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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与成因:大众认知中东北文化的“土”与“俗”

2023-03-10

关键词:东北大众区域

李 晓 妮

(长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提及东北文化,“土”与“俗”便成为大众认知中最为突出的印象,多取“落后”“粗鄙”和“庸俗”之意,但这种认知是否合理呢?东北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系统的重要构成部分,是东北人民在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千百年的历史演变中通过生活实践所淬炼而成的,其中“土”与“俗”恰恰是对东北区域内文化同质性及其与母体文化系统的异质性的最本质描述,具体指的是东北区域内不同族群在多样化的地理环境下对生产方式、民风民俗、文化信仰的创生和选择,并在古代的历史长河中汇聚、磨砺、交融,在近现代的社会转型中快速成长起来的有别于母体文化的东北人的活法儿。其根植于东北劳动人民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反映了东北文化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是其显性特征和新的生长点;既高度保留传统文明的诸多元素,又有着活跃的现代性基因;既有刚健有为的文化特质,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自身的局限,可谓历史源远、积淀丰厚、内涵深刻。故大众对于东北文化的“土”“俗”认知是局部而非全面的,是表层而非本质的,多为基于直观的判断和误读。而纠正这种认识偏差需要我们从地缘、历史和文化视角去认识东北文化的“土”“俗”的内涵,需要我们从东北文化自身的发展、大众的审美心理和当代的文化焦虑中探寻其被误读的原因,进而结合当代文化发展的基本要求激活“土”“俗”内涵中的优秀基因,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为指导,以提升东北文化的现代性为目标,来探索东北文化事业走向繁荣的路径。

钱穆通过词源和语义考察将文化(Culture)定义为“群体的人生”,如一切植物般从“自己内里长出,有它本身的生命”(1)钱穆:《中华文化十二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3—4页。;哈佛大学文化人类学教授克莱德·克鲁克洪(Kluckhohn,C.)也将文化定义为“历史上所创造的生存式样系统”(2)克鲁克洪:《文化与个人》,高佳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6页。,“是一种渊源于历史的生活结构体系,这种体系往往为集团的成员所共有”(3)许苏民:《文化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7页。。由此,我们对东北文化的认识也应基于时空维度来考察这块土地上的群体繁衍生息、生活实践的样态,以及该样态在历史变迁中的生长过程。

从让·波丹到孟德斯鸠、黑格尔,再到20世纪的年鉴学派,均将地理环境之于历史发展的作用作为一个哲学问题来重点探讨。其中,布罗代尔认为长时段的历史,即地理、生态、文化等才是对人类社会进程起决定作用的要素,而短时段内的伟大人物、政治事件则置于历史浅层,如天际流星不值一提。马克思亦从人类生活实践的角度强调了地理环境的基础性影响,认为“不是土壤的绝对肥力,而是它的差异性和它的自然产品的多样性,形成社会分工的自然基础”(4)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87页。。东北地域辽阔,有着西部的茫茫草原、东部的高山密林和中南部的平原沃土,且被蒙古高原和燕山山脉阻隔,形成古中国相对独立的一个单元。由于该区域纬度偏高,故冬季漫长,气候寒冷,以致一些区域常年冰雪覆盖,自然环境可谓残酷。在东北这块广袤的土地上孕育了东胡、濊貊、肃慎、鲜卑、高句丽、契丹、女真、蒙古等诸多族群,他们依其发祥地的地理环境而选择生产方式,进而形成独特生活方式、族群心理和性格。所以,在这个相对独立的单元内,游牧、渔猎和农耕等生产方式并存,多样化的语言、服饰、习俗、宗教仪式并存,尚武好斗、果敢刚毅与内敛含蓄、安乡守土的族群性格并存,呈现出一种“多元复合共生性”文化样态(5)张福贵:《东北文化历史构成的断层性与共生性》,《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7期,第131页。。而纵观历史,这些文化间的融合却一直都在东北人民的生产生活过程中进行着,尤其是,由于一些强势族群的推动作用,他们多建立起强大的民族政权,以和平或暴力为手段推动域内各族之间以及与关内汉文化之间的融合;再就是明清以降,关内流民文化的介入,流民在自身所持儒家文化被异化过程中也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了东北原生文化中的张扬;另外,由于自然原因,尤其是民族间的争夺和杀戮,致使东北文化纵向发展中缺少连贯性积累,多次出现文化断层。但从文化横向融合的角度来看,一次次的从头再来,也使得东北文化中原生态元素凸显,各民族的民俗民风得以多样化的存续。

