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流水汤主治病机衍化的文献考证
2023-03-10孟庆鸿王雪茜
孟庆鸿,王雪茜,李 楠,曾 凤*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700
在现存中医古籍中,千里流水汤首次出现于《千金要方》,主治病症为“治虚烦不得寐”,是对《黄帝内经》半夏秫米汤的继承与发展[1]。 现有研究发现,本方的处方思路与配伍颇具特色,如“酸枣仁-茯苓-远志”滋阴养血[2]、“人参-茯苓-远志”补心安神[3]等药组具有较高的临床参考价值。 顾祥凤等[4]通过临床研究发现,该方用于不寐患者的治愈率为70%,总体有效率为100%;国医大师周仲瑛、裘沛然分别以之治疗失眠[5]或心悸[6]患者,亦取得良好疗效。 然而,由于本方的古代文献记载混乱,主治病机变化复杂,导致其现代理论研究与临床应用明显不足。本文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梳理分析,考察本方的主治病机演变脉络,正本清源,辨章学术,以期为指导临床应用提供一定的参考。
1 千里流水汤创方之初主治“虚烦不得眠”
《新雕孙真人千金方》是20 世纪从日本回传中国的《千金要方》重要版本,现有研究发现,该版本未经后人改动,在较大程度上保存孙思邈著作原貌[7]。本方见于卷二十一《疗虚烦不得眠方第二》,作:“□□□□□虚烦不得眠方□□洗, 麦门冬去心、 各三两,茯苓四两,酸枣二升,甘草炙□□黄芩、远志、萆薢、人参□姜各二两,秫米一升。 □□千里流水一斛煮米,令蟹目沸,扬之万过,证清,取一斗□药,取二升半,分三服。”从篇章结构来看,新雕本《千金要方》卷十一至卷二十以肝、胆、心、小肠、脾、胃等脏腑虚实讨论疾病的证治,卷二十一则以“虚烦不得眠”与“消渴方”“淋闭方”“尿血方”“水肿方”诸证候为专题收录方治,而未归类于脏腑,显示出此处之“虚”应为证候的“空虚感”,可见千里流水汤创方之初主治“虚烦”与“不眠”的症状,尚无病机方面的记载。
笔者通过对古代相关文献的整理与分析, 发现本方从宋代开始出现了多元化的发展趋势:(1)在方名上,出现“千里水汤”“半夏汤”“温胆汤”等。 (2)在证候上,由“虚烦不寐”衍化出“眩厥足痿,指不能摇,躄不能起”等。 (3)在病机上,分化出“胆虚寒”与“虚劳”两种不同的认识。 现分述如下。
2 千里流水汤“胆寒”病机的衍化脉络
2.1 千里流水汤在宋校本《千金要方》出现“胆虚寒”病机
北宋嘉佑二年(1057 年),朝廷设立校正医书局先后校订刊行《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等11 部医书[8],使之定型化流传至今,成为中医学的基础性文献,是当代中医教学、科研、临床的重要依据。其中,宋校本《千金要方》是以林亿为代表的宋臣所校勘整理的《备急千金要方》(简称“宋校本《千金要方》”)。
在该版本中,千里流水汤见于卷十二《胆腑·胆虚实第二》“胆虚寒”条目下,作:“千里流水汤,治虚烦不得眠方:半夏、麦门冬各三两,茯苓四两,酸枣仁二升,甘草、桂心、黄芩、远志、萆薢、人参、生姜各二两,秫米一升。右十二味喏父咀,以千里流水一斛煮米,令蟹目沸,扬之万过,澄清,取一斗煮药,取二升半,分三服。 ”相较于新雕本,宋臣将“虚烦不得眠”全部内容,从卷二十一《消渴方、虚烦不得眠、淋闭方、尿血方、水肿方》调至卷十二《胆腑》,在《胆虚实第二》后以小字校语标注“虚烦不得眠附”,篇中增加“胆虚寒”条目,其下列出千里流水汤,由此导致本方出现了胆虚寒的病机。
