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排比的认知分析
2023-03-21谢晴
谢 晴
把三个或三个以上结构相同或相似、意思密切关联的句子成分或句子排列起来,抒发强烈的感情,这种修辞方式叫排比。散曲是配乐而歌的歌词,无论是小令还是套数,韵文常用的排比辞格运用的情况非常多。曲的句子字数没有限制,作家在协律的基础上可增减字数,歌唱者即兴发挥也会适当加字,因此,元曲中的排比项甚至长达八项及以上。
一、元曲排比的特点
(1)凤凰台,金龙玉虎帝王宅,猿鹤只欠山人债,千古兴怀。梧桐枯凤不来,风雷死龙何在?林泉老猿休怪。锁魂楚甸,洗恨秦淮。(乔吉《双调·殿前欢》登凤凰台)
作者运用排比句式,描绘了凤凰台萧索凋敝的现状:梧桐枯死,风雷止息,龙凤俱不再现,山林凋败,山泉干涸,如今连猿猴都会惊讶,把王朝更迭的兴亡之感寓于其中。
(2)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白朴《双调·庆东原》叹世)
作者用排比问句,列举能言的陆贾、善谋的姜子牙和豪气的张华三个贤臣,如今也不知在何处了,感慨即使功业再盛,是是非非都会沦为渔人樵夫的谈资。
(3)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排比辞格与镶嵌辞格的综合运用,每个排比项各镶嵌四个“银”字、四个“玉”字、四个“金”字,渲染了关汉卿的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生活,抒发了强烈的离经叛道的情绪。
(4)姜太公贱卖了磻溪岸,韩元帅命博得拜将坛。羡傅说守定岩前版,叹灵辄吃了桑间饭,劝豫让吐出喉中炭。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查德卿《仙吕·寄生草》感叹)
作者以傅说版筑、灵辄报一饭之恩、豫让漆身吞炭三个典故排比,用“羡”“叹”“劝”表明了对功名富贵的态度,感慨仕途险恶。排比句式让愤懑的情感得到宣泄,有一唱三叹之效果。
(5)叮叮当当铁马儿乞留玎琅闹,啾啾唧唧促织儿依柔依然叫。滴滴点点细雨儿淅零淅留哨,潇潇洒洒梧叶儿失流疏剌落。睡不着也末哥,睡不着也末哥,孤孤零零单枕上迷颩模登靠。 (周文质《正宫·叨叨令》悲秋)
“叮叮当当”“乞留玎琅”是风铃的响声,“啾啾唧唧”“依柔依然”是促织的叫声,“淅零淅留”是雨声,“失流疏刺”是叶落的声音,都是四字象声词,“滴滴点点”“潇潇洒洒”都是叠字,音节长度相同,在小句中的句法功能也相同。排比项之间不仅有相同的音节长度、句法结构,还属于相同的语义范畴。语义范畴的相同,一是指所指对象是同一事物,在同一范畴内,一是指所指对象的范畴类型相同。“铁马儿”“促织儿”“细雨儿”和“梧叶儿”的范畴类型相同,在秋风秋雨的情境下,四个意象都是典型的秋声,共同指向了悲秋的主题。
(6)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王实甫《中吕·十二月带尧民歌》别情)
这四句是铺陈排比,也是两组对偶,“杨柳”“桃花”是寓意离别、爱情的意象,呼应别后怀念的主题,“内阁”“重门”则是寓意女子的居所,与闺怨相合。
(7)长江万里白如练,淮山数点青如淀。江帆几片疾如箭,山泉千尺飞如电。晚云都变露,新月初学扇。塞鸿一字来如线。 (周德清《正宫·塞鸿秋》浔阳即景)
作者将排比与比喻套用,描绘了秋江、秋山、江帆与山泉,勾勒了浔阳江边的秋图。
(8)爱我时长生殿对月说山盟,爱我时华萼楼停骖缓辔行,爱我时沉香亭比并著名花咏。爱我时进荔枝浆解宿酲,爱我时浴温泉走翠飞觥。爱我时赏秋夜华清宴,爱我时击梧桐腔调成。爱我时为颜色倾城。(无名氏《双调·水仙子》)
作者连用八个“爱我时……”的排比项,写后妃因容色倾城受到君王的极尽宠爱。
(9)下一局不死棋,论一着长生计。服一丸延寿丹,养一口元阳气。看一片岭云飞,听一会野猿啼。化一钵千家饭,穿一领百衲衣。枕一块顽石,落一觉安然睡。对一派清溪,悟一生玄妙理。(刘庭信《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
排比项都是动宾短语,每两句的上下句均是对偶,宾语中,除了岭云飞的“飞”和野猿啼的“啼”是动词活用,其余都是由数词、量词和名词组合而成。种种意象的范畴类型相同,是归隐生活衣食起居、日常休闲娱乐等场景中出现的典型意象,描述了隐士求仙问道、简朴平淡的生活。
