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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梅山文化对叶梦散文创作的影响

2023-03-14段湘怀

河池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益阳梅山散文

段湘怀

(1.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文学院,湖南 娄底 417000)

叶梦是湖南著名女作家,益阳人。20世纪90年代初期,她凭借系列描写女性独特生命体验的散文,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了极大反响,著名评论家刘锡庆在为其书作序时盛赞叶梦散文标志着旧散文的结束,新散文的开始[1]5。2004年,叶梦的散文集《乡土的背景》面世,和其之前创作的《遍地巫风》一起,让她成为益阳的文化符号,形成了一个作家写活一座城的独特文化景观。叶梦的很多作品被选入权威散文集,创作成就更是得到了当代文学史学者的认可。洪子诚的《当代文学史》把叶梦散文归为“抒情散文”,从女作家的角度,把她的散文和唐敏、王英琦、苏叶等的作品放在一起进行介绍,认为这类散文“善于从日常生活的细微中发现诗意,并在对自我心理、情绪的敏感捕捉中,营造一种细腻的感性情调”[2]322。2019年10月,叶梦荣获第10届“中国·散文诗”大奖。可是,对于这样一位成就突出又独具特色的作家,学界的关注却一直未形成热点。笔者在中国知网查询到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与其相关的专论仅有28篇,其中硕士学位论文2篇。学者们对其散文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四个角度:

首先是对叶梦女性意识、生命意识的研究。此类研究主要以叶梦的《羞女山》和“创造系列”散文为对象,认为其对女性意识、生命意识的表达独树一帜,代表学者有李虹、刘锡庆等。其次是对叶梦散文创作思维特点的研究。楼肇明最先尝试用“巫性”思维概括叶梦散文创作的思维特点,但并没有把“巫性”思维在叶梦散文中的具体体现说清楚,还只是一种思考角度的尝试[3]。刘锡庆则认为湖南作家中最具“巫性”思维特点的是残雪和叶梦[4]。再次是关于叶梦散文乡土特色的研究。龙长吟指出此类散文主要呈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殊文化生态下益阳人民的心理和行为[5]。龚政文认为叶梦的《乡土的背景》体现了作者从小到大对益阳的感性经验和心灵体察[6]。段湘怀关注了《遍地巫风》的乡土叙事特色[7]。最后是叶梦散文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此类研究成果很少,仅1篇,即段湘怀的《从生命体验出发的跨时空对话——叶梦和法拉奇创作的比较研究》。作者把叶梦的生命创造系列散文和意大利作家法拉奇的《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进行比较研究,指出了两人生命观、女性观的相似之处,认为相对于法拉奇的自相矛盾而言,叶梦在这些方面表现得更为成熟、自信[8]。

以上研究成果为我们深刻认识叶梦的散文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参考,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学者关注叶梦散文创作的独特文化渊源——梅山文化。故笔者不揣浅陋,试为文探讨梅山文化对叶梦散文创作的影响,思考其在叶梦散文中的呈现方式以及影响叶梦散文创作的成因。笔者亦冀望由此深刻认识梅山文化对人的心理、精神的塑造和孕育功能,揭示叶梦散文创作背后的独特文化密码,为更好地评价叶梦散文创作的成就提供参考。

一、梅山文化对叶梦散文创作的影响

《宋史》卷四百九十四中的列传第二百五十三《蛮夷二·梅山峒》记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今长沙),南接邵(今邵阳),其西则辰(今沅陵),其北则鼎(今常德)、澧(今澧县),而梅山居其中。”[9]14196故梅山范围主要是指洞庭湖以南、南岭山脉以北的广大区域,包括资水流域、雪峰山区域在内,湘中地区是其核心。最初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主要是由长江中下游流域迁徙而来的苗族、瑶族、侗族民众。故我们说梅山文化是楚文化的一支。随着宋代对梅山的开发,大量汉族人涌入,从而形成了苗族、瑶族、侗族、汉族等多民族杂居融汇的地域民族生态。古老的巫楚文化和外地移民文化融合碰撞,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梅山文化——“以中国最古老的巫文化为源泉,汇合民族特色、地方特色而形成的山地文化”[10]19。其内容丰富,涉及生产、生活的诸多领域,具有巫文化突出、因地而异(上峒梅山装笼挽弩、中峒梅山游山打猎、下峒梅山摸鱼捉虾)、保留有一定原始习俗等鲜明特点[11],是梅山地区人们世世代代生产和生活经验的总结,蕴含了深广、独特的生活智慧。因为地理环境恶劣、偏僻和人们交往、交通不便,梅山地区的大部分地方文化发展变化缓慢,所以其神秘怪诞、原始野性的特点保存了下来。这一文化对叶梦散文创作有着明显的影响,对叶梦散文创作的题材表现、女性意识、审美倾向、创作思维等的形成都起着关键作用。

