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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历史与空间
——空间叙事视域下的当代英国战争小说

2023-03-10刘国清王娟娟

关键词:战争英国小说

刘国清,王娟娟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一、引 言

从古至今,无数的战争在不同的空间和地域上演,塑造了世界的历史进程。从古埃及的法老时代,到罗马帝国的辉煌,再到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烈,战争对国家命运和人类文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代的局部战争,如朝鲜战争、越南战争、英阿马岛战争、海湾战争等,无一不影响着国际关系和世界格局。文学是记录和反映战争的重要载体,当代英国战争小说是英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书写英国的战争历史,而且对战争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英国小说家塞巴斯蒂安·福克斯(Sebastian Faulks,1953—)的《鸟鸣》(Birdsong,1993)和派特·巴克(Pat Barker,1943—)的《重生三部曲》(RegenerationTrilogy,1996)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杰克·希金斯(Jack Higgins,1929—2022)的《德国式英雄》(TheEagleHasLanded,1975)和《无路可退的战士》(NightoftheFox,1986)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他的《飞鱼导弹秘闻》(Exocet,1986)则以英阿马岛战争为背景,弗·福赛斯(Frederick Forsyth,1938—)的《上帝的拳头》(TheFistofGod,1994)、安迪·麦克纳布(Andy McNab,1959—)的《战火实录》(BraveTwoZero,1993)以及克里斯·瑞安(Chris Ryan,1961—)的《逃脱的那个人》(TheOneThatGotAway,1995)以海湾战争为背景。这些战争小说通过对战争中的人性、道德困境、心理创伤、家庭关系、民族认同等方面的探讨,揭示了战争对个人和社会的深刻影响。同时,这些作品也反映了当代英国社会对战争的复杂态度和反思。

战争是在一定地域空间进行的,文学的战争书写则是在文本空间进行的,因而对战争文学从空间视角研究是研究战争文学的重要一维。本文在左伦空间叙事理论的观照下研究当代英国战争小说,这些战争文学作品呈现了一个立体、多维的空间形态。在地形空间层次,这些作品呈现了前方战场与战争后方的关系与矛盾,参战军人的内心空间与外部环境的对比,边缘人物与中心主流群体的对比,等等;在时空体空间层次,在共时关系上展现了前方战场的激烈残酷以及战场背后间谍战的暗流涌动,从历时关系方面展现了在历史时间轴线上战争的延伸;在文本空间层次,从语言选择性、文本信息排序和视角结构三方面展现了小说家们的创作策略和叙事伦理。这些小说家往往采用时空并置、多角度叙事等手法,关注边缘群体,力图再现战时真实历史场景,揭示战争对人性的冲击和扭曲,以及人们在战争中的道德抉择和内心挣扎。

二、地形空间与战争历史叙事的重构

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1918—2013)在20世纪中叶开始关注空间叙事理论,他的《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SpatialForminModernLiterature,1945)被学界认为是空间叙事理论的源头。自20世纪末以来,空间叙事已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范式。在空间叙事理论中,以色列文学理论家加布里埃尔·左伦(Gabriel Zoran,1926—2005)的建构空间叙事理论被誉为“迄今为止最具实用价值和理论高度的空间模型”(1)程锡麟:《论〈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空间叙事》,《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11期,第28—32页。。左伦“对空间问题的探讨建立在文本的虚构世界基础之上,强调了空间是一种读者积极参与的建构过程”(2)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2015年,第12页。。左伦将叙事空间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地形空间(the topographical level)、时空体空间(the chronotopic level)和文本空间(the textual level)。其中,地形空间是“一种静态的实体”(3)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oetics Today,Vol.5,No.2,1984,pp.309-335.,“这个层次的空间处于重建的最高等级形式,被认为是自在的独立于世界的时间结构和文本的顺序排列”(4)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这个地图被建立在一系列对立关系上,其中一些是一般和典型的,另一些是更加具体的。”(5)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与现实中的地图不同,这里所说的地图能够在本体论的原则上建立空间,即空间能够根据空间单位存在的不同模式被分割。”(6)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左伦的空间对立关系不仅是表面上的对立,还具有象征意义。就当代英国战争小说而言,这种对立关系表现在前方战场与后方空间的关系与矛盾、边缘人物与中心主流群体的对比、军人的内心空间与外部环境的对比等。