钱穆将《易经》中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阐释为“天地生人,只生的一个一个人,但人却从此种种花样中来化成一个天下”,意在强调“文化”是将有差别的个体“化”成群体之意(6)钱穆:《中华文化十二讲》,第5页。。而具体至东北文化中,这种“化”则集中在族群间的“交融”上,即将一个个习俗迥异的族群融合成整体的“东北人”的过程,是族群文化融合转化成区域文化的过程。至清代,从东北文化心理的表层结构上看,各民族在生活方式和习俗上仍表现出丰富的个性,呈现出一种复合共生的状态;但就文化心理的中层和深层结构来看,这些族群文化却日益交融成一个以地理区域为界定的统一的文化样态,如萨满教成为各族普遍信仰的宗教,并以此为内核在诸多礼俗上相互融合;在生存竞争中形成的果敢刚毅、粗犷豪放、敢于斗争、追求自由、强调群体利益等“东北人”精神气质;在生活生产中以汉语和满语的融合为主体,又融入了诸多族群的土著语言,以表达粗犷、句式短促,甚至听来带有几分拙笨浑俗的东北方言也逐渐形成。

在这样残酷的自然环境和生存竞争中,东北文化以各民族丰富多元的民俗文化为呈现样态,以区域内融合淬炼出的共同的文化内核、精神气质和地方语言为本质特征,在古代中国相对独立的单元空间中以一种亚文化类型生长出来。而这种亚文化相对于中原的儒家思想为统携的正统文化,是根植于关外的区域文化,是一种“土”文化;而相较于关内精英千年传承的风雅,是以多元民俗和粗犷刚健的文化气质为表征的“俗”文化。“土”“俗”是东北文化生成过程中凝练的底色。

近代东北由于资源和地缘之故,一直处于近代化和反侵略的前沿,一方面被帝国主义国家垂涎,饱受俄、日等列强掠夺与压迫;另一方面则在外来刺激下步履蹒跚地开启近代化之路,工业化、城市化快速发展。至20世纪30年代,“东北的煤炭、生铁、钢材、水泥、发电等能源工业和建材工业产量均占到全国的50%以上,而铁路总里程超过了1万公里,公路里程达6万公里”,不仅在区域内初步形成了轻、重工业体系,且“工业化程度开始居全国最高水平”,建成“可以和欧美工业化发展快速地区进行比较的区域交通网络”(7)曲晓范:《近代东北城市的历史变迁》,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62—363页。。一些区域或国际化的大都市,如哈尔滨、大连、长春、沈阳等迅速崛起,相应的商业、文化、教育、通信、卫生等领域也相随而生,语言、风尚、生活方式等都发生了诸多变化。这是近世“洋”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的一次碰撞,而具体至东北文化,尽管这种近代化样态不均衡、不充分,但仍以一种镶嵌模式成为近代东北文化新特色而被全国关注。

