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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中的东夷文化遗风

2023-03-10张晶晶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5期
关键词:东夷战国策殷商

张晶晶

相比于先秦时期其他的史传类散文,《战国策》以国别体的形式集中展现了各个国家的特点,这为我们研究春秋战国时期各主要国家的社会状况提供了便利。至春秋戰国时期,经过长时期的民族融合,东夷先民遗留下来的民俗风情和文化特色,主要保留在该族群的发祥地—齐鲁沿海地区,因此也就主要见于《战国策》中的齐策。

一、东夷:上古时期重要的部落群体

按王国维先生言:“自上古以来,帝王之都皆在东方。太皞之虚在陈……少皞与颛顼之虚皆在鲁、卫。……自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殷周制度论》)这里所提到的东方就是东夷。关于夷的记载,从周初开始就屡次见于经籍,《尚书》中有“蛮夷华夏”,《孟子》中有“(舜)东夷之人也”,《后汉书》中有“东夷列传”,《说文解字》又有“夷,东方之人也”,这些文献典籍中都把夷作为一个单独的群体提出来。“东夷”作为部落集群之称初见记载,始于殷墟甲骨文,称为“人方”或者“尸方”,傅斯年先生将这两个词解释为“殷墟卜辞中每言伐人方,此人字实当释为夷字”(《夷夏东西说》)。郭沫若先生在其著作《卜辞通纂·考释》中做了另一种解释:“旧多释尸为人,余谓当是尸字,假为夷。”综合以上说法,人、尸、夷皆一义,尸方、人方就是夷,夷就是东方之人。总而言之,夷是与华夏相对而言,居于东方有独立个性的氏族部落群体,诞生了伏羲氏和帝舜等古圣先王,和多位传说中著名的氏族部落领袖。后来的多次考古发现也证明,这个群体有很发达的文化水平,如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

从地望概念上讲,对“东夷”的解释,引用傅斯年先生在《夷夏东西说》中的说法:

凡在殷商西周以前,或与殷商西周同时所有在今山东全省境中,及河南省之东部,江苏之北部,安徽之东北角,或兼及河北省之渤海岸,并跨海而包括辽东朝鲜的两岸,一切地方,其中不是一个民族,见于经典者,有太皞少皞有济有穷徐方诸部,风盈偃诸姓,全叫作夷。

以太皞伏羲氏对华夏文明的贡献而言,东夷群体在华夏民族和华夏文明发轫期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言。上古传说的“五帝”时代,司马迁将之列入正史,这个时代从其重要性来说,是华夏先民从各自分裂的氏族部落团体逐渐走向融合的过程。东夷势力在这一时期的很多方面都占据着主导的地位,正史记载中的蚩尤、颛顼、祝融、帝喾、帝舜、皋陶、伯益、后羿等,都出自太皞、少皞所属的东夷群体。东夷先民为华夏光辉文明的形成和发扬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二、东夷人尚武善射

《说文解字》:“夷,平也。从大从弓。东方之人也。”许慎从字源上为我们对“夷”做了一种解释,这种解释很可能根源于夷人的生活习俗而作出的推论,“夷”字从大从弓,大是人的象形,夷就是一个人背着弓箭的会意。《说文解字·矢部》中还有解释:“古者,夷牟初作矢。”从字源上看,大概东夷人始作弓之为器,并将这种工具用于日常狩猎和战场杀敌,以上信息也很能反映东夷是一个善射且尚武精神浓厚的部落群体。东夷人尚武善射的风习还体现在一些上古传说中,如射掉九个太阳的后羿就是神话传说中东夷人的著名领袖,大战炎黄二帝的蚩尤也是东夷人的部落领袖。

