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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知不二”的生命整体:熊十力教育思想阐释

2023-03-08谭小熙

关键词:熊十力良知生命

谭小熙

(大连理工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院,辽宁 大连 116021)

熊十力(1885—1968)是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20 世纪中国最具原创性的哲学家。在民国三代教育家中,他兼具第一代“旧学深厚”和第二代“中西兼备”[1]的特点。他在少年时代喜读启蒙书,立志革新政治。三十四岁时,弃政向学,跟随欧阳竟无学习佛法,后归宗儒家。民国时期,他先后在北京大学、武昌大学、南京中央大学、浙江大学教书,曾与梁漱溟赴曹州办学,又在复性书院和勉仁书院讲学,还主持过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哲学研究部。

随着教育实践和哲学研究的深入,熊十力的教育思想也逐渐形成。他的教育论述集中在20世纪20 年代到40 年代,散见于《论学书札》《十力语要》等著作。虽然熊十力没有出版专门的教育研究著作,教育思想在形式上较为零散,但实际上是自成体系的,有理论依据且深刻的。他在哲学领域建构了本体论、宇宙论、人生论一体的生命哲学,他的教育思想以其生命本体论和体用不二论为依据,有着一以贯之的灵魂——生命,即“德知不二”的生命整体观。熊十力的教育思想还源于他对现实教育问题的反思,尤其是对知识教育至上、道德教育边缘化、知识与道德分离、民族精神教育弱化等问题的反思。他认为,教育最大的弊病就是不让人成为“人”,生命破碎堕落,人毫无人气,人性良知泯灭。熊十力对生命、人、人性的追问,对道德和知识关系的探索,对传统教育和现代教育的双向批判与融摄,在今天仍有启发意义。

目前,学界对熊十力的教育思想有少量研究,主要关注他在复性书院和勉仁书院讲学期间的教育观点。譬如,洪明在《现代新儒学教育流派研究》中,介绍了熊十力关于科学与哲学、儒学与其他学问、读书与学习、民族精神教育、历史教育等方面的观点[2];刘莉莎在博士论文《梁漱溟、马一浮、熊十力教育思想与实践研究》中阐述了熊十力“明示本体”的教育本体论、“立志”的工夫修养论和人文教育思想[3];中国台湾学者廖崇斐分析了熊十力对书院精神的理解和对现代教育的反思[4];黄文树解读了《十力语要》中的生命教育思想,包括对生命体验、良知本心、人生修养、自律自省的重视等[5]。这些研究呈现了熊十力教育思想的部分内容,但欠缺整体性论述和对思想特征的提炼和把握。

本文以熊十力1912—1949 年间的著作《新唯识论》《论学书札》《十力语要》《十力语要初续》《读经示要》《中国历史讲话》为主要研究资料,辅以好友、学生写的回忆录,分析其教育思想的理论渊源和现实际遇,说明其哲学基础及致思初衷,以“德知不二”的生命整体为线索从教育价值论、教育目的论和教育实践论三方面阐释其教育思想的核心内容,进而探究其教育思想的主要特征。

一、熊十力教育思想的理论渊源和现实际遇

(一)理论渊源:生命本体与体用不二

熊十力的教育思想根植于他的哲学思想,融合了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一方面继承发展了《易》的“生生”、孟子的“心”、朱熹的“格物”、王阳明的“良知”;另一方面,借鉴了柏格森、奥伊肯等人的生命哲学,批判地吸收了佛教的唯识学,最终以“生命”为核心范畴,统摄本体论、宇宙论、人生论,建立了自己原创的生命哲学。