2.2 千里流水汤“胆虚寒”病机在《圣济总录》得到补充
在宋代三大官修方书中,唯有《圣济总录》(1111年—1117 年)收录千里流水汤,见于《胆门·胆寒不眠》,作:“千里流水汤治胆寒,虚烦不得眠。半夏汤洗七遍、去滑,麦门冬去心、焙,各三两,白茯苓去黑皮、各四两,酸枣仁炒,甘草炙、锉,桂去粗皮,黄芩去黑心,远志去心,萆薢锉、炒,人参各二两。 上一十味粗捣筛,每服五钱匕,先以千里流水五盏,入秫米半合,煮候沸,扬之千遍,澄清取一盏半,入药并生姜半分切,再煎取一盏,去滓温服。 ”可以看出,该书“胆虚寒”观点与宋校本《千金要方》一脉相承,固化了从胆论治的思想。其《胆门·虚烦不眠》进一步阐述:“胆虚不得眠者,胆为中正之官,足少阳其经也。 若其经不足,复受风邪则胆寒,故虚烦而寝卧不安也”,从病机到证候补充了从胆虚寒论治不寐的学术认识。
2.3 千里流水汤“胆虚寒”病机在《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得到完善
南宋永嘉医派创始人陈无择所著《三因极一病证方论》载有两首温胆汤。 卷九、卷十所载温胆汤为同一方,主治心胆气虚、痰扰心神所致不寐惊悸,此为后世的临床常用方。 另一方见于卷八,作:“治胆虚寒,眩厥足痿,指不能摇,躄不能起,僵仆,目黄失精,虚劳烦扰,因惊胆慑,奔气在胸,喘满浮肿,不睡。半夏汤洗去滑,麦门冬去心,各一两半;茯苓二两,酸枣仁三两、炒,炙甘草,桂心,远志去心、姜汁合炒,黄芩、萆薢、人参各一两。上为剉散。每服四大钱,用长流水一斗,糯米煮,如泻胆汤法。 ”林元媛等[9]指出,此即宋校本《千金要方》千里流水汤。
通过对比分析发现:较之宋校本《千金要方》千里流水汤“治虚烦不得寐”,《三因极一病证方论》温胆汤“治胆虚寒”,将“胆虚寒”病机补入主治,并将“虚烦闷不得眠”证候改为“不睡”,进一步体现重视病机的思想。由此推测,陈无择为了更加契合“胆寒”病机,将千里流水汤更名为温胆汤。 至此,本方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从治疗“不寐”主证,变为治疗“胆寒”病机的方剂。此外,该书所增补的“眩厥足痿,指不能摇,躄不能起,僵仆,目黄失精,虚劳烦扰,因惊胆慑,奔气在胸,喘满浮肿”,与《脉经·平人迎神门气口前后脉第二》“胆虚……病苦眩厥痿,足指不能摇,躄坐不能起,僵仆,目黄,失精”的记载极为相似。结合陈无择自述参考《脉经》的说明[10],推测其据《脉经》添补了此段内容。
2.4 千里流水汤“胆虚寒”病机在《千金方衍义》得到拓展
《千金方衍义》为明清时期名医张璐所著,是唯一解读《千金要方》之作[11]。史常永认为“《千金方》是历代医家认为最难读难懂的名著之一,而张璐的《千金方衍义》堪为人们欲窥《千金方》玄奥的照烛门径、登堂入室的阶梯”[12]。
千里流水汤在《千金方衍义》中被易名为“千金流水汤”,体现了作者对方剂来源的重视,其组成为“麦门冬、半夏各三两,茯苓四两,酸枣仁二升,甘草、桂心、黄芩、远志、萆薢、人参、生姜各二两,秫米一升。 以千里水一斛煮米,令蟹目沸扬万遍澄清,取一斗煮取二升半,分三服。 ”张璐进一步解释说:“千金流水汤,治虚烦不得眠方……虚烦乃津液耗散,病在膈上,故于半夏汤中除去生地黄之沉降,枣仁四倍以温胆腑。加人参、甘草、麦门冬以滋津液,萆薢入肝搜风,桂心佐远志达肾以通阴阳,汗出乃已。 《灵枢》法外法也。 ”提出“虚烦”病机为“上焦津液不足”,“不寐”病机为“胆寒、肝风、心肾不交”。 因此,在治疗上要“温胆”“生津”“祛肝风”,与“通心肾”的治法同用,系统解释了本方的配伍特色。
