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数字劳动异化:剖析与批判
2023-03-12冯燕芳
冯燕芳
(河北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马克思指出,“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1]165。马克思逐次分析了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异化、劳动者与劳动活动相异化、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人与人相异化这四种异化劳动的表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所批判的异化劳动是发生在相对固定的空间(如特定的工厂)与相对固定的时间(如上午8:00到下午5:00)中的对象化活动。随着智能终端技术、互联网技术、软件技术、云计算等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发展及大规模商业化,人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交流方式和思维习惯正在发生深刻的变革。其中,依托于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劳动被称为“数字劳动”,包括软件工程师的劳动、基于在线网络平台的众包劳动、基于应用程序的出行行业和配送行业的劳动、电商客服的劳动、以网络主播、短视频博主为代表的情感劳动、产消合一劳动等形式。新冠病毒感染疫情强化了数字劳动形式,从事数字劳动的人数大幅度增加。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数字劳动在劳动基础、劳动形式、劳动空间和劳动时间上都发生了变化,如数字劳动任务的发布、寻找、比较、接收与提交都需要通过互联网、APP 等新一代信息技术来实现;劳动空间不再是固定的,可以是家里、地铁上、咖啡馆里、公交车上等;劳动时间也不再是固定的,而是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尽管如此,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依然可以剖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数字劳动异化。本文将在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视域下,逐一剖析21世纪资本主义社会数字劳动异化的表现,并反思扬弃数字劳动异化的方式和途径。
一、数字劳动者同劳动产品相异化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通过自己的劳动生产出来的产品作为异己的力量与之相对立。工人生产的产品越多,归他们所有的东西就越少;商品世界的力量越大,工人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数字劳动者依托于新一代信息技术生产出来的产品,无论是物质的还是数字的,依然不属于劳动者所有,并且,劳动者还受到自己劳动产品的控制。
(一)劳动产品不归劳动者所有
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早期,工人在资本家的工厂里通过劳动生产出来的棉布、皮包、钟表、汽车等商品,都不属于工人所有。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对于工人来说,是一种异己的存在物[1]156-157。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数字劳动者生产出来的产品可以是有形的物质产品,也可以是无形的数字产品。不管是哪种产品,劳动产品不归工人所有的情况比马克思那个时代表现得更为明显。
对于有形的物质产品,如手机或电脑,依然不归工人所有。生产智能手机的工人想要拥有一台智能手机,需要用自己的工资、奖金等劳动所得去购买。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依然存在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分析的情况,“现在工厂所出产的纱、布、金属制品,都是许多工人的共同产品”[2]。随着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分工的进一步细化,一部智能手机生产出来要经过大约五百道程序,而且这些工序会由不同国家的劳动者来完成。即便如此,多位劳动者共同参与生产的劳动产品也不归这些劳动者共同所有。
对于无形的数字劳动产品,劳动产品不归劳动者所有的情况比有形的劳动产品更为明显,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部分数字劳动者无法拥有数字产品的版权。在AMT、Upwork等在线网络平台,既有一些数据标注、问卷整理之类的重复性劳动任务,也有一些数据分析、软件开发、代码编写等创造性劳动任务。对于后者,平台或客户要求工人签署保密协议,并放弃知识产权[3]132。放弃知识产权意味着劳动产品不属于劳动者所有。美国合金娱乐公司(Alloy Entertainment)每年针对青少年出版30多本图书。该公司出版图书的程序为:通过开会讨论产生图书创意,一位编辑拟定故事情节,一位或几位从在线网络平台临时招聘的作者撰写具体章节。合金娱乐公司向出版商出售这些章节,并保留所有的知识产权。从在线网络平台临时招聘的作者们按要求使用公司的笔名,没有署名权[4]。
