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2023-03-08林特特
林特特
一个雨天,梅梅约我见面。梅梅是我的中学同学,她有着令人惊叹的白皮肤,一度我认为沈从文笔下“脸白心好的女生”,是对她最贴切的形容。梅梅结过两次婚,和二婚丈夫育有一子,孩子已上初中。
我和梅梅见面时,恰逢她的丈夫送孩子去上游泳课,顺道载她来。梅梅优雅地拎着裙摆,撑着伞的她冲我摆手,那父子二人隔着半开的车窗和一片雨雾,冲我打招呼。
我绕着梅梅转了一圈,赞叹她依然婀娜的身材、白净如昔的面庞。“幸福!”方才看到的她的家庭状态,我总结她的个人状态。“哪里!”梅梅谦虚道。
我和梅梅叙了会儿旧,话题自然而然地涉及过去的同学。交代一下,梅梅和她的前夫都曾与我同窗,话题不可避免地又落在梅梅前夫那儿。
“你和方永还有联系?”我好奇地问。“没有,你呢?”梅梅状若无意。“也没有,不过过两天,要一起吃饭。”我想我不该瞒她。“哦?”梅梅的语气分明想让我多说些。“是同学聚会,很多人。”我说明,“我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大家和你一样热情。”“是啊,好多年不见了。你要是见到方永,替我问个好。回头跟我说说,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还有头发吗?肚子有没有凸起来?”梅梅笑着说。我也笑了,没头发、有肚子,是我们公认的男生变老的标配。
“时间过得真快啊,”梅梅叹息道,“转眼,我们都人到中年。”我凝视着梅梅,想起我们的少年,仿佛就在眼前。少年时代的梅梅和方永,是公认的金童玉女。他们两家住得近,上学放学总一同来一同去。开始是步行,后来方永拥有了一辆令人艳羡的山地车,梅梅常坐在他的车后座,再后来坐在前方横杠处。他们都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便参加工作。方永帅,在本市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服务员;梅梅美,在本市电视台的购物频道做导购。
十八岁的方永和梅梅,正式谈起恋爱。那时,城市大开发,机会多多,本地人占据地利、人和,虽不是大学生,但进入职场早;不到三年,方永成为酒店的大堂经理,迎来送往,见惯大世面;而梅梅,口齿伶俐,白到耀眼,她是那个时代的当红带货女主播。他们没有高考落榜的怨念,享受了城市发展高歌猛进带给个人的红利。两人的奋斗同步、同速,如上学时的同进、同出。
十八岁到二十六岁,经过八年的爱情长跑,梅梅和方永结婚了。婚礼在方永工作的五星级大酒店玫瑰厅举办。那天,玫瑰厅的舞台,背景墙呈现出粉色的浮雕玫瑰。新娘由父亲牵着,缓缓走向浮雕前的方永。T台两侧摆着新鲜玫瑰,我听见有人在音乐声中,轻轻说,“九百九十九朵,太浪漫啦!”
“我们认识十六年,恋爱八年,结婚三个月离婚。”梅梅突然说,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起她和方永的婚姻。“三个月?”我惊道,在我的想当然中,以为他们在一起过了至少两三年。“是的,可笑吧?”梅梅谈起往事,像谈别人的故事,“漫长的等待,光装修就整整装了一年四个月,结婚三个月,分开了。”“为什么?”见梅梅不在意,我忍不住问。
因为方永的工作性质,因为方永兄弟太多,因为方永爱好广泛,唱歌、打牌、跳舞、喝酒、打球,等等。总之,他常忘记回家,夜不归宿,最长记录,五天五夜没和梅梅联系。
那个年代,通讯没有足够发达,若想联系,只能手机通话。梅梅打方永电话,要么占线,要么没回音,过很久方永再打来,梅梅怒极,直接掐断。恋爱时,梅梅不觉得,经常她睡觉前,给方永发消息,第二天早上方永才回。结婚后,梅梅发现,她仍然需要晚上发消息,早上方永才回,这一首一尾中的时间,她需要独守空房,忍耐、等待,可是为什么要忍、要等?
梅梅去方永单位门口堵他,接他下班,打印他的通话记录,逐条盘查,每一场饭局、每一次娱乐活动,都要搞清楚方永和谁在一起、干了什么。有几次,方永是正常的公务,梅梅不信,突击检查,抵达现场,推门而入,尴尬而归。方永咆哮:“你是不是对我缺乏基本的信任?”“问问你自己,能不能让人信任?”梅梅吼回去。
“我不喜欢那样的我,”梅梅扯扯嘴角,对着我回忆,“每天像个怨妇,有时是泼妇,疑神疑鬼,随时发脾气。”
三个月的婚姻,在一次话赶话、互相威胁离婚的对话中走向崩溃。梅梅离家出走,方永没追。那是一个周末,他们在吵架时约定,周一去民政局办手续。
周日晚,梅梅回了家,方永如她料想的不在。“其实,那天晚上只要他回家,无论多晚,只要回,第二天我就不离,那是我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但是他没有在意。”梅梅泪盈于睫,不再像谈别人的事。
十二点钟声敲响,梅梅沉不住气了,她将一张椅子从餐桌前搬至门口,如果方永回家,即便她睡着,也不会错过动静。当然,她没睡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整整六个小时。清晨六点,她离开她和方永的家,再没回头。
“说来奇怪,我和方永家只隔两条马路,办完手续后,从未再见。”梅梅擦掉眼泪。“缘分尽了。”我唏嘘不已。
几天后,我见到方永,他已是开发区一家星级酒店的总经理。和梅梅一样,他再婚了;有一儿一女,西装笔挺,小腹隆起。十几个同学的饭局,方永前前后后地张罗,点菜是他,买单是他,给迷路同学指路的还是他。
方永确实是社交达人,他在同学中穿梭,和所有人碰杯,他很快喝多,处于半醉状态。一位女生姗姗来迟,有人招呼她,“李梅,你迟到啦,自罚三杯!”方永忽然睜开眼,“谁?”众人笑话他,“不是你前妻,是李梅,不是秦梅。”方永讪笑着,和李梅握握手,继续闭目养神。
我心中一动,梅梅口中无情的方永未必对她无情。
等方永休息好,饭局将散,可他玩兴又起,盛情邀同学们去KTV唱歌。十点多了,方永拉着十几岁时一起长大的哥们、姐们引吭高歌。
在座的某人收到一条短信,愣了愣,推推方永,“嫂子问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忘了报备吧?”嫂子即现任方夫人。
接着,其他人陆续收到方夫人的消息,连我,没加过方夫人,居然收到来自她的短信,“您好,我是方永的妻子,我知道你们今天同学聚会,我在你们班级的QQ群里找到通讯录,找到您的电话,你们在一起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方永和梅梅口中的方永又像一个人了。
没过多久,包厢的门被一位女士推开,她穿黑色连衣裙,模样俏丽,面色阴沉,昏暗灯光下,我第一眼误以为是梅梅。
“方永!”女士的口吻证明她的身份,“跟我回家!你几天没回去了?”
“我不喜欢那样的我。”“每天像个怨妇,有时是泼妇,疑神疑鬼,随时发脾气。”梅梅的话在我耳边响起,酷似梅梅的现方夫人和方永僵持不下。
我不知道这一对的结局。但我想梅梅到现在也没忘记方永,方永一样。他不会改变,她做不到视而不见,青梅竹马终卒于无法相处。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