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子村往事
2023-03-21普良武彝族
◎普良武(彝族)
1
1940年5月。
一天下午,普敬之的舅舅又去迷彩崖山箐打猎了。这里山高林密,峰回路转,是山猫或野猪藏匿的地方。幸运的话可以用火筒轰到一只斑额掉睛老虎,别的不说,虎皮拿到盐城可以卖个大价钱。
舅舅出发前说:“今天手特别痒,想打一只贼滑的花豹。”
普敬之相信舅舅的话,他一定能打到一只成年花豹。舅舅身手敏捷,功夫了得,一杆单蛋钢珠火药枪百步穿杨,一枪打爆猎物的脑壳而兽皮无损,吃肉卖皮一点不受影响。可是舅舅老了,差不多70岁了,偶尔会发生脚摇手抖的情况。
漫长的寻猎过程中,普敬之会轻手轻脚跟在舅舅后面,舅舅也会不失时机地教给普敬之一些打猎知识,或者要说很多悄悄话。舅舅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舅舅说:“过去军阀混战,到处搞武装割据,人民流离失所,山匪路霸比较猖獗,进山占林,称王称霸,耀武扬威,明目张胆地危害十里八乡,使百姓无法安生。敬之啊,那个时候为了抗击土匪,我不得不召集邻村,合并村子全部迁至凹子村居住,聚众多力量共同守卫家园。如今,听说小鬼子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到处烧杀抢掠,使许多百姓家破人亡,连动物都无处安身,跑到我们这深山老林来啦。很难说,小鬼子也会跟着来。敬之啊,你要好好跟舅舅学枪法,学本事,这个家族以后就要靠你们了。”
普敬之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冷傲地望着舅舅,半天从喉咙里挤出一个 “哦” 字。舅舅并不反感他的冷傲态度,舅舅恰恰喜欢他冷傲的性格。冷傲是一个优秀猎手的潜能体现,很有培养前途。普敬之不喜欢打猎,更不喜欢打杀,他之所以勉强跟舅舅来打猎,学一技之长,是因为去年初秋时节,表妹蔡晓兰的小腿被狼咬了一嘴后,他想给表妹报一嘴之仇。
那天,一群姑娘去村外的苞谷地里割猪草,大家有说有笑,谁也没有注意到三只狗一样的狼盯上了她们,并把她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当时,菊英快人快语,嘻嘻哈哈,黝黑的面颊下腰肢矫健,蛮力四溢,挥舞镰刀割猪草;春兰也左手捏猪草,右手握镰刀,一个勾手一大把猪草就到手了,其速度快如闪电,一气呵成。唯有晓兰姑娘婀娜柔弱,细皮嫩肉,袅如闲云。
饿狼装作家狗的样子,这儿嗅嗅,那儿闻闻,闲游乱逛,慢慢接近她们。靠近晓兰后,突然发动袭击,一嘴咬住她的小腿,往山林那边拖。突如其来的狼咬使晓兰懵了,忘了叫喊。幸亏菊英及时发现大叫起来,春兰立即挥舞镰刀剜向狼眼,狼也被突如其来的攻势吓着了,松开嘴巴撒腿就撤。村里的狗崽子们听见动静一窝蜂跑出来,围攻三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饿狼,叫唤声响彻山谷。后面风风火火跟着拎火筒的阿四年和提弓箭的阿老年,势必一举拿下三只饿狼。狼见势不妙,一溜烟消失了。
晓兰的伤势不怎么严重,十天半月就好了,可这件事就像一根尖刺扎在普敬之的心坎上,特别难受。他心疼晓兰,心疼这个娃娃亲表妹。虽然狼狡猾聪明,但狼的那种欺怂怕恶、以众欺寡的卑鄙行为,普敬之看不起,他必须给表妹报一嘴之仇。
黄昏的树影之上,天空一片蔚蓝,一根粗壮的老栗树枝杈横斜在蓝亮亮的天空中,一个豹形疙瘩凸在枝杈上。舅舅眼尖,洞察到了这点,拉拉普敬之,示意他往这边看。普敬之也注意到了,在一抹蓝莹莹的天空里,豹耳豹嘴轮廓分明,是呢,就是一只花豹,机会来了。悄悄地,靠近,再靠近,舅舅扒起火枪上的老鸹嘴,眯着老眼瞄准花豹的脑壳。