前方战场与战争后方的关系与矛盾是战争小说常常描写的主题,往往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在资源分配方面,前方战场的士兵既面临着极端的生存环境又面临着物资的匮乏,而战争后方的人员则相对充足。这种资源分配的不公平性往往会引发前线士兵对后方的不满。塞巴斯蒂安·福克斯的《鸟鸣》揭示并描述了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战场上英国军队前线士兵物资匮乏的问题。在战争初期,士兵们还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补给,但随着战争的持续,物资逐渐变得紧缺。前线士兵不仅要忍受恶劣的天气和环境,还要面临食物、药品、弹药等物资的短缺,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食物)送到前线也已经受到了污染”(7)塞巴斯蒂安·福克斯:《鸟鸣》,郑冉然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8—149页。。

派特·巴克在《重生三部曲》的第三部《幽灵路》(TheGhostRoad,1995)中,通过士兵普莱尔的日记寥寥几笔便把前方士兵食物供给不足、营养匮乏的状况展露出来:“把难吃的东西塞进嘴里,定期定量。现在的面包含有马铃薯(里面掺木屑,吃起来别有风味)。”(8)派特·巴克:《重生三部曲》,宋瑛堂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765页。而在后方,人们的伙食明显比前线好得多,各种娱乐活动也精彩纷呈,去娱乐场所的人仍然络绎不绝,似乎没有人真正关注前线的战况和士兵的凄苦。在战争决策层面,后方的高层指挥人员无法真切地体会到战场上的实情,导致他们的决策可能并不符合前线战场的实际需求,甚至可能导致士兵的不必要牺牲。如在《重生》(Regeneration,1991)中,诗人萨松英勇参战,浴血杀敌,被誉为“疯狂的杰克”,但正是这位获得十字勋章的军官却写了反战宣言:“我相信,在我入伍参战时,这场战争是防卫之战、解放之战,如今战事的本质竟流于侵略与征服。”(9)派特·巴克:《重生三部曲》,第7页。这足以表达萨松对高层决策的不满与失望。在前方战场与战场后方这两个对立又相连的空间中,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和冲突。前线士兵在战场上拼死作战,却往往得不到足够的后方补给,这使得他们对后方人员产生了不满和怨恨。而战争后方的人员由于身处相对安全的环境,很难真正理解和体会前线士兵所经历的痛苦和牺牲,这也加剧了双方的矛盾。然而,这两个空间又是相互依赖的。没有后方的支持,前线的士兵无法维持战斗;而没有前线士兵的英勇作战,后方也无法保全国家和民族的利益。

地形空间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战争中的边缘人物与中心主流群体的对比。当代英国战争小说往往将边缘人物,如战争中的普通士兵作为叙述主角,对他们赋予声音,通过他们的经历和感受将战争的真实状况展现出来,对战争叙事进行重构,弥补过去以王侯将相为主人公的宏大历史叙事的不足。《鸟鸣》的主人公斯蒂芬·雷斯福德是一战时期的一名普通军人,小说以斯蒂芬与法国女子伊莎贝尔曲折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穿插描写了一战时期前线士兵的艰苦作战场景,以及战争对后代(如斯蒂芬和伊莎贝尔的外孙女伊丽莎白)的代际传递影响。《重生三部曲》则以一群普通军人和战时医院的医生为叙述主角,通过战时医院这个别样空间,再现了一战时期的历史叙事。杰克·希金斯的《德国式英雄》和《无路可退的战士》亦是以二战中的普通军人为主角,再现正面战场背后底层官兵的付出。他的《飞鱼导弹秘闻》和弗·福赛斯的《上帝的拳头》则分别描写了英阿马岛战争和海湾战争的间谍战中边缘人物在战争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安迪·麦克纳布的《战火实录》和克里斯·瑞安的《逃脱的那个人》分别从普通英国空军作战队员的角度,以自传的形式讲述了海湾战争中代号为“B20”的作战行动。战争中的中心主流群体往往是军队高层人员、战争的决策者或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这些人往往并未深入一线,不能十分准确地了解前线士兵的生存状况,甚至对他们根本漠不关心。在这两大独立空间中,边缘人物往往处于弱势,势必要服从中心主流群体的决策和意见,这也增加了这两大地形空间的对立与矛盾。

