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僧笠云二题
2023-03-18焦广长沙
◆焦广( 长沙 )
笠云与西泠印社
释芳圃(1834—1908),字笠云,江宁人,自幼在长沙黎仙庵(现属长沙市望城区桥驿镇白石村)剃度。“性聪颖过人,读书妙解义理,尤工书法,喜赋诗,以畅禅机”。同治十一年(1872),始入长沙名寺麓山寺,与岳麓书院山长周韩城有诗唱和。光绪元年(1875)始掌管麓山寺(其寺有纪念长沙景岑禅师的虎岑堂),与岳麓书院山长徐树钧“结麓山莲社,唱和无虚夕”,在公卿间遂声名鹊起。后又主持长沙上林寺、杲山寺。时湖南士绅修建曾国藩祠,召请名僧居之,称非笠云不可,受时人推崇可见一斑。他一生“喜赋诗”,著有《听香禅室诗集》和《东游记》。
纵情山水是诗人之好,也是诗僧之好。作为诗僧,笠云自谓“予性癖云水,得与烟霞约”。他曾于光绪七年(1881)和光绪十七年(1891)两次游历江苏、浙江等地,历览名胜。凡笠云游历之处,大多留有他的诗作。光绪七年(1881),笠云沿湘江北上,经浏口,过岳阳楼,达到武汉,再由大通,经九华山,到达南京,历览南京名胜。后又游历苏州、常熟、嘉兴。六月初进入杭州,对圣因寺、岳飞墓、孤山、凤林寺、苏小小墓、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苏堤、白堤、六一泉、灵隐寺、飞来峰、玉泉寺、俞庐(曲园)等西湖诸景皆有诗咏。当年年底返湘。
杭州佛教、文人墨客对高僧笠云的到来非常热情。进士徐花农(即徐琪,俞樾弟子,曾官至兵部侍郎),与笠云甚为投机,于西湖孤山复建宝成寺,以延请笠云禅师主持。刚兴建便听说笠云欲还湘,徐故将其室命名为“留云舫”,以表示挽留之意。时居西湖孤山的湘人李桓更是造屋构室,请笠云讲经。
留云舫旧址
李桓(1827—1891),字叔虎,号黼堂。其父李星沅曾为江苏巡抚。李桓曾官至江西粮道、布政使署江西巡抚之高位,后与曾国藩因事不合,遭曾算计,不久中风就养,仍遭曾国藩劾奏,同治三年(1864)旨降三级调用。次年十二月虽降旨赏还二品顶戴,但李桓不为所动,坚不复出。此后他一边养病,一边读书撰著,游览名山大川,饱学诗书,以文学名世。同治五年(1876),李桓之子李辅耀以道员发浙江,次年李桓随子就养杭州。李桓在孤山南麓置地,此地有六一泉,筑有“西泠寓斋”别墅。西泠寓斋与俞樾的俞庐推窗可见,李桓与俞樾都有被人劾奏的为官经历,后来都弃官从文,埋首著书立说,都以学养精深而名世,因此二人甚是投缘。李桓在此与俞樾、徐琪等文人墨客结为挚友,过从甚密。
诗僧笠云禅师六月初游览杭州期间,李桓常听其讲经,言语投机,因李桓眼疾严重,行走不便,就想在此筑室请笠云讲经。俞樾为其室取名“芋禅”。相传此处为宋诗僧惠勤结庐隐修之地,苏东坡多次来此与惠勤谈诗论道。李桓在宋诗僧惠勤讲堂故址筑室,亦有步苏东坡之意趣。这年秋天,就在“芋禅”室既成、诗僧笠云尚未入住之时,李桓眼疾日重返湘,便由俞樾主持率众组织落成仪式,手书“芋禅”刻壁。旁有题跋,跋语隶书6行,每行12字。曰:“笠云上人卓锡孤山,黼堂翁月必数至,因筑室以居之,同人聚谋,刻此二字于石上,用邺侯故事也。时光绪七年七月。相度其地者:徐琪、王延鼎、孙瑛、陈祖昭、蒋学溥,书者曲园居士俞樾。”十月,迎笠云禅师入住。俞樾眼中,李辅堂与诗僧笠云的相遇相知,好比李泌和懒残的故事。
俞樾为此事专门作了一首诗,曰:李黼堂中丞为诗僧笠云禅师筑室孤山,即宋诗僧惠勤讲堂故址也。室成,而中丞远湖南。同人用东坡送参寥入智果院故事,于辛巳十月九日送笠云入山用东坡韵各赋诗:
我作湖上客,窃据孤山岑。