熊十力认为,“生命”是人和宇宙万物的本体。这里的“生命”并不是指物质生命。在熊十力的话语体系中,“生命”与“本心”“本性”“良知”“仁”“诚”等同义。“生命一词,为本心之别名,则斥指生生不息之本体而名之,与通俗所云者不同”[6]346,也就是说,生命是一种积极向上、始终流变的精神,生命本质上是道德生命。“恒创恒新之谓生,自本自根之谓命”[6]358,生命是真实的,健动的,至善的。生命并非佛道二家说的“虚空”“沉沦”,而是“实有”“生生不息真几”,并非在“来世”“世外”,而在“此世”,就在这活泼泼的人世间,此为真实;生命是向上的、能动的,不是向下堕落的、物化的,此为健动;生命是极完善的、纯粹的、无私欲的、始终变动更新的,此为至善。熊十力的生命本体论肯定了人的能动性、人的价值和人存在的根据。在此基础上,他批判宿命论和出世遁世的人生态度,建立了自强不息、积极入世、刚健进取的人生观。

在“体”(本体、主体)和“用”(现象、功用)的关系上,熊十力认为,两者不可分割,实属同一件事,即“体用不二”。他用“大海水”和“众沤”来比喻体用关系,“体,喻如渊深渟蓄之大海水。用,喻如起灭不住之众沤。曾航行海洋者,必见大海水全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别觅大海水;又众沤各各以大海水为其体。非离大海水而各有自体”[7]231。“体”是用之体,“用”是体之用,以“体”统摄“用”。他以“体用不二”的原则致思人生与教育问题,提出德性与知性、良知与知识、性智与量智、内圣与外王、成己与成物、心与物、道与器都是体与用的关系,不可二分,无论偏废哪一方,人都无法拥有真实完整的生命。而生命又不为人所独有,生命是“吾人与万物同体的大生命。盖吾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实非有二”[6]259。

(二)现实际遇:对学绝道丧的痛心

熊十力痛骂当时的学风士习,认为知识分子(他沿用“士”一字,但指的是新式知识分子)已沦落到学绝道丧的地步,“读书不过记诵与涉猎,思想又甚粗浮。只顾东西涂抹,聚集肤乱知识,出版甚易,成名更速,名位既得,亦自忘其所以,浅衷薄殖,诳耀天下,以此成风。学如何不绝?道如何不丧?人如何有立?”[8]266这些人学问和品节全无,将“至尊无上的生命而殉没于名利权势等等之中”[9]21,不顾民族危亡和国计民生,只求一己之私,“似于一己之地位与温饱外,无四海困穷之实感,无虚怀纳善之真诚,无遁世无闷、精进不已之大勇”[10]24。

熊十力认为中国知识分子有着“逐臭之习”的死症。一是不能钻研学问,只是剽窃些浮泛的知识或浅薄混乱的理论。“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8]63,如中国本位和全盘西化的论辩双方,虽然被称为学界名流,但实际上“主张本位云云者,因不知其话有何内容;而主张外化者,又不曾精析西洋人各方面的长处”[9]16。二是为学逐求时尚,不依从真实志趣,缺少埋头苦干的精神和自得其乐的生趣,“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辙,一切废弃,无人过问”[8]63。他借古讽今,将这类知识分子比作亡国灭种的“名士”,认为他们甚至比“名士”还要不堪。“民气丧民心去,而军气丧军心溃”的原因就在于“名流首以浮浅导天下,使天下人一天一天不得深思远虑与正知正见”[9]124。

民国时期,文盲极多。据统计,1929—1931年全国有64.1%的文盲;1932—1933 年有59.9%的文盲[11]。在受教育还是少数人特权的时代,读书人承担着“改造国民”的责任,新式知识分子与传统士大夫一样,依然是民众的道德楷模,是道统的承担者,尤其在五四运动后,知识分子被赋予了“民众先驱”[12]的地位。“群众是要靠士大夫领导的”[6]513,而知识分子却丧失了价值追求和道德约束,不仅个人生命堕落,还助长浮虚、浅薄、诳诈、谄曲之风,“其毒深中于群众心理,残害同类,与安于麻木,不知痛痒”[9]132。

