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饼的真实
2023-03-10饶晓玉
饶晓玉
去年九月,似乎已经过于遥远。当时的沪上,一簇一簇的栾树花开,金色的花朵随风纷扬后,结缀出串串粉色果实。赴沪之前,我便常常想象我们的会面情景,我想把这些落花、果实织进我们的交谈和步履中,让它们都沉甸甸起来。
然而,自你走后,我方才循着地图姗姗来迟。如期会面的,只有你照片中的土地。照片中那个盛下了一整个夕阳的窗口,常常使我步履沉重。面对它,我并不能言说什么,只是弓身捡起路上的一块石头。你的语言温柔而坚硬,使我常常像落叶一样将自己摊开,又蜷起,希望可以包裹住这个正在流逝的季节。但我也明白,我们都出走了,季节是带不走的。我们都会各自关上那扇窗,关掉那枚夕阳,关掉秋天的轻盈,留下那一块饼—
过去你说,自从成年远出求学之后就极少回家,因为自小身体不好,父母常常说你“不是块好饼”,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外飘荡,也不想让他们担心。就这样,你赋予了一块饼温暖、坚韧的底色,随手递到我手中。而那时候的我,恰好也对一块饼着迷。在北方求学的四年,我经常一边走路,一边啃一块烤得硬硬的鸡肉饼。想吃饼,并不意味着我真的喜欢吃饼。仔细想一想,或许缘起于我自己的语言习惯。我常常说“我想吃某某饼”—就是那种面皮酥酥黄黄却硬邦邦的饼。实际上,我并不喜欢吃那种饼,可我常常想要吃饼。每当我一字一顿、郑重其事,而又以一种略带乖戾的语气说出“饼”这个字的音节的时候—我紧紧咬住“bǐn”这个音节,并不说“bǐng”,也就是说我着重突出了前鼻韵,而故意忽略了它原本的后鼻韵的时候,童年的光景便在一瞬间将我围裹住。于是,饼在我的印象中就突然变成了一种美味。甚至,我单单想到自己说出“饼”这个字的音节的时候,我就开始对它垂涎了。更奇特的是,有时候你看我开开心心地咬着这块饼,可我实际却在为这块饼感到一种孤立无援。无边的童年里,我从孤立无援中冶炼出来橡树那样坚韧的品质。如今,我在北方的土地上咬一块坚韧的饼,它的质地,或许正微妙地连接了童年的情感。我的童年,没有严格的路,每当独自隐入晨雾,拨开交折的稗草,抖落菜籽上的露珠,偶尔滑倒跌入阳沟……路才被我踩出混沌的轮廓。脱掉鞋,会有神秘体验……
我想,我咬的这块饼不是饼,而是童年的我自己。而我们恰好都有这么一块坚韧的饼,所以我们单薄的谈话才变得丰盈起来。
今年九月,我一直在做噩梦,但有一天晨间,我梦见了你。梦里,我没有再咬一块硬硬的饼,我在练习吃饭,练习更为轻盈的咀嚼方式,练习克服一个人吃饭的羞涩。倏地,预感到你从我身后而来,即将触碰我的肩膀。果然,我一回头便看到了你。你把我拉到断崖边,大风刮个不停。我不断压低身体,趁你不注意时偷偷往后退。你却高高地站在崖边,笑着,敞开着,并没有听我说话,好像只有你自己而已。当日光渐渐从乔木上退去,暗色汇向远处的山谷,你才緩缓开口,陈述这段时间里你的出走。你说你去了我的故乡,言说自己也拥有了回家的感动。言语间,你又掏出一个陶罐递给我。你说,这是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陶罐。如果觉察到无端的、漫无目的的情感,那就躲进去吧,躲进去,然后沉静下来阅读古籍。接着,你在陶罐上写字母“D”,和我完全不同的写法—我会先把那一竖拉到刚刚好的长度,然后再画剩下的那个半圆,首尾接合的时候,能看到我好像很虔敬的样子。而你,则是先勾出那个半圆,或者贴切点说是个稍微圆润的“7”,然后再草草地拉下最后的一竖。从上往下,像落幕,温暖和冷峻都被你付诸笔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明白秋天需要以漫无目的填充空寂,我们不是每次都能怀着金色的情感,迎接秋天沉甸甸的降落。但我永远珍爱那块饼,珍爱一个人衔着那块饼走路时,内心最隐秘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