“呜—呜—”,几十里外的白云峰上空,蓝茫茫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架飞机,击碎了山林的宁静,瞬间林鸟惊飞,树林哗然,飞禽走兽稀里哗啦隐遁丛林深处。舅舅和普敬之都很少见过飞机,顾不上树丫巴上的花豹,忙举手遮眼仰望山鹰似的飞机。
隆隆的机头旋着扇叶,机翅上烙着红粑粑,在天空的亮光里格外显眼。飞机没有逗留多长时间,一个来回就划走了。蓝莹莹的天空中瞬间散落朵朵白蘑菇,缓缓跌落在白云峰上。好奇归好奇,一时半会儿也管不了那些白伞了。舅舅又把眼睛眯在火药枪的准星上。
先前看到的豹疙瘩消失了,灰蓝蓝的天空里只留下弯弯扭扭的树杈。他们来到树下左看右看也找不到那只花豹的影子。可惜了,到嘴的肉被飞机吓没了。普敬之不以为然,跑了就跑了,他对花豹不感兴趣,他的心愿就是搞死咬表妹的那只恶狼。
远处的树上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又停留在树腰,好像还扭头往这边张望,对,就是一只花豹,依稀还可以看到豹纹,离这里不算远。刚才那只豹也忒牛了吧,只一会儿的飞机呜呜叫唤声中,从这棵树就飙到那么远的树上了。
舅舅也看见了,他小声嘀咕,别动,就这个姿势,刚好能打到豹头。老鸹嘴扒起来,迷糊老眼,瞄准了,啪,单蛋钢珠飞出枪膛。花豹在枝杈上层层跌落下来,最后扑地砸在地上,干净利落,一命呜呼。“啊哈,打中了,打中了。” 舅舅像个小孩一样跳跃欢呼着跑过去。
哗啦,在起初看到的树上跳下一只大花豹,从背后一掌把舅舅掴翻在地,豹爪透过羊皮褂,在舅舅的背脊上抓出三道血痕来,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嘴咬住舅舅的后脖颈,并狠狠甩了两下,只听见咯吱咯吱的断骨声想起,舅舅的脖子可能断了,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没了动静。普敬之吓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拔出腰刀朝着花豹一阵挥舞,花豹见势不妙,翘着尾巴一溜烟跑进林子里去了。普敬之俯下身子,使劲哭喊着,舅舅,舅舅……
2
午夜,普家、李家、蔡家齐聚凹子村的场地上,给舅舅打锣火。普敬之敞开黑马褂,跨开大裆裤,甩了一下银耳环,和李四年、李老年三个小伙举起火药枪朝天空扣动扳机,叭——叭——叭,连放三枪,三声闷雷般的火药枪声划破静夜,夜色紧跟着颤抖了几下。普敬之他爹普万荣和阿四年、阿老年的阿爹李世昌拉开长号,铿锵有力地呜咽两声,后面跟班的小伙子们就嘀嘀嗒嗒敲响锣鼓,妇女们背着香篮,牵着羊,顺次进入锣火场。他们围着树枝搭起的棺材棚子边,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在哀咽的唢呐调声中,引出一串串泪水。死者是个猎手! 死者是个英雄! 他是普敬之的舅舅。
跪! 棺材棚前有人高声引腔。
叭叭叭,普敬之和阿四年、阿老年朝天连放三枪,窝棚前就跪下了黑压压一片孝子。
普家是烤荞酒的,普万荣端上最好的荞酒祭贡大舅子;李家是打铁的,李世昌把犁头烧红,含一口水噗地喷在犁头上,只听见嗤地一声响,瞬间棺材棚里云雾缭绕,似乎舅舅已经驾鹤西去;蔡家是打猎的,那张豹皮老早地盖在棺材板上了。
跪! 叭叭叭……
普敬之心里想着舅老爷,想着他手把手教他打枪,想着第一次舅佬爷带他去林子里打猎,他一枪打穿一只豺狼的脑壳。他觉得舅舅没死。蔡晓兰蹿上去抱住棺材,“阿爷哟阿爷,您怎忍心离我们而去……” 哭得痛不欲生,这时普敬之才确信舅舅真的已经去了。
