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空间中的第三性
——论阎连科《她们》女性群像书写
2023-03-17罗璇
罗 璇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阎连科《她们》是于《我与父辈》出版十年后推出的散文集,与《我与父辈》一脉相承,记录家族及家乡女性的历史,关注女性生活脉络、生存困境。《她们》详细再现了上世纪中后期乡村女性的生存空间分化、不同类型女性的不同命运,并阐述了阎氏女性观——“第三性”。通过《她们》可以窥探到乡村女性的多样生命纹理,同时把握男性作家的叙事策略、对女性的认识及思考。
一、城乡空间中的生存环境
阎连科笔下的“家族女性”,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共同的生存空间,即其家乡河南嵩县田湖村。豫中平原上这一隅黄土地上的女性,是中原乃至北方农村妇女的缩影。在阎氏家族中,与阎连科有亲缘关系的女性同辈与长辈几乎终生于乡村中生活,乡村是她们的生之所存与死之所归。阎连科同样也记录了走到城镇里、几近脱离田湖村的女性。这些女性或是尝试挣脱落后乡村的束缚去追求更为广阔的生存天地,或是向往现代化的物质生活并致力于提高自身的社会地位,但不可置否的是,乡村仍是这些女性无法“出走”的精神家园,乡村妇女身上的优秀品质与劣根性在她们身上得到保留,这也暴露出城乡之间一定程度上的对峙融合问题。
(一)乡村:女性的生命绳羁
于乡村中终其一生的女性,在天然的地理环境和传统的伦理环境中谱写着生命的悲苦与壮丽。这一群体代表为阎氏家族中的女性同辈与长辈,她们生于斯长于斯,多以劳作为生,未受过教育或是被迫中断受教育,乡村筑其骨血、塑其精神。豫中平原是她们劳作与生存的完整场所,乡村空间的闭锁性质赋予其原始的生命特征,并成为牵绊她们踏出逼仄生存领域、接受新质文化的绳羁。
就地理环境而言,田湖村坐落于豫中地区,位于两山间河流下游丘陵地带,根据《我与父辈》与《她们》中的描述,这个距离洛阳六十余公里的村庄是一个集市中心,发展程度介于山村与县城之间。阎氏家族中的女性除了坚守在田湖村、嫁入阎家的娘婶之外,嫁出去的姐姐与姑姑们也都是在田湖村周边村落继续生活,同族中的女性皆未踏出这片土地,土地是她们的生命依托,一方黄土承载了与她们一样的万千农村妇女的苦难,她们在土地上劳作与开拓,倾其所有。地理环境固然是天然的枷锁。另外,在落后的上个世纪中原农村,自由恋爱属于少数情况,“儿女的婚姻大事完全由父母安排并且父母的安排。谈论自己的婚姻,被认为是不适当的和羞耻的”,[1]而媒人作为乡村婚姻的重要媒介,介绍对象的局限性也决定了女性出嫁地域的局限性。因而在中国农村,“宗族”成了延续千年的地缘文化,相同的文化习惯和心理使得长期生活在同一地域内的人联结更为紧密。值得思索的是,除了在村里小学教书的大姐、为县城医务工作者的嫂子之外,阎氏其余女性的共同特点是未受过教育或被迫中断受教育。抛开地域原因层层追溯,传统的伦理环境对乡村女性的牵制更为紧密深入,在教育为立国之本的当下,部分地区仍有停滞不前的封建思想残余,女性接受教育成为一道横跨至新世纪的难题。
就传统伦理环境而言,男权思想浸润之下的重男轻女观念仍然盛行,《她们》中“二姐让出读高中的机会给阎连科”这一事件尤为令人瞩目,这也成为二姐试图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戛然而止的节点,顺理成章地,二姐的出嫁、后踏上与其他未受教育的农村妇女无异之道路就成了不可抗的命运。新中国成立后,教育面向工农群体,各项指令的颁布和政策的落实促进国民教育事业有序发展,意味着劳苦大众受教育机会得到保障。六七十年代教育事业虽受创,但总体来说国民教育仍缓慢有序地前进着。在建国初期,教育事业的平等性虽为女性提供了读书的机会,但父权阴影很难随着新时代的开辟而散尽,国民思想的开化与进步岂能是一道政策就能简单推动的,女性觉醒在千年传统伦理环境中显得尤为艰难。据研究表明,建国后,中国女性特别是农村女性与男性在受教育机会上还存在较大的不均衡[2],这与阎氏家族内部受教育情况相吻合。