(一)梅山文化的内容影响了叶梦散文创作的题材

叶梦在创作中是一位有着鲜明的探索、创新意识的作家,她于20世纪80年代初登上文坛,一直在进行各种形式的探索,如其所言:“我不断地变换形式,总在寻找一种自由的表达。”[12]8她最近在深圳出席的“精神的家园 出发与回归——叶梦作品品读会暨湘深两地文艺企业家联谊会”上也表示,自己与散文保持距离,“总是在不断地寻找又不断地放弃……永不重复是我对自己的要求”[13]。考察其散文创作轨迹,我们也不难看出其探索之旅。从最初登上文坛的女性·生命·创造系列散文,到后来的怀人散文、诗化散文以及以故乡益阳为背景的散文,就是她在不断探寻、突破的明证。学者们也充分肯定了其散文创作的开拓意识,认为她“写人之所未写,创作上不断开拓新的题材领域,给读者提供一方新的天地……在女性散文作家中,是一位勇敢的探险家和坚强的跋涉者”[14]。叶梦这种探索、创新意识的一个最大体现,就是她在散文创作中发掘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题材——梅山文化。

作家创作的第一要素是题材,好的题材对作品的成功至关重要。叶梦以一位优秀作家的敏锐,恰到好处地捕捉到了耳濡目染的梅山文化,并将其引入自己的创作中。翻阅叶梦散文,我们可以看到,体现着梅山地区人们日常生活和智慧的蕴意深广的梅山文化处处可见。如《小沙江,那神秘的瑶山》就描写了花瑶(瑶族的一支)节日“坦奈摆”,该节日汉语叫做“赶苗”。“赶苗”是湖南省隆回县小沙江镇花瑶的传统节日,原本是为了纪念花瑶先民历史上的苦难而设,现在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欢歌聚会、谈情说爱的喜庆节日。学界关于瑶族“赶苗”节俗的研究目前仍未深入,叶梦却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对这一节俗进行了近距离考察,并在其散文作品中进行了生动的描绘。《故乡里的歌》不仅讲到了益阳“莲花落”,还描绘了益阳兰溪山歌会的场景,所抄录的“陈杂货唱益阳”生动呈现了益阳城内15里长街的景致、特产、建筑等,再现了“银益阳”的盛况,是20世纪70年代益阳的一幅风俗画。《新化人与毛板船》记载了新化毛板船的历史和风俗,让读者了解了毛板船这样一种专门用于装载煤炭的航行于资江上、过洞庭入长江的一次性木制船只,领悟到了新化人吃苦、“霸蛮”的地方精神,看到了湘商当年驰骋洞庭湖、汉水的盛大历史场面。《羡慕渡船》介绍了渡船老倌常唱的“行江排歌”,这是一种由俗称“排古佬”的放排工人所唱的歌,歌词是把由资水入洞庭湖再进长江后自汉口下南京一路的地名串起来,是“排古佬”在劳动中的创造,是梅山地区山民生产生活的生动写照。《瓢尔姑》则详细描述了益阳民间一种独属于女人的瓢尔姑神信仰仪式全过程。除此之外,纸扎、抢发粑粑、打时、收骇、赛龙舟等各类独具梅山文化特色的内容都在叶梦的散文中有生动再现,体现了梅山地区人们独特的感知世界、自然和人生的方式。