3 千里流水汤“虚劳”病机的衍化脉络
3.1 千里流水汤在宋校本《外台秘要方》出现“虚劳”病机
宋校本《外台秘要方·虚劳门·虚劳虚烦不得眠方》亦载有千里流水汤,作:“《集验》疗虚烦闷不得眠,千里流水汤方。 半夏三两、洗,生姜四两,麦门冬三两、去心,酸枣仁二两,甘草二两、炙,桂心三两,黄芩二两,萆薢二两,人参二两,茯苓四两,秫米一升。右十一味,切,以千里流水一斛,煮米令蟹目沸,扬之万过,澄清一斗,煮诸药取三升,分三服。 忌海藻、菘菜、羊肉、饧、酢物、生葱。 ”从本方收入《虚劳门》来看, 表明其用于治疗虚劳病程中出现的不得眠,其病机为五脏六腑气血虚弱。
与《外台秘要方》同时代的日本《医心方》,效仿其编纂体例,参考辑录200 余种中国隋唐以前中医文献,不改原文直接引用,素以“取材宏富”“各题名号”闻名于世[13]。 其中所载千里流水汤见于卷十三《虚劳·治虚劳不得眠方第七》,作:“《千金方》云千里水汤治虚烦不眠方。半夏三两,秫米一升,茯苓四两,酸枣二升,麦门冬三两,甘草二两,桂心二两,黄芩二两,萆薢二两,人参二两,生姜四两。 十二味,以千里流水一石,煮米令蟹目沸,扬之万过,澄清取一斗,煮诸药取二升半,分三服。 ”由于该书卷十三是治疗虚劳病的专篇,故本方亦具有“五脏六腑气血虚损”的病机,与《外台秘要方》一致。
3.2 千里流水汤“虚劳”病机在《圣济总录》得到完善
通过对方剂药物组成的考察,发现《圣济总录·虚劳门·虚劳不得眠》半夏汤是千里流水汤的异名方,作:“半夏汤治营卫俱伤,虚烦不得眠。 半夏汤洗七遍去滑,白茯苓去黑皮,各三分;酸枣仁汤浸去皮、炒二两,麦门冬去心、焙,甘草炙、锉,桂去粗皮,黄芩去黑心,远志去心,萆薢锉、炒,人参各半两。 上一十味,粗捣筛,每五钱匕,先以东流水二盏,煮秫米一合,令蟹目沸,即下药”。可以看出,除了“胆虚寒”,本方在该书的病机还包括“营卫俱伤”,以半夏汤治疗营卫俱伤导致的虚烦不眠,这不仅与《外台秘要方》治疗虚劳病不寐证候的观点相合,而且较之更为完善。 该篇还提出老人“夜不能寐”生理状态,与虚劳病人“不得眠”病理状态的机制相同,为本方治疗虚劳病不寐证候补充了更为明确的病机。
笔者认为,《圣济总录》此处提出的“营卫俱伤”观点,一方面提示了“营卫之气”运行失常,这与《黄帝内经》“不寐”的“卫气不入阴”病机理论相合;另一方面“伤”提示了“不得眠”并非由单纯实邪所致,而是由“脏腑精气不足”所致。这种虚实夹杂病机阐述,体现了对“虚劳”病机的继承与发展。
3.3 千里流水汤“虚劳”病机在《奇效良方》得到扩充
《奇效良方》(全称《太医院经验奇效良方大全》)集明代及明以前效方7000 余首,是“综合了中医内外妇儿及杂病的医疗经验,汇集了自宋至明初医方的精华”的代表性方书[14]。
《奇效良方》将本方收录于《痨瘵门》,作:“千里水汤,治虚劳,闷不得眠。 麦门冬去心、半夏汤泡、桂心,以上各三两;酸枣仁、人参、甘草炙、萆薢、黄芩,以上各二两;茯苓、生姜各四两,秫米一升。 上锉,以千里流水一斛煮米,令蟹目沸扬万过,澄清一斗,煮诸药,取三升,分三服,忌海藻、菘菜、羊肉、生葱、饧、酢物。”首次在主治中明确提出了“虚劳”。该书还认为“虚劳病”进一步加重即发展为“痨病”,故将本方置于“痨病”门下,极大扩展了其应用范围。
4 千里流水汤衍化原因分析
4.1 宋臣整理医书直接导致本方主治病机的分化
