,你这个教书匠还不回来?你要在城里挪起虼蚤窝?
第二次来电,父亲旁敲侧击。你咋个还不回来?人家说讨了媳妇忘了娘,你连个媳妇都讨不了,咋个就把家给忘了?
第三次来电,父亲还在隔山打牛。马上就是大年三十了,你还不回来,你要挨到初一才回来?老话说初一回老家,一年运气霉到家。算逑,你不要回来啦!
也是,离过年的时间愈来愈近,看来我是不得不离开久居的小城回老家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他乡之客,谁不想家?谁不想回家过年?然而,让我烦心的是老家的水事。住在城里,只要拧开水龙头,清澈欢快的水儿哗啦啦地从大拇指粗的水管里流出来,转眼间漱口缸里、洗脸盆里满满的是水,如此景观,老家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能见到。乌云密布,雷声轰隆,电光闪闪,底线粗的雨水汇集到房顶,一股股水从瓦沟上倾泻而下,正如打开了无数个水龙头。哗啦哗啦,嘀嗒嘀嗒,雨水滴落在奶奶接水的洋桶里、木桶里、瓦盆里,各种声音掺和一起,如同演奏一场大型的交响曲。
除了雨水,老家再也没有像样的水了。虽然一条猛冈河从老家眼皮底下盘旋而过,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河水呼啸着滚滚向前,但是老家爬得百丈高,村民只好望水兴叹。水库坝塘少之又少,靠天吃饭的年代,若遇干旱,水成了村民的命根,杀猪宰羊拜天祈雨。
清晨,太阳升到竹竿高,奶奶开始淘米煮饭。她从水泥缸里舀出两瓢水倒进米盆,水刚好没过米上半指头。她端起盆左摇右晃、上颠下簸,然后双手伸入米盆,咔嚓咔嚓,搓搓洗洗。淘米水倒出来了,像牛乳一样,但它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奶奶又用它来洗菜,洗了菜之后又倒入大锅里噗嘟噗嘟煮猪食。伴随着发黄的菜叶、粗糙的米糠、金黄的苞谷面,大大小小的猪吃起来有滋有味。
夜幕降临,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摆在了堂屋里,一家三代人轮流着洗脚。先是兄弟姊妹,再是父母,最后爷爷奶奶。搓来洗去,清清的一盆水洗尽了童年顽皮的灰尘,洗尽了中年勤劳的汗水,洗尽了老年残存的老茧。微黄的灯光下,这盆洗脚水就像放了油盐酱醋的火锅汤,油腻、浑浊,那些 “佐料” 飘浮在上面随着晃动的水波荡漾。后来,这盆五味杂陈的 “火锅汤” 被奶奶小心翼翼地倒入马桶里,潜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菜园子里饥渴的青菜、白菜、韭菜正等着它,咕咚咕咚地吃个够。
老家缺水,让我对水有了割舍不下的感情。我每次回老家,别的东西可以不带,但水是必须要带的,这次也不例外。
下了班车,提着十公斤的一塑料桶水快步往家赶,没走几步,远远地我看到我家大门顶上高高地竖起了一个碉堡,走近一看是一个小水池,上面竟然架着一块太阳能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直刺人的眼。父亲这是搞什么鬼,水比酒贵的地方安个太阳能还不是聋子的耳朵做摆设!
跨入家门,首先扑向我的是家里的黄狗,它吠了两声,嗅嗅我的水桶,摇着尾巴一溜烟跑了。今天咋了?要是以往它总是围着水桶转来转去的,撵也撵不走。父亲从堂屋里出来了,脸上荡漾着笑容,他习惯性地伸手接走水桶,以往父亲提着水总会迫不及待地走向厨房,然后一股脑儿地把水倒进水缸。可是今天父亲顺手把水桶搁在了厦子上。坐定之后,父亲激动地说:“三,以后你不消拿水回来了,我们村有水了,有水栽秧有水种地,有水煮饭有水洗澡,有水喂猪鸡有水喂牛羊。” 没等得我插话,父亲又说:“催你回来,就是让你来看水的!”
看水?