另一方面,劳动者生产的数据不归劳动者所有。人们每天使用电脑、智能手机或其他智能终端设备在各种网站、APP上进行搜索、点赞、发帖、购物、打车时,会产生各种数据。这些数据是普通用户数字劳动的结果,但却被谷歌、苹果、亚马逊、优步、Mata(原Facebook)、YouTube等大的平台公司无偿占有。这些数据经过收集、分析和处理之后,平台公司可以了解消费者的消费习惯和需求,对消费者进行精准画像,然后将这些数据卖给广告商,实现针对消费者的广告精准推送。普通用户的这种劳动形式是数字劳动的一种重要形式,被称为产消合一劳动。平台公司以此获取巨额利润。这些利润是由普通用户生产的数据获得的,但普通用户并没有从中获取收益。
为什么工人通过劳动生产出来的产品会属于资产阶级? 马克思经过分析后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即资产阶级拥有资本,而“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1]130。正因为资本家支配了劳动产品,所以才导致工人与自己劳动产品的异化。再者,分工和交换导致工人生产的商品不属于自己所有。在社会分工条件下,个人不是为自己而生产,而是为他人和社会生产。交换使劳动产品与生产者疏离,外化给他人,由他人支配,以此换取自己所需要的产品。
(二)工人受到劳动产品的支配或控制
在资本主义社会,不仅工人的劳动产品被资本家剥夺,而且工人还被自己的劳动产品控制或奴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对对象的占有竟如此表现为异化,以致工人生产的对象越多,他能够占有的对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的产品即资本的统治”,“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1]157。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资本主义大工业发达分工和广泛贸易的前提下,工人受到自己劳动产品的支配[1]555。
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者受自己劳动产品支配或控制的情况更为明显。在产消合一劳动中,人们在网站或APP上搜索、购买、点赞、评论形成的数据会反过来制约人们参与网络活动。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其畅销书《今日简史》中指出,当下的高科技巨头掌握了数亿乃至数十亿全球用户的数据,通过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他们能深入、全面地了解用户的生活模式,甚至比用户自己更了解自己。对于掌握这些数据的大公司,世界并不存在秘密,能更好地控制他人,甚至整个世界。赫拉利由此总结,掌握了数据的人,也同时拥有了一种“数据霸权”[5]。例如,剑桥分析公司可以通过Mata等社交软件来采集所有用户看起来无用的信息。他们简单地通过5个点赞就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政治倾向,如果有对应的转发和评论,剑桥分析公司就可以判断用什么样的信息来影响用户的判断,于是便会向该用户不断地推送相应的信息。平台也会根据消费者的喜好推送广告,从而获取更多的利润。在平台不断推送信息的过程中,人们甚至分不清楚哪些是自己的真正需求,哪些是受到了平台广告或推送信息的影响。这种行为被称为“搜索引擎操纵效应”。
当数字资本家能够无偿占有人们的劳动产品——数据,并能用它来控制一切的时候,数字资本家便驱使人们在数字空间里花费更多的时间为自己生产更多的数据。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数字劳动异化比马克思那个时代劳动异化深化的地方还在于,使用手机和电脑等智能终端的人们没有意识到他们正从事着数字劳动,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劳动是一种异化劳动,他们心甘情愿地甚至是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制地时不时打开手机查看或搜索信息。就在这“不由自主”的过程中,劳动者为资本家生产了更多的数据。
二、数字劳动本身的异化
异化不仅表现在结果上,而且表现在劳动过程和劳动本身。劳动产品之所以同劳动者相异化,就在于劳动过程已经同劳动者相异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深刻地指出,“如果工人不是在生产行为本身中使自身异化,那么工人活动的产品怎么会作为相异的东西同工人对立呢? 产品不过是活动、生产的总结。因此,如果劳动的产品是外化,那么生产本身必然是能动的外化,活动的外化”[1]159。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数字劳动中,劳动者与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主要表现在劳动片面化、劳动家庭主妇化和劳动受到监控三个方面。
(一)劳动片面化