而伴随着东北近代化的推进,大量关内移民接踵涌入。据统计,仅1912年至1931年20年间,“东三省的人口总数由21 694 193增至29 073 049人”(8)范立君:《近代东北移民与社会变迁(1860—1831)》,杭州:浙江大学,2005年,第39页。,而这增长的700多万人口绝大多数来自关内移民。关内移民文化的强势介入,一方面密切了东北文化与其母体中华文化系统的联系;另一方面移民文化也在自我异化中构成东北文化的新样态。一是关内移民迫于生存而“闯关东”,自然具有无所畏惧的冒险精神、探索精神;二是关内移民远离家乡礼俗约束,再加上与残酷的自然和社会环境相抗争,故萌生了平等意识和解放诉求;三是关内移民背井离乡,面对陌生的环境特别重视群体力量和群体利益,东北盛行的“行帮”,如参帮、金帮等就是典型例证。诸如此类的冒险精神、平等意识、自由诉求、群体利益又与东北区域千百年来融合而成的文化精神相共鸣,有着诸多同化空间。因此,移民文化和东北原生文化在互相异化中激活了东北文化的优秀基因,强化了东北文化的刚健气质。当然,近代东北文化中也有着诸多消极元素,诸如外洋文化中的殖民色彩、“行帮”和族群遗风中“吃大锅饭”的惰性、残酷的自然和社会环境致使个体命运具有不确定性,也导致东北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费观;而以男性群体为主的关内移民在生存压力和孤寂情绪中衍生出低俗文化,如粗鄙的语言和艺术形式;此外,近代东北匪患猖獗,土匪文化也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文化元素。以上种种消极元素只是东北文化体系中的一小部分,而不是主体。

如果说古代东北文化的创生和发展是以东北“域内”族群文化的交融为主要特征,那么进入近代后,东北文化则以整合东北“域外”的外洋文化和关内移民文化为主要成长路径,一方面使其粗犷刚健的气质进一步强化,另一方面在文化碰撞中其现代性元素得以萌生和发展,并在东北人民的经济生活和文化气质中得以呈现,再加上此阶段东北方言融合了俄、日等语言文化,个性更加突显,这些都为东北文化之“俗”增添了新的内涵。由此可以说,近代东北文化在加强与其母体联系的同时,仍以其显著的异质特征有别于关内主流文化,也有别于东南沿海区域的现代化样态。前者以能源优势和重工业为主,凸显对自然资源的依赖,而后者轻工业和商业资本更为凸显,这种差别在文化中也能找到痕迹。总之,近代东北文化就关内文化而言依旧是一个备受关注的别样的存在,区域特色更加明显、民俗民风更加丰富,可以说其原有的“土”“俗”特色进一步成熟。

新中国成立之初,尤其是“一五”计划期间,东北地区无论是在政策支持上还是资金投入上都是国内的重点区域:以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齐齐哈尔重型机械厂、鞍山钢铁公司为代表的龙头企业奠定了东北区域工业基地的地位,也成为新中国工业体系的支柱;大庆及松原石油资源的开发,使东北成为共和国的能源重地。而在农业方面,自解放战争时期开始,千年沉睡的亘古荒原——北大荒开始垦殖,为我国农业发展和粮食安全做出具有战略意义的贡献。在体制的推动下,能源开采和粮食生产让东北黑土地再次迸发勃勃生机,根植于其中的“闯”的劲头、群体的意识以及改造自然以寻求自我解放等优秀基因再次被激活,新时代的英雄主义、集体主义和创业故事强化和丰富了东北文化的内涵,彰显了东北文化的刚健气质,同时激发了全国人民对东北黑土地上的独特文化的关注和热望。

综上所述,东北文化之“土”“俗”特征是东北人民在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千年的历史演变中通过生活生产实践淬炼成的区域文化特色。从本质上讲,对“土”“俗”强调历经东北区域内由族群为界定的文化样态到以东北地缘为界定的区域文化样态的转变,凸显了东北区域内的文化同质性,及其与母体文化系统的异质性,具体表现为:一是对传统文明的传承度较高,表现为对土地等自然资源高度依赖和多元复合的民俗民风;二是较早、较深地嵌入了工业文明,且在多元文化的交融中孕育了自由诉求、平等意识、冒险精神和集体意识等现代性的基因;三则是前文所述的一些消极的文化元素的存在。由此不难看出,东北文化以刚健有为的积极样态为主,而大众认知中对东北文化另类的“土”“俗”判断是基于局部而非整体、基于表象而非本质的误读。

