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合还是启蒙:反思民众文学 在大众化思潮中的文学与民众的关系问题
2023-03-10孙勇
孙勇
“文艺大众化”一词,最早由林伯修于1929年3月所发表的《1929年急待解决的几个关于文艺的问题》一文中提出。在此文中,林伯修第一次明确而具体地讨论了文艺大众化问题。但是,如果把“文艺大众化”口号的提出作为大众化思潮源头,这种观点便存在误解。大众化思潮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条线索,是贯穿于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思潮活动。
五四时期的民众文学在大众化思潮几个阶段里比较特殊,民众文学先于“文艺大众化”口号而存在。可以说,民众文学是在没有“文艺大众化”口号的号召下产生的大众化意识。伴随着民众文学的不断发展,“文艺大众化”口号才被提出,因此,民众文学是大众化思潮的先声。通过对民众文学的学习与研究,我们深刻了解到贯彻整个大众化思潮的矛盾—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矛盾,即文学与民众的关系矛盾。
一、白话文运动
语言和文字是文学的外在形式,文学思想的革新应以语言文字层面的改造为始点,语言文字层面的改造也会带来文学思想的革新。
五四新文学的变革也是从文学的语言文字层面改造开始,逐渐深入到文学思想内核。五四新文学与传统旧文学最明显的区别:文言文的废除與白话文的倡导,此举措可谓是大众化思潮的奠基石。几千年来,文言分离是传统旧文学的显著特征:作者将自己的观点思想写成文言文,然后文言文被读者所接受,接着再将其翻译成白话,让自己接受理解。这种类似于“摩斯密码”的解读行为,其结果是文学被少数贵族阶级和知识分子所垄断,普通民众无法“解读密码”,甚至于无法接触到文学,这与我们所追求的“大众化”目标完全相悖。因此,实现文言一致,打破少数人对文学的垄断,让更多普通民众接受文学,是五四时期民众文学的首要目标。
白话文运动的研究离不开胡适,胡适被称为“白话文第一人”,他所提倡导的白话文运动为接下来几十年文学的大众化奠定了基础。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文学改良应从“八事”入手,这也成为白话文运动的具体要求。胡适以中国古代文学史为理论基础,他认为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古人有古人的文学,今人有今人的文学,不能盲目去模仿古人,应做今人的文学。胡适用文学史说明:“白话文之文学,自宋以来,虽见屏于古文家,而终一线相承,至今不绝。”并且,他在对白话文的研究中逐渐认识到:中国的文学应该是“活的”,文言文是“死的”,文学革命就是要“复活中国文学”。
白话文运动如果只是停留在语言、文字等外在形式的努力,那么可以说白话文运动是失败的。白话文如果用来描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伦理道德和封建糟粕的话,那么白话文运动也是失败的。白话文所写的内容应该是真实社会,所描写的对象应该是劳苦大众,所表达的思想应该是民主科学。它并不是文言和白话的角色互换,而是在文学里建立起现代价值观念,形成独立的知识分子话语空间。
开展白话文运动的出发点是让普通民众读懂文学从而接受文学,让他们也有平等接触文学的机会,更容易去了解一些新思想、新观念。这表明白话文运动的目标也在于现代性启蒙,为输入现代价值观念做好了提前准备。白话文运动的倡导也为接下来平民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外在条件。
二、从平民文学到民众文学
随着新文学运动的推进,文学革命的步伐也由外在形式的改造发展为理论阶段的革新。1918年12月的《人的文学》中正式提出了贯穿五四新文学的核心理念—“人的文学”,这也是新文学与旧文学在思想观念上最根本区别,这意味着文学革命的进一步发展,开始进入理论阶段的建设。
在“人的文学”提出之后,“平民文学”这一概念也被提出。平民文学指的并不是某一种文学类型,而是一种文学观念,是以人的意识为基础,并且在人的意识全面发展后所形成的理想文学观念。平民文学通常是描绘平民生活、反映社会现实的文学作品,通常不强调文学的身份属性,而是着重于刻画普通人的生活、情感,以及社会现实的各种问题和矛盾。平民文学往往具有贴近民众、关注民生的特点,是文学作品中反映社会现实的一种重要方式。平民文学在中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代文学作品,如《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都是典型的平民文学的作品。