古人对“齐”的称谓,其实质内涵,从文字学理解,最早可追溯到甲骨文,这个字是三支飞射出去的箭头的形象描绘,所以,“齐”这个名称,其来源与此地东夷先民的风土人情和能射尚武习性有关。东夷人世居的齐地,在东夷先民或迁徙他方,或与诸夏民族融合之后,还保留了浓厚的东夷文化风俗。直到春秋战国时期,齐国仍然是个战斗力很强、民风比较剽悍的国家,这从《诗经·齐风·卢令》和《诗经·齐风·猗嗟》等描写齐地居民热衷狩猎、崇尚勇武精神的诗篇可见一斑,反映最显著的当属《战国策》中的内容。这本书大量描写了齐国君臣的武略和对外征战,多次战役可称用兵攻伐的典范,如齐晋鞌之战。《战国策》中的记载不胜枚举,此处略举,“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若风雨”(《齐策一·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大破(魏)之马陵”(《齐策一·南梁之难》)。“大”字气吞山河,排山倒海而来,有虎奔万里,力拔千钧之势,写出了齐军锐不可当的气概。齐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齐策一·成侯邹忌为齐相》),与魏征战“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齐策五·苏秦说齐闵王》)。齐闵王在位时,“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盐铁论》)。甚至,善于谋略的张仪都不得不感叹“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地广人众,兵强士勇”(《齐策一·张仪为秦连横齐王》)。

齐国民众尚武,君臣热衷勇力,凭借这样的风俗人情,齐国在强手争雄的战国史中,为中国的军事史留下了不少可资借鉴的宝贵谋略和智慧。

三、自由开放的婚恋风俗

齐建立在东夷人的世居之地,姜太公被东封于齐之后,基于本地特殊的民族情况,因俗简礼立国,尽量保留了原来东夷人的生活习性和民俗风情。

《后汉书·东夷列传》写道:“东夷率皆土著,喜饮酒歌舞……其俗淫,皆洁净自熹,暮夜辄男女群聚为倡乐。”东夷人能歌善舞,天性浪漫,在对待男女之事上,没有后来周人那样严格的礼法和伦理约束,他们追求从心而为,这一点在《诗经·陈风》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证之以《诗经》,陈人本就是东夷重要支系的后裔,和殷商人同源,又地处殷商旧畿,它的文化保留了十分浓厚的东夷色彩。《史记》中有记载:“陈胡公满者,虞帝舜之后也。昔舜为庶人时,尧妻之以二女,居于妫汭,其后因为氏姓,姓妫氏。舜已崩,传禹天下,而舜子商均为封国。夏后之时,或失或续。至于周武王克殷纣,乃复求舜后,得妫满,封之于陈,以奉帝舜祀,是为胡公。”《陈风》现存十首,有七首是对男女欢聚自由恋爱生活的吟唱。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将这种民风形容为“举国若狂”。与郑卫之风的男女爱情描写相比,东夷人的婚恋多了很多率性开放的习俗色彩,同时又更多地流露出优雅浪漫的文化特色。东夷人的这种天性,在《战国策·齐策》中的表现,更为外向热烈。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男女关系开放程度,典籍记载繁多。“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史记·滑稽列传》)男女相从,欢聚游乐,毫无礼教顾忌,在当时形成一种很普遍的社会现象—“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齐策四·齐人见田骈》),“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状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与私焉”(《齐策六·齐闵王之遇杀》)。上自礼教完备的达官贵族,下自礼法不及的乡野平民,在男女相处婚恋关系上毫无顾忌。直至礼乐教化大行几百年后的汉代,齐地仍然保持着东夷百姓这种自由开放的民俗风情,以至于让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里这样记载:“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香泽。”男女相从,随心所欲,甚至到了放纵无礼的程度。《齐策三·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载:

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或以问孟尝君曰:“为君舍人而内与夫人相爱,亦甚不义矣,君其杀之。”君曰:“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其错之勿言也。”

名噪天下、权倾朝野的相国夫人,竟然与地位低下的舍人私通。齐地女子对待爱情的随心而欲已经不止一次通过真实的历史事件让后人匪夷所思。然而,作为名誉被损害一方的堂堂相国,孟尝君得知夫人私通舍人后,并没有怒不可遏,反而通情达理以“人之情也”安抚为他愤愤不平的臣下。这种女性不忠贞于丈夫,男性也不将妻子私通他人视为奇耻大辱,而是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可见那个时代的男女礼教观念之淡薄,教化风行似乎也没改变东夷人传统的男女世俗风习。