大众认知对东北文化“土”“俗”特征的误读,对其消极元素的聚焦和刻板印象的形成,究其原因既有东北文化自身发展的因素,也有多元文化潮流和新媒体时代大众文化在创造、传播、消费中存在的问题,同时更需要我们直面文化转型期大众的审美选择和文化焦虑。

(一)文化自身发展的阶段性落差

马克思文化哲学将物质生产和经济关系引入文化范畴,认为其既是文化发展的制约因素,又是文化的构成部分,所以我们可以从东北区域社会经济变迁入手解读大众认知中东北印象的变化轨迹。学界关于东北文化发展有种观点,称之为“断层性”。张福贵认为东北文化之所以长期被冠以边缘文化系统就是源于其发展过程中的“多次断裂”,并从历史纵向的视角考察这种断层性源于“东北古代民族的演化和政权更迭的残酷性”(9)张福贵:《东北文化历史构成的断层性与共生性》,第130页。。邴正称这种现象为“间歇性发展”,强调“古代的衰落循环是主体外迁所至,今日的衰落是外来主体嵌入所至”,究其根源则为“社会结构和文化根源始终是外向流动的,而非自主内生的”(10)邴正:《振兴东北与振兴东北文化》,《社会科学战线》2004 年第5期,第139—140页。。这种断层性或间歇性的观点亦有助于分析当前大众认知中的东北印象。20世纪初至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间内,东北区域的现代化程度在全国一度处于领先地位;而在60、70年代的计划经济模式下,全国各个区域经济发展水平均衡,文化发展态势亦差异性不大;在80年代后的改革开放浪潮中,沿海区域的现代化速度堪称一夜崛起,其文化发展也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加快与世界接轨,在食衣住行、行为观念、价值诉求等各个层面均有呈现,市场经济、自由平等、思想开放、时尚前卫都成为东南区域的文化标签。马克思曾指出,“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0页。。在文化领域则反映的是文化的现代化趋向和未来世界文化的统一性,这用来分析区域内的文化发展走向同样适用。故大众对东南区域文化的向往更可以理解成是中国打开国门对世界文化的一种向往,是对文化现代化潮流的一种追随。而此时段的东北区域经济却遇到发展瓶颈,这源于地理位置和气候等自然因素,亦源于市场经济渐趋成熟、计划经济体制失位、石油等资源走向枯竭的现实,学界所称的“外来嵌入”的优势褪去,东北区域经济体制转型步履维艰,经济发展处于一种衰退状态,尤其近年来东北三省经济显著落后,地区生产总值增速处于全国低位。东北经济和社会发展的这种阶段性落差,使东北文化在大众认知中也走过了一个“领先—均衡—落后”的演绎历程,使之与其自身丰富多元构成和近代以来领先的现代化程度出现落差和断层。

(二)文化开发与传播的不均衡样态

世纪之交,随着我国经济实力的增强、民族自信程度的不断提升,人们开始对改革开放以来文化的发展进行反思,强调“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而在民族文化内部又强调区域文化传承与创新,于是区域文化的深入挖掘、保护和传播成为文化发展的一个新的时代特征。

伴随大众文化的勃兴和多元文化潮流的兴起,东北文化在生产过程中涌现出一大批以东北乡村生活为主题的曲艺作品。这些作品主要以东北方言为载体,以改编创新了的小品剧、二人转等为主要呈现形式,并且为了争夺最广泛的受众往往以艺术夸张的手法在“土”与“俗”上下足了功夫,但这些作品并没有对东本文化中丰富的“土”“俗”内涵进行深入和全面的把握,仅拣选了其中的消极元素,以“粗鄙”“俗野”为标榜,称其为东北文化的原汁原味来取悦受众。不可否认,这类作品作为一种通俗的民间文化是东北文化的组成部分,其存在和发展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与空间。但在新媒体时代,文化传播的主体、路径和方式均发生革命性的变化,致使东北文化的开发和传播日益不均衡,新媒体以惊人的传播速度和覆盖范围将上述文化作品强势推向全国,占领大众认知。这类文化只是“多元复合共生性”的东北文化系统中的一个点,且是一个消极的点,却在新媒体的传播路径、商业化的包装和大众娱乐需求下被无限放大至成一个面,甚至是“面面俱到”,以致在民众心理中成为东北文化的一种“代言”和“化身”。而与此同时,东北文化丰富多元的底色和内涵却因其表现形式、受众范围和市场运行等诸多因素致使开发和传播力度不足。文化传播本身也是一种零和博弈,此长彼消,故在这种形势下,东北文化无法得以全面的、系统的呈现,东北文化的开发和传播的不均衡状态加剧,使这种“土”和“俗”的文化形态符号被广泛认知。