“他妈的,听说小鬼子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豺狼虎豹都被炮弹惊吓得往我们这些深山老林里躲,如今林子里什么鸟都有,一进山打猎怕是有多少只狼眼盯着呢,往后大家约了伴才能进山啊。” 普万荣说完,拿起唢呐吹起来,音调凄凄惨惨,大伙这才咚锵咚锵敲起锣锠跟上他的悲伤节奏。
普敬之甩了一下银耳环,心里暗暗发誓,该死的豹子,我一定要取你的命,为我的舅老爷报仇雪恨。阿四年凑过头来,翘着小嘴,结结巴巴说:“敬——之哥,哪——哪天我俩进山,把——把狗日的豹子鸡巴割——割掉,让它绝后!” 阿老年也跟着说:“在我的箭尖上搽点马蜂屎,给它尝尝发脓爬蛆的滋味。” 普敬之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心底升腾起一个大胆计划,他要尽快去盐城换取武器弹药。
东方鱼肚白,锣火场面空前热闹起来。普敬之、阿四年、阿老年并排走着,手握老火枪,迈着沉痛的脚步跟在其他吊唁的队伍后面,后面跟着杀鸡宰羊的,还有背着纸香烧香磕头的阿嬷阿奶。仍然有人高声引导程序,“放”,火枪向天空叭叭叭连喷三条火舌;“杀”,普万荣和几个老人提起羊,一刀戳进羊的脖子,羊唛的惨叫了一声,一股鲜血飙了出来,阿嬷阿奶赶紧烧香磕头,嘴里念叨着:“不熟不熟么煮,煮熟煮透么饱饱呢吃,吃饱喝足么悠悠上路;弯路你莫走,岔道你莫去,地狱你莫钻,天堂顺顺走,逢年过节么莫忘了回家坐;溜,来来来,慢慢吃,溜,走走走,慢慢走……”
3
山路一会崎岖,一会儿平坦,两旁密林荫深,鸟儿幽幽啼鸣。前头的马突然停下来,耳朵像喇叭一样转向前方听听,又扭向两侧听听,提起一只前蹄子嘚嘚踢地,鼻子噗噗喷气,似乎警告有野兽埋伏,不是狼群,就是虎豹。普敬之举起枪朝天空啪地放了一枪,响声划破丛林,一股阴森寒气消逝在丛林深处。四年食指勾起,放入嘴里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领头马竖起耳朵一听,嘚嘚踏着山石继续上路了。
后面压阵的普敬之对前头的阿四年说:“阿四年,你们前头盯紧点,莫让豺狼吓着骡马,惊了马群,摔坏了荞酒罐,过了羊毛关,就到盐城地界了。
阿老年说:“有敬之哥在后面压阵,四年在前头顶着,我们的土罐安稳得很,不会有啥事的。” 四年说:“大哥也别大意了,听说盐城上面的白云峰堵马卡有山匪出没,时不时做点劫财劫色的勾当。知道吗,听说贼有三好,金银财宝、娘们、酒,我们没有金银也没有娘们,倒是酒罐子得提防着点。”
阿四年说:“我们李家的斧头镰刀班在前,蔡家的狼豺虎豹皮队断后,防的就是山匪毛贼了,我们怕他们个毬。” “就是,敢来,我让他们尝尝我的蜂毒箭的厉害,我一箭射掉贼的命根子,让他生不如死,看他们还屌不屌。” 阿老年说完咯吱咯吱咬牙,似乎要咬碎贼骨头,引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阿四年转了话题说:“敬之哥,这回你去盐城打算买什么给你表妹,听说那里的翡翠镯子、银耳环、银瓢头饰比较好看还便宜,捎不捎两样回去?” 普敬之凝视前方,黑裹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银耳环无风自响,他微夹大裆裤盖住的马肚子,冷冷说道:“什么都不给表妹带。” “那你要买、买什么?” “硫黄、火药、钢珠,我要轰了那几只狼崽子,宰了那只花豹。” 阿四年翘着苞谷嘴噢噢点着头,对普敬之说的话似懂非懂。
“站住。” 堵马卡大石头后面闪出一个人来,举着一杆半自动步枪,双腿叉开站在路边的石岩上。走在前头的阿四年慌了手脚,马惊慌失措原地打转。后面压阵的普敬之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的弯刀,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掷向拦路贼人。阿老年颤抖着手指,摸向蜂毒箭,意欲暗箭伤贼。