四、信巫好卜

齐国所在的山东半岛是东夷发祥的兴盛之地,东夷是殷商民族的文化母本,考古发现的很多殷商文化习俗,基本是东夷部族所共有,现在已知的关于殷商的文史知识,也是我们进一步了解东夷人文风情的重要凭借。殷商人信巫好卜,巫祭之风极其浓厚。殷商人的生活离不开人牲祭祀和求神问卜,大到对外征战、筑室营屋,小到日升日落,都要請求神明的旨意,卜问吉凶。殷商人对巫的信仰可以体现在整个国家政治结构系统的设计上。商王不仅是最高政治领袖,也是宗教信仰的领袖,即群巫之首,其他王室大臣和殷商内部各地区统治者,是分属于商王,对商王负责的小巫。商王主持中央政治事务,也掌管日常大小不一、种类繁多的各种祭祀活动,如“乙巳卜,王宾日”“庚子卜贞,王宾日亡尤”等。殷商人是东夷人的一支,文化同根同源,殷商虽然灭亡,东夷人仍然继续保持着这些风俗习尚。

现存的文献记载,有不少反映了东夷人的这种信巫好卜的传统。《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了陈完家族的三次占卜记录,陈完本是陈国人,妫姓田氏,陈国内乱,公子陈完避乱齐国,田氏经过十几代人的发展经营,杀齐简公,废齐康公,自立为齐公,后世称“田氏齐国”。前面略有提及,陈地是东夷后裔的重要聚居地,其民俗风情也相当程度地保留着东夷的文化传统。陈厉公为公子完做的三次占卜,其第一次:“陈厉公使卜完,卦得观之否:‘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明显是一个大吉之卦,卦辞上说,公子完以后会成为一国的贵宾,此为贵族陈厉公为其子公子完的身后事业而卜。公子完的第二次占卜:“齐懿仲欲妻完,卜之,占曰:‘是谓凤皇于蜚,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卒妻完。”这一次是公子完到齐国避乱之后,齐国的大贵族齐懿仲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不知是否可行,于是问卦请示吉凶,卦辞大概是说两人婚事凤凰和鸣,子孙后代兴旺隆盛,位极人臣,于是他把女儿嫁给了公子完。凡东夷人生活所居之地,占卜问卦之风莫不弥漫,不仅贵族公卿遇事求神问卜,就连平民之间也借助民众对卜卦的迷信施行倾轧争斗,如《齐策一·成侯邹忌为齐相》载:

成侯邹忌为齐相,田忌为将,不相说。公孙闬谓邹忌曰:“公何不为王谋伐魏?胜,则是君之谋也,君可以有功;战不胜,田忌不进,战而不死,曲挠而诛。”邹忌以为然,乃说王而使田忌伐魏。

田忌三战三胜,邹忌以告公孙闬,公孙闬乃使人操十金而往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欲为大事,亦吉否?”卜者出,因令人捕为人卜者,亦验其辞于王前。田忌遂走。

暂且不论政治斗争双方的是非善恶,这场精心设计的政治陷阱,能得以成功实施,主要得力于上层和普通民众对占卜行为的推崇信任,在一个信巫好卜的群体内部,占卜结果的公信力确实可以牵动舆论导向,并为人利用掀起政治风波。在齐国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中,这只是一件毫不起眼的插曲,却以小见大反映了东夷旧居之地的齐人,对巫卜的狂热和忠实信仰。

东夷作为上古十分强大的一个部落群体,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和独具一格的文化风俗。随着商周时代民族大融合,诸夏民族成为中国文明文化的主体,东夷文化逐渐式微,仅在齐鲁海岱地区和其他东夷人成规模聚居的地区,如陈国,尚留存着东夷人的文化风俗。陈国地小国微,内忧外患,最终又亡于楚,陈地东夷文化遗风彻底中断。鲁国立国之初,周公长子伯禽对鲁国原有的东夷人进行了比较彻底的移风易俗,东夷文化在鲁国所存无几。唯有齐国,姜太公在东夷原住民风土人情基础上,施行因俗就礼的变革,快速恢复生产,跃居诸侯大国,凭借实力,保存了东夷文化的独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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