二、熊十力教育思想的核心内容

(一)教育价值论:显发“德知不二”的生命全德

熊十力批评清末以来的教育重知识、轻道德,传授的知识技能只是“浮浅混乱之见闻”,没有“立人达人之大道”[8]298。他认为当下的教育与人生分离,教育不关心人性,甚至成为人性的障碍,不能使人从外物的锢缚中解脱出来,反而任由人的生命坠退和物化。

教育应唤醒生命自觉,恢复生命本性。生命是人的本体,生命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也称“本心”)是能动的,向上的,求善的,刚健不已的,但人在经验世界中常会以“习心”做事,沾染到“习气”。“习气”障蔽人的本性,所以人需要接受教育。如果人不能认识自己的本性,不能反省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就会痴迷现状,被物奴役,向下堕落。实际上,生命本身就有自觉,自觉即自明、自见、自证,“常惧为一己平生染污结习,与社会不良习俗等等之所缠固蔽缚,而求反诸良知之鉴照,以适于事理之当然,是谓自觉”[13]41。人生来就有良知,只不过人自己没发现这个道理。“健行者,生命之本然。吾人才有一息不上进,便化于物,而普懂散漫矣”[8]389,“教者,因人之天性而启之,将使人反求其在己者,在己者即谓天性”[13]39。教育就是要将人本有的、潜藏的生命自觉唤醒,让人能够始终反省本心是否被蒙蔽,为本心涤除障碍,恢复人至善的本性。

熊十力重新诠释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认为,“明德”指本心,前一个“明”指自明、反己,“明明德”即人让自己的本心显明。“亲”指新、自新,“民”指人,“亲民”就是开发新生命。生命具有始终新变的本性,开发新生命也就是恢复生命本性。由于人类有共同的本体、本性,所以“亲民”不仅是立己、达己,还是立人、达人。“至善”指良知,“止于至善”即致良知。在“三纲领”之间,“亲民”是“明明德”的“发用”,“止于至善”其实与“明明德”同义,但若要区分,“止于至善”可看作“明明德”的终极目的,而“明明德”是大学之道的根本。因此,教育的价值在于“明明德”,也就是恢复人的本心、本性。

人的本性含有德性和知性,德性和知性的统一便是“全德”,“全体大用俱彰,方是全德,今遗用故,全德不成。是故思修交尽,二智圆融,而后为至人之学”[7]142。教育就是要让“德知不二”的生命全德显发出来,如此便是恢复了生命本性。由于人的生命和宇宙生命是个整体,二者拥有相同的本体,也就是本心或“大生命”,人不可将自身与万物割裂开,因此成己的“德性”与成物的“知性”也不可分割。基于“体用不二”的观点,熊十力提出,德性是生命之体,知性是生命之用。没有德性,知性无法发用出来,没有知性,德性便成为空谈。如果非要分出本末,那么德性是生命的根本。道德教育和知识教育不可偏废,道德教育培养人的“性智”,引发人反观内心,知识教育培养人的“理智”,教人格物穷理。心物不二、德知不二,才能育生命“全德”。

(二)教育目的论:新“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

熊十力认为,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明确的宗旨,即“教育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有了统一的教育宗旨,学校和师生才能有共同的信守,以“维系身心、激扬志气、踔厉风发”,然而“自清季以来,四五十年间,学校之教唯日以稗贩为能事,不知宗旨何在”[10]183。他认为,理想人格的建构要根植于中国固有的学术思想与道德信条。他追溯孔子“内圣外王”的本意,调和朱熹与王阳明在“格物致知”上的分歧,融入现代社会对道德和知识的新要求,重新诠释《大学》的“八条目”,提出新“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这实际上也是“德知不二”的生命整体观的具体表现。内圣指“修己之功,极于成圣”,外王指“天地万物莫不归往乎圣道而远于恶”[13]147。内圣即成己,外王即成物,己物不二,不可将物排斥于己之外。内圣是为学的根本目的,外王是内圣的发用,内圣必兼显外王,二者是不可割裂的整体。对应《大学》的“八条目”,熊十力的新“内圣外王”以修身为本。内圣即内修,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家国天下,皆吾一身。故齐治平,皆修身之事”[14]96。外王即外修,包括齐家、治国、平天下。