“最好别动,乖乖待着,小心掉下马背。” 后面传来一声低沉冰冷的声音。普敬之扭头一看,惊出一身冷汗。我的妈呀,只见一个戴毡帽的人端着一支冲锋枪杵在小土包上,冷冷盯着他们。
镇静,镇静,普敬之打量着眼前架势,慢慢松了腰间的刀柄。
怪龟一样的大石头后面又闪出一行人影,“嘿嘿” 地冷笑声令路边山草直打冷噤,马群也慌了四蹄。为首的是一个轻瘦猥琐的中年汉子,从牙缝中嘿嘿挤出一缕笑声,抱拳道:“在下田有礼,承蒙有人疼爱,有叫我田有力,也有叫我田大力的,令我荣幸之至。田某是奉重庆长官部命令,假扮山匪路霸,在此堵截土匪,以保一方安良,为民除害。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财,只求赐点吃喝的,好继续驻守关卡,完成使命。”
普敬之见是一群当兵的人,在这里拦截真正土匪,确保一方平安,为民除害,面部转阴为晴,没有了敌意,抱拳道:“好说好说,需要什么随便拿。” 田有礼使了一下眼色,土包上端半自动步枪的家伙,傲慢地挪下双脚,用枪托敲敲打打马背上的重物。前面驮着的铁锤、镰刀、犁头他不感兴趣,轻轻拍拍中间马背上的坛罐,满脸懊恼地嘀咕着:“山民真是穷,什么好东西都没带,看来只能借猫尿解闷了。”
普敬之不动声色,随他胡作非为。这厮抱了两个酒坛,不想一下就离去,似乎山上待久了,有气没处放,有威没处耍,故意想在普敬之面前显摆一番。于是他摇头晃脑沿普敬之座驾转一圈,然后站在马前眯着一双贼眼仰望普敬之,嘴里嘚瑟着说:“咦,我说乡巴佬,刚刚还听见表妹表妹的,怎么娘们一个不见,带几坛子酒勾人馋虫,弟兄们喝迷糊了哪里找乐去?哟,你还瞪眼,不服气,我叫贼二,有本事动我下试试,给老子惹恼了,我叫我大哥连人带马把你丢箐里去。”
普敬之强忍怒气,由他耍横。
贼二挑逗不成欲折回,斜刺里窥见普敬之鞍下捆绑的兽皮,其中有一块带有条横纹斑。贼二惊喜道:“大力哥,虎皮,虎皮。” 田有礼来了精神,小三角眼放射出一丝光芒,微步踱过去。“虎皮,在哪里?” 贼二撇下嘴唇,“喏,乡巴佬屁股垫下。大力哥以后不必为伤寒揪心了,把虎皮往山洞里一铺,坐卧在上面,什么潮气也不会入侵。” 田有礼咧开干瘦的嘴,“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我这伤腿不要在阴潮潮的山洞里遭罪了。”
普敬之铮地拔出腰刀,目光如一道闪电扫过田有礼、贼二、麻三一伙土匪,冷峻地喝道:“慢着,想要虎皮——可以,但有个条件。” 田有礼又张开痩猴嘴,呵呵干笑两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什么条件呀,小兄弟,说嘛。” “拿一杆快枪来换。” 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加五十颗子弹。”“呵呵,小兄弟,五十颗的,没有,就剩二十几颗了。” 普敬之嚓地插回腰刀,铿锵有力地回道:“成交。”普敬之解下兽皮,把虎皮抽出给了痩猴,对石头崖上猫腰着,向他瞄准的土匪不逊一顾,他实在弄不明白眼前的瘦猴为何被诓成大力。不过交易已做成,不枉此行,他还有一张豹皮,两张貂皮,三张红狐皮,相信盐城富商们的姨太太会喜欢。瘦猴冲贼二,向普敬之扬扬头,贼二解下子弹袋连同步枪递给普敬之。瘦猴呵呵干笑两声:“兄弟,还望回转时给弟兄我带包卤猪头肉片回来。” 普敬之头也不回,双腿一夹马肚皮,“嘚,驾”,起步走了。阿四年打了个响亮的口哨,随马帮铃声隐匿在堵马卡石头林。
4
盐城镶嵌在一个深深的大裂谷底,一条江蜿蜒穿过城池旁。山路盘在山腰,凌乱的马蹄轻磕条石路,古老的凹槽慢慢移向山腰。片片灰屋檐贴在大江两岸。马帮铃声回荡在青石巷。
