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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性程度副词“绝顶”的词汇化和语法化

2023-03-13侯小华

文化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副词形容词含义

侯小华

极性程度副词“绝”产生和发展已有很多学者相继进行了研究,其构成的“绝+N”词语,如“绝路”“绝处”“绝壁” 等都在现代汉语中被广泛应用,而其中只有“绝顶”在近现代汉语中既可以做名词表示“山的最高峰”,也可作程度副词,表示性质状态达到极致,如“绝顶美妙”“绝顶聪明”。本文将基于历史语料,分析“绝顶”如何能够区别于其他“绝+N”类词语,由名词短语词汇化并进一步语法化成为程度副词。

一、“绝”“顶”的语法化

“绝顶”常用作名词,意为“山的最高峰”,经历了词汇化的演变过程,即在历时演变过程中从非词形式变为词。为便于表达和交流,说话人根据具体使用语境,改变某些句法结构或者将词语重新组合,从而产生一个新的意义。词汇化既有形式也有语义,并且不能完全从其构成成分或者构型模式中派生或推断出来[1]。“绝”和“顶”作为该词的构成成分,在实现词汇化之前,根据使用语境的不同,均经历了语法化,并都演变成为独立的表程度义的副词。

(一)“绝”的语法化

“绝”本义为“把丝弄断”,《说文解字》中释义:“绝,断丝也”,“绝”在先秦时期主要以动词用法为主,具有多个义项,如:

(1)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史记·滑稽列传》)

(2)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史记·荆轲传》)

在上例中,“绝”都是动词词性,均可带宾语充当谓语,但其义项有所不同:例1是其本义用法;例2中,“绝”由本义的“把丝弄断”引申为具体事物的断裂(衣袖断裂),使用范围开始扩大。除了用作动词之外,先秦时期“绝”还可作为形容词,充当定语修饰中心语,构成“绝+名词”的短语结构。如:

(3)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汉书·武帝纪》)

受动词义“超越”的影响,“绝”由位移动作演变为位移结果,表示目的语与参照物之间“距离遥远”的性质状态,成为形容词表示“偏远的”。同时因其动词本义含有“终止”的含义,在认知作用的推动下,“绝”由“终止”引申出“达到尽头,没有退路的”形容词含义,如:

(4)径于绝地,攻于恃固。(《管子·兵法》)

这两种形容词用法在汉代及六朝时期都常有出现,其演变几乎是同时的。值得注意的是,受动词义“超越”的影响,“绝”由动作域向性质域的跨越,引申出“非凡、不平常的”的含义,这是使其后续发展为程度副词的一个重要语义基础。

在语言环境的变化下,文言使用场景近一步扩大,使得动词“绝”部分语义开始逐渐演绎,从而使其使用范围开始扩大,语义不断延伸,并从动作发展到性质,以至于到了汉代出现形容词用法,常与名词组合,构成“绝+名词”偏正短语,如“绝国”“绝域”“绝壁”,为“绝顶”提供了生成语境。

(二)“顶”的语法化

“顶”本义为“头顶”,《说文解字》释为“颠也,从页丁声”,如:

(5)“上六,过涉灭顶,凶,无咎。”(《易·大 过》)

在先秦时期“顶”皆表示“头的最上端”,即“头顶”之义,至今还被广泛使用。随着词义的泛化,“顶”不再专指“人的头顶”,它可以用来表示“一切具有垂直高度的事物的最上部”。如:

(6)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列子·汤问》)

(7)小雨飞林顶,浮凉入晚多。能知留客处,偏与好风过。(《苏端林亭对酒喜雨》钱起)

由此可见,在中古的语料中“顶”已经扩展到一切具有顶端的事物,如:“树顶”“林顶”“寺顶”“岩顶””等。在这个过程中,“顶”的“人的头部”的语义开始扩展,演变成万物的顶端。所以在构词上必须前附具有明确语义作用的修饰语,属于前附修饰语的中心语,于是“顶”由独立词逐渐虚化为后定位语素,“X+顶”的构词形式开始出现。

然而除了作为名词用法,根据语料搜索,直到宋代才有了“顶”作为“相对程度较高”的副词用法,且仅有一例:

(8)星图甚多,只是难得似。圆图说得顶好。天弯,纸却平。(《朱子语类》)

在《朱子语类》之后,诸如此类的用法很少出现,直到清代才鲜有且多用于修饰形容词。如:

(9)“天下又红又光的,是什么东西,不准说好的,要说顶脏的东西。”(《品花宝鉴》)

赵军[2]在研究中发现名词“顶”剧变为极性程度副词的“顶”,中间缺少一个环节,即动词环节。于是他拟测出程度副词“顶”的虚化轨迹,即如下图中的轨迹:

因此,我们也可以推测,“顶”由独立词语法化为程度副词的使用情况鲜见,有可能是因为其虚化为“语素”与其他构词成分相结合语法化为程度副词的影响。因为“顶”不仅含有“极点”的意义,还含有纵向上的“朝上”的语义基础,这都可以成为“X+顶”语法化的推动力。而现代汉语中常用“绝顶”“透顶““顶多”等的程度副词的产生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二、“绝顶”的词汇化

词汇化一般是指“短语、句法结构、跨层等非词单位逐渐凝固或变得紧凑而形成单词的过程。单词的构成,特别是复合词,多由原来句法上的短语演变而来[3]。”“绝”与“顶”字连用,最早出现于六朝时期的《西京杂记》:“攀乔枝,上不测之绝顶。”这与“绝+N”的形容词用法以及前附修饰语的中心语“X+顶”的形成时间刚好契合。二者结构上相扣合,构成偏正式的名词性短语“绝顶”,表示“极尽的顶端”,经过高频的使用,“绝顶”由短语演变为词,成为了一个稳固的指代“山的最高峰”的名词。如:

(10)千航万舸膝前过,仰视绝顶皆徘徊。(《游陵云寺》苏洵)

那么诱导“绝顶”词汇化的动因是什么?我们认为其主要原因是复用,高频率的使用和汉语的双音化。

(一)复用

在概念意义上,“绝”和“顶”都包含“尽头、终点”的含义,我们可以认为“绝顶”是一定程度上的复合或连用。古人将同义连用称为“重言、复语、复用、重说、连文”等,这种构词法在汉语词汇中占有相当的比例[4]。这种具有相同义项的两个词在使用过程中相互渗透,不断黏合,二者词的界限逐渐模糊,形成固定词汇。但“绝”“顶”的连用,六朝时期不常见,直到唐代使用频率开始增多,被广泛用于诗歌中,甚至成为绝句,如:

(11)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杜甫)

(12)更看绝顶烟霞外,数树岩花照夕阳。(《题黄花驿》薛逢)

(二)高频使用

到了唐朝,由于诗人好“登高而赋”,认为情感必须到达山最高处才能喷薄而发,因此“绝顶”被诗人们广泛使用在诗歌当中,其高频率的使用促使“绝顶”成为指代“山的最高峰”的固定用法。据北大语料库(CCL)统计,“绝顶”指代“山的最高峰”用法,仅在《全唐诗》中就出现了67例,《全唐诗补编》18例,在《宋词》和《宋六大家》中也出现了30例。

(三)双音复合化

远古、上古汉语基本句节韵律一般是单音,中古汉语基本句节韵律是由单音节向双音节过度,近古以降汉语基本句节韵律发展为双音[5]。双音词化是汉语发展的规律之一。先秦时期,“顶”作为本义均以单音节形式出现。如:

(13)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庄子·人间世》)

当“顶”在唐朝时期开始泛化为“一切具有垂直高度的事物的最上部”的词时,不再以“顶”泛指,而是加上了修饰语加以区别概念,多以双音节出现,如:

(14)山窗游玉女,涧户对琼峰。岩顶翔双凤,潭心倒九龙。( 《游九龙潭》武则天)

单音词双音化往往由两个意义相同或者相类、相反或相对的单音词逐渐凝固构成双音词。“绝”和“顶”均有“尽头、极点”的含义,在双音化趋势的作用下,这两个高频紧邻出现的单音节词,就可能经过重新分析而削弱或者丧失其间的词汇边界,结合成一个双音节的语言单位,凝固成一个表“山的最高处”的名词。

三、“绝顶”的语法化

“语法化”通常是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的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虚化有程度的差别,实词变为虚词是虚化,虚词变为更虚的成分也是虚化[6]。“绝顶”在词汇化之后并没有停留在名词的使用层面,而是进一步演变,由实词虚化为程度副词,表示性质状态或某些动作行为达到极致。其演变过程如下:

前文提到在唐宋时期,“绝顶”主要指称“山的最高峰”在句子中充当主语或宾语。但随其使用频率的增高,“绝顶”开始“泛化”,后来也用来指代其他事物的“最顶端”,如下例:

(15)卸了袈裟,付与沙僧,又扫二层,一层层直扫上绝顶。(《西游记》吴承恩)

(16)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二刻拍案惊奇》凌濛初)

到了清代,“绝顶”开始出现形容词用法,作定语修饰中心语,形容技艺或水平达到了顶峰,高超不凡。并且几乎同一时期,“绝顶”不仅可修饰中心语,同时还出现了修饰形容词的用法,位于形容词前后:

(17)公子道:“这是各人的好处。况且你那刺绣工夫,也算绝顶了。”(《品花宝鉴》陈森)