在内圣方面,格物的涵义取朱熹的解释,指穷物之理,获得知识;致知的涵义取王阳明的解释,指通过修养工夫唤醒良知,这里的“知”不是知识,而是“良知”;诚意指“毋自欺”,“意”由“心”发出后,容易受人的私欲干扰而偏离本心,因此要反省自己的“意”是否真实;正心指让被蒙蔽的本心复位。良知是“意”的本体,“意”是良知的发用,诚意需致知,“意”由“心”所发,“心”和良知同义,诚意也就意味着正心。致知、诚意、正心是同一个过程,都是推广良知的道德实践。如果“格物”也按照王阳明的解释,将“物”也说成“心”,那在“八条目”里就没有知识的位置了,这便不符合孔子的本意,因为孔子并不反对知识,礼、乐、射、御、书、数就是知识技能之学。所以熊十力在“格物”上沿用了朱熹的解释,认为格物是一个获取知识的活动。也就是说,内圣包含道德(也称为“良知”“超知”)和知识两方面。良知是体,知识是用,没有良知,知识无法致用于人生,甚至成为人类自毁的工具,没有知识,良知也是空话。

在外王方面,熊十力认为越是国家民族危难之际越不能忽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深知人生责任所在,必以独善自私为可耻……置身群众之外,而不与合作,乃过去之恶习”[8]176。熊十力认为,佛道的人生态度不可取,人不可独善其身,不问世事,只追求个人内心的安定。他更痛恨名士,说古代名士既无道德,也无知识,还不关心民生国事,只有应付朝廷的小伎俩。民国以来,名士之风依然存在,有些知识分子“只剽窃一些概论与大纲的知识,及时代流行的新名词、新论调……此等人内无以立己,外无可应用,专以叫响于社会、惊动于朝廷公卿为其能事,天下后世之名归焉”[13]90。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个体对于群体的责任,“庶民不独直接参预国政,而每一人之身,在其国为国民,同时即在天下,为天下人,即与全体人类为一体”[14]96。但是,在追求外王时,人常会沾染私欲,沦为出世之人或名士奸雄,所以外王要以内圣为本。也就是说,熊十力说的“王”,是指“归往乎圣道而远于恶”。

熊十力还提出,新“内圣外王”理想人格应具备的新道德和新知识。他认为,道德的本质是本性,不应废除“亲、义、序、别、信”等旧道德,废除旧道德相当于抛弃本性。在五伦中,只有“君臣有义”一伦需要改变,但其中的“忠义”精神是不变的,只不过需要从“忠君”变为“忠国家民族”。新道德只是旧道德在新时代的新形式而已,独立、自尊、自觉、公共心、责任心、平等、自由、博爱等所谓的新道德,都可以在旧道德中找到依据。最重要的是,国难当头,中国人要“一德一心”才能抵抗外敌,而这种团结力只能从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旧道德、中国人的本心中寻找。因此,旧道德不应废除,也不应死守。“德的表现,随伦类关系扩大而有新的形式”[13]41,因此,在五伦之外应增加“个人对社会”一伦,也就是个人对社会的责任。这是旧道德应有的新形式。新知识是指西方的科学知识,对新知识要“善用”,不能一味地向外逐求而不知反观本心,将知识当成毁坏人类的工具。

(三)教育实践论:“德知不二”的实现路径

1.修养为“学工夫”

学即“觉”,就是“显发本心”,是不让私欲障蔽本心的过程。“工夫”即道德实践。修养工夫是为学的前提,贯穿在为学的始终。熊十力批评青年,指出他们为学的最大障碍是心灵麻木,没有志向,读书漫无抉择,毕业无事可胜任,只想着私心私利,置国家、种族灭亡于不顾。他将学问分为立本之学和致用之学(同成己之学和成物之学、内圣之学和外王之学),立本之学要“取其发明大道、补益身心与充实生活”,致用之学要在“或政治、或实业、或军事,必专一门作踏实的研究”[9]61。无论做哪种学问,都不可为名利声色所缠缚,否则既无法修养身心,也无法穷理致用,违背内圣外王的宗旨。因此,要注重引导学生修养工夫。