青石路挤进曲折幽长的街道,吊脚歪楼蹲立两侧,前窗台上垒着杂七杂八的土货和洋玩意儿,熙攘的人群买来卖往。
普敬之领着阿老年阿四年挤到卤盐大烟囱附近,找块空位,把镰刀斧头摆上,再把豹子皮貂皮狐皮捋顺放好,就开始叫卖了。苞谷嘴阿四年嘴快,叫唤利索,“来来来,斧头镰刀犁钣头,种地耪田好帮手,便宜嘞!豹皮貂皮狐狸皮,做成衣裳暖洋洋,高贵又抢眼,便宜又实惠,快快来看快来买了喽……”
大烟囱斜右方的小胡同里,与外面迥然不同,气氛有些压抑,见者都是些腰挂弯刀,背着火筒的猎人或山贼野匪。在这里人人守规矩,没有悍气,收敛起行凶魔爪,样子很和蔼,但普敬之依然感觉到寒气逼人,令人感到窒息。他耿直的山里性格显示了办事的干脆利落。“老板,三包黑火药,两张铜片,一包洋火。” 他摸出一锭碎银子。
老板见普敬之出手大方,做事干净利落,看起来比较好说话,于是压低声说:“老表,洋火放在铜帽里费劲,而且容易霉烂,关键时刻老鸹嘴撞不响,我这里来了点新黄药,挑一小点放在铜帽里就行了,保证你枪枪不放哑屁,要不来点试试。” 老板极力推销他的新产品,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儿。普敬之又摸出一点碎银,轻轻放在柜台上,老板立即眉开眼笑起来,从货架顶拿下一包牛皮纸包的黄药给他,并反复叮嘱:“阿老表,小心啊,一定要轻拿轻放,不能挤着压着砸着,不能放在阳光下晒,这东西好用,但易炸,千万要小心。”普敬之收起东西就出来,全身感到一阵子舒爽,该买的买到了,回去他一定要让狼崽子、老花豹尝尝厉害了。
走出胡同,站在宽敞的街道上,望着烟囱里的滚滚黑烟开向天空,蓝天熏成一片乌黑,感觉天要塌下来似的。江岸的山崖,就像两堵摩天巨墙,似乎稍不注意就要倒下来,将这繁华的盐都吞没。
5
瘦猴田有礼跪在毛茸茸暖乎乎的老虎皮上,举起放在用树疙瘩削成的茶几上的白瓷小酒杯,仰起头,嗤的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一股浓浓的荞酒味沁入心脾,他跪酸了的膝盖好像舒服多了。“哎呀,这蛮子的酒,比家乡的樱花米酒毫不逊色,喝了令人回味,催人思乡。也许这会儿家乡的樱花都开了,樱子小姐正赏花呢。来,椿木君,干。” 贼二也跪在他的对面,对田有礼频频点头敬酒,举起酒杯一干而尽,然后感叹道:“真香啊,这酒,要是有个花姑娘陪大佐那就更有一番风味了。” “快了,快了,只要我们的部队占领了长沙,飞机轰炸重庆成功,我们和对面的松下大佐同时点燃这边的两吨多炸药,中国南部的盐都就填没了,断了他们的经济命脉,他们就无力还击,我们也就彻底占领了中国。” “嘿嘿嘿,提前预祝田中大佐旗开得胜,干!” 阴冷的笑声回荡在白云洞里,令人毛骨悚然。不远处的山梁上传来嗷嗷的狼嚎声,整个白云峰笼罩在魔鬼的阴影里。
凹子村。
半夜里,普敬之还在琢磨着带回来的黄药用法,让动物踩炸了好呢,还是咬炸好?他拿不定主意。阿四年在旁倚着靠凳打盹,眼睛半闭半睁,对普敬之的自制土炸弹毫不感兴趣。
阿老年磨着羽箭尖子,随时都准备着给野狼一箭穿心,或一箭射瞎狼眼。阿四年翘着苞谷嘴,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又在说梦话了。“哥,你别晃来晃去瞎想了,要我说找根麻带把黄药裹成坨,摆在狼崽子经过的路上就行了,保证把狼腿炸飞。” 他说完眼睛又眯成一对猪眼睡过去了。
普敬之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脑袋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你个苞谷嘴不憨嘛!”
