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作品中对国民性的重塑
2023-03-18段燕
段燕
在抗战前,老舍继承鲁迅等人对国民性的思考,侧重国民劣根性。老舍在北京大杂院长大,“熟悉民间事物”,痴迷于挖掘北京的小人物、小事情,侧重于揭示包办婚姻、封建家庭、旧式教育、封建礼教等对人的荼毒,刻画国民品格的劣根性。《二马》《老张的哲学》《赵子曰》是老舍最早的国民性书写成果。《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信奉“钱本位”,为个人私欲而不择手段残害他人。老马(《二马》)为继承其兄遗产,去了英国。老马虽然身穿洋装,置身于现代国家,但坚信“官本位”,对稍有官职的人奴颜婢膝,并且通过各种渠道想替小马“捐个官儿”。循着“从历史文化的深层挖掘出国民性格羸弱的根源”,老舍关注现实生活,思考国民性问题。《离婚》以老李为主的离婚危机和家庭危机,体现了国民性的虚伪、懦弱。《骆驼祥子》中的虎妞难产时,宁愿让祥子请巫婆驱邪都不相信医学,展现了国民性的无知愚昧,《月牙儿》中的母女在黑暗社会中,只得靠做暗娼为生,体现了社会、国民性的腐朽。老舍“把文艺始终看成了自我表现的东西,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基于自己对该时期社会百态相的观察,揭露黑暗时代里国民的悲剧和他们的落后面。
抗日战争促使老舍重新思考国民性,因为自私自利的老张、不切实际的老李、堕落的祥子绝不能为民族而战。更重要的是,老舍身处严峻抗战局势中,捕捉到妄自菲薄和民族虚无主义的破坏性,而且“兴邦有道唯自信”,因此,他调整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角度,积极挖掘国民优秀品质、光明面,加上他自觉的创作反思意识,促成了其对国民性的再思考。据老舍回忆,他曾被工人问道:祥子命运如此不堪,他们还有什么希望呢?老舍被问得哑口无言,后来还袒露了创作《骆驼祥子》的困境—基于同情,叙述了祥子的悲剧,却因缺乏对革命的认识,无法为祥子们找到出路。这一困境体现了老舍的反思,也促使他思考国民性内涵。为此,老舍奔赴前线慰问军民,接触到了西北大后方民众的生活,看见了“真的人,真的事,真的战争”。
重塑大家长形象
在老舍抗战前的创作中,大家长们保守、封建、自私自利。例如,老马把儿子的戒指据为己有;老张信奉功利主义,盘剥学生们的家长,向学务大人谄媚,买卖人口,怂恿龙树古将自己女儿卖了。
抗日战争促使固守在封建家庭中的大家长觉醒,他们走出封建家庭,褪去家长权威,看到家庭之外的世界,例如《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和钱默吟、《大地龙蛇》中的赵庠琛。
其一,祁老太爷、赵庠琛走出封建家庭的大门,走进抗战队伍,并转变了家庭观念,有了国家意识,认识到只有挺直腰杆、站稳脚跟,方为中华儿女。凭借以往经验,祁老太爷以为此次战争最多三个月就结束,只操心自家粮食是否够全家人吃,只顾虑自己八十大寿能否如期举行。但战事并未在三个月内结束,甚至自己的重孙女妞妞儿饿死了,儿子祁天佑自杀了,孙子也离家出走了。祁老太爷醒悟了:作揖主义、磕头方式、屈己下人不能保全自己,只有硬着点、挺直腰板、站直膝盖,才能做人。他一改安分守己的顺民模样,不再将个人与时代、国家隔绝,不囿于自家生活,而主动关注局势,捍卫民族尊严。赵庠琛如祁老太爷一般,明白了个人与民族、国家之间的血肉联系,凭一己之力为国家奔走。例如,他开始认可儿子们为国家而奉献自己的青春,并一改耕读传家的信仰,投身抗战队伍,去朋友的运输公司上班。
其二,钱默吟是儒家士大夫的代言人,是践行民族尊严、爱国情怀的先行者。钱默吟说过,假如北平不幸沦陷,他将以身殉国。钱默吟高唱爱国情标志着他民族意识的觉醒。后来因为家庭变故,钱默吟的民族气节逐渐觉醒。大儿子钱孟石被逼而死,妻子因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而撞死在大儿子棺材上。后来二儿子钱仲石与日寇同归于尽,他本人也身陷囹圄而饱受酷刑。出狱后,钱默吟放弃喝酒、作画、种花的文人生活方式,以视死如归的姿态踏上抗战道路,由文人隐士转变为民族战士。
