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从被需要的那一刻开始

文｜方圆记者 语斯雯頔

我也在思考，这些受害者真的可以彻底走出过去吗？许佳给我的回答是，这份阴影仍然会在夜深人静时，给受伤的人一次猝不及防的袭击

第一次看到“反诈联盟”四个字，就觉得这是个有些英雄气的名字。这个民间反诈组织的成员全部来自民间，大部分成员都是网络电信诈骗案件曾经的受害者，因为上过当，他们志愿驻扎在各大社交平台，在线上宣传反诈知识，并劝阻和帮助其他受害者远离骗局，用自己有限但积极的力量去帮助他人。

2022 年9 月开始，我先后几次采访了多名反诈联盟成员。在聆听他们过去和现在的故事时，我深受触动：他们不仅帮助别人走出困境，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助人的过程中，一步步治愈自己过去的伤痛，重拾生活的力量和勇气，甚至获得了成长。

帮助别人是最好的“自我疗愈”

许佳每天都会在社交平台分享反诈的宣传视频和文字资料，并回复私信。当然，这只是她反诈工作中“表面”能看到的内容。更多时候，许佳会在受害者微信群帮助受害者整理立案资料，联系报案的派出所，以及通过各种渠道查找骗子的最新动向。通过帮助他人，许佳觉得自己身上“损失的能量”在回补，她逐渐感知到“鲜活的快乐”又在内心复苏了。在安慰别人时，许佳自己也得到了慰藉，她觉得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找到了全新的价值和意义。“我帮助了他们，他们也帮助了我，让我逐步‘走出过去’，这是一个双向救赎的过程。”

实际上，重拾这份勇气和力量，也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许佳曾和我分享了她被骗后的整个心路历程。刚意识到被骗后，许佳感受到的是巨大的耻辱感和对自我的怀疑。在社交平台试着分享被骗经历后，她却受到网友的言语攻击，这给她造成了二次伤害。尽管时隔很久了，在我听许佳说到这些事情时，我似乎依然能听到来自她内心的破碎的余音。

后来，许佳加入到一些受害者群里。看到许多女生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被骗经历，许佳从这些受害者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知道这些女生此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聆听者、一个理解她们的人，她很愿意做这个人。在感到被人需要的那一刻，许佳让自己从受害者转变为了救助者，不管她有没有意识到，她真正开始让自己逐渐得到疗愈。也是从那时起，她的耻辱感才逐渐弱化，乃至最后慢慢消失。

其实，“走出过去”，这句话说起来简单，但也不是仅靠单一的力量就可以做到的。许佳告诉我，她是靠着母亲、受害者群小伙伴、心理医生三方的帮助才逐渐走出来的。特别是心理医生的一句话，让许佳似乎在瞬间找到了出口——“会被骗的人都是本性善良的人。”那天在心理咨询室内，她哭成个泪人，却在听完这句话后觉得自己被人理解了。

以我的理解，许佳这样的受害者，在得知被骗后，自信快速地崩塌，不得不把他人强加的“愚蠢”、“贪婪”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他们不得不反复丈量对比自己。这让他们一度对自己产生了严重的质疑，陷入崩溃。

反诈联盟成员丽莎和许佳一样也是被杀猪盘所骗。知道被骗后的一段时间，丽莎独自待业在家，又赶上家里有人陆续去世，她整个人被愤怒、悲伤、抑郁等情绪淹没，她觉得“天都塌了”。丽莎的内心陷入了无解的死循环，她想问句“为什么”，却不知道问谁。丽莎告诉我，幸亏自己那时和父母住在一起，否则她有可能就此离开人世了。

之后，有位反诈志愿者动员她加入反诈组织，建议她可以通过帮助他人来“忘记自己的痛苦”。这句话打动了丽莎。加入反诈联盟后，丽莎的日常工作是疏导受害者的情绪，查找、举报诈骗网站，以及通过和骗子聊天来“反套”最新骗术手段。

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丽莎慢慢调整心态，渐渐明白内心的纯洁和善良是最宝贵的，在这一点上她并没有错。但也要懂得，与其从他人那里寻求安慰，不如学会先肯定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

丽莎认识了一位受害者，她与自己遭遇的骗子同名，她把这件事当玩笑告诉对方讲，并告诉对方不要介意。丽莎觉得能把过去的经历当成笑谈，已经证明她不太介意过去的一切。

丽莎觉得，自我疗愈的方法，有时也可以很简单，只要你肯伸出手，触碰下户外的阳光也许就够了。丽莎说，这是独属于她的治愈方式。丽莎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拍摄的是，自己用手触摸阳光。她把这张照片设置为手机背景图。在情绪特别低落或者压抑的时候，丽莎也会看孩子或宠物的视频，让自己充分感受那份纯净带来的力量。

遇到受害者想不开的时候，她会告诉对方多出去到户外走走，闭着眼睛去感受阳光的温度，或是去呼吸新鲜空气，或是和小朋友玩耍、帮一帮街边的老人等。“帮助他人，就是在帮助自己。”丽莎对我说。