阎连科的大姐在初中毕业后成了村里小学老师,二姐与阎连科均有机会去读高中,且通过阎连科的阐述,二姐的分数好到“我开始嫉恨二姐着”如此程度,但读高中的机会却落在了伦理与命运都无比好的、作为弟弟的阎连科身上。同是接受了小学、初中教育的二人,思想上的差距犹天差地别,二姐在放弃读高中后,认为“种地”是自己作为女性的本分,显示出其女性主体身份建构的回避与残缺。作为采用“非虚构”写作方式的纪实散文,二姐的形象真实鲜活,且延续了五四前后文学作品中具有悲剧色彩的“旧女性”的特质,受教育与否仅是表面问题,其背后父权力量对女性的残害所波及的方面又岂是“能否继续受教育”这一事件所能涵盖的。“乡村”这一广阔压抑的叙述空间几乎是所有女性的命运绳羁,而与乡村相伴而生的伦理环境则成为另一牢笼,阻碍了女性的意识觉醒与自我建构。
《她们》中,除了与阎连科同辈的二姐囿于乡村的地理、伦理空间,其他人物同样“各有各的不幸”。不识字的宛若“生育机器”的相亲对象、退休后人生意义便悬置起来的大姐、因“瞌睡症”被离婚又再嫁的表姐等,均是一时代女性悲剧之典型。同样,这些女性身上又都具有乡土所赋予的珍贵品性,乡村在对底层女性磨砺的同时,赠予她们敦厚质朴的的人性光芒,在豫中平原书写下农村妇女的生命哲学。
(二)城镇:女性的精神渡口
在《她们》中,也有一类女性勇敢地跳出了乡村的束缚,她们精神上的超然与敏锐促使自己踏出土地,奔向城镇,开辟出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城镇成为这类女性的精神渡口,迈进与融入城镇空间的这类女性借“城镇”这一载体实现精神上的开解,在乡村桎梏中濒临瓦解的性别认知与精神支柱,随着新空间的开拓而得以修补重组。
城镇的物质文化水平远高于乡村。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国家经济发展处于起步阶段,农村集体经济和基础建设在曲折中前进。田湖村在当地虽是繁华村隅,饥荒时期同样难以幸免,粮食短缺催发着人的物质需求,阎连科的小姑则是精神贫脊的田湖村人中的先驱者。从对爱情的自由选择到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小姑是阎氏乃至当地女性中最具敏锐超然眼光的女性。在择偶时,小姑义无反顾地选择会读书念报的会计师小姑父,虽婚后仍从未去到过城市,小姑也让自己无限接近自给自足的生活,并将希望寄托于子女,“儿子们千万要进城,到繁华热闹好挣钱的地方去。女儿们,即便不能嫁到城里去,找的婆家也要离公路近一些,出门到繁华闹市赶集方便些”[3]132。小姑显然将发达的城镇和殷实的生活挂钩了,浅显直白却又蕴含着大道理。她的结论与自身的自由婚姻呈递进式关系,使得自己更加希望子女能摆脱封闭乡村,去往开阔发达的城镇,以保障生活的富足。这与阎连科刚懂事时发出“要誓死做个城里人”的呐喊、母亲渴望阎连科带自己远行的愿望如出一辙,城镇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空间,更是贫瘠乡村人对未知的渴望和对物质生活向往的依托。当乡村女性意识到追求封闭乡村之外的生存天地时,城镇的象征意义已然涌现:成为女性通往自由精神王国的“渡口”。
城镇的包容性为乡村女性的栖息提供精神疆土。中国流传千年的父权制度之下,女性被符号化、工具化,尤其在乡村中此现象更为严重。随着历史的推进与经济的发展,女性要求平等的愿望愈发强烈,新中国成立后的各项关乎保障妇女权益的举措也驱使着新时代的女性正视内心诉求。历史演变过程中,一粒灰尘成年累月堆积为一座大山的事件比比皆是。时代开明让更多女性能接受自身的性别认知与欲望诉求,在旧社会里被视为异端邪说之事,当下已经能被国人包容接纳,但城乡给予特殊群体的关怀程度却不尽相同。《她们》中有一类女性,她们渴望突破乡村桎梏得到城市的认同,一部分为此付诸行动且将城市作为跳板,跃出阶层限制;还有部分理性思维无法牵制感性冲动的女性,自囚于幻梦之中。杨采妮是出身于乡村却在城市中绽放璀璨绚丽的女性。