此外,军人的内心空间与外部环境又构成一组对立的空间。在战争中,参战军人不仅要面对生死存亡的压力,还要承受心理和情感的重负,内心充满矛盾与挣扎。他们对国家忠诚,珍视军人的荣誉,希望自己的行为能为国家和军队争光,在战场上往往表现出坚定的意志,为了使命和信仰不惜一切代价。尽管如此,面对战争带来的破坏和苦难,尤其是亲眼看见战友牺牲或受伤致残,他们的内心充满恐惧和焦虑,时刻担心自己的生死存亡,痛苦和悲伤让他们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难免对战争产生疑问和反思,这种精神状态影响他们的心理健康,甚至导致严重的心理创伤。而战争中的外部环境如战场上的枪林弹雨等情况也会实时地给予参战军人无形的压力。《鸟鸣》中,福克斯描写了前线战壕里士兵的生存状况,到处是臭气、脏水、蚊虫甚至还有腐尸。在《重生》中,巴克多次描写了前线战场的惨烈场景,如炮弹落地后造成的尸横遍野的惨状、遍地是支离破碎的残肢等惨象。外部环境还包括战争后方整体的社会环境。在前线负伤回到后方治疗的军人们不仅忍受着身体上的残缺与痛苦,精神上同样遭受着后方人们时时给予的压力。在派特·巴克的《重生三部曲》中,戴维·布恩斯休假期间在伦敦“穿着平民装出去玩,结果有人送他两支象征懦夫的白羽毛”(10)派特·巴克:《重生三部曲》,第212页。。人们因他的装束而误认为他是懦夫,不敢去前线参军,殊不知,布恩斯年仅22岁,“这年龄的他应担心学位考试,应鼓足勇气邀请女孩参加五月舞会”(11)派特·巴克:《重生三部曲》,第212页。。可他却因战争而遭受着弹震症的折磨,骨瘦如柴,整日干呕,无法进食。后方的人们并不能理解前线军人出现的这种病症,而要求他们保持英勇、忍耐和坚忍的形象。就像耶兰医生对卡伦说的,“我认为你是英雄”,“自制力应该更强才对”(12)派特·巴克:《重生三部曲》,第278页。。战时的社会期望不允许军人出现丝毫精神懈怠和畏战情绪。

当代英国战争小说通过一系列地形空间的呈现,重构了战时历史叙事。“从纯粹形式的方面看,历史叙事不仅是对其中所述事件的再生产,也是指导我们在文学传统中寻求那些事件结构之语像的一个复杂的符号系统。”(13)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81页。“作为符号体系,历史叙事并不再现它所描述的事件;它告诉我们如何思考事件,赋予我们对这些事件的思考以不同的情感价值。”(14)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第181页。透过这些二元对立关系的地形空间,这些战争小说不仅再现了战时边缘人物的个体叙事,解构了单一的传统历史,而且将这些人物的小写历史与大写历史相融合,重构了一部又一部完整的战时历史,并引导读者反思战争、思考未来。

三、时空体空间与战争灰色地带书写

“时空体”这一概念起源于20世纪初。当时,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将时间和空间统一为一个四维的时空结构,时间和空间不再是独立和绝对的,而是相互联系的相对概念。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为基础,苏联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Bakhtin Michael,1895—1975)将“时空体”这一概念应用于文学批评中。左伦又以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为基础,提出了空间叙事理论的第二层次“时空体空间”,“一种作为运动和变化的时空范畴的整合体”(15)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并在这一层次上区分了共时关系(synchronic relation)和历时关系(diachronic relation)两个不同的类型。在文学研究中,共时关系是一个来自结构主义的概念,强调的是同一时间段或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内各种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和结构关系。从整体来看,当代英国战争小说在共时关系方面,既展现了前方战场的激烈战事,又再现了正面战场背后暗流涌动的间谍战。这些情报活动往往与前线战斗息息相关,为整个战争叙事增添了更多的张力和悬念。历时关系则强调文学作品与其所处的历史时期之间的关系。它强调文学作品与其所处时代社会、政治、文化背景之间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从宏观来看,在历时关系上,当代英国战争小说以文学的形式对英国在现当代所经历的战争进行了书写。不论是以一战、二战为创作背景,还是以马岛战争、海湾战争为创作素材,这些小说对不同时代的战争进行了描绘,对残酷的战争本质予以揭示,并对战争的根源和意义进行反思。这些作品不仅是对历史事件的记录,更是对人性、道德和社会价值观的思考。通过文学的力量,当代英国战争小说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使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和认识战争的本质和影响。