当然,这种娱乐形式能够占据大众认知说明其具有广泛的受众,这也是大众文化消费中值得关注的问题。但从美学角度,这种欢迎在一定程度上讲并没有达到审美实现。李泽厚从审美心理机制层面解读了美感或审美实现,即分为准备、实现和成果三个阶段。若据此分析,大众在审美准备阶段,即接受这种文化形式时,在审美态度上对其定位就仅存于娱乐层面,故在审美注意上集中在夸张了“土”与“俗”所带来的感官愉悦。从康德的审美判断视角解读,“由愉快而判断对象为美,乃是生理快感;只有由人的各种心理功能和谐运动‘判断’而生愉快,这才为美感”(12)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8年,第325页。。而所谓各种心理功能是指感知、想象、理解、情感等诸多心理要素的交织。大众在欣赏该类文化作品的过程中,是愉快在前,决定了其选择和判断,在此过程中并未充分调动各种心理功能对该文化形式进行审慎的思考,故审美实现也无从谈起。这一系列心理运行过程在现实中的表现一面是大众对这种凸显“土”与“俗”的文化题材喜闻乐见,一面是在审美心理上很难做到认同。而大众的这种文化选择取向与矛盾纠结的心态又进一步固化了该类文化作品的创造空间,进一步将其导向庸俗和低俗。

(三)“无意识集体原型”中大众的审美取向

当然,还有个问题有待思考:同样在新媒体时代,同样富有地方特色的且仅以娱乐为目的的文化产品亦比比皆是,为什么东北区域的这类文化却有着如此广泛的受众,并在审美判断中产生如此复杂纠结的心理?这种现象除却商业包装、艺术形式和文化创造者的个人因素等,还存在一个普遍性的问题,我们可以用荣格的“无意识集体原型”予以解释。无意识集体原型“是积累了亿万年来祖先经验的巨大仓库,是史前事件的回声,每个世纪都在这些事件上增添了无限小的变分和微分……它可以产生强大的效应。这种效应不是在表面上,而是从内部更强有力地影响我们”(13)罗恩:《从弗洛伊德到荣格——无意识心理学比较研究》,陈恢钦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第121—122页。。国内学者也有相类概念提出,如李泽厚提出了一个与荣格心理学和格式塔心理学相关的概念——“积淀”,其中便包括“在直接的生产实践的活动基础上产生的同构对应”的“原始积淀”(14)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第367页。。许苏民谈及文化心理结构时也提出一个新概念“原始——古代积淀层”,即“构成了不同民族的基本人生态度、情感方式、思维模式、致思途径和价值尺度”(15)许苏民:《文化哲学》,第121页。。这些观点或概念虽然内涵不尽相同,但都在强调一个相类的问题,即人类历史的积淀与个体的文化心理结构之间的必然性关联,其是一种表现在个体性上的社会性内容。如中国几千年的农耕社会,劳动人民在改造自然的实践中,在“自然的人化”的过程中,祖先的经验得以遗传,在人脑中留下痕迹,作为一种潜在的无意识的精神遗产发挥着强大的影响作用,这就使大众在文化选择上有着一种潜在的取向,即对农耕的、村舍的、乡土的文化的一种“寻根”意向。所以,新媒体包装下的反映东北区域农村、农民生活的通俗类文化作品能够异军突起,并在全国范围内得到全方位的关注与此不无关系。但从“无意识集体模型”的角度分析,这种热衷在本质上讲并非对东北文化的热衷,只不过是这类文化作品因为取材于东北区域、点缀着东北曲艺色彩,尤其是以东北方言为载体进行传播,故被简单化地冠以东北文化特色。