“豹爪不一定能踩到这么小的炸弹,踩到了也不一定会炸伤,最好让它吃,把嘴壳子炸烂,一命呜呼掉!”阿老年瞄瞄拉满的弓箭,随口说道。
“哈哈,我知道怎么办了。” 苞谷嘴翘翘嘴唇,睁开眼笑起来。“快说,别卖关子,明儿个赶着上山收拾畜生呢!” 普敬之逼视阿四年的翘嘴。
“搽羊油,麻坨炸弹上搽羊油,保证豺狼虎豹二里之外就能闻到腥味。”“好你个翘嘴,不愣,炸死花豹,豹鞭赏你。”
“别拿我开涮,我要那玩意干吗!”哈哈哈,三人都笑起来。
6
蔡晓兰的目光火燎火燎的,每当她看普敬之时总是这样,那汪秋水似的眼眸要把普敬之熔化。她没有说多少话,用手袖抹了一下鼻尖,声音从衣袖下袅袅飘来:“阿哥,我要去。”她是不放心阿哥被豹爪抓伤。
普敬之 “嗯” 了一声,铿地挎起半自动步枪,弯刀也麻利地插入腰间挂着的竹壳内,他最受不了女人娇滴滴的样儿。
“翘嘴,我也要去,我不放心狼崽子撞进你怀里都不晓得开老火枪,我得提醒你,呵呵呵。” 菊英总是爽朗地笑,目光确是柔和得很。
“轰隆”,柴码那边传来一声巨响,一只白狗啊哩啊哩叫着钻进松毛堆里去了。普敬之大喝道:“怎么回事?”阿老年结结巴巴说:“我看昨晚整的麻坨炸弹上羊油未干,就拿在柴码上凉了。” “你!” 普敬之瞪了他一眼,没有骂出脏话来。“你不会放高点吗?笨蛋。” 四年翘着嘴喷了一句。
大家七手八脚把白狗从松毛堆里拽出来,看白狗炸死了没有,狗嘴有没有炸烂。普万荣老爹首先扒开狗嘴,往里看看,笑道:“没事嘛,狗嘴好好的,狗舌炸歪些,出了点血,弄点黄连芭蕉水喂喂就会好了。”“你们这是什么炸弹,狗毛都炸不掉一根,还想炸狼炸豹?笑话。” 晓兰阿大爹蔡加旺也风凉了一句。
没有意义上山了,大白天的狼豹都睡去了,枪是没有机会放的,普敬之静下心来,想重新裹麻坨炸弹。阿四年没精打采地在那里哗啦哗啦往葫芦桶里倒铁砂,即便去不成也要把葫芦倒满,他相信不管什么时候去,只要他一火枪打出去,保准给狼头开满星星。
“要不在炸弹里加点料,对,就在炸弹里加点铁砂或瓷瓦片,这样威力大,杀伤力变强。” 普敬之来了灵感补充道,阿四年、阿老年一个劲儿点头,“是呢嘛,是呢嘛,就是这么整!”
7
“多美的盐城夜景啊!” 田有礼站在白云峰上,俯瞰银河一样的盐都,嘴角上流露出狰狞的笑容。“可惜,马上就要付之一炸了。” 贼二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应和着。
“大佐,最后一个洞里的炸药马上就要安放完毕。” 贼二向田有礼报告,“哟喜,椿木君辛苦了。” “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大东亚圣战,再苦再累也值,哪怕献出身躯。” “是呀,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大东亚圣战,我们都应万死不辞。不过椿木君,我们有许多像谷冬喜一样英明的指挥官,我们死不了,炸埋中国人的盐都就是谷冬喜军团长的一个伟大计划,不费一兵一卒就往中国人心脏上插进一把尖刀,断了中国南方的经济命脉,中国人拿什么抵抗,我大东亚圣战何能不胜! 椿木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谷冬喜将军的电波了。”
“报告大佐,谷冬喜将军来电。”电报员把一份电文递给田有礼,田有礼与贼二相视一笑,说道:“来了,惊心动魄的时刻终于来了。” 瘦猴慢条斯理里接过电文,贼二举起火把看起来,“田中有礼大佐,我军进攻长沙受阻,轰炸重庆失利,原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计划落空,目前战线拉得过长,我军可能要打持久战,物资短缺,盐都暂不能炸埋,盐都将来可能是我军的补给源,望你与椿木仁二暂留白云峰,静候命令,谷冬喜。”
贼二叫嚷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与大军会合?” “椿木君,不必激动,相信时间不会太久,我们就会完成使命的。哦,对了,士兵们好久没有开荤了吧,明天留守几个士兵,我俩带其他的士兵到附近的村里米西米西,量愚蠢的中国人也不会发现这里。”“哼,大佐英明,明儿个乐乐,花姑娘的米西米西。”