她凭借考学与优越的自身条件在北京城扎根,生活富足奢侈,成为他人眼里“不可靠近的江湖之灯塔”。杨采妮的野心犹如她所心仪的“一千零一夜”钻石包,很显然当下的富足尚未使其驻足,城市是她奔赴理想物质生活捷径,这种热烈旺盛的生命力使阎连科也对她“文艺工作者”的具体工作内容也保持缄默。吴芝敏是一位女同性恋者,她渴求去大城市寻求与爱人厮守的空间,却屈服于低微出身与正统伦常,她的幻想如匕首般刺向她的狭小心胸,最终弑夫的举动不但终结自己的爱情,也为世人仇视同性恋群体的目光添了一把干柴。城市海纳百川,为形态各异的女性提供生长沃土,但更多女性将乡村视为不可逾越的高墙,自囚而不自知。如何在心理上直面程式化的空间限制、而后在空间上实现突围跨越是乡村女性需直面并付诸行动的事情。
《她们》中,有一部分女性已经实现乡村——城镇的空间转移,但却无法克服伦理糟粕所赋予的根深蒂固之气质。这其中包括阎连科在洛阳百货大楼上班却愿意嫁以素未谋面之人的某位相亲对象、臣服于生理需求而罔顾道德底线的仝改枝、游走于权力阶层终沦为位高者相互牵制之玩物的赵栀子等。当然,如何平衡个人诉求与社会道德之间的矛盾,这一问题并不局限于女性群体,而是全人类心理暗面的滥觞。
二、三种女性类型描绘
《她们》在展示阎连科同辈及长辈女性、相亲对象、家乡其他女性的斑斓群像之余,为读者对理解不同性格、命运的女性提供思索空间。阎连科并未将目光停留在展示乡村女性的琐碎俗常之上,而是以在场者的身份关照社会历史,用社会性别视角对女性的命运作出注解。根据阎连科的记录,可将其笔下的女性分为归顺型、牺牲型、畸变型这三种类型。
(一)归顺型
归顺型女性即在乡村生活且能承受且消化自身苦难的主体。这一类型的女性能平衡个体与环境的矛盾,并在男权为尊的环境下通过积极有益的尝试使两性对峙局面得到舒缓,拥有一定话语权。纵观历史长河,这一类型的女性占多数,她们体现了中原传统文化对女性的精神品质建构,是家庭单位中的理想存在,拥有坚韧、敦厚、善良的品质。
在《她们》中,阎连科的大姑与大娘是归顺型的代表。大姑与姑夫的结合在阎连科看来很不般配,大姑“慈悲安详如菩萨样”,姑夫是双耳聋的“牛把式”,二人居所清贫生活简朴,独生女儿是抱养来的,这样的婚姻留给他人诸多疑惑。但大姑与姑父的爱却是阎氏家族中的典范和个案,二人心性相通,相互扶持。大姑如何抚平生活的粗粝,如何让婚姻变为风雨不透的帆布,成了无法探寻的秘密。正如那柱“烟白、味正、灰柱能直立久长而不坠的香”一样,诸多疑问在二人静默安宁的生活里淡去,这秘密更是他人的艳羡与欣慰之所在。大娘则是在哼曲唱戏中迎对苦难,成为家庭的精神支柱。根据《我与父辈》中的描述,大伯一家生活艰苦至极,大伯与大娘共同拉扯八个子女成人,生活酸涩,二人却甘之如饴,并将坚强镇定的品性传承给子女,共塑家风。大娘的哼唱为这个灰暗家庭注入一抹亮色,饥荒摧残着人的肉体与尊严,多口之家得以熬过这种苦难,倚赖着大娘的曲调。大娘跳出传统“女主内”的规范,她像主心骨般撑起家庭,与命运对峙的尖锐感就在她的哼唱中被抚平。大姑、大娘的“归顺”不是屈服,而是一种调和,这其中蕴含着中国传统中庸之道的奥秘,她们的“归顺”镀着光辉,这是女性智慧光芒的闪烁。
三婶是归顺型女性中较为独特的一位,她被阎连科称为“神祇”。三婶信仰巫文化,善于使用巫术来平衡地理、伦理环境对女性的压迫,从而获得话语权。三婶用三根筷子行巫术的对象都是男人,她认为男人是万恶之源,女性作为“神”将作为“凡人”的男性唤醒。三婶尊崇女权,却无法在乡村伦理环境中为女权摇旗呐喊,巫术将其女尊地位发挥至最大化,是其与残酷现实达成和解的最佳方式。三婶诸多源于男本位的埋怨就在“巫术”这神秘古老的机巧中被悄悄慰藉了。
(二)牺牲型
牺牲型女性即在男权制度压迫下无法反抗的受难主体。她们的命运悲剧主要源于伦理环境的压制残害,也有无法避免的个体软弱性、妥协性作祟,致使她们最终沦为男权压制下的牺牲品,是传统“男尊女卑”模式的深刻展示。