左伦指出,共时关系是“在每个叙事点上即在每个共时关系中,一些客体在静止时被发现而另一些客体则在运动中得以显现”(16)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也就是说,在同一个共识关系中体现的是静止的客体与运动的客体的关系,并且这种静止与运动是相对而言的,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止是指有一个特定空间背景的状态,而运动则是一种能力,能够将自身从一种空间背景切断,进而转换到不同的空间背景中。”(17)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当代英国战争小说体现了“静”与“动”这两种相对而言的状态。《鸟鸣》和《重生三部曲》展现了前线战场上军人英勇作战的惨烈战况和艰难处境。如果处于一个特定的空间状态中,将前方战场视为具有单一背景的“静止”状态,那么《德国式英雄》和《无路可退的战士》则呈现了“动”的状态,再现了正面战场背后波涛汹涌的间谍战。

战争灰色地带是指在战争中,道德、法律和人性的界限模糊不清的区域。战争的残酷和混乱往往导致人们在道德和法律上的困境,使得原本应该遵循的规则变得难以执行。间谍战可以说是战争的一种灰色地带,它涉及各种隐秘、非正常手段,如情报搜集、暗杀、破坏等。这些行为往往不受战争法的约束,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和争议性。同时,间谍战也是战争的一种重要手段,对战争胜负具有重要影响甚至起到决定性作用。在《德国式英雄》中,一队德国伞兵在1943年秋季乔装成波兰军人,空降到英国东海岸的一个小村庄,试图绑架前去度假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小说详细描述了突击行动前期德国军队高层人员的部署与周密安排,启动安插在英国的德国间谍格林女士,并安排爱尔兰共和军心腹利亚姆·德弗林前去协助,同时塑造了以突击小队负责人施泰因纳中尉为代表的具有牺牲精神的德国军人形象。相对于前线战场“静”的状态下,后方的绑架、暗杀、营救等军事行动一刻未停,一直处于“动”的状态。

《无路可退的战士》讲述的是二战期间的秘密营救故事。英国间谍哈里·玛尔提诺和萨拉·德雷顿被派遣到泽西岛执行一项任务,目的是营救被俘的一位美国陆军上校。这位军官掌握着诺曼底登陆行动的重要情报,如果落入德军手中,将对盟军造成严重损失。虽然最终营救行动成功完成,但是间谍战中的英雄人物却可能永远不被世人知晓。玛尔提诺在逝世40年后,他的事迹才被哈佛学者斯泰西披露。相对于整个历经艰险的“动”的营救行动,不为人知的间谍战幕后英雄却是以一种“静”的状态而存在的。类似的例子也出现在《德国式英雄》中。在小说中,施泰因纳及其部下士兵只为完成军人使命,不愿滥杀无辜村民,甚至为营救素不相识的村童而牺牲性命。但是在行动失败后,美、英、德三方均三缄其口,对此事不予任何评说,视此事并未发生。英国村民有感于这些德国军人人性未泯的行为而冒险为其掩埋尸首,并偷偷在村中教堂立碑悼念,但墓碑也要加以掩饰以免节外生枝。在间谍战的整体的“动”的状态中,这些人物的事迹和生命又是“静”的呈现,仿佛一粒微尘,静静地落在共时空间中,变成此空间的一分子。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与静结合,共同构成了共时空间。