第一,为学要修养“立志”的工夫。“儒家教学者,必先立志”[8]183。“志”即真实的志愿、真实心。生命本就是刚健向上的,自觉自明的,向往高明而远于污下是人的本心,立志是顺乎人的本心。有了立志工夫,人才能在为学时不为物引、不贪小成,不被私欲障蔽良知。

第二,为学要修养“敬”的工夫。学生读书不肯用功,要从“敬”入手。“敬”即“读书时,绝无贪多斗美之念;亦无浅尝辄止与曲意误解及畏艰阻而倦于求通等等之念,只一味虚怀,静观此理”[8]166。没有“敬”,为学便做不到专与精,只能获得些浮泛的知识。

第三,为学还需要修养“克己”工夫。克己即反省、收敛,“学者必有克己工夫,己者,谓一切惑染。亦云私欲或私意”[8]174。人都常起私欲而偏离修养,因此,要时时注意收敛耳目官能,不能任感官主宰心灵。孔子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是收敛。

2.哲学与科学相濡为用

熊十力认为,哲学和科学应相濡为用。他并不排斥科学,肯定科学对人类的三个益处:一是科学能增进人类的认知,让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二是科学重分析,能析观种种社会问题,以确定改造方针;三是科学探求纯理,让人从神权束缚中解脱出来,发挥理性,破除迷信[14]137。但哲学更不可轻视。就学术而言,哲学是一切学问之归墟,哲学“推显至隐,穷万物之本,澈万化之原,综贯散殊,而冥极大全者,则非科学所能及”[8]168;就人生而言,哲学研究的是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能涵养道德,启发高深的理想;就社会政治而言,哲学并非不切人事的学问,哲学家在社会政治方面向来有卓越的眼光,能以其精神和思想感染、发动群众。

总之,哲学可以“导发人类精神,以长养其智周万物、裁成天地、利用安身之强力大欲”[13]126。学习哲学要有科学训练的基础,对于科学方法及各科常识,尤其对生物学、心理学、西洋哲学、社会政治诸学要详加研索。学习科学也要与哲学相辅,要深研科学根本精神,不可只学习零碎、浮浅、混乱的知识。熊十力认为,时人尊科学万能、贬斥哲学,是肤浅之见。

3.经学与西学不可偏废

经学不可废,读经旨在涵养德慧、发扬人格。国难之际,中国人的人生态度应从中国文化中寻找,而中国文化的根基在“六经”。“六经”蕴藏的刚健、自强、生生不息以及超越一己功利之私的人生态度,是中国固有的伟大精神,已浸染国人的生命,国人必须延续这一血脉,才能同心同德抵抗外敌。“今乃欲废之一旦,将使生命顿绝不复苏,顿断不复续,虽欲改胎换骨;而旧之质已死,新胎何所寄,新骨何所附平……”[14]60因此,不能因为提倡西学而废经学。

对于经学和西学的关系,熊十力认为,“泥于一曲者,不堪闻至道。蔽于一方者,无可识大化。夫中外异势,而精神之运,各有独到。则资人之长,以弥吾所短可也”[14]138,二者不容偏废。国家要崛起,“不可效老辈经师或理学家,必于西洋科学、哲学有基础者,方可进而研儒佛,以系统之理论发挥,否则人不视为学”[9]120。不通西学则难以发挥中国先哲的学问,不研究经学、盲目崇尚西学,就难以发扬本国独立精神、独立学术、独立思想。如果长此不变,国人将万世为奴。大学文法二科更不可废经,“今各大学法科,只习外人社会及政治诸书而已。故剿袭外人法制,以行之吾国,终不适用也”[8]182。熊十力认为,《周礼》的均平思想、《春秋》的民主平等思想、《孟子》的民治思想等都是治理今日中国的根基,国人应吸取西学的科学方法,使它们与经学的“体认”“践行”方法互相补充,将“六经”的本意发挥出来。

