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网师阿月
2023-03-12虞燕
虞燕
她说,渔网从海里拖上来,就跟英雄从战场归来一样,挂彩很正常,得修复,得医治,拾掇得好模好样再出场。
她在渔网边踱了几步,眼睛如探照灯般来回扫射,蓦地,半蹲,双手拽住网的一边,扬起双臂上下摆动,渔网起伏如绿色的海浪。一缕头发从她耳后溜了出来,有节奏地颤动着。
周边三三两两几人,均心不在焉,在岛上,渔网、织网、补网实在常见,没啥看头。某渔船的船老大小跑过来,神情中带着探询,又透着点恭敬,等着她对那些网的命运给出结論,或者,报出修补的费用和时间。她从不扭捏,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像嚼炒黄豆,嘎嘣脆。
临走,她抬起脚尖,轻轻触碰了下渔网,仿佛那些尼龙、聚乙烯、聚酯等合成纤维织成的网是她的老友,得告个别。然后,掉转身,两只手插进衣兜里,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地走了。
她是岛上的补网高手,男女老少通通叫她阿月老补网。这个老,不是指年纪,是说她手艺好,阿月不到三十岁就被叫作老补网了。小时候,她母亲常被父亲叫去补网,那会儿,渔网破了,渔民们率先想到自己的女人,会补网的便拎着一大篮缠满线的梭子奔赴码头和渔船。小阿月跟着母亲,好奇地看着母亲忙活,无聊了,一个人在渔网上打滚、数浮子。有一次,家里的小抄网被老鼠啃了个洞,十二岁的阿月先修剪,后手持梭子,穿来绕去,除了网眼排得不够齐整,其余没毛病可挑。成年后,阿月对补网的热情远超其他人,推敲细节,总结经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岛上的渔船若需拼网补网,头一个就找她。
阿月生得小巧,肩窄腰细腿伶仃,屁股却大,跟整个身子不大相称,像一条鳗鱼吞进海螺,卡在了中段。有人说长年累月坐着织网补网,屁股会坐大。这也许是真的。她的手很瘦,手指似乎常年缠着一圈布胶带,不是这只手就是那只手,不是这根手指就是那根手指,像戴着意义非凡的戒指,舍不得摘掉。
补网第一步,叫“定眼子”,就是给断开的网绳配对、重新编织网眼。这一步最为关键,若配错,接下来的步骤无论做得多完美,网都废了。阿月拉过渔网,如钢琴师摸到了钢琴,手指在千丝万缕的网绳中跳跃,很快,几个绳头被她抽出,紧捏于指尖,另一只手伸向工具箱,一把竹梭子听话地贴在了手心。梭子头尖身细,崭新的网线缠绕得满当当,来回几个穿引,原本断开的渔绳打出了多个绳结,新的网眼形成了。
如果说“定眼子”是定音,那么,接下来便是行云流水般的演奏了,修剪断开的绳头,顺着破洞的边沿编织,梭子如鱼在海里游跃,牵着网线划出各种弧线,她的一双手上下翻飞,那圈布胶带宛若一只白色的蝴蝶,恣意蹁跹。
“演奏”从低音滑到高音,又从高音徐徐降落,一片网修补完毕。
有个裁下的网片,面积不小网眼却小,我捡起,觉得可以缝成小网兜,去河里捞鲫鱼和泥鳅。正补网的阿月瞅过来一眼,下了结论:“不好,鱼会跑光。”补网间隙,她将网片从中间劈开,剪子如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几下,捏起,抖了抖,剪断的线头纷纷而下,剩余部分夹于两个膝盖间,开始编织。没待看清,网兜已成,网底小,上面慢慢放大,深度恰好。我接过来,碰到她的手,触感像外婆的,干而糙,能把蕾丝衫勾出丝来,而她的年纪跟我大姨的不相上下。
阿月的梭子可比她的手滑溜多了。这些小工具,以多年生的青竹为坯料,表面平整,竹质均匀,加上长年与肌肤、网线厮磨,被汗液甚至血液浸润,愈加色泽沉稳,肌理温润,散发出温吞的旧气,还有,挥不去的主人的气息。它们顺服于阿月的手指和手心,熟滑地穿过网眼,打上网结,一张又一张的网自此重生。
补网不同于织网,补网是补救,是修复,无章法可循,得看“病”下“药”,灵活机动。补网师拿起梭子,就如医者手执手术刀,必须下得准而稳。经验、胆大、心细、责任心,缺一不可。渔网创口各异,被鱼噬咬的,被礁石割裂的,被船沿剐蹭的,辨别、清理“伤口”后,选择线号,找到合适的搭界点,横着编,竖着编,一个个网眼伸腰蹬腿,手拉着手,一眨眼就连成了片,奔着与上下左右“接壤”而去。填补一个普通的窟窿,花不了几分钟。若网线颜色雷同,还压根看不出修补迹象,相当于手术很成功,没留下一点疤痕。
岛上的人说阿月“粗头粗脑”,意思是说话、动作等大大咧咧,不是个细腻、婉约型的,但她一补起网来就不“粗”了。像修补网眼,对补网师而言,简单,却又不简单。补好的网眼大小直接关系着收成,网眼大一分可能放跑捕到的鱼,小一分呢,又可能把不该捕的鱼苗兜上来。阿月修补的网,网眼都刚刚好。这个刚刚好里,铁定少不了细致。
让残破的渔网物尽其用,变废为宝,是补网师的责任,也是挑战,更是荣耀。网被礁石挂住,网线断得横七竖八,大部分被撕烂,损毁太严重,已经失去修补的意义,阿月就想办法把两张网拼成一张。比起补网,这个工序更繁杂、严谨。彼时的阿月是裁缝,渔网如布匹,裁好的待用,边角料、废料弃之,梭子成了针,她坐在矮凳上穿针引线,用上多种编织法,终将原本不相干的网片“缝”在了一起。一张全新的渔网诞生。
阿月捏着网,提起梭子在头发上划了两下,说:“日子缝缝补补地过,渔网当然也要缝缝补补地用。”
修补或拼接后,渔网拥有了第二次生命。这个“生命”也得讲究质量,拼好补好只是表象,它必须经过幽昧的深海和乖戾的鱼群的检验。一张重生的网,若在实际捕捞中不易破损,少挂鱼,生产效率高,才是成功的,才彰显出补网者的高超手艺。
不是所有会补网的人都有资格被尊称为补网师或“老补网”。
休渔期,码头及其附近,拖风网、围网、拖虾网、大捕网、雷达网、流网……常常聚集,要么堆如座座小山,要么像巨蛇趴于路的两边,逶迤着伸向远方。阿月领着她的补网队浩浩荡荡而至,无须多言,她们一个个迅速散落在渔网间。她们头上戴的草帽,盖的毛巾,样式花式皆素洁简朴,未坐上小马扎先提起梭子,这个起范儿,竟有那么点赏心悦目。
日头西落,无数个橙红色的光晕从水天交接处涌来,涌上渔港,涌向马路,渔网一半在霞光里,一半在隐晦处。补网队准备收工了,阿月水杯里的水已饮尽,原本缠满线的梭子也都空了,她起身,跺几下发麻的脚,身后,是她的补网之路,修补好的渔网呈半摊开状,静卧一边,她瞥过去的目光有一点温柔,又有一丝得意。
阿月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安家,把母亲接了去,可阿月没住几天就回到了岛上,说手痒,城里又没网可补。岛上的人说她真不会享福。
如今,阿月胖了,背不挺了,补网要戴老花镜了,但她一坐到渔网边上,架势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