在马克思那里,劳动的片面化主要是由分工导致的。随着分工的精细化,劳动被分割为不同的部分,劳动成为单调的、摧残人的精神和肉体的活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把自发的社会分工归结为异化劳动的原因。他们指出:“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1]537生活在某一特定时空中的个人,无法超越社会强加给他的分工,在长时间内只能从事一种劳动,这就造成了劳动的片面化。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再次提到这个问题,由于分工,现代工厂中的作业被截然划分,“每个工人的劳动只是极其简单的操作”[1]624。
在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932年公开面世之前,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和奠基人格奥尔格·卢卡奇(György Lukács,1885—1971,以下简称“卢卡奇”)就根据《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思想提出了物化理论。从本质上讲,马克思的异化和卢卡奇的物化是一致的,都是描述工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只不过物化比异化的程度更深。卢卡奇描述了20世纪初资本主义社会工人劳动的片面化,“劳动过程越来越被分解成一些抽象合理的局部操作,以至于工人同作为整体的产品的联系被切断,他的工作也被简化为一种机械性重复的专门职能”[6]154。卢卡奇继承了马克思的观点,即认为工人劳动的片面化是由于分工造成的。
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片面化程度进一步深化。随着国际社会分工的进一步深化,很多公司将财务、咨询、零部件的生产等业务外包给发展中国家,以此降低劳动力成本。其中,印度呼叫中心承揽了全球多数的咨询业务。印度呼叫中心工人的主要活动是回答客户咨询、在电脑相应的数据库查询、情感说服、打字、使用电话系统。这种工作具有高度的重复性。英国学者乌拉斯·胡斯(Ursula Huws)认为,呼叫中心的“工人根本不是什么新型的、经济学上前所未知的知识工人,反而是早期办公室工人(如银行出纳、保险推销商、订票员、电话操作员等)的泰勒化、去技能化的后代”[7]89-90。
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其他数字劳动形式也被片面化了。微任务平台上的大量工作只需要点击鼠标就可以完成,是重复性极强的片面工作。基于应用程序的配送行业的工作流程为接单—取单—送单,基于应用程序的出行行业的工作流程为接单—送单,工作也极具重复性。
(二)劳动家庭主妇化
劳动的家庭主妇化,指的是某种形式的劳动具有家务劳动的特征,包括但不限于:没有工作期限;没有最低工资保障,甚至无报酬;不受工会和劳动法保护,没有社会保障;工作单调,劳动中没有任何波澜和水花;没有固定工作时间,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之间没有界限,可以在任何时间进行,随叫随到,就像家庭主妇一样24小时为丈夫、孩子、病人、老人任劳任怨工作;没有机会获得更高的资格,没有晋升机会等。
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产消合一的劳动、呼叫中心的劳动、软件工程师的劳动等带有家庭主妇化的性质。其中,产消合一劳动的家庭主妇化性质最为明显。只要还生活在这样一个数字化时代,生活中就离不开网络。只要上网,就在为他人生产数据,甚至睡觉时间都在通过智能终端为他人生产数据。生产数据是一种数字劳动,但没有人为这种劳动支付报酬。产消合一劳动是一种存在争议的劳动形式,目前不受现行劳动法的保护。产消合一的劳动者没有组织工会,更没有晋升机会。
呼叫中心的劳动也带有家庭主妇化的特征。呼叫中心的员工必须24小时待命,随叫随到,从事的工作极其单调。呼叫中心的工会水平也较低。福克斯一针见血地指出,“呼叫中心工作是一种多层面的家庭主妇化和女性化的劳动形式,因为它涉及对客户的情感关怀、组织消费任务以及通过与女性呼叫中心代理人的交谈来投射客户的性欲,从而唤起色情电话服务。呼叫中心工作的家庭主妇化使这项工作工资待遇很低”[8]382。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印度的软件工程师,被印度劳力行派往美国或其他需要的国家,完成一些针对不同客户的工作。这些印度软件工程师也像家庭主妇一样具有灵活性,他们必须随时提供服务,随时准备在不同的任务之间切换,长时间投入工作中而没有足够的时间花在自己身上[8]274。今天,依托于在线网络平台的软件工程师也具有这种性质。
(三)劳动受到监控
为了提高劳动效率,获得更高的利润,资本家对工人的劳动进行监控。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现代工业已经把家长式的师傅的小作坊变成了工业资本家的大工厂。挤在工厂里的工人群众就像士兵一样被组织起来。他们是产业军的普通士兵,受着各级军士和军官的层层监视”[9]38。为了达到获取高额利润的目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家们依然对工人的劳动过程进行监控,但监控方式更多地建立在信息技术基础之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对数字劳动的监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通过智能手持、穿戴设备监控工人。亚马逊仓库分拣货品的工人由于借助于智能终端进行劳动,因而他们的劳动也升级为数字劳动。在亚马逊的仓库,所有分拣工人都配备了一台手持电脑,它向工人发出命令,告诉他们必须取回什么东西,以及货品在庞大仓库的什么位置。然后,手持电脑就开始倒计时,工人必须在限定时间内找到并扫描正确的货品。如果未及时找到货品,那么分拣工人的任务完成率就会下降。如果完成率低于特定标准,那么这名工人就会被解雇,一名新工人将取而代之。接着,循环再次开始。据媒体报道,亚马逊单个仓库每年大约有300名全职员工因工作效率低下而被解雇。不光亚马逊的仓库,一些超市也开始利用智能手持设备和穿戴设备对工人进行监控,对工人完成任务计时并进行生产效率评分,督促工人们劳动。