(二)梅山文化的母权特点影响了叶梦散文创作的女性意识

古梅山文化是荆楚文化的一支,是一种原始母权文化,人们既可以从其女性称谓中追溯其浓郁的崇母情结[15],也可以从其女神信仰中窥探到其原始母权内涵[16]。梅山文化的原始母权特点在现今最典型的体现,就是这一地区民众信奉的女神特别之多,有三霄娘娘、白氏仙娘、猎神梅嫦、姑婆神、熊氏夫人、梅婆蒂主等。尤其是熊氏夫人,现在民间很多地方都有供奉,且是和祖先牌位并排摆放,和观音菩萨“平起平坐”,放于家里堂屋神龛上。古梅山文化是一种原始母权文化,女性地位往往比较高,特别突出了女性孕育生命的伟大。像主管生育的神灵三霄娘娘就很受推崇。三霄娘娘又被称为送子娘娘、送子奶奶。梅山傩戏里的三霄娘娘风流不羁,充满野性之美,体现了女神自由、自主的生命形象。除此之外,梅山民间还有专门主管接生、性的女神梅婆蒂主,她在梅山傩戏里是一个管家里手的形象,体现了女性崇高的家庭地位。

受这样一种原始母权文化的影响,叶梦有着鲜明的女性意识,并自然而然地在其散文创作中体现出来。她在作品中歌颂女性创造生命的洪荒伟力,把女性放到了伟大生命创造者的位置,而不再是简单的繁殖工具。其成名作《羞女山》大胆质疑前人关于羞女是一位因反抗财主纠缠而投江自尽的村姑的说法,说她“拥抱苍天,纵览宇宙的气魄与超凡脱俗的气质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个狂放不羁、乐天知命的强者”,是炼石补天后累了而倚着山冈睡着了的女娲,是比断臂维纳斯更美的永恒艺术品[17]290。对封建假道学因忌讳羞女裸露的体态而改“羞山”为“修山”,让羞女山多年“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虚伪行为进行了抨击和嘲讽,从创世神的高度及艺术的高度表达了对女性身体之美的崇高赞美之情。她的“创造系列”散文更是直接把自己放在了一位生命创造者的位置——“我便以造物主的姿态开始了对未来生命的设计……我要禀告天公地母,我请月亮星星作证。在这样美妙的日子里,我将要开始一个新生命的创造。”[1]20-21此时的叶梦,俨然一位掌握着生命创造权力的女神,自信满满地设计着一个未来的生命。

受梅山文化原始母权特点的影响,梅山地区民风淳朴,性观念也相对开放。叶梦《小沙江,那神秘的瑶山》一文所记载的“打滔”习俗,就是瑶家喜庆之日的一种庆贺方式,在“打滔”过程中,男女之间的身体接触非常随意,没有任何禁忌,他们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很开心。而“坦奈摆”之夜,相互看中了对方的青年男女会直接进入树林谈情说爱,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这样的风俗,代代相传,大家习以为常。叶梦的“月亮系列”散文写女性的初潮、初吻、初媾,写得那么浪漫、唯美,没有一点色情意味,无疑就是这种古朴性观念的一种自然折射。

20世纪90年代,叶梦因其《羞女山》、“创造系列”“月亮系列”散文而备受瞩目。在当代文学史中,她被定义为一位具有先锋女性意识的女作家。这种先锋性主要在于她通过对女性生理、生育等独特的女性世界的描绘,呈现了女性细腻、隐秘的内心世界,塑造了具有创造者身份的伟大女性形象。在散文史上,从来没有人如此独树一帜地写女人,故学界评价她“以其现代女性意识与生命意识,使女性散文与新时期女性小说和诗歌多少站在了同一层”[18],既是女性之谜的探索者,也是人性之谜的探索者。这种先锋女性意识,无疑有着梅山文化原始母权特点的影响。