在平民文学刚被提出来时,它曾被误认为是用白话文写的通俗文学,因为二者都是贴近大众生活、以民众为主体进行创作的文学作品。通俗文学这类文学大多是以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为题材的作品,充分迎合了大众的审美趣味。通俗文学大多以大团圆为结局,一般结构是这样:穷酸书生偶遇富家小姐并一见钟情,但由于“门不当,户不对”,封建家长出面阻挠,无奈书生上京赶考,金榜题名,最后皇上赐婚,喜结连理。从内容就可以看出通俗文学和平民文学的不同,通俗文学虽然在文中表现出对被封建礼教所迫害的才子佳人的同情,但解决办法也是靠皇恩浩荡这种封建礼教的政治手段。阻碍才子佳人的是封建礼教,成全才子佳人的也是封建礼教。通俗文学是作者依靠封建社会生活进行素材收集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它被封建礼教的环境所包围,永远无法跳出“奴隶”的圈子,无法使民众真正觉醒为一个真正的“人”。由此可见,平民文学既不是通俗文学也不是慈善主义文学,应该把以启蒙大众为目的的平民文学和以迎合大众为目的的通俗文学彻底区别开来。平民文学不同于迎合和迁就大众趣味的通俗文学,而是以“人的文学”为核心且认真严肃去思索人生问题的文学,其首要目标就是促进人的“觉醒”—让人认识到自己是人,而不是奴隶。
从以上对通俗文学和平民文学的解读中,我们认识到五四时期所提倡的民众文学说到底是一种启蒙文学,是从知识分子角度出发的话语立场,是知识分子摆脱传统封建观念后,进行独立思考而形成的现代价值观念。在民众文学中,虽然知识分子记录民众生活、同情民众遭遇,但在出发点上,知识分子并不和普通民众一致,其首要目标是启蒙。在进行文学创作过程中,他们逐渐意识到过度迎合和迁就民众趣味会走上通俗文学的道路,这将与启发民智的目标完全背离。在文学作品中,知识分子对劳苦大众的非人遭遇表示同情,但是这种同情并不是居高临下的士大夫般的同情,而是从人的解放方向出发来表示的共情,这种情感虽然和普通民众在同一平面,但是首要目的绝不一样,这也充分体现了五四时期平民文学的启蒙性。
民众文学在“平民文学观”基础上发展而来,其间又经过“民粹主义”、两个口号“劳工神圣”“到民间去”等以民众为中心的活动的推波助澜。“民众文学”这一概念的提出,表示知識分子对文学与民众的关系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在文学领域之中,戏剧是距离普通民众最近的文学类型,因为戏剧的表演可以直接通过视觉被普通民众所接受,不需要通过“文字”这个中介物进行表现也可以被理解,这让一些不识字的普通民众也能通过戏剧表演去接受新思想。“民众”这一概念也最早出现在戏剧运动中。但由于文明戏的发展过于商业化,已经不可能践行“平民文学观”,即关注普通民众的启蒙。文明戏关注的更多是商业利益和娱乐大众,这导致文明戏无底线迎合和迁就普通民众的低级趣味,并没有给人以积极的人生指导,所以艺术内容愈加庸俗低下。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无底线迁就和迎合所带来的弊端:知识分子所形成的话语立场可能被这种过度迎合民众趣味的浪潮所淹没。于是,他们开始借鉴西方戏剧理论,试图摆脱资本束缚,提倡一种非营利、非职业的业余演剧—“爱美剧”。于1921年所创办的民众戏剧社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所建立的,他们秉承着“平民文学观”和“人的文学”等观念,以普通民众为表现对象,促进人的思想觉醒,以严肃态度去研究人生,而不是把戏剧当作娱乐人生的工具。民众戏剧社摒弃文明戏迎合民众低级趣味的弊病,按照西方戏剧理论去精心编排戏剧,但是他们所排演的《华伦夫人之职业》却遭受了巨大的失败。在受欢迎程度上,爱美剧与同时期的文明戏相差甚远,其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像文明戏一样去迎合民众的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这使得民众文学陷入一个矛盾,这矛盾也贯穿于整个大众化思潮,那就是:普通民众无法主动接受超出自己观念的新理念,这样就实现不了启蒙的目的;若想让民众主动接受新理念,文学就必须迎合和迁就民众审美趣味。
