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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肩膀

2023-03-21杨永红

金沙江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谷堆肩膀稻谷

◎杨永红

1

雨,似乎要来,又似乎不来,就这么僵持着。临近傍晚,远山朦胧,高空之上,两团巨大乌黑的 “胎记”托着我这颗悬空的心游走着,我闻到了雨的味道。

楼下传来嬉闹,儿子穿好鞋袜,扯开门栓就要往外冲。

“不准去,要下雨了!” 我断然阻止。他委屈地缩回半边身子,眼巴巴瞪着我,“不是还没下嘛,我就下去和小朋友玩一小会儿,打雨点了我就马上回来,行吗?妈妈……” “不行! 不准去!” 我再次厉声回绝他的哀求。儿子开始大声哭豪,我蹲下来,一边擦拭他的眼泪一边拉住小手说:“今晚不能外出!”。他见我语气突然缓和下来,疑惑地忘了哭,好奇地问:“为什么?不下雨也不能去?”我肯定地回应他 “今天七月半”。“七月半是什么?为什么七月半不能出去玩……” 我陷入了一串追问,再次迎来更加刺耳且说服不了的哭闹。

我疾步走向衣柜,猛然拉开左边的柜门,我知道,柜门内侧挂着一个细长条的透明硬塑料带子,它一直以来的使命是替代细竹棍成为戒尺。兴许是用力过猛,一下扯到衣柜里我母亲的衣服,它被衣架撑着站在里面很久了,我怔怔呆住,摸着它安静的肩膀。

我突然没了主意。这一副灌入所有词汇都无法把她撑得饱满的肩膀,曾骄傲地挑起一家六口人的三餐四季。1987年,九岁的我放学回到家,书包一甩,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欲睡。奶奶隔窗唤我吃饭。早上还生龙活虎的我,竟然瘫软无力,不思饮食。我时不时艰难地睁开眼,盼望着母亲早些回来。直到天色几乎灰黑,母亲挑着一担红薯藤从田里回来,在大门外大声喊着乳名唤我开门。奶奶边拉开门栓边说了情形,母亲知道我和弟弟都没有吃饭。我迷迷糊糊听见她撂下挑子,急促的脚步声径直来到耳房。母亲凑近喊我。“妈! 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心生抱怨,委屈地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气呼呼地闭上眼睛哭了起来。看我脸颊绯红,嘴唇干裂,状态极不好。她把脏兮兮的双手微微往身后拢了拢,弯下腰,用脸颊贴着我的额头。“啊么,这个娃娃烫得像火炭一样嘛!” 母亲惊呼。我倔强地侧过身去,隐约听到母亲离开,三步两步跑到厨房,我挣扎着想再睁开眼睛,却始终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子。

没多会,母亲硬是把我拉起来,给我喂了小半碗水,潜意识里,我孱弱地趴在母亲背上,开始了一段摇摇晃晃的行程。我瘫软地从母亲背上往下滑,母亲用力往上掂一下,再往下滑,她再使劲掂一下,一次次循环往复。双手怎么也扶不住母亲的肩膀,直到拍打着村卫生室的大门,母亲才把我放在门前的石阶上,我靠在门框边,母亲噼噼啪啪的拍打声等来的是长久的沉默。好半天,村委会卫生室的灯亮了,点燃了灰黑的夜色。我听见母亲和大妈在说话,这才发现弟弟也在场,原来我和弟弟都在发高烧,医生给我们分别注射了退烧针剂,交代还是得领去大医院看,那么高的体温可千万不能大意,退不了烧会抽搐扯羊耳风,烧坏了脑子可了不得,会“扯疯” 一辈子的呀! 赤脚医生所说的大医院,实际上指的是县医院而已。