(三)梅山文化的原始神秘影响了叶梦散文创作的审美倾向

在宋代以前,梅山地区一直“不与中国通”,充分保持了其文化的原始、古朴。宋代开发梅山后,开始设置新化、安化两县,大量汉族人涌入,佛教、道教也自然而然地融入梅山地区的民间信仰中来,其原始文化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更多原始神秘的观念、生产生活方式却依然顽强地保存了下来,并随着瑶族、土家族的迁徙辐射到了周边省市乃至海外地区。直到现在,湘中大地依然可以看到很多梅山文化的典型印记。这种文化的原始神秘性对叶梦散文创作的审美倾向影响很大,使其散文创作的审美带有一种明显的神秘怪诞、原始野性的倾向。

首先设置仿真条件:当仿真时间t=800 s时加入35%的给水流量扰动,当t=1 200 s时加入30%的蒸汽流量扰动,观察其动态变化。单位阶跃响应曲线见图3。

《遍地巫风》是叶梦以其故乡益阳三里街为背景所写的一部散文集,作品里的人物绝大多数就是生活在三里街的普通民众,有接生的、打更的、做纸扎的、破篾的、织伞的、捉鱼的、挑水打杂的……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当你把这些人的故事看完以后,又觉得他们是那么与众不同,带着一种神秘怪诞的气息。如颤婆婆,她说话的时候脑袋总是不停地摆动,像不同意的样子。当她丈夫因偷窃被抓而导致家里断粮、无法供养孩子的时候,她一级一级上访,从居委会到街道办事处到“市革委”,最后一直找到了省里,终于在“省革委”上访成功。这个颤婆婆因身体原因,看起来很怪诞,但上访的耐心和决心让她充满一种神秘的生命韧性。再如满老倌,他住在土地庙,靠捡别人的剩饭剩菜为生,与一个普通乞丐无异。但作者写他“像一尊神一样坐在烂棉絮上,手上捏着一把分票子,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地点”[19]6;不管别人如何看他,他依旧安闲地在街上踱着八字步。一个住在土地庙里的乞丐认真数钱、安闲踱步的细节,霎时让这个人物变得神秘怪诞起来。再如卜瞎子,他眼睛看不见,却水性很好,在水中找东西比任何人都厉害,做贼偷东西让办案的公安人员都瞠目结舌。如不太爱说话的华家翁妈,眼睛总是一副迷离状,却会“打时收骇”。又如刘宝靠卖黄泥巴为生。这都是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却凭着独特的营生在三里街生活得朴素自如,令外人暗暗称奇,充满神秘色彩。

叶梦本质上就是一个具有野性的女子,不循规蹈矩。“我们比伢子更能野、顽皮、顽得新鲜。我们不喜欢玩我们那个年纪的妹子爱玩的香水纸片、美人头歌片、绸结花夹乃至珠儿串儿什么的……我们崇拜的只有孙悟空。喜欢恶作剧,喜欢那股野劲儿。”[1]247正因为这样,她才敢于蔑视封建假道学,塑造出创世女神般自信、优美的女性形象。她笔下的羞女长发飘垂,健美的双臂高举,双脚浸入江流,呈现稍稍隆起的小腹和高高凸出的乳峰,“活脱脱一个富有生气的少女,赤裸裸酣睡在那夕阳斜照的山冈”[17]287-288。还有《极地飞行》所描写的骑着摩托车在晨风里飞驰、乘飞机剪破云空、任山河在脚下旋转,享受生命快感的“我”。这些女性都充满一种原始野性之美,生动体现了梅山文化的原始神秘。

《风里的女人》更是把这种神秘推到极致——“大风里走来一个女人,谁也不认识这个女人,这女人是一个过客。”[1]152“这女人穿一套黑色的裙衫,她板着脸,一点都不招人怜爱。她睁着一双看不透的黑眼睛,困惑地在风中来去,长风撩起她长长的黑发,经幡一样在夜风中招摇。”[1]152一个穿着黑袍,在夜晚的大风中来去的冷酷女子,既狂野,又神秘,激起人无数遐想。这是梅山文化在叶梦散文中最浪漫、最自然的体现。