4.书院与大学互相补充

民国时期,私人所办学校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在政治上具有一定的超然性,通常主张思想文化多元化[16]。一些不满公立大学办学理念又不具备创办私立大学条件的教育家,会选择办私人书院或在书院讲学来践行自己的教育理念,比如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等。

熊十力认为,当时大学教育的弊端有二:一是大学缺乏深谙本国学术的师资。即使在倡导“兼容并包”的北京大学,大部分学生还是盲目崇尚西学,中国的学问很难有影响力。此外,“自五四运动以来,学者盛言科学方法,皆谓治经亦非用科学方法不可”[14]235,各大学、研究所的学者们沉迷考据,这样的学风根本无法研究经学要旨。“文化事业,定须倡自民间,一涉官场,便无丝毫效用”[10]177。因此,有必要创办书院,聚集起有志于本国学术的师生。二是大学的师生关系不良,“教者学者之间更无精神相贯注”[8]190,这不利于陶养学生身心。“学生只有终南捷径之心,冀得文凭为仕进地,教者亦只授以求仕进之资具而已”[8]244,教师不能将克己奉公、仁民爱物、保卫国家等德行言传身教,学生就没有修养德性的榜样。

和马一浮的办学意见相左,熊十力反对泥古,认为办书院不能沿袭前世遗规,书院应让学生获得一种类似学位的资格,要考虑学生毕业后的出路和生存问题,不能与世绝缘[15]。书院在性质上是研究高深学术的机构,着重于文、史、哲方面的研究,相当于大学的研究院。要吸取古代民间自由讲学精神,弥补大学教育的不足。大学和书院各有优势,“凡自然科学之研究,需有宏大之规制与设备,自非有大学及研究院不可。若文哲、历史、政治、社会诸学科,则尽可于大学文法诸学院之外,得由践履笃实、学术深醇之儒别立书院,以补大学教育之不及”[8]243。文法二科的学生在大学毕业后尤其需要进入书院学习数年,跟随德知兼备的老师修养工夫,如此才能将所学知识用于中国社会的改造。

三、熊十力教育思想的主要特征

(一)返本开新

儒家有丰富的道德教育的思想资源,但欠缺对知识教育的论述。儒家不反对知识教育,但始终没能合理地安排道德教育与知识教育的关系。熊十力继承了先秦和宋明儒家的道德教育思想,以“德知不二”为依据调和道德教育与知识教育,将二者归于“体用”关系,既给予道德教育以本体地位,又论证了知识教育的必不可少,对“良知”和“知”做出区分,弥补了儒家在知识教育上的不足。虽然熊十力为知识教育留出了位置,但在道德教育的实施路径方面,他依然继承了儒家的修身、践履、习惯养成等方式。如果将道德教育分为“认知的”和“实践的”,前者是西方道德教育的方式,后者是中国儒家的方式,那么熊十力属于后者。

熊十力对传统教育的最大突破是重新诠释了“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反对“学以为己”的教育目的论。传统教育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事务,教育的价值首先在实现个人的自我满足,然后才是对社会的效用[17]。传统教育缺少公共意识,偏重于“内圣”的一面,往往追求个体生命的圆满,也就是人的内心安定,而熊十力极看重教育的社会功能,认为教育应培养有责任感、使命感的人,培养能将所学知识致用于社会和国家的人。基于近代思想的影响和他本人的民主革命实践,熊十力没有把道德实践局限在修身养性上,而是扩充至改造自然与社会的活动[18]。在道德规范上,熊十力保留了“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的传统伦理,并将“君臣有义”转化为个人对社会和国家的责任,认为“外王”的外修和“内圣”的内修不可分割,学以为“群”是个人道德修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教育应追求个体生命与群体生命的统一。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他吸收了儒家教育思想的部分资源,但并不像复古主义者那般怀古恋旧,他的思想建立在对中西文化的双向批判上,他复兴传统文化的主张以民族救亡为目的,有着学理依据和民族情感的归依。