左伦在其空间叙事理论中指出历时关系所涉及的三个因素是方向(directions)、轴(axes)和力量(powers)。“在时空体层面,空间是由具有确定的方向和确定的人物的轴线网络组成的。”(18)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从历时关系来看,随着历史时间的推进,反映英国参战的一战、二战、朝鲜战争、马岛战争、海湾战争等当代英国战争小说组成了一个以英国军人为主要人物的时空体空间。这个巨大的时空体空间又由分别以这些战争为轴心的小空间组成。以海湾战争为背景的小说为例,《上帝的拳头》《战火实录》和《逃脱的那个人》共同组成了以海湾战争为轴心的时空体空间。“在空间中时空体决定了明确的方向:在一个既定的叙事空间中,一个客体可以从A移动到B,但不可逆;然而在另一个叙事空间中,这种移动也许是可逆的。”(19)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在《上帝的拳头》中,英国特空团(全名特种空降勤务队,Special Air Service,英文简称SAS)少校麦克·马丁从伦敦飞往沙特阿拉伯,再辗转数次,乔装成阿拉伯人秘密潜入巴格达。在小说的地形空间中,沙特阿拉伯和巴格达是两个地点,马丁从沙特阿拉伯到巴格达,他的运动方向是由时空结构决定的,沙特阿拉伯是出发点,巴格达则是目的地,因此,此时马丁的运动轴线是确定的、不可逆的。当马丁历经艰险,在巴格达完成间谍任务后,又拼命躲避追杀,从巴格达返回沙特阿拉伯。在此次返回行动的时空体叙事空间中,马丁的运动轴线与上次是相逆的。客体运动的轴线和方向构成了叙事空间的运动形态。通过这种运动形态,叙事空间中的事件和情节得以展开和发展。马丁的不同运动轨迹使《上帝的拳头》的历时空间结构变得丰富有层次。

安迪·麦克纳布与克里斯·瑞安曾是英国特空团战友,两人曾一起参加海湾战争中一项代号为“Bravo Two Zero”(简称“B20”)的行动。退役后,根据这次行动经历,两人分别撰写了自传体小说《战火实录》和《逃脱的那个人》。两部小说的前半部分对军事行动的描述基本一致,讲述了在1991年1月,八名英国特空团士兵由安迪·麦克纳布担任领队,在夜幕的掩护下空降到伊拉克境内,寻找并摧毁令空军束手无策的机动式飞毛腿导弹基地的过程。在两部小说的后半部分,两位主人公的行动轨迹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根据左伦的空间叙事理论,不同的客体的运动有着各自“明确的方向”(20)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历时关系是由这些具有不同运动方向的轴线构成的。“B20”行动失败后,队员们边战边退,一死一伤,安迪等人不幸被俘,在伊拉克军队的审讯下,不仅遭受严刑拷打,而且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而掉队的克里斯一边与伊拉克军队交火,一边辗转向叙利亚方向撤离。在自传中,克里斯不失幽默地把他穿越沙漠成功逃脱归功于自己穿的徒步靴。可见,在历时关系下,安迪和克里斯在特别行动失败后的逃亡路线形成两条呈不同方向、具备不同性质的轴线,共同构成了对“B20”行动叙事的时空体空间。

时空体空间在共时关系和历时关系的构成下全方位、立体化地呈现了当代英国战争中的灰色地带,再现了间谍战中无名英雄的奉献与牺牲。战争并不仅仅是军队的对决,更是每一个参与者的斗争和追求。在宏大战争历史叙事中,这些无名英雄的故事常常被忽视或遗忘,他们的贡献往往没有被官方记载和披露。在时空体空间,当代英国战争小说通过再现这些无名英雄的故事,呈现了更加真实的战争全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战争历史叙事的不足和空白。

四、文本空间与小说家们的叙事伦理

文本空间是左伦空间叙事理论的第三层次,是“一个再现世界的组织结构”,“结构本身通过文本的语言学性质影响事物”(21)卓拉·加百利:《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李森译,《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第32—43页。。文本空间涉及以下三个方面:“语言选择性(the selectivity of language)、文本信息排序(the linearity of the text)及视角结构(the perspectival structure)”(22)王桃花、林武凯:《空间视域下帕特·巴克〈重生〉中的战争创伤言说机制》,《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22年第2期,第94—100页。。在文本空间层面,当代英国战争小说中的“再现世界的组织结构”(an organization of the reconstructed world)(23)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从以上三个方面再现了战争的历史叙事并且传达了小说家们的叙事伦理。