在鸡窝山狼窝附近安放了两颗羊油砂瓷麻坨炸弹后,绕道迷彩崖,也留了两颗给掴死舅姥爷的花豹,让畜生们自生自灭吧,普敬之和一干人没有闲情用枪子招呼它们。
炸吊舌的白狗首先旺旺叫起来,叫声吵醒傍晚时分的凹子村,之后,许多狗也叫来,猪鸡牛马都不安起来。这地方几年都不来一个外地人,静悄悄的村子,只要是鸡飞狗跳,来的都是土匪强盗。几年前土匪特别猖獗,为此,附近的蔡家、李家都搬拢来和普家同居于凹子村,共同防范土匪强盗,凹子村暂时换来几年安宁。
荞笑的男人听出是土匪来了,想必是前段时间糟蹋老婆的贼人,于是丢掉烟锅,摘下墙上的老火枪,扒起老鸹嘴就往场子上跑。
“乡亲们,不要慌,不要怕,我们是驻守白云峰关卡的国民革命军,最近土匪强盗到处猖狂危害一方百姓,尤其是赤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无孔不入。我们今儿个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走访查看,看看有没有匪患踪迹;二嘛,最近士兵们有点辛苦,顺便捎点东西犒劳犒劳他们;放心,我们不多拿,请各自回家吧,我们自己上门要。当然,我们看上的东西,胆敢有人阻拦,嘿嘿!” 贼二还没有嘿完,旁边的士兵举起冲锋枪朝天空就是一梭子。荞笑的男人看看是部队上的人,想来也不是搞他婆娘的人,他扒下老鸹嘴,和大伙儿一起,各自回各自的家了。
各家各户的狗都跑来了,纷纷围住了田有礼一伙人,势必要把他们撵出凹子村。“八嘎,找死,胆敢咬大日本皇军。” 田有礼一挥手,几支冲锋枪一齐开火,大狗小狗全倒在血肉模糊中,在夕阳下格外鲜红,惨不忍睹。可怜的狗狗们,就这样倒下了,唯有吊舌白狗逃脱。普家蔡家李家的老弱只能咬牙切齿隔窗而望,一个个紧握火筒,提着柴刀,手心里全是汗,但谁也没有擅自动手。动手也没有用,白白牺牲性命。
“大毛毛,二毛毛,黑毛毛,呵呵呵,来嘛,不要不要……” “谁在里面,把门打开。” “长、长官,是俺、俺的婆娘,她疯、疯了,不能见客人。” “八嘎,敢不听皇军的命令。”贼二手下的两三个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个一个箭步上去,按住男人手里火枪上的老鸹嘴,不让他开火,另一个及时握住嘴不让他叫出声,同时一把尖刀插进了男人的心脏,男人来不及反应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大眼滑坐在门槛上,死了。几个杂种几下砸开门,见着荞笑的样儿,一阵狂喜,“花姑娘的,哟喜哟喜。”
过鸡窝山丫口时,吊舌白狗蹲坐在石头包上,仰天呜呜啼哭,它苦等着普敬之他们回来。普敬之让翘嘴阿四年和阿老年,放下炸死的豹子,去前面查看情况。吊舌白狗浑身是血,在黄昏中红白吓人,被子弹打穿的耳郭还在滴血,血顺着鼻梁滴在吊舌上,又一滴滴往下滴,喉咙里呜呜地啼哭。村里肯定来土匪强盗了。普敬之当机立断,把死花豹藏起来,然后在唯一能通过的垭口路槽上摆上一串羊油麻坨砂瓷炸弹,用灰沙小心掩盖起来。他们匍匐在路上面的山岩上,支起那支还未用过的快抢。吊舌狗不再啼哭,乖乖蜷卧在他们旁边。
翘嘴阿四年和阿老年回来了,他两爬上山岩后小声对普敬之说:“哥,是白云峰那帮国军,他们抢了咱们的猪鸡牛羊,朝这边过来了。”“该死的国民党兵,既做起强盗土匪的勾当,今晚非得给他们一点颜色尝尝不可。”
贼二枪杆上挑着两只花公鸡,“杀哭啦,杀哭啦……” 一路唱着歌儿,回味着凹子村的杀戮,好像兴犹未尽,时不时停顿下来和瘦猴田有礼说话,“大佐,今儿个玩得真爽,疯婆子大毛毛,二毛毛,又哭又笑叫个不停,还有那个小花姑娘,哎,要是没有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把她带到白云洞继续乐呵,那就更好了。” 瘦猴田有礼扛着一头百来斤重的牛犊,像是扛着一只绵羊一样轻松,一点都没费劲,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椿木君,若还未尽兴的话,下回咱们去别的村庄,那里可能猎物更多。” “谢谢大佐,跟随你永远是最快乐的。”