从当前的大趋势上看,各区域、民族的文化虽强调个性,但在现代化的大方向上却有着一致的统一。上面所提及的“积淀”或“文化心理结构”亦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在不断地丰富,而“无意识集体原型”作为一种本能既能关联历史,又同样是创造发展的原动力,所以大众对农耕文化的“寻根”并不意味着停滞不前。当前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深度转型阶段,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加速发展,公正、民主、法治的价值诉求日益凸显,社会文化本身也在从传统农耕文化向现代文化艰辛蜕变,如何汲取传统文化之精华融入现代文化之中,如何协调好保持民族或区域的特色文化与现代文化冲击之间的关系,都成为摆在时代面前的选择。而伴随新媒体的出现、文化传播主体的多元,大众文化迅速崛起,而处于这一转型时期的大众本身在文化认知上也处在一个过渡状态之中,面对上述东北文化的来袭呈现出复杂纠结的文化心理。

东北文化振兴是东北振兴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既依存于东北经济发展、社会治理等社会存在,同时又作为一种软实力反作用于东北区域社会发展,成为重要的支撑和引领力量。而反观大众认知中的东北文化,我们一方面要有区域文化自信,深刻理解东北文化的积极内涵,抓住主流,认同这种从历史发展淬炼出的以“土”“俗”为底色的文化样态,批判大众文化生产、传播和消费中的偏见和误读;同时我们又需要对区域文化自省,认识到东北文化在近代历史的激荡和变革中,在城乡二元模式的现状中,现代性的镶嵌模式和其本身存在着的经验性、人情性的文化痼习。那么,东北文化如何在“土”“俗”传统中既能激活原生动力,又能与时代共振创生出占主流的现代性特质?既作为中国文化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服务于我国文化现代化建设事业,又能在一体多元的文化系统中保持东北区域的异质性特征,以服务于大众的多元文化需求和东北振兴事业?这是历史和时代给予东北文化的使命,亦是我们在自信和自省中所要探寻的东北文化出路。

由于历史阶段发展错位,致使传统、现代、后现代思潮在我国现阶段交织并存,而这种并行与碰撞在东北文化领域亦表现激烈,但需明确的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现代性仍是东北文化的理性选择和主要诉求。文化的现代化是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型的重要部分,近代东北的现代化在外来刺激和主体实践中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现代性并不充分,且在城乡体现得极不均衡,可借用黄仁宇的“潜水艇面包”来进行描述:面包上层是国际化的都市、中外资本和多样化的生活,而广大农村仍以闭塞的传统样态存在,两者之间的沟通有限或缺失。新中国成立后,东北地区与全国一道致力于现代化建设,但就当前而言,现代的经济和生活方式、社区治理模式、文化精神和公民自觉等诸多领域均未成熟,文化现代化仍任重道远。不可否认,现代性本身亦是弊病丛生,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思潮也正是基于此而兴起,但“无论是造成现代性的内在冲突或风险的原因,还是批判或修正现代性的推动力量,都来自现代性的内在本性和机制”,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后现代主义也不应该是现代性的“自我否定”,而是“自我完善”(16)衣俊卿:《现代化与文化阻滞力》,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0—41页。。综上所述,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现代性依旧是东北文化的发展所向,这是社会转型趋势所致,也是现代性本身的容纳空间和自我调整机制所致。所以,东北文化一方面要扎根黑土地,深刻而全面地认识东北文化“土”“俗”的丰富内涵和优秀基因,激活和扩充其已有的现代元素,如闯关东、拓荒垦殖和工业创业中所投射出的冒险精神和创造精神,关内移民文化对礼教束缚的疏离中所隐蕴着的平等意识,在与残酷的自然环境和外来侵略斗争中所显现出的自由诉求,等等;与此同时,又要在多元文化和新媒体的潮流中,兼顾后现代主义的批判和诉求,规避或纠正其他国家和区域在现代化道路上的失误和教训,谨防后现代主义对尚未成熟的现代性的误导和消解,最终将东北区域的传统文化与后现代的文化元素和发展诉求在现代化框架中实现中和,进而服务于东北振兴实业和我国文化建设事业。