首先,根据左伦的理论,在语言选择性方面,“语言没有能力给出一份完整连续的空间方面的报告”(24)卓拉·加百利:《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第32—43页。,小说文本不可能将所有信息进行事无巨细的描述,因此在小说的文本空间中会有一些信息空缺,即文本空间会出现一些间隙,也就是语言对某些客体的表达比较详尽、具体,而对另一些客体的叙述则较为“含糊、概要甚至忽略”(25)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p.309-335.。当代英国战争小说将昔日的普通人群推向叙事中心,在文本空间的语言叙述方面赋予这个群体声音,为展现战争的真实面貌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使战争叙事空间更加立体、丰富、多元,增加了层次感和深度。在这些战争小说中,尽管生活困苦,尽管偶尔有胆怯、懦弱的时刻,但他们多坚守信仰、忠诚勇敢,在战争背景下做出自己的伦理选择,展现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鲜活形象。

在《鸟鸣》中,福克斯用了近一半的篇幅对主人公斯蒂芬等士兵在前线的作战情况进行了详尽叙述,着重描绘了前线士兵的生存困境、食物匮乏和身心承受的巨大压力,对当时的战争后方情况则含糊概要叙述:透过士兵杰克与妻子玛格丽特的通信可见后方同样医疗短缺、民不聊生,他们的儿子因生病得不到及时医治而不幸去世。在小说《重生》中,“作者巴克在人物刻画方面有的放矢、详略得当,以语言的选择性凸显创伤的空间性。具体而言,巴克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萨松、普莱尔、布恩斯和安德森4位病人在不同空间中的具体活动”,“小说还涉及其他病例,但巴克有意将其他病例仅作为医院病人群像一笔带过”(26)王桃花、林武凯:《空间视域下帕特·巴克〈重生〉中的战争创伤言说机制》,《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22年第2期,第94—100页。。《德国式英雄》中的施泰因纳和《无路可退的战士》中的玛尔提诺为完成自己的使命同样不惜任何代价,无惧死亡,尽管两者战争立场不同,但他们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没有差别。《战火实录》中的安迪·麦克纳布与《逃脱的那个人》中的克里斯·瑞安在“B20”行动失败后,开始了惊心动魄的逃亡过程。这两部小说以普通士兵的视角揭露了战争的残忍和无情,以及参战人员在战争中面临的巨大压力和生存困境,不仅向读者展示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和破坏,也揭示了人们在极端环境下的求生本能。

其次,在文本信息排序方面,“空间存在的不同顺序同样能够促使文本流沿着某一特定的线排列,依靠连续结构,同样的顺序能够被格外强调”(27)卓拉·加百利:《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第32—43页。。如果当代英国战争小说是个广阔的空间,那么沿着战争这条轴线有序排列,以不同的战争为背景的小说就依次构成了以不同战争为背景的文学空间。战争是历史的一部分,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因为在资源有限、利益冲突不断的世界中,战争往往成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在某种程度上,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战争小说是记录历史的一种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作者可以详细地描绘历史事件,满足读者对历史和军事知识的了解与需求,这也促成了战争小说的多种表达方式。在当代英国战争小说这个文学空间中,“文本流也把不同的方向施加到空间上”(28)卓拉·加百利:《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第32—43页。。反映朝鲜战争的非虚构小说《最后的战斗:英国兵眼中的朝鲜战争》由英国军事史学家、专栏作家安德鲁·萨蒙(Andrew Salmon)所著,记述了英国第29独立步兵旅参加朝鲜战争并在临津江战役中几乎全军覆没的经过。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英国老兵吉姆·雅各布斯(James Jacobs,1932—)的回忆录《一个英国炮兵眼中的朝鲜战争》同样以个人视角再现了临津江战役的惨烈。反映战争的文学文本流将这两部非虚构小说以不同的方向添加到当代英国战争小说的空间中,同样将个人命运的小写历史与大写历史相融合,不仅对朝鲜战争进行了反思,而且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抗美援朝志愿军不畏强敌、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