此类型代表之一为阎连科曾拒婚的一位相亲对象。阎与其由于相亲认识并没有感情基础、二者文化水平有云泥之别、社会地位差距甚大,拒婚成了意料之中的事。农民的身份在她看来无法翻身,对阎连科的拒婚她也表示理解。她的苦难在远嫁之后全数袭来,在一个重男轻女家庭中连续产女让她沦为生育机器,这是文学长廊中春宝娘、上官鲁氏的现实映照。她自愿置身于两性中附属地位,并认领自己低等从属的身份,作为人的尊严在她身上微乎其微,女性最原始的生育功能被她发挥到极致。叔本华曾言:“女人只是为种族的繁殖而生存,她的天职也只有这一点而已。”[4]可见女性的存在价值取决于生育功能这一认知具有片面性、普遍性。读者无法探悉这位女性远嫁后的具体生活,仅“像老牛一样驮着悲苦命运的步伐走来”这一形象,就足够领略到她在婚姻中的低微与悲哀。另一与其相似的牺牲典型是阎连科因嗜睡而被离婚的表姐。表姐被离婚后先欲自杀,后嫁给一个二婚男人,成为两孩的后娘。此事后表姐认为自己作为女人的尊严全然丧失,而作为人而言,她不愿继续被践踏,故而与知悉自己不堪历史的娘家人自觉斩断了联系,以维护自己少得可怜的自尊。表姐被家族伦理记忆抹去让其悲惨命运雪上加霜。更让人扼腕的是,她将命运的过错揽于自身,而未有反抗的意识,自杀与断交都仅是规避行为,从未于蒙昧中觉醒是其命运悲剧的内核。
大姐并未有前两者在两性关系中牺牲的惨烈状,她的“牺牲”是女性在社会参与中被边缘化与角色冲突问题导致其人生意义的“悬置”。大姐在村里小学教书三十余年,但无论她为之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转正,成了她的心病,从事教育行业的意义也似乎偏离了轨道。“转正”一事贯穿了大姐的职业生涯,直至退休前夕,她得偿所愿。沉浸教师角色三十余年的大姐做回家庭妇女这一角色时,却像祥林嫂般机械虚空:她不断地看病、治病,保障自己的生活有所奔头。大姐退出教师角色后与同龄妇女生活相脱节,转而寻求别的心理依赖寻求身心正常运转,足以可见长期无法转正对大姐思想的摧残。大姐悬置的人生意义对不平等的社会环境是一种暗讽。女性在工作中被打压的事实至今仍是社会焦点话题,工作与家庭的角色冲突对女性心理侵蚀的普遍现状同样亟待解决。
(三)畸变型
畸变型女性是在前两种类型基础下作出弑夫、出走、自杀、出卖身体等反叛行为的主体。她们在男权压制下作出应激反应,誓要与有违自己身心意愿的现实拼个鱼死网破,以保障自己的权益与尊严。这类女性潜意识里尊崇女本位,却无法调和自身与环境的冲突,进而作出激进行为以示反抗。
《她们》中的畸变型女性主要集中于阎连科家乡其他女性群体之中,她们的畸变原因和行为多种多样,教人唏嘘。在男权占压倒性优势的婚姻之中,王萍萍不堪丈夫羞辱欺凌而弑夫;身体欲望的驱使之下,仝改芝抛夫弃子苟活于城市之中,她是男欢女爱的信徒,并从中获得人生意义;性别认知的醒悟让方瑜花不愿像男人一样活着,她用自杀让肉体为已消亡的女性健康天性陪葬;扭曲的爱情观下,赵雅敏出卖身体换取手表来满足结婚对象的愿望,杨翠被家庭牵制无法奔赴爱情选择自杀(要求儿子勒死自己),吴芝敏在传统家庭与同性之爱无法调和的矛盾中弑夫。
畸变型女性的共同特点是前期压抑自己,试图作出归顺行为,但主体的身体与心理无法处于平衡状态,长期的自我克制或其他方面的压力致使她们处于精神扭曲状态,最终产生巨大破坏力,伤害他人或自己以获得快感,从而安抚这种失衡。畸变型女性的破坏行为是男尊女卑伦理环境之下的产物,女性在进行主体的自我建构之时遭遇阻力,作为“人”之所需不能得到满足,而被一味地与后天社会性别的“第二性”、作为社会劳动者的“第三性”捆绑在一起,自我意识长期处于匮乏状态,一旦这种男权压制的极端状态被打破,女性所受的精神冲击之大足以使她们将世界炸个粉碎。
三、女性的性别冲突
阎连科在《她们》不仅展示了各类女性的命运故事,其中蕴含的女性哲学同样值得读者关注。在阐述历史之余,阎连科的“聊言”穿插在文本中,这些基于男性心理对女性性别的探讨展示出男性作家的独特视角,女性的性别冲突也不可避免地被推向历史台前,引发读者的讨论。
(一)“作为人的女性”与“作为女性的人”的冲突