通过以上溯源发现,千里流水汤最早见于《千金要方》,当是孙思邈辑录于北周姚僧垣《集验方》,主治“虚烦不得眠”。 宋臣整理《千金要方》时参考“《素问》《九墟》《灵枢》《甲乙》《太素》《巢源》 ……”[15],对该书进行全面地调整改动。 由于《诸病源候论》是主要参考书目之一,可以推论宋臣依据其中“若但虚烦而不得眠者,胆冷”的观点,将千里流水汤调至胆腑卷,确立了从“胆”论治不寐的思想,并提出了关键性的病机——“胆虚寒”。此外,宋校本《外台秘要方·虚劳门》收录本方,与《诸病源候论·虚劳不得眠候》的学术观点一脉相承,提示其病机为“五脏六腑气血虚损”。由此可以看出,在宋校两书中,本方病机分化为“胆虚寒”“虚劳”两条脉络,说明宋臣参考大量文献资料对其所校之医书进行调整改动[16],显示出“重辑事类”“重新编次”[17]的校书理念。
4.2 宋代“求理”思想进一步推动本方主治病机理论的延展
宋代《圣济总录》分别对两种病机进行了补充:在“胆寒”理论中,将“胆虚寒”病机补入主治中;在“虚劳”理论中,将“营卫俱伤”补入主治。这些增补的内容,一方面体现了对宋校本《千金要方》《外台秘要方》处方用药思想的继承,另一方面使《黄帝内经》的营卫理论与经脉理论在本方中得到了体现, 丰富了主治病机的学术认识,凸显了宋代医学“重理”“求理”的特色。与之相类,陈无择以儒入医,追求理论的严谨性和文本的完整性,不仅将方名改为温胆汤,而且补入大量证候,极大丰富了理论内涵,但另一方面使本方偏离了原始的治疗意义。
由于《三因极一病证方论》记载两首主治相似的温胆汤,造成后世医家对千里流水汤与温胆汤的关系认识不清。丹波元简云:“《千金方》治虚烦不眠,千里流水汤;《三因方》治胆寒,温胆汤。”[18]指出二者之间具有“源”与“流”的关系。
5 结语
从上述考证可以看出,千里流水汤主治病机的衍化,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中医不寐诊疗观的演变。《黄帝内经》以昼夜“阴阳”之象比喻人体“寤寐”之象,调和阴阳是当时治疗不寐之大法;晋唐时期,随着脏热腑寒理论兴起[19],以“胆虚”“胆寒”为病机,“温胆”成为治疗的主流观点;至宋金元时期,以五脏为核心的治疗观占据统治地位,围绕“补虚”“泻实”等基本原则展开[20];明清时期更为重视脏腑之间的关系。 本方的主治病机衍化虽然符合疾病诊疗的发展规律,但其中“千里流水”作为核心药物显然使用不便,这可能是明清以后医家少用此方的主要原因。中医学经历两千余年的发展,遵循由经验到理论,由理论回归临床的无端循环发展模式。在这个过程中,中医理论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的影响。《中国医学源流论》云:“自宋以后之医学,实由医家以意推阐得之。 其人多本治儒学,即非儒家,亦不能无囿于风气,遂移儒者治经谈道之说,以施之于医,而其纷纭不可究诘矣。”[21]指出宋以后中医学发展变化的思想史根源。本文通过梳理“纷纭”的文献记载,“究诘”发现千里流水汤主治病机的衍化、分化、日趋理论化,以及应用范围的不断扩充,源自宋臣对中医古籍的整理和宋以后医家的改动增补。 此类现象在宋及宋以后方书中较为常见,如刘福贵等研究发现,《千金要方》治瘰疬白僵蚕单味丸方,历经宋、元、明、清方书的发挥创造,药味不断增加,治证范围不断扩大,最终变为治疗一切表里三焦大热的升降散[22]。有鉴于此,笔者认为宋学对中医理论内涵变化产生的影响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就方剂而言,梳理其演变发展脉络,明其源,知其流,可以为中医临床遣方用药提供参考;通过分析外在复杂因素对方剂内涵的影响,有利于客观认识方剂学的学科属性。 总之,此类研究有益于学术争鸣,对当今中医文献及中医理论研究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