(四)梅山文化的原始思维影响了叶梦散文的创作思维

楼肇明和刘锡庆两位先生都注意到了叶梦散文创作思维的与众不同,试图用“巫性思维”这个概念呈现叶梦散文创作的思维特点,但都没有结合叶梦作品进行具体详细的分析。其实,他们所谓的叶梦散文创作思维的“巫性”特点就是来自梅山文化巫鬼氛围之下的一种原始思维。梅山文化属于荆楚文化,是其重要一支。“荆楚地区有着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山川怪异的自然景观与地理面貌,生活其间的人们易于产生奇幻的感觉、莫名的恐惧、神秘的猜测、奇异的遐想,人与自然界发生着微妙的关联。由于认识水平与生存能力的局限,(人们)还不能完全将自己与自然界区分开来,因此也就长期保持着神人交通的原始信仰,在这种原始精神支配下,楚文化呈现出诡异神奇的文化特征。”[20]楚地尚巫卜就是这种文化特征的一大体现。“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21]42这一文化特质在梅山文化中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梅山地区民众好巫信鬼,并拥有一套复杂的鬼神系统。“梅山文化的信仰体系是以巫文化为根基,傩文化为表象的原始宗教信仰体制。在此宗教信仰根基的影响下,梅山文化以其神秘性和鬼神观为发展脉络,形成了自己一套完整的信仰系统,这种信仰系统作为‘群众现象’已根植于梅山文化的血脉当中,胶固在梅山民众的灵魂深处。”[22]在这样一种原始巫鬼氛围之下,梅山地区民众的思维自然而然带有一种原始思维的特点。“原始人周围的实在本身就是神秘的。在原始人的集体表象中,每个存在物、每件东西、每种自然现象,都不是我们认为的那样……在它们身上原始人却见到了许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23]31布留尔认为这是一种基于想象的互渗律的思维方式,在原始人的观念里,万物皆有灵。这样的原始思维在叶梦散文中有着生动的体现。如她写小时候听大人讲鬼故事的经历——“茅草房里的故事充满诱惑和恐怖,故事中的鬼一点一点地溶入了我的血液。我熟悉那些鬼跟熟悉我的家人一样。”[17]11以致到了晚上需要上厕所的时候,她吓得要命——“鬼们都躲在暗处呀!它们会伸出毛茸茸的手来摸我的脑壳呀!成群的厉鬼红毛野人都在暗中盯着我,我一走出去便会劫走我呀!”[17]12在作家笔下,黑暗中隐藏着我们看不到的鬼、红毛野人,人和它们生活在一个彼此可以触摸的世界,人随时会被它们抓走,黑夜是令人恐怖的。而鬼、红毛野人等等,都是我们理性逻辑思维所不会注意到的东西,是一种典型的原始思维的体现。她写三里街那个常年卖刷把的婆婆,说只要卖刷把婆婆的叫卖声一下响起,就让人想到童话里的老树精。她在峡谷看到地米菜,马上就想到是外婆派来给自己捎信的。她见到青岩山,就想到人魂与山魂的对话共鸣,想到这是“把凡俗之躯放到炼狱里,去接受壮丽多彩的自然的陶冶,接受山神的洗礼”[17]297。我们可以看到,无论老树精,还是会捎信的地米菜,或者山魂、山神,等等,都是作家认为有生命的、可以进行交流的对象,这是万物有灵原始思维的典型体现。正是这样的原始思维,让叶梦散文思维呈现出神秘浪漫、自然灵动的“巫性”特点。

二、梅山文化影响叶梦散文创作的原因

梅山文化为什么会对叶梦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们可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地缘因素

古梅山人主要活动在湘中地区以及周边县市。宋代开发梅山地区后,开始设置新化、安化两县,这两县是梅山文化的核心区域。叶梦是益阳人,老家在益阳三里桥。资水把益阳、安化、新化联系到了一起,益阳在下游,安化、新化在上游,益阳属于梅山文化圈范围,历来就有“上峒梅山新化、中峒梅山安化、下峒梅山益阳”的说法[11],益阳民间文化就是梅山文化的体现。叶梦就曾说益阳是一座巫城,“这座小城里的居民好像生命力都比较地脆弱。他们的肉体和灵魂总在循环往复的时光圈中的某一阶段上寻求一种庇护。每到这样的时候,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求助于某种神化了的行为和物质。我们崇拜这种物质(行为)的过程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有的纯属现代巫术”[19]183。2019年,娄底、益阳、邵阳携手推进大梅山文化旅游也是很好的例证。