这一冲突即女人作为“人”的先天生命本体与后天所赋予的历史、政治的“第二性”的冲突。法国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认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5]9这一观点的抛出即将女性的先天生理属性与后天社会属性加以区分,为女性打破生理决定论、对自身存在样态的多维认识提供了新思路。在波伏娃看来,婴儿初降于世,在认识与探索世界时,“身体首先是主体性的辐射和理解世界的工具:他们理解世界,是通过眼睛和手,而不是通过性器官”[5]9,从这一点来说,人作为人的本初意义简单纯粹,生理性别并未附加于初为人的主体;而人在生长过程中不能仅靠主体认识世界、还需客体与之共同作用时,“性”的差异逐渐显露出来。男女在性器官、心理结构上展示出生理差异,随后在发展中社会属性的附加让“女性”性别意义更加固化。这表现为女性主体在步入社会、与作为“他者”的对象互相凝视时,社会属性在女性被凝视时产生作用,女性被再建构了自身属性。此即后天的社会(包含历史、政治等因素)所赋予的女性的“第二性”。
阎连科基于社会性别角度,发现了家乡女性身上“作为人的女性”与“作为女性的人”的冲突,也即女性在自我构建时,“人”的生理属性与“女人”的社会属性权重问题。家族中,阎连科的四婶能够准确把握这一权重的先后次序,阎连科认为其是“女性主义的乡村典范”。在决定由儿子还是女儿去城里接四叔的班时,四婶坚定认为该让女儿去,因为男女在生理上存在差异性,女孩应做轻于男孩的工作。四婶与他人不同的是,在多数人看来,社会群体中性别分工应由男性占主导地位,女性在社会参与中被边缘化是被默许的事实。四婶看到了“自然”与“后天”的两性差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明这一真相,“最初的分工是由于性别和年龄的差别,也就是在纯生理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种自然的分工”[6],这表明在四婶的观念里并不以社会性别来规范男女差异,而是用天然的、生理的眼光看待两性。四婶与阎母的和解可视为另一女人先为人、其次再作为女人的事例。基于男性眼光而言,四婶或是母亲,都是阎连科作为男性眼中的客体,对女性的认识可视为一种后天的性别理解。四婶与母亲的和解在阎连科看来是女人先为“人”的表现,他言:“她们首先都是人。而作为人的首要条件就是理解和爱,不是疏远、嫉恨和隔离。”[3]笔者赞同阎连科对“人”的天性的赞美。但笔者认为,阎连科阐述作为“人”与“女人”的条件时,将两种处于两极的形容并列在一起,修饰“人”与“女人”的特性,这一定程度上有男性对女性的后天刻板认识存在。这也体现了“第二性”社会性别的深远影响。
《她们》中很少有能认识自身作为“人”的前提的女性,社会属性的“第二性”的被动附加和女性对自我的回避、对环境的默许,让她们在中国农村这个男权力量更具压倒性优势的环境中变本加厉地被榨取,再度扣上“第三性”的女性特殊性别。
(二)女性与“第三性”的冲突
阎连科所言“第三性”指女性之他性,即“文化、环境、历史加诸她们必须有的‘男人性’的第三性——女性作为‘社会劳动者’身上的他性之存在”[3]208,这种特殊性别的出现常与社会生产力的快速发展诉求呈因果关系。
劳动性别分工的表现基本为,女性成员一般与人类再生产有关的劳动(即私人领域劳动)联系在一起,男性成员的劳动一般与生产有关的劳动(即公共领域的劳动)相联系[7],但这种划分并非牢不可破。正如西方工业快速发展、要求女性加入与物质资料生产与再生产相关联的劳动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口号的发出使中国女性加入生产大热潮,而这一劳动分工原以性别为划分标准。女性的加入表面上展示了社会性别分工趋于平等的态势,给予女性要求平等的愿望以积极回应,但“男同志能办到的,女同志也能办到”却让女性跳入另一陷阱:以男性为模版纠正女性的形象,女性自觉地向男性“求同”“求认同”[8]。女性的先天、社会性别在这种教条尺度中逐渐淡化,“男人性”附加在女性身上,形成了女性的“第三性”。