探赜知识分子的刚毅顽强品质
知识分子形象是老舍浓墨重彩的书写对象。由于受过教育,知识分子具有一定的反抗精神。同时,抗日战争唤醒了知识分子潜藏在灵魂深处的反抗精神,他们这种潜藏的反抗精神表现在他们冲破家庭牢笼并投身抗战。
在抗战前,知识分子们经历了由反抗到趋于妥协的过程,他们的反抗精神被现实击得粉碎,他们的行动和精神皆得了“软骨症”。《老张的哲学》中的李应、王德在读书时具有反抗精神。例如,他们敢于公开反抗其老师老张的施暴。后来俩人在爱情中、工作上都碰壁,李应的女友龙凤、王德的女友李静都嫁作他人妇。李应成了“救世军”,捍卫着曾经憎恶的旧世界,王德则逃离城市。他们失去了人生主动权,反抗精神被现实扼杀。《二马》中的老马、小马矛盾尖锐,没有能力打理古玩铺的生意,于迷茫中出逃,可见小马的反抗精神停留在与父亲僵持的局面。李应、王德、小马的反抗精神都被现实吞噬了。
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在抗战期间的创作中,洞察到知识分子们灵魂深处潜藏的精神内核:“这一代中华儿女的光辉,要把英武与刚强替换了民族的衰废”。乔仁山、祁瑞宣、高弟、祁瑞全是这类知识分子中的践行者。祁瑞宣身为现代知识青年,接受现代教育,感受时代精神的召唤,向往自由的恋爱、自由的婚姻,囿于長子长孙身份不得不接受包办婚姻—娶了没有多少文化且与他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韵梅。接着在抗战前期的生活中,祁瑞宣辗转于“走出去”与“留下来”之间,因为孝悌的束缚、自己精神枷锁的禁锢,他选择了“偷生”。值得关注的是,祁瑞宣又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他因自己未能投身抗战而自责不已,他因为就职于英国使馆而嘲笑自己与汉奸无异。他这些矛盾的精神和自我认知皆是因为他的爱国情未彻底觉醒。后来他目睹了钱默吟一家的家庭悲剧,看到了小崔的惨死,经历了父亲自杀,意识到只有迎着枪弹走才有出路。他冲破精神枷锁,走出家庭,他的反抗精神觉醒并促使他加入抗战队伍。不同于大哥祁瑞宣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祁瑞全快速在国家与家庭、爱国与爱情、亲情之间抉择,坚毅地走上抗战道路。高弟敢于向封建大家庭发起挑战,离家出走,主动与封建家庭决裂,且没效仿父母的卖国行径。后来她的爱国情被心上人钱仲石的抗战行为唤醒,又在钱默吟的引导下走上抗战道路,她的爱国情鲜活起来。香港留学时,乔仁山被父亲要求帮助其发国难财,遭到了他的拒绝。回家后,他在嫂子的鼓励下,成了哥哥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祁家兄弟、高弟、乔家兄弟虽然都来自封建大家庭,但是他们敢于反抗落后的封建家庭教育,离家出走而选择广阔的社会大家庭。可见,相较于李应、王德等人微弱而短暂的反抗,这群毅然走出家庭的年轻人的反抗更彻底、更顽强。
“处在时代思潮尖端的青年知识分子经历了爱情与祖国、个人与人民、过去与未来的强烈的精神矛盾和苦恼中的突进。”知识分子在经历了社会的变化、精神的裂变后,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角色和社会责任,以坚韧的精神面貌接受战时环境的考验,他们是民族事业的建設者。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在抗战前后对知识分子的态度天差地别:一开始,老舍倾向以批判的姿态拷问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在抗战时期,他以高昂的激情赞扬知识分子,挖掘他们的光明面,治愈了战争创伤。