(二)以生命本体论为依据

熊十力放弃革命、专注学问的初衷就是寻找宇宙人生的“大本大源”。他认为当时社会最大的问题就是“中国人全无人气”。救国先救人,他要为中国人寻找安身立命的依据,即:“人应该怎样活着?”“人如何成为人?”他认为,哲学的要旨在于识得本体。若不研究本体,那么万物无源无本,人生无归宿,道德无内在根源,治理无根基,知识无本源,因此学问“贵在见体”。为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问题找到答案后,才能为教育问题“重立大本,重开大源”。实际上,哲学家在讨论教育问题时常以自己的哲学思想为根基,民国时期也不乏对教育做哲学式思考的教育家,但像熊十力这般以本体论为起点的还是少见。

熊十力的教育思想以其“生命本体”论为依据,伴随着最根本的形而上的追问而形成,如宇宙万物的本体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和宇宙万物是否有共同的本体?教育应培养什么样的人?正因有生命本体论的根基,他对教育价值和教育宗旨的思考才能直指人性。教育应唤醒原本就刚健自觉的生命,显发“德知不二”的生命整体,才能揭示当时教育违反人向善的生命本性,任由生命破碎和堕落的弊病,才能推衍出“体用不二”“德知不二”,让道德教育与知识教育的关系得以调和。

从生命本体论出发,熊十力认为生命是教育的价值追求。除生命的个体性、生成性之外,熊十力更看重生命的向上、至善、自觉、刚健、生生不息等特征。他批判教育对个性的抹杀,认为教育没有发挥引导生命自觉的作用。培养“道丧学绝的名士”的教育是无法救国的。熊十力源自《易》的生命观是对佛道的“出世”观点和西方功利主义的批判。他的教育思想以生命为价值取向,兼顾生命的个体性和群体性,认为人不仅作为“个人”而存在,还作为“国民”“社会人”而存在,应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

(三)充满理想主义和乐观精神

理想主义和乐观精神是儒家教育思想的底色,这在孔子、孟子、王阳明等人身上尤为明显。熊十力作为现代新儒家也颇具理想主义和乐观精神。

熊十力的理想主义主要体现在道德教育上。他的教育思想的背后渗透着强烈的道德焦虑,及对人的生命状态、教育现实的批判。自从新文化运动“破坏”旧道德和一切传统文化以来,新伦理道德规范始终没有建立起来。所谓的“新教育”不再以追求人的德性和生命意义为重,道德教育退至教育的边缘。就像同时期的教育家潘光旦说的,近代中国教育没有跳出三个范围,一是公民、平民或义务教育,二是职业或技能教育,三是专家或人才教育,而这三种教育都和做人之道离得很远[19]。

抗战时期,教育的民族救亡使命愈发凸显,培养“民族人”的呼声超越了培养“个性人”“自由人”“科学人”,成为了教育的新主题。这也是熊十力反思道德教育的出发点。熊十力对理想人生和理想教育有自己的设想,他的教育价值论、教育目的论和教育实践论,无不体现着他对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追求,即彰显生命本性。

熊十力的理想主义中又充满乐观精神。一是有对人性的乐观。他的人性论是“性善论”,认为人人皆有良知,生命本身是积极向上的,因此他的道德教育有着“美德伦理”的取向,而非“底线伦理”。二是有对教育的乐观。他认为教育能够唤醒人的良知和自觉,因此,对经学的德育功能和书院的修养工夫充满信心。但教育在人的生命本性显发的过程中,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教育能在多大程度上唤醒人性?在这些方面,他没有做过多论述。三是有对师生关系的乐观。他将为学工夫的养成寄托于教师的以身作则,认为有德学兼备的教师作为道德模范,是陶养学生心灵的前提。“学者进德修业,莫要于亲师”[8]172,师生间精神相通、意念相洽,教师才能有启发学生的可能。也就是说,他理想的教育依赖于教师和学生的自觉自律,而这也源于他的生命本体论。