在反思中成长

一名电信诈骗案受害者在派出所报案后，拍下自己按红手印的手指照片。她说，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来源：受访者提供）

反诈成员告诉我，经历这一切后，他们都有了各自的成长。丽莎把受骗的经历比喻成上课，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她说通过反诈，自己学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只不过学费有点贵，需要用她的人生来支付。丽莎学习化妆的老师在刚知道她被骗后对她说：“我不能同情你，你应该对社会感恩，你要感受、明白这个世界。”当时，丽莎还不太懂老师话语中的含义，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凭什么要感恩社会，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这么开心和冷静。后来，遇到人生中其他难题后，她前后琢磨，不断地反思，才渐渐明白了无论遇到的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是生命对自己的一种考验。经历过这一切后，她变得更加“人间清醒”，也理解了老师所说的感恩之心。

现在，丽莎甚至有点感激自己“被骗的过去”，那让她能够更加了解社会的善与恶。她很喜欢化妆老师推荐给她的一本书《人生不设限》。主人公尼克·胡哲是个天生没有四肢的残障人士，但经过的努力，他可以冲浪、潜水、踢足球，甚至受到很多国家领袖的接见，在国会发表演说。读到这些故事，丽莎备受激励，她意识到活着就是应选择感恩而非抱怨。她感恩自己是健康的，感恩自己目前拥有的一切。她应把关注点放在如何帮助更多的人上面，而不是一味地纠结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和她聊天，我能感受到她对于化妆老师的敬佩和感激。

《方圆》2022 年10月下刊的《被骗后，他们开始反击》一文讲述了一群反诈志愿者的故事，他们本是电信诈骗的受害者，但经过自己的努力和相互帮助，最终转变成帮助别人、服务社会的志愿者。

但在我看来，她最终真正能有所领悟，靠的其实还是她自己，她是自己最好的老师。

和丽莎一样，许佳说自己成长了很多，她现在回过头去看自己的经历，觉得自己成长的跨越度是非常大的。不仅是帮助他人，许佳还借此学到了很多法律知识，在此之前，反诈和法律领域对于她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丽莎的收获还不只是“知识和见识”，她觉得自参加反诈工作以来，自己的性格和脾气都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刚开始帮助其他受害者时，丽莎因为不懂反诈的技巧，再加上过于冲动的个性，导致自己在反诈工作过程中屡次出状况。

丽莎不断改正自己的小毛病，努力学习反诈知识和与人沟通技巧。现在的她，懂得在他人需要安抚时用共情能力去感受对方，也学会了在需要谨慎判断个案情况时，要理智分析当时的情况。

“就是变得理智和感性并存，吹嘘一下自己哈。”丽莎开玩笑地对我说，要舍得去改变自己，才能做好事情。

真的可以彻底“走出过去”吗

在采访中，我也在思考，这些受害者真的可以彻底走出过去吗？许佳给我的回答是，这份阴影仍然会在夜深人静时，给受伤的人一次猝不及防的袭击。

曾经凌晨两三点，受害者群里的小伙伴发泄情绪说的一句话会瞬间勾起许佳对曾经那场骗局的回忆。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完全“走出过去”。

我问许佳，那你觉得怎样才算走出过去？她说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结果，让骗子可以全额赔偿她的经济损失。相比于其他受害者，许佳案的进展算是速度最快的一个，案件已经走到了开庭阶段。但是追赃这件事，让她再次陷入深深的无力感当中。

为了要回赔偿款，2022 年“十一”期间，许佳的母亲陪同许佳一起去了骗子老家。经村民指路，母女很快找到骗子家，正巧骗子的奶奶从屋内走出来。因为骗子曾经将爷爷奶奶的图片发给过许佳，所以许佳一眼就认出了奶奶。许佳上前询问，这位奶奶却否认认识骗子，说自己是邻居。许佳只能把微信聊天记录中的图片递到老人眼前，这位奶奶才承认。进屋后，奶奶将爷爷也叫了过来，四个人面对面坐着。这位奶奶一直想要借着老人家的身份扯远话题，表示自己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清楚。但是曾当过村干部的爷爷在听到事情原委后，直言道：“他这样骗人是不行的。”许佳告诉我，这位爷爷几乎沉默寡言，全程只说了不超过10 句话，但是每句话都说到了许佳的心坎上。

我很担心，双方当时会不会起冲突。许佳告诉我，她早就能够面对这个事情，这次来是为了追回损失，没打算把事情闹大。双方谈话的过程十分平静，临近中午，奶奶还一直询问她们饿不饿，需不需要做饭给她们吃。

但骗子一家其他家属对她、对这件事的态度，让她非常气愤，甚至觉得不可理解。

许佳曾经和骗子的母亲电话沟通，骗子的母亲没有任何歉意，反而说：“你能把他关起来，你牛，我特别佩服你。”“这怎么能算骗呢？这不过是找你借钱，只不过金额大一点。”