二、元曲排比的认知机制分析
排比项在结构上相同或相似,在意义上密切关联,同时,排比项按照前后相连的方式组合起来,实现了篇章的衔接与连贯。元曲的排比既有音节上的跌宕起伏,又有内容上的铺陈连贯。“形式的完整是如此地被精心地策划以至于受众不得不接受形式所表达的意义。”[1]排比项组合的完整性可以帮助受众快速接受整个语篇所包含的意义。
认知语言学认为,象似性是指语言的外在形式反映了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方式。人类语言的表达取决于人类是如何认识世界的。人类认为外部世界的事物有象似性,在表述时会把类似的事物组合在一起,这种内容与形式上的统一的表述出现的越多,越容易形成排比的辞格。排比是在临时语言过程中遵循语法规则下产生的修辞创新,具有很强的能产性。从排比的生成上看,排比利用了事物的数量象似性、重复象似性的特点。排比项的数量越多,更容易引起更多的注意,人们加工信息的难度加大,加工信息的时间被延长,传递的信息就越多,人们更可能发现语言形式隐含的语义联系。另一方面,排比项之间相同的成分重复的次数越多,也会多次刺激人们的大脑,吸引注意、加强记忆,起到强调的作用。王季思指出:“词曲分别处在一少说,一多说;一只说到七八分,一则说到十分,曲要说就说到十二分,更不留丝毫余地。”[2]王先生把词与曲作比较,认为词曲的不同在于词的含蓄和曲的繁复,他指出曲的语言表达是多说且不留余地。元曲的排比往往不只三个排比项,有四个、六个、八个甚至更多,还有的套曲的若干曲牌构成排比。无论是写景、叙事还是抒情,都追求表达得饱满而强烈。排比使话语表达的内容和力度都在增强,情感上更强烈,气势上更恢宏。
(10)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水忘名利。往常时趁鸡声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犹然睡。往常时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东篱。往常时俯仰承权贵,如今逍遥谒故知。往常时狂痴,险犯着笞杖徙流罪,如今便宜,课会风花雪月题。(张养浩《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
作者用四个对比式的排比项铺陈开来,把为官时的卑躬屈膝与归隐后的自在洒脱叙述得详尽又直白,多个角度对庙堂生活、隐居生活的描述是利用了数量象似性,“往常”“如今”的重复,利用了重复象似性,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淡泊名利、寄情山水的生活的推崇。
排比各项之间有语音联系、句法联系,还有逻辑联系,排比项之间关联度越高,排比表达的修辞效果越好,而创作者、受众所处的背景、情感和语境是影响关联度的主要因素,也就是受众能否在语境中快速解码创作者的意图。神经科学家利用脑成像技术得出的结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排比这一语言现象与大脑工作的关系。大脑的不同区域同时对句法、语义和韵律曲线进行加工。右脑对韵律的音长、音高和响度等方面的识解起作用。听者在解码的过程中,大脑加工了排比表达的结构,识解了语音和句法结构的象似性,又因为连续出现,重复性得到了更有效的加工。由于主要是以现场演唱的方式呈现作品,听者对于曲子的评价是实时表现的,创造者会预先考虑到听者的接受和认可。听者在听到与前两项语音、词汇、句法、语义相近的第三项时,能够识别出排比的形式与结构,如果此后还有更多排比项,大脑会继续识解、加工。