《她们》中再现了大跃进时期的妇女劳动,阎母在回忆时说道:“那时候把妇女也不当妇女看,每月来经时,也不能请上半天假。月经来了还让挑沙、砸石头,经血就顺腿流在裤子和地上。”[3]212-213阎母的话揭示了这一残酷现实,女性的生理现象不被尊重,与男性的先天力量差异被忽略,女性作为“女人”的性别被历史抹去了。另外,尽管生产力的需求让女性踏入了原本属于男性的劳动领域,女性参与劳动的空间却不仅是转移,而是扩大。生产力需求将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二元模式打破,女性走出家庭,从事与男性无性别差异的劳动,最终仍要回归家庭。生产力属于社会发展需要,女性的加入于男性群体而言是一种帮衬,而非入侵,这是因为政策的落实仅涉及到男性“主外”的劳动场所,而女性的“主内”的家庭单位受其影响微乎其微。女性在家庭内部的角色缺失并不能由男性来填补,这种失衡要求女性必须兼顾生产劳动与家务劳动,劳动量的增加不仅让女性的“第三性”特征愈发明显,女性在家庭内外的角色切换对身心亦是一种摧残。另外,“第三性”的弊端还在于侵害女性健康天性的同时,并未给予女性相应的报酬与社会赞誉作为补偿,而对男性的嘉奖赞扬仍轰轰烈烈。生产系统增进了男人的团结,也使妇女愈益个体化,最终是妇女的亏损积累和男人的利益积累。[9]《她们》中的方瑜花是此现象的典型。长期像男人一样从事劳动生产的方瑜花突然意识到自身女性特征的淡化,性别认知的醒悟带给其极大精神冲击,最终上吊自杀。她的自杀源于长期自我压抑,由性别认知、体力超支的双重亏损所导致,内外两个劳动场所施其压力,悲剧的发生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畸形的“第三性”至今仍存在于社会中下阶层的女性身上,尤以体力劳动领域更甚。这是人类千年发展历史中父权统治催生的恶果之一,这类女性要求恢复人性、女性健康天性的道路必然漫长且严峻。
四、阎氏女性群像建构之新质
《她们》中的女性形象,脱胎于阎连科的家族记忆与乡土经验,“非虚构”的写作方式为阎氏家族女性增添粗粝丰盈的触感,“非虚构”也致使《她们》中的女性与阎连科文学世界其他女性在精神“同质”中产生差异。在阎连科文学经验与叙事才能的引领下,《她们》对男性视阈观察、书写女性形成一次温和的突围,两性“同体存在”的叙事实验在机械重复的“性别对立”书写中显出一抹亮色。阎连科在保持严谨的记录态度之余,挥洒其磅礴语言体量,《她们》兼具纪实性与艺术性,阎氏及其家乡女性从而凸显新质、舒展新貌。
(一)“女性自觉”写作策略实验
《她们》在读者接受层面呈现“焕然一新”之感,得益于阎连科的写作策略实验。2020年初于香港出版的《心经》是阎连科最新长篇力作,在这部小说出版前,阎连科曾接受北京师范大学张莉教授启动的“我们时代文学的性别观”调查。阎连科认为《心经》前后自己的女性书写有一个从“女人”中由“人”到“女性”侧重的变化,《心经》中的尼姑雅慧是其写作展示“女性自觉”的一个标志。他提出,“我以一个男性作家的存在,在写‘女性’时,有一些从内心到笔墨的尊重”,并认为“我们必须承认性别的存在”[10],《心经》之后的《她们》显然延续了这样的“女性自觉”写作策略实验。自20世纪80年代起直至当下,女性主义批评日益蓬勃,男性视阈下的女性写作成为一门显学,女性成为男性作家笔下父权社会的书写符号同样成为不争的事实。阎连科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丰富多元,但男性经验的渗透、父权文化的牵制对其写作的影响印证于文本中,诸如尤四婆、茅枝婆、付玲珍等,无一不色彩浓重,男性力量对女性性别进行抹煞的悲剧同样难以忽视。阎连科关注女人为“人”的一面,建构方法却具有程式化特征: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被压抑的主体意识——女性迸发生命力量。阎连科书写女性苦难中的英雄气质与生命价值,对不同女性角色作为“人”的价值进行褒扬歌颂或是赋予同情怜悯,却一定程度上展示出女性“性别”意识的失落。女性写作场域中,两性叙事语境呈明显差异:女性多沉醉于精神与肉体自我审视的个人化写作,而男性视野中文化秩序为主导,男性话语权为文本隐含环境,女性多成为被书写性与暴力的载体,以对抗被默许的父权制度,在极端书写中迸发出求生存、争人权的声音,对人性产生的共情与同理心于此处发挥最大功能,女人“人”的一面操控着阅读伦理,“性”的确认往往被忽略。