骗子其他亲戚对待许佳的态度也很不客气。这一家人根本没有想要赔偿的诚意。

在她最艰难的还贷时期，哪怕对方家里先拿出三五万元还给她，她也不会这样愤怒。骗子的父母都在工厂打工，不可能一点钱都拿不出来，骗子家庭的经济情况也没多差。

我问许佳有没有想到，找上门要赔偿款的行为，会让骗子的家属受到伤害？许佳说她原本没想要把事情搞大，但面对这一家人的态度，许佳觉得让骗子真正受到惩罚的方法，不只是坐监狱，而是应该让他“社死”。许佳已经决定如果骗子家属一直不赔钱，过年的时候，她就会拿着判决书去骗子的村子里要说法，那时全村的人，包括回乡过年的亲戚都会知道这件事。这是许佳选择的“报复”骗子的方式，她认为对于这种人必须给他点教训，自己该沟通的都已经沟通了，已经没有义务再去考虑骗子家属的感受了。

许佳的案子目前尚未判决。即便有一天，她真的拿到了全部赔偿款，她是不是真的能完全“走出过去”，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删掉过去”。即便伤好了，大约疤还是会留下一个的。

用“锋芒”筑起自我保护的屏障

反诈联盟成员对于人性的反思，是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位反诈成员跟我开玩笑说，诈骗受害者们经过这么一遭，都历练成了“人生哲学家”。

我感觉，诈骗案件的受害者和其他案件受害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被夺走的，是对人性的信任；被破坏的，是心底的那份最迟的单纯善良，“坏人”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对人性产生反思。

许佳说，被骗的经历让她对人性产生了怀疑。从前，她总觉得人心险恶只存在于影视剧里，与自己无关，身边的人都很好。被骗后，许佳会反思，某些人为什么会这么坏？他们和身边的人为何不一样？现在渐渐地，她能坦然接受了人性中恶的部分。

这些经历也直接影响到了许佳的人际交往。以前许佳与人交往，发自本能的就是信任，从来都不会想很多。而现在，认识新朋友或者同事时，她会更为谨慎，她甚至会在被执行人名单中查一下有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许佳还告诉我，我刚找到她联系采访时，她把我采访的消息发到了受害者群里，群友们都在怀疑我是假记者，是个骗子。熟悉之后，许佳和我聊起这个小插曲，我们两人都笑了。我觉得，这种本能的怀疑是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它躲在每个受害者心灵深处，让他们随时可能产生应激反应。

经历了这么多，丽莎也变得不再那么单纯和天真，面对诈骗分子时，她的想法属于“亦正亦邪”。她认为单靠法律的力量还不够，她一定要用其他正当的方法把这些坏人全揪出来。

采访中，丽莎和许佳都提到一个词：“锋芒”。我对这个词的理解，这是许佳和丽莎为了保护心底的、最初的那份纯真和善良，所筑起的屏障。她们明白在今后的日子中，要学会穿起铠甲，用一种看似锐利的姿态抵御可能的伤害，保护好自己。

我问过许佳一个问题：善良、金钱、情感，哪一项在这次诈骗经历中对你的影响最大？她依然回答说：“善良。”许佳告诉我，她每次想到自己的善良被人利用和践踏，都觉得恶心。

听从心里的声音是继续下去的动力

反诈成员告诉我，他们也曾遭到质疑，甚至是威胁。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可以一直继续坚持下去的呢？听到这个提问，许佳纠正了我的说法。她说，没有所谓的选择坚持还是放弃，是自己先去做了，在做的过程中去体会这样做的意义。即使拿到赔偿款，案件圆满解决，许佳表示也会继续帮助那些受害者，这是她发自本心的意愿。

而对于丽莎来说，刚开始这样做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摆脱沉溺的痛苦。那时，丽莎会催眠自己，通过帮助更多的人能给自己积攒幸运和福气，她相信越善良的人越幸运。后来，在不知不觉间，丽莎为了反诈工作，每天忙到没时间睡觉，争分夺秒地想营救那些受害者。那些境外受害者，有些还是未成年人，会管丽莎叫姐姐。当丽莎看到他们被暴打的血腥照片，或者发出近乎绝望的文字时，她都觉得心疼到不行，这就是她必须继续反诈的原因。她的心告诉她，必须继续下去。

丽莎告诉我，她的工作中，还有40 个年轻小伙困在境外电诈公司，等待营救。丽莎希望警方早点采取联合行动，将他们救出来。

随着反诈队伍的日益壮大，这种继续下去的精神也在不断传递着。许多受害者在丽莎的救助下走出了痛苦的过往，慢慢加入反诈行列。

丽莎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很多新成员已经“出师”了，自己已经没什么需要教给他们的了。要是有一天，我们这些反诈人都“失业”了那该多好。（文中许佳、丽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