其二,通过算法监控工人。在基于应用程序的出行行业,平台通过算法更快地匹配工人与客户、分配任务、设定价格、规定路线、预算抵达时间,从而帮助少数人力资源经理在全球范围内监控数千名乃至数万名司机。如果平台工人表现不佳或工作质量未达到算法设定标准,那么他们极有可能被拉低评分,限制接收工作任务,甚至被停用账户。
其三,通过在线软件监控工人。工人在在线网络平台上寻找到工作任务之后,在工作之前,客户常常要求工人在自己的电脑上安装特定软件如Worksmart。这些软件不仅可以跟踪键盘输入,还能随机捕获电脑屏幕截图,而且可以调用网络摄像头每隔十分钟拍摄一张照片。平台利用在线软件对工人劳动的专注力和工作强度进行评分。国际劳工组织的调查显示,有相当大比例的受访者被平台或客户要求安装特定软件,能追踪到他们工作习惯和工作时间;工人还被要求使用监控系统来提交已完成的工作截图[3]132。
其四,客户或消费者监控。这类监控,最典型的是用于基于应用程序的配送行业和出行行业。平台使用算法将工人与客户进行匹配,客户的评分则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客户在用车后可以对司机进行评价,对于评价低于一定标准的司机,平台将采取强制停止服务等处置措施。配送行业的工人可能会因为一位消费者的差评而拿不到一单的费用,甚至还会被罚款。通过消费者的体验评分,资本将对劳动者的监控权利转化为消费者对劳动者的直接监督。这种转化意味着资本对劳动者的控制超越了流水线生产中资本对劳动者在时间和动作层面的控制,而深入到劳动者自身服务态度与情感表达层面。
还有更变态的监控方式,即在工人身体内植入芯片,这已经在欧美成为现实。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似乎生活在一个全景式透明监狱中,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再受到监控。
三、人与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
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是整个异化过程的核心,也是劳动者与劳动产品、劳动过程相异化的必然结果。人的类本质是人与动物相比较而言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或者说,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就是说,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对象。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1]162。由此可见,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正因为人有意识,人才是一个主体,人才具有主体性、创造性;正因为人有意识,人才是自由的,人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但在异化劳动中,主体被客体化,人的主体性、创造性很难发挥出来;人对于劳动的支配权、自主权也被剥夺;人创造了工具,但却受到劳动工具的主宰。异化劳动把人对动物所具有的优点变成缺点。这样,人就与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了。
(一)数字劳动者被客体化
劳动本身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活动,是人的类本质,是人有意识的、体现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的活动,但在异化劳动中,人却变成了机器或机器的附属,主体被客体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1]159并且,随着分工的扩大,工人从事极其片面的、机器般的劳动。这样,工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被贬低为机器,工人变成抽象的活动和胃[1]120。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资本主义大工业发达分工和广泛贸易的前提下,工人本身已作为生产工具与耕地、水牛等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并列在一起[1]555。这样,工人就失去了作为人应有的主体性、创造性,沦为与生产工具一样的客体。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9]38。