文学对人性、人道主义的推崇呈秩序井然之姿,稍有掩盖女人生理性别之嫌。但也正如伍尔夫所认为的,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陈顺馨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叙事与性别》中也指出“跨生理性别的视点的例子是可寻的”[11],性别经验的天壤之别让男性作家的女性写作无疑带有相当程度的局限,跨性别书写如何做到靠近、触碰与理解异性的灵与肉是作家们为之努力的方向。
阎连科在《她们》中对女人“女性”的关注自觉且冷静,其笔触承认性别存在、尊重女性性别,男作家的“女性自觉”创作意识明朗且严谨。其早期创作中,除了塑造具有伟大品质的周翠、茅枝婆们,女性的生理诉求书写也体现在玲玲、付玲珍们的身上,这些“她们”都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苦难中陨落的人物结局张力十足,也隐隐流露出阎连科浸润于男权文化的写作习性。《她们》对女性的触摸与尊重带有跨性别叙事的明显特征,可窥见阎连科跳出男性话语体系的积极尝试。对于东方的文化与身体,阎连科对男女二元论表示鄙夷,他这样评价花木兰的故事:“没有写出花木兰在男人堆里生活、生存的纠结、尴尬和矛盾,没有写出一个女性(身体)在男人世界里内心的不安与焦虑”[3]223,阎连科在此处表达了对女性生理特征的关怀与理解,并随后对家乡女性仝改枝由性欲驱使的出走行为表示赞许。仝改枝的伦理举止或许难为世人接受,其反馈于阎连科的生命信息中,基于一个农村女性的知识水平而言,女人作为女性在生理层次上的欲望得到哺育后,作为人的心理结构得到填充与满足,即从女性的性别完整跨向人的人格完整。仝改枝并非被唾弃的“失德”采访客体,相反的,其敏锐超然的女性性别需求与阎连科不谋而合,在压抑的中国传统伦理环境中,女性与女性身体的和解、男性对女性生理的体恤在这场只言片语的对话中展露出希望,作为男性作家的阎连科在《她们》中“女性自觉”的写作策略更有超越“策略”这一机械冰冷话术之意,富有从容、广博的意味。
(二)“非虚构”之上的回眸与想望
自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开辟“非虚构”栏目至今,非虚构写作潮流日益繁盛,文学表现出跃出传统文类秩序的多元态势。引人注意的是,运用非虚构手法进行创作的诸多崭新文本中,女性作家创作的具有性别意识的文本于非虚构写作中备受关注,女性作家创作出诸如《中国在梁庄》(梁鸿)《大地上的亲人》(黄灯)等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品,其中,《妇女闲聊录》(林白)《西部的倾诉》(梅洁)《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丁燕)《女工记》(郑小琼)等作品关注社会现实,记录女性的生存空间与命运。非虚构巧妙融汇了女性书写的特质,“细节、散文化、经验式呈现”[12]是女性书写与非虚构写作得以融合的关键点。阎连科《她们》作为男性作家采用非虚构手法书写女性的典型,具有独特的社会价值,拓宽了非虚构乡土、女性书写的空间,展示出阎连科在非虚构写作上的回眸与想望。
经验书写与文化反思是阎连科在《她们》中对乡土中国的深刻回眸。诚然,阎连科面对评论界对其小说提出缺乏“最起码的可信性”、从“现实”转向“现代”等质疑声时,新作《速求共眠》与《她们》非虚构手法的采用具有回应意味。“非虚构”强调作家的在场性,真实可靠的叙事资源是非虚构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与黄灯《大地上的亲人》的家乡书写相类似,《她们》不仅写阎连科的女性亲属群体,也渗透了其个人生活经历,“乡土经验”为此类非虚构文学增添真实触感。无疑,作为地道的农民作家,阎连科与“她们”在同片屋檐之下、同个院落土地间,见证甚至参与了“她们”的生命轨迹,口述实录、搜集验证了对家乡女性的疑问并寻求解答。