“文本流也能把不同的方向施加到空间上。这个过程与前面讨论的轴的运动相似,但这里的方向并不是由空间中的力量和运动来决定,而依靠的是言语的安排。”(29)卓拉·加百利:《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第32—43页。当代英国战争小说较为普遍地存在着倒叙、插叙、嵌套结构、复调结构、环形结构等非线性叙事类型,打破了小说的线性时序,将过去与现在并置,呈现出参差的空间结构,不仅增强了故事的感染力和可读性,而且对战争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呈现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在《德国式英雄》中,希金斯以第一人称“我”的调查引入,对施泰因纳等人的故事采用了倒叙的方式,增加了故事的悬念和紧张感,对施泰因纳等人的个人生平经历等隐藏细节采用了插叙的方式,使读者可以看到整个事件的背后动机以及人物内心世界的挣扎与变化。《鸟鸣》和《重生三部曲》均采用倒叙和插叙的方式,将过去和现实穿插记叙,达到了时间上多元并置的效果,也使情节发展张弛有度,人物形象逐渐鲜明、饱满。此外,福克斯还采用嵌套结构来叙述《鸟鸣》的主人公斯蒂芬的人生轨迹及其与其他人物的关系。《鸟鸣》的故事主体时间主要分为三部分,分别是1910年代的法国、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和1970年代的英国。这三部分故事分别嵌在其他部分之中。第一部分嵌在第二部分中,第二部分嵌在第三部分中,第三部分又将前两部分嵌套其中,层层相扣,通过在故事中嵌入多个层次的情节,增加情节的复杂性和悬念,加强故事的主题和意义,可以让读者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跳跃,在阅读中获得更多的思考和启发。

多个角色交织和多种叙述手法并用等复调结构在当代英国战争小说中也较为普遍地存在。在《重生三部曲》的第一部《重生》中,巴克将多个不同人物的战争回忆与现实中战时医院的治疗情况有效地交叉结合,实现了多个角色的交织,多人声音的复调发声,时而还引入战壕诗人亦即小说的主要人物萨松(Siegfreid Sassoon 1886—1967)和欧文(Wilfred Owen 1893—1918)的诗篇,突出了故事的重点和主题,将战争创伤与苦难娓娓道来,不仅再现了战时英国的社会面貌,表达了对战争的反思、批判以及对和平的呼吁,而且增强了读者阅读的趣味性。在第二部《门中眼》(TheEyeintheDoor,1993)中插入当时报纸刊登的文章片段、小说人物斯普拉格的宣誓证词,以及贝蒂·罗伯家的通信,这种非线性叙事方式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较全面地反映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状态,使读者在追溯小说情节的同时也得以一窥当时的社会状况。巴克在第三部《幽灵路》中将主人公瑞弗斯在埃迪斯通岛的回忆与现实生活相穿插,并且小说从第七章开始的奇数章节呈现另一位主人公普莱尔的35篇日记,日记时间从1918年8月29日到11月3日,真实地再现了普莱尔在前线作战、休息和行军的情况。在《鸟鸣》中,福克斯多次穿插斯蒂芬等前线战士的日记和与家人的通信,再现一战时期战争的残酷和人们生活的疾苦。

环形结构也是当代英国战争小说常用的一种叙述方式。《上帝的拳头》中暗含了一个环形结构,对这场战争的胜利起决定性作用的情报搜集任务以麦克·马丁这一关键人物的出场为起点。马丁从伦敦飞往沙特阿拉伯开始他的冒险旅程,辗转经过巴格达、哈利姆等地区,最终完成任务返回沙特阿拉伯,形成了一个闭环的结构。正如希腊神话《奥德赛》一样,故事由奥德修斯的冒险之旅开始,历经千难万险,最后奥德修斯回到他的家乡伊萨卡岛,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重生三部曲》《无路可退的战士》中的主要人物从战场出发,经历一系列事件后再次回到战场,同样形成了闭环结构,这种循环似乎是对战争的无休止性的控诉。

再次,在视角结构方面,左伦强调“此在”(here)与“彼在”(there)的二元对立关系。它们以两种方式出现:“在叙事行动的空间位置和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之间;另外,‘世界’内部,一个特定时刻被感知为前景中的事物和被感知为在背景中的事物之间。”(30)卓拉·加百利:《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李森译,《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第32—43页。这些当代英国战争小说家或自己亲身经历过战争,或受战争的代际传递影响,或与退役老兵结识,通过他们的叙述了解了关于战争的部分内容。这些个人经历的“此在”与二战后英国的国际地位和社会情况相结合的“彼在”,促使这些小说家纷纷描写对自己、家人或朋友产生影响的相关战争,形成了他们自己的叙事伦理,思考战争、和平与人性。