父亲眉飞色舞地描述着,三年前修建的红豆树河水库完工了,这是国家专门为我们碗厂村修建的大水库,这座水库太牛了,站在高高的坝埂上,看不到坝尾。通水那天你没有赶上,村里的老人、娃娃、婆娘、汉子挤在山背后的沟边上看水,那种架势,比正月十四到狗街看耍狮子耍龙还要热闹,轰隆隆一声,水从对门坡的倒虹管冲出来,牛身子粗的水在水沟里吼叫着,翻滚着,直往前冲,三面光的水沟险些抱不下那股水了。村里神五神六的那几个伙子看到这么大的水,顾不上天气寒冷,硬是脱光了衣服跳到水沟里洗澡,一下子稀里哗啦被大水冲到了田里,一个个狼狈地趴在田头,像一只只癞蛤蟆,张着大嘴 “哇哇哇” 地吐着水。
是啊,拥有自己的水库,需要用水的时候,提闸开坝,水汹涌澎湃、急速奔腾而来,栽秧插禾的吃饭大事解决了,饮马喂牛的生活琐事处理了,村民们哪有不高兴的?连家乡的一草一木、一鸡一狗都为之欢欣。树高了,草绿了,猪肥了,母鸡下的蛋多了,村子像模像样了。过去,每年农历六月十三这天,村里要举行 “邀白雨” 活动。杀猪宰羊、敲锣打鼓,一群壮汉在主事者的带领下端着猪头、提着羊头到小庙山一心一意地祭天祈雨。现在这么多年过来,村民们再也用不着搞这样拜天祭地的迷信活动,正是有了红豆树河水库的灌溉,若遇少雨的季节村里依然 “风调雨顺”,生机勃发。大破箐那一丘丘雷响田在立夏节前后也能及时地运上水,耕上田,插上苗,到了秋天,能收获金灿灿的稻谷。
曾经父老乡亲巴星望月地盼水,撕心裂肺地等水,不分白天黑夜地守水,不分青红皂白地争水,大动干戈地抢水,不讲卫生地用水,如今一系列与缺水相关的孬事飞到了九霄云外。
水源充足了,水利部门给我们村接通了自来水管,我们村也像城里一样吃上了自来水。父亲说领我看看。父亲领着我,就像村主任领着上级领导一样从厨房到院子视察了一番。灶台旁、花台边、大锅上面、水缸上方,只要用水的地方都安上了十字架的水龙头。轻轻一扭,水儿唱着欢快的歌,哗啦啦地流出来,清丝丝的,水汪汪的。父亲拿起葫芦瓢接水让我品尝,水是好水,清冽冽、凉爽爽、甜丝丝,有着山泉水清纯甘甜的味道。尝着、尝着,不知不觉地大半瓢水竟然下肚。
有了自来水,我用不着再到很远的大龙洞挑水。从穿上蒙裆裤的那天起一直到参加工作,只要在家我的任务就是挑水装满厨房里的水缸。挑一趟水,一个来回历经五公里左右的路程,耗时将近一个时辰,中途歇上两回气。上坡下坎,道路七弯八拐,要随着路况换肩。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不能大幅度地抖动,双手要紧紧地把住钩链不让水桶摇晃,不然水就会晃荡出来一路泼洒。水洒了肩上轻松了,可是内心却是失水的疼痛。穿越弯弯曲曲羊肠子般的田埂路的时候,既要防备水桶碰擦到稻穗,又要担心踩滑了摔到田里,自己成了泥巴人倒是小事,更主要的是两桶水就白白地泡田去了。
穿越村庄,道路平坦起来,可是时不时会蹿出几只又饥又渴的狂吠着的狗向你扑来,它们张着血盆大口,龇着牙齿,吐着舌头。它们有两个目的,要么咬水,要么咬人。咬水使我心痛,咬人使我肉痛,每一咬都令我撕心裂肺。这时你既要保护水,更要保护自己。面对这种情形,绝对不能跑,一跑的话水又晃出来泼洒一地,更何况你是跑不过四只脚的狗。唯有的办法是突然停下来,双手握紧桶把,用铁桶边挡住狗张开的血盆大口,“咔嚓” 尖利的一声,狗锋利的牙齿刮到桶边,它害怕了,便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所以把完整的一担水挑回到家里,真是要历尽艰难险阻。
父亲又把我领到大门旁新建起的洗澡室里,他说:“你一路劳累,就冲个澡吧,水烫得很,猪毛都能烫得掉的。” 是呀,近段时间城里天阴雾重阳光弱,太阳能里流出来的水冷冰冰的,我个把月都没有敢洗澡了。趁此机会,我关上澡室门,脱了一丝不挂,拧开热水管,哗啦啦,哗啦啦,热气腾腾的水喷洒出来,从我的头洒到脚,淋淋漓漓。
我回老家的次数多了起来,周末、寒假、暑假,不等父亲催促,我像一条快乐的小鱼沐浴着水流游啊游啊,游向我那美丽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