阎连科并非揭秘者的角色,在展示客观真实的追求上,《她们》与其以往创作形成互文阅读,对《我与父辈》的书写承续、对《情感狱》中譬如“二姐婚姻”的历史澄清等,显现出作家如实描摹生活经验的严谨自觉。然而家族女性与作家自身的亲密关系并无法改变性别差异导致的认知片面,尤以女性心理为首。阎连科靠近并尊重女性,饱满的个人经验让他在对话交往中对女性产生同理心,壁垒森严的两性认知差异被冲淡,“女性自觉”的书写精神得以彰显。穿插于文本的聊言起到对女性生命奥秘思考、对乡土文化反思的多重作用。不难发现,有别于《中国在梁庄》等叙述者发出呐喊以引导读者进行判断的作品,《她们》中阎连科于“聊言”中的文化反思具有冲和的特质,对女性在乡村权力社会生存状况、乡村伦理空间内在逻辑的揭露更接近于抽丝剥茧地“浮出”历史地表,在个人经验基础之上、以家乡女性为小单位进行剖析,达到对乡土中国这一庞大公共空间的同构。从这一点看,阎连科对自身数十年农村生活的回眸抚触充满了敏锐与警觉。
《她们》的非启蒙视角与诗化语言运用流露出阎连科对新世纪女性发展的积极想望。作为从田湖村走出来的作家,阎连科接受高等教育,具有知识分子的眼界与写作策略,却仍沿袭了自己熟悉的再现中原农村的方式,即非启蒙叙事立场。阎连科的非启蒙立场与其“聊言”中关乎乡土中国、农村女性的深刻思考并不冲突。可以清晰地看到,阎连科的叙事姿态是平等柔和的“参与者”,并非以批判、侵犯或是审视的目光打量女性;对家乡女性的际遇更多为分享与讲述,而非狂欢化的揭秘;选取素材并不完全着眼于引发矛盾激化的边缘问题,而是展示家乡女性生活全貌,日常化色彩浓重;其眼中的农村女性并非未开化的、愚昧落后的,而是发现女性存在的多种可能方式,关注人的本质。甚至,家乡女性对阎连科产生了一定的“启蒙”作用,这一点有目共睹。在两性裂隙之间,阎连科借由家乡女性的生命智慧与生活哲学,探寻摸索着两性平衡互融的可能性,并发现了“她们”的深邃与高超,推动一个男性作家对人、女人达到更深层的领会,千年河洛文化的现代演绎通过“她们”得以触碰。《她们》的语言具有“诗化”特征,富含生态美与哲理性,由叙述与聊言构成的《她们》在由理性判断主导的非虚构作品中形成“温和的突围”,达到“理性”与“趣味”和谐共生的效果。可以说,《她们》饱含着阎连科对女性生命的尊重,作家试图跨越性别鸿沟达到两性和解的文学尝试,无疑是令人欣喜的,正如其言“车轮流水,屈伸皆可”,对于女性在新世纪的发展、女性尚待发掘的奥秘与智慧,阎连科怀有无限感怀与积极想望。
五、余 论
《她们》中的女性面临话语权丧失的困境,这也映照着当前社会环境中极为显眼的性别对立矛盾。目前,经济发展平稳,国民受教育水平稳步提高,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也远高于以往。尽管如此,社会意识形态依然可以和男性话语场地划上等号,女性在争取权利、呼吁性别平等的艰难过程中也出现诸多问题,例如极端男权/女权的对抗、女性要求平权却走向单边、利己主义等,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
《她们》是阎连科用男性眼光关注乡村女性发展历史和生存困境的佳作。阎连科曾表示,在面对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时,“一定要足以生动的、独特的方式,发出你自己生动的、独特的声音”[13],《她们》无疑是其积极有益的文学试验。在女性话语从属于男性体制结构的意识形态中,男性视角对女性的解读不仅展示出性别差异下“他者”对主体的建构作用,同时打破了女性作家“同性自救”的隔绝状态,作家身份也为男性增添敏锐、细腻的共情能力。散文的尾声部分,阎连科已从家族女性历史的见证者变成女性新生命的守护者。年幼的孙女心仪于饱食与出行的生活,于阎连科而言,孙女的话寄托了他对于女性人生、命运最虔诚的祝愿。这种至善至纯的愿景,也是读者在触摸了阎氏女性沉重历史后,对女性困境得以解决的祈祷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