挖掘女性群体的坚韧爱国品质
在老舍抗战前的创作中,女性终其一生苦苦追寻个人利益而不得,甚至失去性命。《骆驼祥子》里的虎妞最大的心愿是成为祥子的妻子,却不为祥子所爱,最终因难产而死。《正红旗下》的大姐希望成为贤妻良母,却被虐待,被束缚在封建家庭的枷锁下。《赵子曰》中的谭玉娥、《微神》中的“她”、《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只愿有饭吃,却是以做妓女为代价。《月牙儿》中的月牙儿立誓绝不像母亲一般成为暗娼,却还是和母亲一样的结局,他们因为认知的局限性,囿于个人利益、个人命运的挣扎,最终被时代和社会抛弃。就其本人而言,老舍这时更倾向于从家庭层面考量女性的价值,不擅长持家的女性,即使她们有思想、有学问,也是被他轻视的。该观点也影响了老舍塑造女性形象的思考和创作期待。
在战事环境中,女性逐渐觉悟了,不再将眼界局限于厨房、家务,开始认识时代环境,开始关注国情,并将个人利益让位于国家利益。《四世同堂》中的韵梅既是一位命运悲惨的女性,又是一位明事理的女性。因为父母的包办婚姻,她嫁入祁家,即使知道丈夫不爱她,她亦不计回报地深爱着丈夫,全心全意以家庭、丈夫、孩子为中心,照顾全家的衣食住行。特别是在抗战期间,韵梅变得更坚韧,面对丈夫的去世,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顽强地肩负起孝敬老人、养育子女的家庭重担。因为家庭变故,因为战事而缺衣少食,韵梅为了生计,不得不变卖房产。生活没有将她击垮,她走出小家庭的一方天地,观察到当下社会现状,逐渐关心国家局势,“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种战士”。
同时,如韵梅般坚韧爱国的女性是以集体的方式出现在老舍的作品中的。《新“栓娃娃”》中的刘三姐领养难童的原因是希望难童能够参军报国。《归去来兮》中的李颜因为家庭变故而成为人们眼中的“疯子”,但她时时刻刻铭记丈夫被侵略者杀害,仇视侵略者。她的仇视出于个人情感,但她对侵略者的仇视无可置疑。当二弟乔仁山留学归家后,她清醒地劝他去加入抗战队伍。这时,她个人复仇层面的恨上升到民族气节的范畴。《欲奴》中的胖妇人不顾个人安危,以澡堂暗娼的身份借机杀敌。《丈夫去当兵》中的妻子想效仿丈夫“投大营”,当丈夫离家后,承担起养家糊口的家庭重担,让丈夫无后顾之忧。同样,老舍的妻子胡絜青支持丈夫的家国选择,独自抚育子女。综上,以韵梅为代表的家庭妇女们爱自己的家庭,更爱国家、民族,她们不再只着眼于个人利益,都以不同的方式参与抗战事业。
为民族而战的抗日战争“使弱女变成健男儿,使书生变成战士,使肉体与钢铁相抗”。这时,老舍塑造的女性形象与以往的女性形象截然相反,挖掘出了她们的坚韧、爱国热情。作为抗战中的弄潮儿,有的走上战场,有的在后方默默支援前线。她们不仅实现自救,还改写了自己的结局,为封建传统妇女找到新出路,让月牙儿、小福子等人的悲剧有所改变,也是为“出走后”的娜拉们寻觅到一条新道路,改写了“回来后”的娜拉们的悲剧。
结语
“战争的熔炉铸炼出无数的英雄式的新人,许多作家都企图表现这些新人物的孕育和事迹”,老舍是这类作家的代表之一。如果没有抗战,老舍对“国民性”问题的讨论可能会继续侧重“国民劣根性”,旨在揭露时代和社会的腐朽与落后,侧重揭露国民的消极面。后来抗日战争改变了老舍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角度与侧重点,促使老舍从民族利益出发,以赞美的情绪挖掘国民的光明面。由此可见,现实需要老舍另辟蹊径思考国民性问题,而个性化的文学思维与视野使得老舍多角度呈现国民性的多元性,文学与抗战共同促使老舍在抗战时期恰当地调整其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与书写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