在卢卡奇看来,物化的表现之一就是主体的客体化,即人由生产过程和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主体沦为被动的、消极的客体或附属品。卢卡奇指出,在服从自身运转规律的机械体系中,“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他发现这一机械系统是现成的、完全不依赖于他而运行的,他不管愿意与否必须服从于它的规律”[6]156。人不仅在生产过程中失去了主体地位,而且从认识上失去了主体性、能动性和创造性,沦为生产过程中被动的客体,其活动变成一个专门的固定动作的机械重复。
不同于工业时代工人的劳动依附于机器,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基于应用程序的出行、配送、客服等行业的部分劳动依附于信息技术和算法,根据APP的指令完成相应的工作。如果违反相关指令,工人们可能会受到惩罚。亚马逊仓库里负责分拣商品的工人只需要依据手持电脑或智能腕带设备的指令完成相关工作,基本不需要也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基于应用程序的出行、配送等行业的劳动会逐渐完全被机器取代,客服行业的劳动绝大部分已被替代。这种替代已经在部分领域和地区成为现实。所以在完全被替代之前,从事这部分劳动的劳动者更像是机器人,已经被客体化了。
(二)数字劳动者缺乏自主权
劳动是人的本质,是人自由自觉的活动。人在劳动中能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感到自由。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发生了异化。异化劳动中的人缺乏自主权。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如果人把他自己的活动看做一种不自由的活动,那么他是把这种活动看做替他人服务的、受他人支配的、处于他人的强迫和压制之下的活动。”[1]165
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基于应用程序的出行行业和配送行业的工人在打开APP之前和关闭APP之后是自由的,但在打开APP之后和关闭APP之间的这段时间是不自由的。工作自主权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工人接受还是拒绝某些订单。基于应用程序的出行业(37%)和配送行业(48%)有相当大比例的工人表示他们往往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决定是否接受或拒绝订单。在优步平台上,司机需要在收到请求后的15秒到40秒内根据有限的信息做出决定。拒绝或取消订单会对评分产生负面影响,从而导致无法获得想要的工作时段,工作机会减少、收入降低、失去奖金,甚至平台账户被停用。如果出现上述情况,通常他们无法找到原因去申诉或辩解,也无法改善个人工作绩效。这些问题严重影响了数字劳动力平台工作的灵活性和自主权。
工人为何要在他人的强迫和压制下劳动? 因为工人除了出卖劳动力赚取生活所需,已经一无所有。工人为了维持自己及家人的生存,必须出卖劳动力。马克思指出,工人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此,这种劳动不是满足一种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1]159-160。尽管印度呼叫中心的工人知道自己的工资只相当于美国从事同类工作工人的10%~20%,但依然希望能拥有这样的工作机会。他们时常担心工作机会被转移,或是被机器替代。若失去工作机会,这些工人可能连生活甚至生存都维持不下去。
(三)劳动者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劳动工具的主宰
人超越动物的地方就在于人能制造工具,利用工具为人类服务。但在异化的数字劳动中,人受到自己制造出来的工具的主宰。
手机作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一个社交工具、劳动工具,本应由人来主宰它,但是它似乎占据了人的所有时间,在一定程度上主宰了人的生活。生活在数字时代的人们,不论睡觉前后、上课前后,还是吃饭前后,乘车前后,只要有一点时间缝隙,就无时无刻不盯着手机,不自觉地翻动手机,通过手机完成社交、付款、出行、订餐、娱乐或工作。一旦离开手机,人们便会烦躁不安,或是陷入无限的慌乱中。
电脑作为人类创造出来的劳动工具,本来是要提高劳动生产率的,但却降低了人的专注力。法兰克福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以下简称为“罗萨”)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中谈到,今天打开电脑,原本打算写作的。但是,打开电脑以后,先快速浏览了经常造访的网页,看一下CNN,看一下足球赛的结果,看一下头条新闻,还有可能打开电子邮箱,最后只拿出30分钟来写书。即便进入到工作状态之后,人们也常常身不由己地暂停工作,利用电脑进行娱乐和消遣。这是成千上万网络用户都有的心态和经历。
四、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
人与人相异化是异化劳动前三种表现的直接结果。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1]163如前文所述,马克思所揭示的异化劳动的三种表现,在21世纪的数字劳动中均有具体体现,那么,异化的数字劳动也必然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一)数字劳动者原子化