母亲和大妈商量后,决定去县城。她俩一人背一个,再次徒步往前走。我瘫在母亲背上,身不由己,像是铺了一滩滑溜溜的稀泥,却黏不住肩膀,总往下坠。在田里干了一天农活的母亲驮着我,握着手电,两个光束在田间起伏,把两团黑乎乎的影子时而拉得修长,时而扯成薄片,我滚烫的脸颊贴着母亲的脖颈,呼出的热气挥之不去,粘住了两人的皮肤。母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从发辫上滴下来,与脸颊上、脖颈上的汇集在一起,浸透了泛白的蓝衣裳。夜很静,沿途村庄里突然响起狗的叫声、鸡鸭的叫唤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夜晚的惊恐,走了离村子很远的路,仍在耳畔回响。我们坐在田埂上休息,明明好了很多。母亲摸了摸我的头,不顾我的反对催促着赶路。光影里,白塑料底的布鞋敲着泥土棱子,一次次研碎了泥渣子,一次次碾过石砾堆,尘土在脚边游走,月亮泛着薄薄的光辉,那一圈光晕,母亲说那是月亮带帽。星星不多,隐匿在云层,明暗相宜,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遥望夜空,眼前的星月,它们的步伐和我们整齐划一,我们四人追着光影,朝着县城,一路向前,夜色已然没那么浓,像是被星月稀释了。

后来才知道,我和弟弟患上了“大耳巴”,医学上称为急性扁桃体炎,已经大面积化脓,不及时治疗不仅会导致耳聋,退不了烧还将伤及大脑。医生查出病因,讲出了厉害,幸好及时送医,母亲终于舒了一口气,连连向医生致谢,在县里的 “大医院” 治疗后,我和弟弟的高烧慢慢退去,一夜奔波的母亲把心塞回肚子,蜷在靠椅上睡着了。

2

从呱呱坠地直到四五岁,我们姐弟三人已习惯了伏在母亲的肩膀,老大背大了,再背老二,老二背大了,还有最小的老三。

先是用自制的 “背拉” 将孩子包起来放上肩膀,两根长长的带子顺着肩膀从胳肢窝的两侧包裹过去,带子兜住孩子的臀部系紧打结,孩子便安稳地在母亲的背上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虽然身体和双脚动弹不得,两只手可以在肩膀上自由地玩耍,有时是揪碎一朵野花,有时是扯断一根青草,或者捏住一个洋芋、红薯一直啃,抹了一个大花脸,殃及母亲的肩膀也成了 “重灾区”,更多的时候,哇哇大哭,不自觉地用手扯着母亲凌乱的头发剥离不开,扳开了,又捏住,无知地以此为乐。母亲的肩膀,从高耸的老东山上挑回柴草;从熏臭的牛圈里把粪挑到田里;再从田里挑回稻谷、玉米、甘蔗、蚕豆;她背着孩子,轮着锄头挖地,开墒、培土、播种,除了承包地,刨开菜园的小土丘,总是惊喜不断,扯掉地埂边枯萎的藤蔓,挖开泥土,虫蚁急蹿,山药黝黑的皮肤显露出来,不管牛尾巴山药还是脚板山药,去皮后雪白的山药和着白菜煮一锅,软糯的味感让我们鼻子都舔了精光。锄头挖开红薯藤和花生杆覆盖下的山地,泥巴里的世界奇妙地呈现,大大小小的红薯从土里蹦出来,一身泥衣的花生也从土里蹦出来,装满了空扁的秋天。小横山梁子,鹤立鸡群地耸于稻田,它此刻正被桉树林簇拥着,灰白的叶片上被涂抹了一层霜粉,桉树的味道簌簌落下,铺满一地陈年腐叶和干枝桠,用箩筐挑回家里,是极好的柴火,易燃少烟,铁锅里沸腾的菜肴,窥见了肠道的欢喜。山脚和更远处,是连绵的稻田,红薯地顺着山脚一层层爬上山顶,占据了小横山梁子的制高点,梯田的绝妙是在云端,熟透了的高粱晕染成了含糊不清的土黄和绯红,甚至渗出了油光。

说起秋天,藏粮于地,对于农家,多少可攒下些钱粮。这片土地上,一家人逃脱不了搬运,从田间到家里的搬运,从田间到市场的搬运,有时在无意间把正在搬运的蚂蚁搬回了家,翻山越岭之后,它们在奔忙中失散了信息,再无去向。