(18)每到风清月朗之夜,一同聚啸其中,弹的弹,吹的吹,唱的唱,都是绝顶的技艺,闻者无不销魂。(《翠雅楼》李渔)

(19)绝顶文章志不伸,方才怨的时合运。(《聊斋俚曲集》蒲松龄)

张亚军[7]指出:程度副词的主要功能是对形容词及部分动词所具有的程度义特征进行定位。通过上述演变,我们可以看出促使“绝顶”由名词进一步语化的机制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概念隐喻

隐喻是从源域(source domian)向目标域(targe domain)的跨域映射(cross-domain mapping)。“绝顶”的源域是物体的部位,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空间位置,因具有“顶端、极点”之义,被使用投射到了事物性质层面的“顶峰”,如:

(20)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二刻拍案惊奇》凌濛初)

上例中,“绝顶”由单指称“山的最高峰”,开始泛化为抽象事物的最顶端,表示各种事物在各类维度(dimension)上的“最高点”,但仍属于名词范畴。“绝顶”实现跨域的是当“绝顶”的词性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具体的空间域跨越到了抽象的性质域,其含义也由“极点”演变为“达到了极点一样的”即“超凡的”,如:

(21)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叫作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品花宝鉴》陈森)

(22)清晨就去上锅台,添下一瓢水来,填上一把柴,绝顶的婆婆不待做,只待去做老蠢才。(《聊斋俚曲集》蒲松龄)

受“隐喻”机制的影响,“绝顶”演化为形容词以后,从性质域进一步跨越到程度域,由对事物性质的描述发展到对性质程度的描述:

(23)里侯骂完了,就去叫媒婆来吩咐,说要个官宦人家女儿,又要绝顶标致的,竟娶作正,并不做小,只要相得中意。(《无声戏》李渔》)

(24)但街市尽管冷落,“国民政府驻汉办事处”所在地的C街却是繁华绝顶的。(《骑士》郭沫若)

(25)一切是诗,一切如画,一切鲜明凸出,然而看来又如何绝顶荒谬!(《凤子》沈从文)

在上述例句中,“标致”“繁华”“荒谬”都是对事物性质或状态的描写,“绝顶”出现在其前后是对其性质、状态的程度的修饰,表示其性质程度达到极致。总的来说,在整个语法化过程里隐喻机制贯穿其中,致使表示“极点”之义的名词“绝顶”从空间域投射到程度域,最终形成相对极性程度副词“绝顶”,其途径如下图:

(二)习用及泛化

沈家煊[8]指出:如果一种话语形式经常传递某种隐含义,这种隐含义就逐渐“固化”,最后成为那种形式固有意义,这种后起的意义甚至可能取代原有的意义。通过对BCC语料库中文学作品的搜索发现,“绝顶”作副词用法的句子共223例,其中“绝顶聪明”“聪明绝顶”合计出现了137例,占约61%,如:

(26)她立即把沮丧的脸变成了洋洋得意的脸,耀武扬威地说:我有两个儿子,都聪明绝顶。(《酒国》莫言)

(27)二狗愚蠢无知,所以觉得自己聪明绝顶。(《火葬》老舍)

(28)至于凤喜,自以把她写死了干净;然而她不过是一个绝顶聪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啼笑因缘》张恨水)

(29)人类,可是也颇擅长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们的避之唯恐不速,正是绝顶聪明 。(《夏三虫》鲁迅)

可见“绝顶”和“聪明”搭配在现代汉语中已高度习用化,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准固定模式。这种习用化促使语用者在交际表达时具有倾向性,即在表达“聪明”的极致义时优先选择“绝顶”作为搭配对象。从侧面加强了“绝顶”作状语充当副词的稳固性,推倒了“绝顶”作喻的临时借用的可能性。同时“绝顶聪明”高频率的使用又反作用激发语用者的对比造词的能力,使”绝顶+形容词”丰富化。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将“绝顶”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路径总结如下图所示:

“绝”和“顶”先各自进行语法化,然后通过词汇双音节化凝固成词,再进一步语法化,由名词演变为程度副词。因而,不同于同样经历了词汇化的“绝处”“绝壁”“绝地”等词,“绝顶”能够继续语法化为程度副词,一方面是因为其语素“顶”,因含有“极点”的含义,本身就能虚化为程度副词,具备这样的语法化的语义基础。另一方面,“顶”在语法化的过程中还保持了基本含义中的“朝上”之义, 这种语义在语境使用的变化下,为了贴合语境就使“绝顶”拥有纵向上的“超越”之义,能够演变为含有“等级高”含义的程度副词,这是二者在语义基础上所没有的,再加上“隐喻”机制的影响,“绝顶”最终实现了词性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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