(四)思想与践履不二

熊十力推崇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极重视对思想的践履。他的践履主要表现在为人、为学和为师三方面。

在为人上,他常做收敛工夫,反省自己的性情,遵循生命本性。虽然在困苦之时难免生厌世之心,偶有自了之意,但“终不肯了者,欲多活五年左右,看大战情形”,只因“吾于人类终有不能自已之爱与忧,不能放下关切之情”[9]95。他并非独善其身之徒,无论对时局多么痛心、灰心,都不忍不操心、不尽心。

在为学上,他潜心于当时冷门的本体论,很少参与学界的论战。他的志向不是成为“名流”,不愿“出风头”,也绝不随波逐流,对自己没有深入研究的问题发表意见,因此“与新潮和时髦,与政界、商界、甚至学界保持一定的距离”[20]。

在为师上,他以身作则,用自己的精神感召学生的精神,用自己的生命点化学生的生命。“熊先生对人的态度,不仅他自己无一毫人情世故;并且以他自己人格的全力量,直接薄迫于对方,使对方的人情世故,亦被剥落得干干净净,不能不以自己的人格与熊先生的人格,直接照面,因而得到激昂感奋,开启出生命的新机。所以许多负大名的名士学者,并没有真正的学生,而熊先生倒是有真正的学生”[21]150。在熊先生的课堂上,“教书”与“教人”是合一的,譬如讲“新唯识论”和“佛家名相通释”时,常不畏权势、大骂某些权贵,“他那种不媚俗,嫉恶如仇的品格,感染了听讲的人”[21]130。在熊先生身上,学生们真正“嗅到了学问与生命的意味”[21]166。熊十力是北大唯一一位在家里上课的老师,他对选他课的学生说:“师生蚁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21]130,认为关于人生的学问并非登讲台做演说就可以讲明白,它需要学生的“默识”和“体认”。

于熊十力个人而言,生命的意义是“尚可为民族精神存一脉”[9]107,为学的意义是“探研吾国民性之所由陶成”[9]93,教书的意义是“存先圣贤心事于一线,此外无可入校门之理”[9]133。可以说,无论为人、为学、为师,熊十力都践履着刚健自觉的人生观和“德知不二”教育观。

四、结语

“道之将废也,文不在兹乎”,这是熊十力挂在北平居所的一副对联,其中概括了他对民族和全人类存亡的忧虑。尊德性、道问学、为生民立命是他身为学者的使命。他是民国学界的一股清流,他的学术和精神都是独立的。他“信仰”万物刚健向上、生生不息的生命本性。这个“信仰”并不是别人或书本告诉他的,而是从他的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德知不二”的生命整体是贯穿他的教育思想价值论、目的论、实践论的主线,也是他为人、为学、为师的终极追求。

熊十力教育思想对当代教育有重要启示。一是让“生命”重返教育。教育的本质在于生命,培养整全的生命是教育者的价值追求。二是让道德教育从边缘回到中心。德性和知性兼备,才是整全的生命,道德教育和知识教育本是一个整体,二者不可割裂。三是重视新儒家的教育思想。民国新儒家身处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交迭的时代,他们的思想能呈现更立体的视角,因此在挖掘传统教育思想资源时,不能忽略民国新儒家在批判和融摄传统方面已做的贡献。

还需一提的是,熊十力在民国时期建立了本体论、宇宙论和人生论,但他的知识论在建国后才完成,所以他的教育思想较少论及知识教育,对如何统一道德教育和知识教育的阐释也不是很完整。而他的哲学思想本身也并非毫无缺憾,尤其是作为教育思想根基的本体论,因此,我们在借鉴时也要正视其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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