“我的妈哟,这哪里是国军,分明是一群东瀛人,一群禽兽不如的鬼子。” 翘嘴阿四年嘀咕道。“该死的小鬼子,他们又强暴了荞笑嬢嬢,逼死了春兰,不知还伤害了多少人?今晚一个都别放过。” 普敬之狠狠说道,算是下了坚定的命令。“先招呼瘦猴,狗日的说什么田有礼,分明是个狂魔,专扛牛犊子,扛良家妇女的畜生,想装彬彬有礼的好人,没门。等麻坨一响,翘嘴你的火筒、阿老年你的毒箭、我的快抢都射向他,把他扫成马蜂窝。” 普敬之又补充了一句。
瘦猴田有礼犹如扛棉花包一样扛着牛犊,踏着咚咚的走步,一串串响声进入丫口路槽,近了,更近了。锈铁般的黄昏中,瘦猴的一只脚掌结结实实踏在麻坨炸弹上,“叭”,随着亮光闪现,闷雷似的爆炸声也响起,地动山摇。瘦猴的一条腿飞腾在硝烟中,不知去向,他的上半身失去平衡,重重跌了下去,在百十斤牛犊的重压下,连气都没有哼出一声。普敬之这才明白,麻坨炸弹这东西,借力炸力,你踏的越重,伤的程度越大。叭叭叭叭,还没等大家向瘦猴开火,另外几颗麻坨也被引炸了,铁砂瓷片满天飞,十几个小鬼子变成满脸砂眼,血肉模糊,晕头转向。鸡飞蛋打,劫物横飞。
“八嘎,八嘎。” 椿木贼二挥舞着手枪到处乱射,他的眼睛也许被炸瞎了。阿老年居高临下,一箭射中一只瞎眼,阿四年翘着苞谷嘴,说着:“八嘎八嘎,我叫你八嘎。” 一火筒下去,贼二的身躯顿时变成马蜂窝。
凹子村没有一点灯火,半圆形的村庄躺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四周清凉凉的死一般沉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感到窒息,月色惨淡,催人落泪。荞笑嬢嬢衣裳不整,疯疯癫癫,疯言疯语,在僵死的村里游魂,“大鬼鬼,二鬼鬼,小鬼鬼,呵呵呵呵,不要不要……”
吊舌白狗朝前跑进了凹子村,围着场上横七竖八的狗尸体,一阵呜呜悲鸣。翘嘴阿四年一脚把抓回来的小鬼子蹄跪在地上,火筒顶着他的脑门,大声哄道:“该死的小鬼子,你们到底做什么了,畜生!” “先一家家看看再说。” 普敬之说。
荞笑嬢嬢的男人睁着双眼倚在门框上,春兰的脑浆染红了柱子,阿万荣老爹手上还握着杀猪刀,额头上的弹孔还流着一丝血。“阿爹、阿嬷、阿妹……” 晓兰和菊英家分别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普敬之的阿爹的胸膛被打成马蜂窝,可怜他手中的火药枪的老鸹嘴还没来得及扒起,就被鬼子的冲锋枪扫了胸膛,母亲也中了两枪。村里所有人都死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触目惊心的惨状使普敬之没有了哭的勇气,心底只有仇恨。畜生啊畜生,禽兽不如的鬼子。
蔡晓兰疯一般冲出来,抢了普敬之的快枪,她要杀带回来的小鬼子。小鬼子赎罪般跪着,不避不让,任由子弹呼啸而过。“够了。” 普敬之夺过步枪,厉声说道:“当务之急,还是问问他们来做什么,还有多少人,想办法消灭他们,免得他们祸害别的村子。” 翘嘴也说道:“是呢是呢,搞清楚再杀。” 阿老年把一支毒箭伸进小鬼子嘴里,一字一顿说道:“说,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人,来干什么?”
“来,杀死我,反正我的使命就要完成了,你们这些愚蠢的中国猪就要完蛋了,要不了多少天,我们就可以炸平盐城,到时候你们连吃的盐都没有了,哈哈哈……”
“找死。” 阿四年端起老火枪扣动扳机,普敬之眼疾手快,一把把枪杆竖向天空,簸箕大的散铁砂像礼花一样在空中闪耀开来。“算了,别杀他,我们不是禽兽,不能赶尽杀绝,他已经瞎了,估计也不会危害到什么人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普敬之的思绪拉得很远很远。盐城烟囱旁的街道上,他仰头看到高耸入云的白云峰,峰峦一侧,那些圆鼓鼓的山石似乎要倾倒下来,将这个城镇填埋,城里的生灵、房屋、盐洞都消失在天崩地裂之中,一切灾难在这里开始。
他拉回思绪,目光久久盯在蔡晓兰的面颊上,深情地,爱不守舍地,千言万语地,令晓兰不知所措。“明天,你和菊英去白云峰挖野菜。”“为什么?” “对付禽兽就是要投其所好,将他们引出来,消灭掉,然后找到放炸药的洞。”
“再然后呢?” “找共产党游击队,把炸药交给他们,继续打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