排比项之间是语言层级上的平行关系和聚合关系,也是语法结构上的同构关系。从排比的语音形式上看,排比项的音节数具有象似性,例(9)中“不死棋”“长生计”“延寿丹”等都是三个音节,排比项的音步具有象似性,例(9)的排比项都是1/2/3 的节拍;音节搭配上也具有象似性,例(9)排比项中的“一”是同音复现,“棋”“计”“气”等是韵脚复现,例(5)“滴滴点点”“潇潇洒洒”是叠音复现。排比项在修辞格上具有象似性,例(2)是用典复现,例(7)是比喻复现。排比项在句式上具有象似性,例(2)是疑问句复现。从排比的语义上看,排比项所指对象在范畴上具有象似性,例(5)和例(9)中的排比项都是典型的意象,属于相同类型的范畴。认知语言学上所指的范畴是人综合了心理、文化等因素通过身体和心智对客观世界进行的分类。古诗词和曲中的意象是负载了创作者情感的事物,是作家们对他们体验的外物的分类。在作品的语境中,作者在排比项中选择的意象属于同一个范畴。比如例(8)“长生殿”“华萼楼”“沉香亭”等是宫廷建筑的范畴, “荔枝”“温泉”是宫廷生活享乐的范畴,指向帝王对后妃的宠爱。排比项的范畴是并列的关系,是具有列举性质的范畴聚合,因此,排比项的顺序不是随意的,是连续、一致和相关的。同类范畴的聚合具有话题标记功能,不仅使前后话语连贯,还能起到对话语主题的提示、补充的作用,达到让受众理解的效果。排比项之间的关联度与语境效应、认知努力关系密切。排比项之间的关联度与语境效应成正比,排比项之间的关联度与认知努力成反比。创作者和受众的共同语境产生的效应越大,排比项之间的关联度就越大,受众要付出的认知努力就小。就元曲而言,在同一种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下,创作者和受众的语境是相同的,语境效应相同,创作者设置排比项的关联度大,受众解码所付出的认知努力随之变小。元曲是合乐而歌的,市民文化的语言通俗易懂,受众很容易解码散曲,也是曲作流传较广、传唱度较高的重要原因。从语用上看,出于某种表达目的,排比是故意把多个排比项列举出来,把用一句话就可以传递的信息扩展成多个相关的信息,变简练为繁复,这违背了语言的简练原则,因此需要听者去推断其中蕴含的特殊意义,排比所传达的言外之意得到了解码。因“颜色倾城”受到君王各个方面的特殊待遇,结合曲子中宫廷的语境和封建王朝的时代背景,人们会联想随着容颜老去将会如何,历史告诉了我们答案。从修辞上看,排比这种形式上超常的表达可以起到增文势、广文义的修辞效果。
“修辞以适应题旨和情境为第一义”[3],适应题旨和情境需要运用适切的辞格,辞格也是篇章组织的手段,可以把篇章组织得更为严密,达到适应题旨情境的目的。曲这种语篇为了达到向读者和听者传情达意的效果与目标,往往采用文学性较强的衔接方式来达到相应的修辞效果。排比辞格作为衔接方式,既能以简驭繁、连贯语篇,又能使语言生动形象,易于理解。排比辞格能够起到衔接连贯语篇的作用在于话题的同一性和明确性,在语义上建立了逻辑关系。无论是写景状物还是议论抒情,元曲中的排比都是指向同一话题,在语义上形成并列的关系。元曲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语篇,辞格往往结合语音、词汇、语法等衔接手段来连贯语篇,达到“形合”和“意合”的统一。排比项的语音方面,双声、叠韵、叠音形式以及押韵、平仄的运用,不仅能呈现韵律和谐悦耳的音响效果,还能使曲作的前后句之间的关系得到强化和突出。排比项的词汇方面,曲作利用词语在语义场中形成的各种关系组词成句、组句成篇,可以避免曲作语言上的板滞,还达到语义上紧密连贯的目的。排比项的语法方面,曲作通过省略、倒装等手段,能够获得灵活多样的表达效果,还可以使曲作的语句间实现逻辑意义上的关联。曲作创作者选用最典型、最具代表性和最有关联性的意象,通过使用名词与动词来形成静态意象与动态意象,生成动静结合的意境,构建让读者能够最大限度地接受和理解的语篇。读者和听者主要依靠意象之间的联系去激活理解机制,在理解语篇时,读者会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百科知识对语篇进行不同的解读,会努力通过建立语篇的连贯从细节和整体上理解曲作的主旨和曲作创作者的情感。分析元曲的排比的认知机制,既要联系与辞格相关的语音、词汇、语法等因素,又要结合曲作的主旨、情境。
三、结束语
排比手法适用于写景状物,抒情写意,与元曲的“浩荡”不谋而合。“诗讲究承转得法,词贵在铺叙,作曲中要浩荡,三者大旨相同,大抵是为了在作品关键处拓开振起,使写的有起伏,有波澜。”[4]在曲作的关键出振义阐幽,排比可以呈现跌宕起伏的修辞效果。对元曲中排比的生成机制、理解机制的分析还有待结合元曲的篇章特点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