在此过程中还要处理好几组关系。第一是“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之间的关系。马克思的“自然的人化”有着双重的内涵,即实现外在的自然的人化和作为自然界一部分的人体本身的人化,前者以“外在的‘工业’的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作为客观记录,后者以“内在的、精神的仪式和产品”作为客观记录(17)夏之放:《异化的扬弃:〈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当代阐释》,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310页。,也可以理解为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两个层面的创造过程,而两者统一于人的主体实践。所以,东北文化建设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以国家东北振兴战略为支撑,以东北“土”“俗”文化的丰富内涵为基础养料,在经济发展、社会治理、大众生活等维度全方位提升社会的现代性,实现物质和精神文化的大发展,如:将东北的自然资源与高科技结合,变资源、劳动力输出为高科技产品、绿色产品的输出和智慧输出;激发东北文化中集体主义元素,以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来破解固化的城乡二元模式和城市化进程中的问题;强化和彰显东北文化中潜存的平等、自由意识,引导大众以公平、正义、自觉的人际文化来消解传统经验文化、人情文化模式。针对我国的现代化建设,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从本质上讲这是对后现代诉求的一个回应,是对“人的自然化”问题的关注。李泽厚认为,相对于“自然的人化是工具本体的成果”而言,“人的自然化是情感(心理)本体的建立”(18)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第300页。。在现实中表现为不要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和可持续发展,尊重现代人对自然的欣赏和“天人合一”的精神诉求,而具体到东北区域则需要改变长期以来对能源红利的依赖,在绿水青山中寻求振兴东北的新的发生点。餐桌上备受欢迎的东北大米、童话般旖旎浪漫的雪乡,还有草原上的马头琴声、鸭绿江畔的朝鲜族歌舞、松花江冬捕的酣畅淋漓,这些风土和民俗是东北区域现代化转型的原生动力,也作为东北文化构成要素满足着大众的文化需求,并改变着大众对东北文化的认知。

第二是大众文化与主导性社会文化精神之间的关系。当前大众文化在商业包装和新媒体的推动下蓬勃发展,这是我国经济建设快速发展,进而推动文化事业繁荣的一个表征,在此过程中普通大众都可以成为文化的创造者和消费者,可以说文化创制和选择的主体意蕴凸显。但与此同时,大众文化也呈现出异化趋势,这种“主体性”也很快“被诠释成‘个性’,并很快就让欲望牵走,蜕变成了‘身体主体性’和 ‘经济主体性’”(19)周耕、韩广富:《觉醒与跨越:中国文化现代化的独立性反思》,《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74页。,其现代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解。黑格尔在谈及艺术之美时指出,“形式的缺陷总是起于内容的缺陷”,“艺术作品的表现愈优美,它的内容和思想也就具有愈深刻的内在真实”(20)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93页。。大众文化勃兴和异化趋势需要社会文化精神来引领,该文化精神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为导向,以文化的继承和创新为路径,以文化创造者和选择者主体意识的觉醒为标识,具有主导性和深刻性。该精神在文化的产生和消费过程中具体表现为个体在文化自觉状态下的一种价值判断和意义建构,个体在文化生成过程中符号、叙事和呈现方式的创新;也同样表现在文化产品对个体发展和社会进步需求的营养供给。如强调东北文化传统特色时,要深刻而全面地把握东北文化“土”“俗”的丰富内涵,既不能以偏概全,又要积极扬弃,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进而实现严谨科学的文化再创造,最终实现文化产品对经验和传统的超越。如书写东北区域的历史记忆时,要在宏大叙事的传统上强调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对个体人的关怀,在个体情绪中探寻共同的人性,进而使区域的记忆融入国家整体记忆中,使文化的记忆反作用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此外,不排斥“雅”文化融入。“雅”与“俗”本身即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无俗即无所谓雅,无雅就无所谓俗,二者相互依存,彼此制约,并在一定条件下向对方转化”(21)许嘉璐:《论民族文化的雅与俗》,《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第6页。。所以,在主导性社会文化精神凝练中,精英文化不能缺位,并要对大众文化和文化创造者发挥渗透和引领作用,进而实现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雅文化和俗文化的辩证统一和良性互动,共同推进我国文化事业的现代转型。