亭榭虽新构,泉石本素心。
故人李适叟,与我交最深。
游笻到西浙,法侣招东林。
妙解文字禅,足嗣参寥音。
乃分山一角,爰筑堂三寻。
烟云入几席,江湖为带襟。
惠勤古讲堂,遗址犹未侵。
勿谓盛难继,要使后视今。
诗成怀李叟,残菊聊独簪。
曲园居士于平望舟次录奉黼翁吟正即请。同作时十月十四日。
诗僧笠云禅师的诗《六一泉》和《俞庐》亦记载了这一幕。
人生感知遇,代工不可忽。
欧苏与惠勤,廊庙山林贤。
六一名兹泉,思人重故物。
世事多废兴,山灵有伸屈。
国朝表幽忠,宸翰丽天日。
迩来事百年,湮废真源汩。
时哲徐仁和,疏浚寒涎潏。
筑室基曾颠,还山偕李泌。
——《六一泉》
曲园居士俞庐客,
客馆园亭绕竹石。
弟子人人梁栋材,
先生落落文章伯。
我缘夙植芋禅因,
小山云鹤许相邻。
(芋禅在俞庐间壁石岩内,小门可通,居士题为左云右鹤)
千秋万岁论陈迹,
道俗湘南吾两人。
——《俞庐》
“芋禅”建成的当年十月,笠云禅师正式入住,并在此诵经会友。而李桓却因身体的原因,未能再回到孤山。不久,笠云禅师也云游后回湘了。李桓返湘后,仍与俞樾有书信往来。其中俞樾有一首诗《答湘人李桓》,刻写了俩人或俞庐或小盘谷数度促膝长谈、一起领略世态炎凉及依依不舍的心情和友谊,深感“别后顿惊同调少”。
芋禅小筑近俞楼,
几度清谈共名瓯。
别后顿惊同调少,
书来兼有将诗投。
且为昭代存青史,
莫念前情感白头。
三复佳章聊一和,
西湖谱作榜人讴。
笠云回湘后与李桓来往密切。十二月十一日,笠云与李桓、王壬秋、熊鹤村等在曾国藩祠的浩园小集赋诗。笠云还曾作《冬日怀李黼堂中丞却寄》。
小盘谷记
李辅耀在浙江宦游30余年,在芋禅处广聚文人墨客、金石书画名家,棋评论道。李辅耀之子李庸、外孙唐醉石受其教诲,均自打年少时起便好学有成。尤其是唐醉石(号“醉龙”),热衷于研习金石碑帖、印谱、治印和鉴赏,几近痴迷。在小盘谷,唐醉石与丁辅之、王福庵志趣相投,成为了知己。清光绪三十年(1904),唐醉石与丁辅之、王福庵等召集同人发起创建成立西泠印社,社名亦取李桓的“西泠寓斋”中“西泠”两字,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为宗旨,成为海内外研究金石篆刻历史最悠久、成就最高、影响最广的国际性的研究印学和书画的民间艺术团体,有“天下第一名社”之誉。光绪三十二年(1906)5月,李辅耀亲笔记下了第一份“西泠印社同志录”,丁辅之、吴石潜、叶品三、王维季、唐醉石等13人名列其中,可见李辅耀及外孙唐醉石对西泠印社初创时期的支持和参与。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够亲笔记录下这第一份珍贵的同志名录。
1917年春,李桓之孙李庸回小盘谷,将先祖李桓的遗篆“留云”二字刻于芋禅旁作为纪念。1922年夏,李庸再来西泠印社,奉父命以“生父既归里,以远道营辑感不便”,便将属地赠给了西泠印社,并手书《小盘谷记》并勒石,意在“将永传于无穷”。只是这块刻石不幸毁于“文革”,现嵌于小盘谷摩崖的刻石是根据西泠印社藏拓片翻刻的。《小盘谷记》释文:先祖黼堂公爱西泠山水之胜,构室孤山。居诗僧笠云,且便游息,名曰“小盘谷”,曲园先生篆“竽禅”字于岩。先本生父幼梅公,开道之江,常携庸展视地陟曾峦,湖山风景,了然可数,盖胜境也。先本生父既归里,以道远营辑感不便。会西泠印社邻谷东,社人如叶子品三、王子维季、丁子辅之、吴子石泉,咸金石旧好,乃属之地,辟为一区。于是山光水波,萦映夫谷,若社者将永传于无穷。丁巳春勒先祖遗篆“留云”字于岩侧,顷来瞻望迹象都非风树之悲感墓,何已重虑久且湮也。谨记,所自用昭后人。壬戌夏湘阴李庸。