叶梦于1984年调到长沙工作以前,一直生活在益阳,其中有13年时间住在三里桥。三里桥,尤其是叶梦9岁以前的三里桥,对叶梦的精神、创作等都有着莫大的影响。“三里桥是我的故土,是养育我生命和灵魂的地方。尽管我只在那里呆到九岁,尽管我成年后又回去住过四年,然而后来的四年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我九岁以前对三里桥这条街的回忆,是我一生记忆中感觉最清新最鲜嫩如初的部分。”[19]3“我读这一条街,从出生一直读到九岁,这直接影响到我对整个世界的最初认识框架的建立,不管这种框架是丰富的或是局限的,这都不可以改变。我无法选择我的出生地,就像生命无法选择一样。”[19]3-4《遍地巫风》里所写的人物事件,所记载的各种风土人情,都来自叶梦对这条街的记忆。而这些风土人情,如前所述,都是梅山文化。可见,叶梦从一出生就浸润在梅山文化里。所以,她接受梅山文化的影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二)叶梦早年生活经历与家庭的影响

首先是特殊文化生态的影响。叶梦的父母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特殊的文化生态环境中,都遭到过极不公正的待遇,致使她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世界的残酷和荒诞的真实性,从而形成一种极度敏感不安的性格。“从1966年开始一直到现在的二十多年中,只要听到半夜捶门的声音,我的心便会突突地跳起来,陷入极端恐惧中,许久不能平复。”[17]46在这个过程中,叶梦学会了喝酒,无端地流泪,自小就有的失眠症发展到极致。她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时刻处在一种恐惧不安之中,敏感而脆弱。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梅山文化的巫鬼传说、神秘习俗和禁忌容易和她产生心灵的共鸣,从而自然而然地进入她的精神世界。并且由于这种特殊原因,叶梦读完初中就中断了学业,没有机会接受持续的学校正统教育,以通过正统文化对这种自小接受的梅山文化进行清理,因此,她自小接受的梅山文化始终都是她精神世界的深刻印记。上文提到,叶梦在益阳三里桥住了13年,但她说前面9年的记忆(10岁以前)对她的影响才是最大的。叶梦在她的作品及访谈中,都不止一次地提到童年对自己创作的深刻影响。童年的影响,自然更多的是梅山巫鬼文化、风俗、禁忌等对她的深刻影响。如果叶梦有机会读高中,进大学,那正统的学校教育会慢慢挤压这种自小形成的神秘认知,但那种特殊的生态环境使她失去了这种机会。她在19岁那年进入工厂成为一名仪器装配徒工,梅山文化也就成为她永恒的童年记忆。她后来去邵阳,虽然是第一次去,却觉得这个地方“前世”来过。因为邵阳城和益阳城的布局一样,“邵阳城中的老街、危楼、水码头、宝塔无一不与益阳相同”[24]150。从这里可以看出,叶梦始终带着梅山文化的深深记忆,并在以后的各种经历中被一次次激活。2008年,叶梦去安化挂职两年,走遍每一个乡镇,拍摄上万张照片,回来后以“安化,我的父老乡亲”为主题举办了一个大型摄影作品展。因为文化的相通性,在她心目中,梅山文化核心区域安化的乡亲们,都是她同气相连的家乡父老。

可见,过去曾存在过的特殊文化生态确实是叶梦接受梅山文化影响的一大动因。谭桂林指出:“巫文化在20世纪湖南文学中的复活无疑需要一种十分强烈而独特的心理能量的刺激与驱动。”[25]叶梦天性敏感,特殊的文化生态中的经历和如此的性情一起,恰恰就形成了她这样一种强烈而独特的心理能量,使梅山巫文化在她的创作中得到反复的渲染和表现。