第三是文化“寻根”与现代化转型之间的关系。如上文所述,当前东北“土”“俗”文化热背后隐含着的是大众对农耕文化的“寻根”意向,对此我们既要理性分析这种文化现象存在的合理性,去关注、关怀中国社会现代化快速转型进程中的文化断裂与大众的文化焦虑,又要辩证地认识到传统农耕社会“自由自发的日常生活结构”“普通大众的生活世界”恰恰是传统文化之于当前我国社会和人自身现代化的强大阻滞力量(22)衣俊卿:《现代化与文化阻滞力》,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1—54页。。故“寻根”不是要回归过去,而是为了更好地传承和超越。我们既要坚持扎根黑土地,扎根人民群众中,尊重和挖掘东北劳动人民在历史上,在和残酷的自然环境斗争、妥协、和谐发展的过程中所迸发出的生命力、勇气,所缔造的勇敢、大气、敢于拼搏的精神气质,为文化现代化的发展提供历史的滋养和家园的归属,又要勇于扬弃,在东北文化的建设与创新中着眼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局,以优秀的文化为引领,以日常生活的批判与重建为手段,来唤醒文化主体的自觉,实现人自身的现代化,而“只有人的主体意识被唤醒,才有可能通过实践超越旧的社会规范”(23)周耕、韩广富:《觉醒与跨越:中国文化现代化的独立性反思》,第74页。,进而再作用于东北文化的现代化转型和发展。

综上所述,东北文化的“土”与“俗”是东北文化的本质特征,但其并非大众认知中的“落后”“粗鄙”和“庸俗”之意,而是东北人民在特殊的地理环境中、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通过劳动实践、生存斗争而创生出来的,是东北单元内多元文化复合共生、碰撞交融,并积极融进外来文化而发展出来的,其具有丰富的内涵、显著的区域特色和现代化特质。诚然,东北文化与世界上诸多文化一样都有其积极的一面和消极的一面。但基于以上研究,我们不难看出东北文化的“土”“俗”更多呈现的是多元包容、勇敢豁达、崇尚自由、重视群体利益等刚健有为的一面,这显然是其主流所在。而大众认知中对其消极一面的聚焦和标签化的刻板印象除却东北文化自身之局限外,主要是源于社会转型期,尤其是在多元文化潮流和数字媒介的冲击下,大众的审美选择和文化焦虑。故此,大众对东北文化“土”“俗”的误读不是个别现象,同样的审美困境和文化焦虑也可能以不同的表现形式存在于对其他亚文化、外来文化的认知中。所以,对东北文化进行地缘分析、历史考察和文化研究,在历史的时空和现实的碰撞中对东北文化以及其“土”“俗”特征作出本质性的界定,并对大众误读之成因进行深入分析是有其必要性的,不仅关系到东北文化自身发展和东北振兴的未来,也关系到我们在多元文化潮流中如何认识各类亚文化,并激活其优秀基因和活力,以服务于我国的文化繁荣事业的问题,更关系到如何引导大众选择、欣赏、吸纳、创造优秀文化,如何树立文化自信、引领文化发展的方向、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等关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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