人的原子化是对人的社会化的异化。人是社会中的人,人无法离开社会而存在。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必然产生人与人的交往。人的产生过程,尤其是语言和意识的产生是跟交往联系在一起的。“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1]533“部落”是人的社会化的最初形式。因为生产力的不发达,人们靠狩猎、捕鱼、畜牧为生,个体难以抵御野兽的侵袭、难以获取足够的生活资料,所以以部落的形式生活在一起。
人是具体的。只有理解了人生存的社会环境、历史阶段、与其他人的关系,才能真正理解人、认识人。马克思认为,“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1]3。一个人不可能成为一个社会,更不可能组成一个国家,因此,只有通过这个人所在的国家、所生活的社会才能真正地理解和认识这个人。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基础上,立足于劳动实践,立足于社会历史进程,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501。
人的原子化是由卢卡奇提出来的,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疏离和冷漠,人与人之间丧失了有机联系。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分析,由于生产过程完全按照精确的理性原则被机械地分成多个孤立的部分,劳动者之间的有机联系被切断,劳动者变成各自孤立的、被动的原子[6]157。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数字劳动所导致的人的原子化,比卢卡奇所描述的20世纪初人的原子化状况更为严重。在数字化时代,众包劳动者在在线网络平台上寻找工作,然后在家独自完成,这导致除家人以外,这些劳动者很少有机会接触其他人,因此,这个群体存在社会隔绝感。如果在线网络平台或客户需要劳动者在非正常工作时间段(如凌晨)工作,那么,众包劳动者原子化状况将加剧。其他人在工作的时候,众包劳动者在休息;其他人在休息的时候,众包劳动者在工作。众包劳动者很少与同一平台的同事沟通,跨国众包平台劳动者更是如此,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众包劳动者的孤立感和隔绝感更加严重。正因为数字平台众包劳动者的原子化,工人们很少与同事建立联系,更没有联合起来集体表达自己的诉求。
(二)社交媒体交往异化
随着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发展,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Mata、Twitter、YouTube、Instagram 等社交媒体为21世纪的人们提供了新的交流和沟通方式、扩大了人们的交往范围、跨越了交往的空间距离。但是,当人们的交往越来越依赖于社交媒体时,也会出现社交媒体交往异化,这种异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人与人在现实中不借助于社交媒体的交往反而变得不正常。当一个人出门坐地铁或乘坐公交车忘记携带手机等智能设备的时候,尽管周围都是人,但可能依然感觉到慌乱、孤独,甚至无助。因为他的社交基本上都在社交媒体上,而他周围其他人也都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运用社交媒体进行交往。所以,当人们越来越依赖于社交媒体进行交往时,反而会导致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疏离。
其次,社交媒体交往是一种沉溺性的交往,这种交往耗费人们的注意力,当人们投入的时间和感情越多,注意力也被消耗越多。心理学家表示,大多数人会在没有新信息提醒的情况下,每隔15分钟或更短时间翻看一次手机。因为如果不看手机,人们会觉得错过了什么。因此,这不仅会增加人们的焦虑感,而且会干扰人们的专注力。最终人们在这种交往中失去自制力,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最后,当人们把社交媒体当做一个广告平台、销售平台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又深了一层。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谁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和关注度,谁就能拥有更多的客户和资源,而多数平台用户正深陷于这种商品意识形态的泥淖中。他们如同最底层的搬运工,绞尽脑汁构思视频,不断上传短视频,运用各种策略,不惜出丑,吸引粉丝关注,不断为代言商品做广告,目的就是卖出更多的商品。殊不知,正是这些免费的劳动为数字资本家生产了更多的数据,为数字资本家攫取更多的利润奠定了基础。
五、扬弃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数字劳动异化