光绪十七年(1891),笠云终于再次前往魂牵梦绕的江南,所经路线与十年前几乎完全一样,自谓“江南旧雨相招呼,问水寻山访旧都。”直到次年才回到湖南。
杭州西泠印社社址现位于杭州孤山小盘谷,此处记载着著名诗僧笠云与湘人李桓相遇相知的故事。
笠云东游日本
光绪乙巳年(1905)的春天,芳圃和尚应日本僧侣水野梅晓的邀请,率门人筏喻、道香等东渡日本。据芳圃笠云刊刻的《东游记》载:这次旅行是1905年3月28日从长沙出发,6月11日回到长沙,前后耗时共两个多月。在日本期间,历经长崎、尾道、京都、福井县、福冈秋叶山、横滨、东京、镰仓、大阪等地,参访了海云山皓台寺、天宁寺、千光寺、牟尼山西国寺、净土寺、佛国山寺、大德寺、宗仙寺、永平寺、总持寺、妙严寺、横滨西有寺、青松寺、增上寺、本愿寺、观音寺、万福寺、浩寿寺、横滨真宗下院等寺庙。由于芳圃和尚法系属曹洞宗,故而所经历之处和所见之人物与水野梅晓及曹洞宗关系密切,例如,皓台寺、水平寺、总持寺、妙严寺等属于日本曹洞宗寺庙,其中永平寺和总持寺还是曹洞宗两个大本山寺。
芳圃笠云访日兼有高僧、诗人、书法家三层身份,作为高僧,芳圃笠云每到一处便参访著名寺庙,会见诸仙长老,并随缘开示,与日本佛教高僧研讨佛理教义,登坛说法,广演教旨,深得日本僧侣的钦敬。例如在尾道市天宁寺“信心居民求说法开导,即命道香分座,梅晓翻语,诸人乐甚”;在佛国山寺“居民遮予请开异,梅晓翻译,皆拍掌称快”。
作为诗人,芳圃笠云与当地高僧、雅士浅吟低唱、酬唱往来,以文会友。他与日本无尘楼、鹤秋居士、高田道见方丈、太和敬一郎、近藤、永平寺悟长老、惟安师、瀑布居人、横滨西有寺穆山长老、青松寺方丈铁额长老、白岩子云、佐佐木、细川、榎木子爵、禾原君、居神田、先鸾洲伯爵、林泉长老、金峰长老等都有酬答往来之作。《东游记》留存刊刻了芳圃笠云的诗49首。然:“各处题跋,诗句酬应之作约有百余,皆未存稿,不能记忆存者十分之五”。如有信心长者,“饭后索书,予随笔五叠居士韵。”《东游记》只留存三首,另外“二诗则予忘之矣”。
除诗文外,芳圃笠云的书法在当时的日本也非常受欢迎。在海云山皓台寺“索书者甚众”;在尾道“下午求书接踵,承意应之”;在龙松花园遇东京畸人,其妇画松画鹤索题;在永平寺“留住四日作诗写字”,在青松寺“求书者纷纷不绝”。可见日本人在仰慕中国书法艺术方面是有传统的,这从芳圃笠云记录的细节中可以看到,在尾道的一位居士长者家有“书籍、古玩与吾湘周笠、樵埒。其先主人小曾根乾堂,工秦汉篆文,并善刻印章,云台湾定约时,主人亦与焉,故其家有李傅相之字,至供奉之诚。”普通人家居然收藏有湖南的农具等日常用品以及清大臣李鸿章的字。
在东京,芳圃笠云与日本汉诗界最重要的几位主将有过两次聚会,参与者有长冈子爵、森槐南、永井禾原、手岛海雪、大久保湘南、山田湖南、横尾幽石、岩溪裳川、方外则贤、宗孝道等人。其中,森槐南著有《槐南集》等,是日本明治后期汉诗诗坛盟主;永井禾原,曾赴美学习,也历任工部、文部省诸官,1897年至1900年间担任日本邮船上海支店长,期间与中国诗人广泛唱和,著有《西游诗稿》等著作,也是日本汉诗诗坛宿将。芳圃笠云还拜访过永坂石棣家,其“善诗兼善画梅,置梅花榻,设梅花窗,爱梅自比吴兰雪,……酷咯中国园亭古玩书画,故园林布置、器物陈设,皆有中人之式。”日本明治时期,是江户时期之后日本汉诗的又一个鼎盛期,名家辈出,诗社林立。芳圃笠云所见皆汉诗诗坛领袖人物,可见明治时期中日诗歌界有密集往来。在清代,日本关注和推崇中国艺术是一以贯之的,所以芳圃笠云的此次日本之行,也可视作中日两国诗坛交往的一个环节。