初秋,仍是酷热难耐。稻子熟了,妇女和孩子弓着腰,手握镰刀剖开稻田的一个口子,稻谷在锋利的豁口里纷纷倒下,一字排开的割稻人身后,是打稻谷的队伍。稻田的打谷机换了几波,一开始是称为 “海簸” 的用竹篾编制而成的巨型 “大帽子”,底部贴合在地面,抱起一捆稻谷,大家围着 “大帽子” 站成圆形,一次一次甩开膀子砸在 “帽檐”,熟透的稻谷落在 “帽底”,逐渐堆积成山。后来是脚踩的打谷机,再后来,是以柴油为燃料的打谷机,母亲总归是默默 “搂场地” 的人,她负责站在累积的谷堆旁,去除稻穗瓤子和打碎了的稻谷叶片,把净实的稻谷装进口袋。轰鸣的柴油机带动滚筒快速旋转,黑烟喷涌,稻穗的细瓤、稻叶的碎沫和长成畸形稻谷的 “灰疱”,就像一张扬尘血口,不断输送着黑的、绿的、灰的尘烟,母亲的头上、脸上、身上无一遗漏都落了一层,睫毛上随便掉下来一坨,大概都会砸伤脚趾的吧! 母亲时不时从嘴里剧烈地咳出一团黑绿色的粘稠痰液,它们淹没在轰鸣的柴油机嘶吼声中,刺眼地藏在田埂下面。

趁着众人中途席地休息,母亲习惯地逐一拾起每一捆稻草,在空稻穗的脖颈处轧上草箍,一个个稻草人宛如排兵布阵,稻谷重新站在谷茬田里,活起来一般。收拾完毕,父母亲顺着井字形的阡陌小路,一袋袋新鲜的稻谷安逸地躺在他们的肩膀,曾经压弯了稻杆的谷粒,此刻,它们压弯了父母的脊背,正顺着种稻人每一道工序的接力,归于农仓。

母亲曾说:“肩上有挑子,不会饿肚子。” 很多年后,我才顿悟,肩上的挑子既是责任担当,更是承担压力的态度。就农民而言,挺直的腰板亦或佝偻的身躯,或单薄或虾躬的肩膀,与饿肚子相附相依,肩上的挑子与身材及身型无关,却和长出的灵魂有关。肩膀承载了生活的无以名状,一幅肩膀扛一张嘴,一幅肩膀扛几张嘴,因家庭负担的轻重和个人的认知而异,背箩和肩膀的磨砺,扁担和肩膀的咬合,责任和肩膀的相契,仿佛越沉重越欢呼,那些个吱吱呀呀的声音,寒来暑往,一头挑着来,一头挑着去,来与去,风雨兼程。农家的父母亲,生得一副乐于承重的肩膀,挑出了土坯房的蜕变,挑出了儿女的出路。《战国策·赵策》 中说 “甘露降,风雨时至,农夫登,年谷丰盈,众人喜之。” 挑子之沉,秋收之喜,喜由心生,农民的晒秋,和我们在朋友圈晒娃、晒奖状如出一辙,晒玉米、稻谷、高粱、红椒,像是母亲向季节交账,晒场上平铺着各色各式的果实,它们从田间移步到房梁下堆砌成山,满屋生香,谓汗水之举,肩膀之功。

稻米无言,最是静美。秋日的阳光烙在头顶,烧焦了父母亲常年交给太阳打理的头发,我曾经屏住呼吸,在收获新稻的那一晚,试图用宫灯雪花膏抚平母亲脸上错综的皱纹,就像翻开一沓角落里折叠的尿素口袋,它们卸去稻谷,仍然溢出丰收的喜悦,我每次抖落残留的余稻,总听到稻谷与稻谷的告别,狡猾的谷粒融进谷堆,不知所踪,一切似乎安然,当双脚深陷,谷堆却早已不是刚才的谷堆。我嬉笑着拥抱过馨香的谷堆,新稻贴着我,我却没有嬉笑着拥抱过母亲被汗水腌制的肩膀,也贴着她。我矫情地很多年没有在母亲卸下扁担的时刻,抚摸一次她粘在衣服之下的肩膀,直到衣服只能站在柜子里,空空如也。

我没入人海,路遇千千万万的肩膀,他们扑面而来,他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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