在写《鸟鸣》之前,福克斯曾作为记者参加过关于一战停战70周年的活动,结识了六位曾参加一战的退役老兵。与这几位老兵的交谈使他觉得应该“将战争带出一个标记为‘历史’的领域,并将其置于生活的标题下”(31)https://www.penguin.co.uk/articles/2014/05/an-interview-with-sebastian-faulks.。此外,福克斯的祖父曾参加一战,但因为年纪过大而不能直接上战场作战,于是参加了当时的战壕工程队。这些均对《鸟鸣》的创作产生了直接影响。在这部小说中,福克斯写了交战双方深挖战壕、掩埋炸药等细节。主人公斯蒂芬九死一生,在战争即将结束时被深埋在塌陷的战壕中,最后被敌军的军医救出。派特·巴克的外祖父也曾参加一战,虽从不向家人提及有关一战的事情,但老人家身上的伤疤足以说明一切。为了了解外祖父经历的战争,也为了写出一部关于真实战争的小说,巴克曾在多家大型图书馆查阅大量的历史资料。杰克·希金斯在爱尔兰长大,当时贝尔法斯特社会动荡、复杂的背景以及母亲家族亲属的影响,为他在小说中创作爱尔兰问题的相关元素埋下了伏笔。他曾参军并在德国服役两年,IQ值测试高达147,并在射击方面极具天赋,是位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这些技能使他在军队服役期间如鱼得水,也为他在日后的小说中塑造能力超群的人物提供了素材。弗·福赛斯曾为英国军情六处工作二十多年,真实的间谍工作经历使他创作出了诸如《上帝的拳头》等极具特色的国际政治惊险小说。正是这些小说家的各自经历和家族历史,才促使他们书写了当代英国所经历的战争,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昔日大英帝国的缅怀和今昔对比的感慨。

在当代英国战争小说的叙事空间中,“前景”与“背景”相互交叉存在。以整体的叙事空间为背景来看,描写某一战争的小说则可作为前景存在。如,当代英国战争小说作为整体叙事空间可视为背景,描写海湾战争的小说则可作为前景,在背景的衬托下凸显了前景。海湾战争对世界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是二战后影响世界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三部以海湾战争为背景的小说既传达了现代化战争中信息战、间谍战的重要性,也表达了小说家们的伦理诉求:即使在武器如此先进的当代世界,战争的胜利也并不能一蹴而就,战争永远与失败并行,任何情况都可能随时发生,反思战争、诉求和平是人们永远的追求。同理,描写海湾战争的小说整体可作为背景,其中的某部单一文本如《战火实录》则可视为前景,展现当代军人在战争中的无奈与人性的复杂。

综上所述,当代英国战争小说家们在创作过程中,从三个主要方面构建了他们的文本空间。首先,在语言选择性方面,这些作家以或精心描绘或概要叙述的表达方式,展现和传达战争的残酷和暴力。其次,在文本信息排序方面,通过巧妙地安排和组织故事的情节,使读者能够更加清晰地理解和感受战争的复杂性和多元性。最后,在视角结构方面,通过“此在”与“彼在”的二元对立关系,以不同的前景与背景的交叉变换来展现战争,使读者能够从多个角度来看待和理解战争。在构建文本空间的同时,这些小说家不仅再现了战争的真实情景,同时也传达了他们的伦理诉求,即对战争的深刻反思和对和平的热切期盼。

五、结 语

左伦的空间叙事理论为理解和分析当代英国战争小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这一理论关注于空间和叙事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展现,以及它们如何影响人物、情节和主题的发展。运用这一理论,可以从地形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空间三个方面更深入地探讨当代英国战争小说中的战争景观、人物心理和社会环境等元素,从而揭示出这些作品在重构战争历史叙事、描绘人性挣扎和反映社会变革等方面的独特价值。同时,左伦的空间叙事理论还提供了一个跨学科的研究视角,有助于拓展对当代英国战争小说写作传统的认识,以及对其他国家和地区战争文学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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