期间,芳圃笠云还领略了日本明治维新后的现代化社会。他在尾道“沿路见海水澄绿,民屋清幽,虽小家亦蓄花木,周以枳篱,剪齐方正,有若围垣,汽车之捷,奔马不及,凡有山阻皆隧而通之,秦皇之金牛峡不足道也。……至乡间,电线铁道如织。”他还参观了“各高等男女小学堂”、自来水厂、造玻璃厂、浅草公园、上野博物院、海中动物园等处,其对巢鸭监狱和古和矿局印象最深,“狱中净洁无比,诸囚均各习一业,闻之每日能获钱三百文,皆监狱官为之掌理,罪满时出狱即作资本,可谋生理,用意甚善。居恒常住五僧,为讲开示,又看古和矿局,皆有图赠。日本工厂及各局逢礼拜日请僧人演讲开示,到处皆然。”
芳圃笠云在东京还与在日本留学的陈师曾、杨度、刘耕石等人相聚。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称:“湘僧有笠云、道香、筏喻三人者,为日人招致东游,备极欢迎。留学界闻之,乃公宴斋僧,以大义相励,亦要著也。笠云道行颇高,且能诗,席间杨晳子(即杨度)赠以诗,且寄怀寄禅和尚。”
赠游日湘僧并寄怀寄禅和尚
其一:
每看大海苍茫月,
却忆空林卧对时。
忍别青山为世苦,
醉游方外更谁期?
浮生断梗皆无著,
异国倾杯且莫辞。
此地南来鸿雁少,天童消息待君知。
其二:
知君承意驾扁舟,不为求经只浪游。
大海空烟亡国恨,一湖青草故乡悉。
慈悲战国谁能信?老病同胞尚未瘳。
此地从来非极乐,中原回首众生忧。
芳圃笠云次韵:
其一:
淡心旅馆倾欢日,握手天涯痛哭时;
现在谁为持世佛,未来还望度生期。
四恩三有心长系,故侣新交醉莫辞;
从古富强惟实业,振兴家国自君知。
其二:
看山观水信车舟,汗漫从人东海游;
出没生死聊一乐,别离家国且抛悉。
列强环伺影犹射,举世膏肩病未瘳;
衰老自忧忧未了,垂堂还重后来忧。
5月22日,陈师曾来送别赠诗,芳圃笠云和云:
其一:
笃实承家学,君才本自雄;
忧时深厝火,怀旧遁邮筒。
乡味探言外,羁情喻客中;
一尊销百感,烟水尚溟濛。
其二:
相逢三岛地,殊域更交亲;
经国才原大,匡时学最真。
更期澄骇浪,深刻净犀尘;
与子一为别,两情多未伸。
芳圃笠云在日本受到顶级的接待。刚抵长崎,就有诸寺院僧人至海滨相接,有从五百里乘汽车来者,令芳圃笠云感动。“初八日至尾道,先百里远,即有梅晓之师叔、水野虎溪上人来接。及至停车场,则诸山长老数十人相候”。二十一日,启行时,方丈率众僧送至停车场。“五月初一日至永平寺,先有副寺师于四十里驿亭相迎,连雨不止。”“上午十一点至东京新桥停车场,早有合京诸山僧及曹洞学堂各学生数十相接。随雇东洋车亦数十辆,联行两街,观者如堵墙。……管事僧探底,时有足病,亦先扶杖至车站,相接之人其馆为东京各寺公地诸僧。皆情意隆厚,饭菜皆仿湖南办法,亦甚适口。”芳圃笠云辗转多地,往来都有人在车站接送,安排周到,而且必有方丈级别的高僧招待。芳圃笠云在东京时,东京名下士俱在,文人之最的森槐南亦来。芳圃笠云将回国时,数十百人苦苦相留。日僧“请其敝履,存为遗迹”,日方积极热情之程度有点令人吃惊,亦可见中国佛教在日本的影响、芳圃笠云在日本的影响。
芳圃笠云回湘后,著有《东游记》。书封面署“光绪乙已秋月,长沙道香署”,出版时间为1905年秋天,道香为芳圃笠云的弟子。此书成为了晚清中日文化交流领域的珍稀史料。芳圃笠云此次日本之行在心中种下了中日两国友好的种子,他在结束日本之行时,总结说:“自长崎至东京,缁素两门款接之诚,赠遗之厚,稠情古谊不能忘,惟有日祝中日两国,上下联交,同御外侮,共享和平,斯愿足矣。”因缘际会,芳圃笠云成为了最早考察近代化国家的中国僧人,也开启了中国佛教近代化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