其次是家庭环境的影响。谈到家庭环境的影响,叶梦在其作品中提得最多的是两个人,一是外婆,一是母亲。

叶梦从小就和外婆亲近,她对外婆的依恋远远超过对母亲的依恋。她的外婆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但是极具生命韧性的老人。在漫长的岁月里,老人用自身奇异的信仰、故事和对生命的超脱态度为叶梦构建了一个神秘的异质空间,并深深影响了叶梦一生。如她的外婆经常说:“女人的短裤不能晒在露天底下,若有什么虫子爬过,肚子里便会暗结珠胎……梓山村的一个红花妹子生下一窝蛇,便是这样受胎的。”[26]122她外婆的这种观念其实就是梅山文化原始思维的体现。这种接触过就可以产生影响的认知就是弗雷泽所说的接触律——物体经过相互接触,即使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是会继续远距离地产生相互作用[27]25。受外婆观念的影响之深,以致叶梦觉得自己像贝壳类动物一样脆弱,甚至对自己女孩子的身份特别敏感。夏天晒衣服时,她总会把内衣及时收进来,如果忘了,第二天必定将其重洗。遇到男生坐过的凳子,她也总要用本子扇凉了才敢坐。至于外婆一次次为叶梦喊魂,60岁就准备安然赴死,在后面的岁月里几十年如一日地反复晒寿衣的行为更是对叶梦的生命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仅使叶梦希望人有灵魂,而且渴望灵魂不死,相信“遗传信息的神秘传递”,渴望“外婆那强大的不可战胜的生物电波能继续发射”,能穿透黄土,来抚摸自己[17]244。这样的意识和梅山巫术文化里的万物有灵观念自动契合,梅山文化就自然地融入了叶梦的精神血脉。楼肇明先生曾指出叶梦的外婆和叶梦散文创作中的“巫性思维”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叶梦尔后那些不尽然建立在自觉基础上的‘巫性思维’怕是自有源头,来自外婆的投射并积淀于潜意识之中,该不无如同她的血管里流动着外婆血液那样,只不过这是一宗还有待进一步开发的血缘财富而已。”[3]

叶梦的母亲是益阳名医。叶梦出生在中药铺,生长在中医院,耳濡目染的都是中医中药的理论和术语。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就让她背诵《药性歌诀》。叶梦说母亲是她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她没办法绕开。由于母亲的感染,叶梦受中医学影响明显。她说:“所有与中医中药有关的书名药名都深深地长入我的骨子里,这些字眼遍布全身,仿佛我的全身都是触摸屏,随便何处一按就会蹦出一味。”[28]242而中医和巫术本来就有着深刻的关系。“历代中医学家中占主导地位的思维认知方法,正是带有浓厚巫韵的,可归入巫术思维范畴的中国传统思维认知方法。”[29]中医学的许多重要概念,如自然观、天人观、形神观,以及阴阳、五行、经络、运气等理论学说都有着明显的巫术源头。

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叶梦接受具有明显巫文化特点的梅山文化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所以,叶梦早年的生活经历与家庭环境无疑都是她接受梅山文化影响的重要动因。

三、结语

综上可知,因为独特的成长经历,梅山文化确实是叶梦散文创作的一个不可回避的背景。甚至可以说,正是梅山文化,才有了叶梦散文的独特魅力。恰如刘锡庆先生所说:“叶梦之所以成为叶梦,她的独特的气质、秉性固是‘内因’,但她后天成长的地域环境、人文氛围等‘外因’的濡染、陶冶也是相当重要的。”[4]对于叶梦来说,故乡益阳,尤其是益阳的三里桥,就是她精神的家园,是她不竭的创作灵感的源泉。

随着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人类进入地球村时代,不同地域之间的文化隔膜完全被打破,西方文化借助其强势的经济、军事地位,对发展中国家进行文化侵入,给这些国家的传统文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在这样的情况下,高度的文化自觉、自信显得尤为重要。而叶梦散文创造了一个作家写活一座城的奇迹,唤起了无数益阳人对益阳这座城市的情感和回忆。故研究叶梦散文创作和梅山文化的关系,有助于学界进一步认识叶梦如何通过创造性的转化,把地方文化精神融入自身创作,从而引导人们的乡土情感、家园情愫的问题,呈现作家背后独特的文化密码,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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