20世纪20年代初,这是一个面临内忧外患的动荡时代,知识分子急切地想通过文学创作对普通民众进行思想启蒙,从而达到促进人的觉醒、改造落后社会的目的。要想文学启蒙普通民众,那么文学与民众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成了目前需要关注的重点。
三、民众文学的局限
“从0到1”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社会的革命是如此,思想的革命亦是如此。
五四时期的民众文学面临着一个救亡图存、呼吁改造的社会环境,它企图通过启蒙普通民众的思想观念去实现变革社会的目的,所以它无可厚非地会带着一些功利性的启蒙目的。这种思想启蒙是要在一个具有长久封建历史的国家获得成功,可想而知其难度。虽然外部的社会环境对民众文学起了很大的影响作用,但是民众文学也有很多内部局限性导致这场文学活动收效甚微。
首先,过度文学“欧化”使得新文学失去了“大众化”的土壤。晚清时期,先驱者们意识到当前国家的思想观念落后,纷纷开始从各个方面学习并引进西方先进思想。在文学领域,先驱者们从西方引进了先进的文学理论,三大文艺思潮也在此时各有发展,学习西方的语法规则也促进了白话文的完善……但这种“欧化”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大众化思潮陷入了窘境。与晦涩难懂的文言文相比,白话文确实使得文字变得较为通俗易懂,从而拉近了文学与民众的关系。但这种知识分子所提的白话文体与普通民众的语言还是有所差距,这种文体带有旧文学的高雅趣味,又有西方语言的语法规则,是一种介于“欧化”和“文言”的“四不像”语言,导致普通民众无法充分接受。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现代主义这些文学思潮的引进使得中国文学初具现代性的特点,文学变得更加具有创新性,情感的表达也颇具个性化。但新文学在艺术形式、表现手法上的“欧化”也使得普通民众对新文学的阅读变得困难,如鲁迅的《狂人日记》中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曾经让习惯于阅读古典小说的普通民众一头雾水。
其次,知识分子自身的局限性导致忽视真正的“民众”。五四运动时期,五四先驱者打出“民主”和“科学”的口号,对于“民主”中的“民”,知识分子理解得相当简单朴素,将之视为对贵族阶级相对立的普通民众。例如,胡适指出:“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民众文学说到底还是精英知识分子所倡导的带有理性启蒙性质的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市民文学。一方面,五四知识分子自身带有一种精英人士的优越感及文化者的自豪感,这使得他们与普通民众有“认知”上的隔阂,导致他们对于文学有一种不自觉的“逆大众化”追求。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对“大众”的认识也不准确,他们把民众锁定在市民身上,并没有看见农民力量的强大,没有意识到谁才是真正的“大多数”。
最后,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强烈反对,导致民众不认同新理念。常言道“顽症还需猛药医”,但五四新文化运动这味药貌似给得太猛烈了。五四时期,新文化的倡导者一上来就打出看似过于激进的口号,以至半辈子都在熟读圣贤书的文人以及被封建礼教所洗脑的农民一时难以接受,纷纷对新文化运动进行批判,使得普通民众未曾了解就开始抵制新文学,这也使得文学与民众的距离被越拉越大。实际上,新文化先驱者对传统文化并不是“一刀切”,他们承认传统文化有糟粕的部分,也有优秀的部分,只不过在与封建守旧派、复古派的长期对垒中用力过猛且迫不得已加强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他们反对的是儒家所带来的封建礼教,而不是全盘否定儒家优秀的理念。
现如今,网络时代飞速发展,网络文学凭借着互联网这个平台轻而易举地成为文学创作中的热门角色。网络文学的个性化、多元性及自由性很快地拉近了文学与民众的距离,受到了广大读者的青睐。与此同时,网络文学的一些过度迎合媚俗、恶俗、金钱至上的弊端也开始显现。文学与民众的关系一直是一个困扰着文学发展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需要长期的时间工作。
民众文学是大众化思潮的一个准备阶段,面临着启蒙大众的任务,尽管有许多的不足之处,但是它确确实实打开了大众化思潮的大门,对中国现代文学有重大的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