数字劳动建立在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基础之上,本身是中性的。之所以发生异化,是因为数字劳动处于资本主义制度下,受到资本逐利本性的影响。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推进分工、监控劳动过程,使劳动者客体化,都是为了提高劳动生产率,最终攫取相对剩余价值;占有甚至剥夺工人的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使劳动家庭主妇化,使劳动者原子化,都是攫取绝对剩余价值的方式。劳动者被智能手机等劳动工具主宰、在社交媒体上交往异化,是资本家希望基于更多的数据卖出更多的商品,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获取利润。所以,资本的逐利本性是劳动异化的最根本的原因。但是,资本主义社会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短时间内不可能通过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来消灭资本。所以,在现有条件下,扬弃劳动异化,推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可以通过立法进行数据确权、定期进行数字排毒、引导劳动者树立合理的劳动观、继续发展科学技术等措施来实现。
第一,通过立法进行数据确权。在个人数据权属划分中,有一个确定性的原则,即个人的性别、收入、手机号等信息数据肯定是归属于个人的,但个人的行为数据,比如浏览页面、搜索等产生数据到底应该属于谁? 这就涉及数据确权,即确定谁拥有数据的所有权、使用权。2016年,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批准了一项消费者隐私保护规则,明确规定由宽带互联网接入业务所产生的数据所有权归消费者,宽带服务提供商在使用消费者的网络搜索、软件使用、位置信息和其他与个人信息相关的数据之前必须征得消费者同意。2017年,欧盟发布了《构建欧洲数据经济》,对非个人的和计算机生产的匿名化数据设立数据生产者权利,他人未经授权不能使用和获取这些数据。2018年,欧盟颁布了《通用数据保护条例》,规定用户对与自己相关的数据拥有自主控制权,并且数据主体有权要求数据控制者删除与其相关的个人数据以及避免数据被传播。数据产权用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之后,数字资本家们就不能无偿占有普通用户的个人行为数据,这样也就扬弃了产消合一劳动中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异化。
第二,定期进行数字排毒。数字排毒倡导个体从“永远在线”的数字世界中暂时退出,以休养生息。为了超越被手机、平板等劳动工具主宰的异化现象,数字排毒建议人们通过控制个体的智能设备接触,设置时间边界,减少使用时间,关闭某些APP的推送、提醒或停用某些账号,确保以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方式使用电子设备,最终回归工具发明的初心——为人类服务。数字排毒还倡导人们投入更多的现实社交中来,这样才能超越社交媒体交往异化和数字劳动者原子化。
第三,引导劳动者树立合理的劳动观。一方面,劳动创造幸福。人只有通过劳动才能满足自己的自然需要、社会需要和情感需要。劳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是人自由发挥自己智力和体力的活动。通过劳动收获劳动成果,确证人的本质力量。因此,只有在劳动中,人才会感到幸福。另一方面,过度劳动导致人痛苦。如果劳动导致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伤害,那这种劳动没有创造幸福,反而制造了痛苦。这违背了劳动的本质,也违背了人的本质。人们不应该丧失休息的权力。为了实现数字劳动者的身心健康,从劳动者本身来讲,应夺回时间主权、削减工作时间、争取更合理的工作日程和更人道的工作形式、杜绝过度劳动。
第四,继续发展科学和技术。随着物联网、动态视觉技术、路线导航、障碍躲避、突发决策等关键技术的发展,在不久的将来,基于应用程序的网约车司机的劳动形式将被完全替代。人们还可以基于应用程序来打车,但不再需要司机。同样,依托于无人驾驶技术,基于应用程序的配送劳动也将被智能机器人替代。随着智能语音、深度学习等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在不久的将来,绝大多数呼叫中心的劳动将被人工智能替代。目前,人工智能客服已经进入实际应用阶段。当配送员、外卖员、网约车司机、呼叫中心客服的劳动都随着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发展完全被人工智能或机器替代时,就谈不上这些形式的数字劳动异化了。
当一些劳动形式被机器部分或完全替代后,人就拥有了自由时间。对于没有被机器或人工智能替代的工作,生产效率也将大大提高,人们的工作时间将大幅度缩短。新一代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让人们看到了“把社会必要劳动缩减到最低限度”的希望。那么,人将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在自由时间里,人们可以更多地参与文化、艺术、运动等兴趣活动以及志愿服务等公益活动,这有助于扬弃异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