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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与历史的对话
——以孟繁华的《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为例

2023-03-08

关键词:文学革命历史主义新世纪

唐 伟

(中国作家协会 鲁迅文学院,北京 100029)

当代作家莫言获得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圆了中国人近百年的诺贝尔奖夙愿。作为首位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莫言在海内外刮起了一股迅疾的“莫旋风”,一时间,不仅山东高密成了一方滚烫的新闻热土,而严肃文学借着这股“莫旋风”似乎也一夜间重回社会公众话题的中心。莫言的获奖,无疑是一次终结——既终结了中国籍作家无缘诺贝尔奖的历史,对置身历史现场的我们而言,更现实地讲,也是所有仍在创作的莫言们的文学梦的“终结”;从文学史的角度说,其实还是中国当代文学自身的一次终结:80年代先锋文学革命发生以来的真正的历史性终结。

在这一背景下,孟繁华先生2012年推出的新著《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与其说是一种巧合,不如说更像是一次仪式,一次先锋文学革命发生以来历史终结的学理化仪式——至少从该书的主标题上,我们读出了这种终结的意味。《文学革命终结之后》延续了孟繁华先生文学批评研究一贯的风格:文学历史交错,史识新见融汇,社会政治互渗,学理性情兼具。事实上,这种丰富多样的风格品貌,也正符合其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化观察学者的三重身份。

一、面对复杂现实的文学对应

在我看来,《文学革命终结之后》重要的或许并不在于其所彰显的纵横捭阖、激情飞扬的个性文采,也不仅在于其个案解读的细腻精到,抑或是宏观叙述的娓娓道来,更重要的是该著体现出的作者愈益显明的对复杂性这一学术旨趣的看重与追求:无论是对文学政治的重新理解,还是对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文学现实的解读,抑或是深入历史腹地,寻脉现代文学的起源——孟繁华先生的文学批评研究,始终着眼于一种复杂性的辩证展开,在这种辩证的展开中,既呈现问题及问题域的复杂性,同时也呈露自身复杂的主体性。质言之,重要的或许并不是该著的文体风格,而是文学批评研究的诸多维度是如何围绕“文学”这一轴心有机地交织在一起,并形成复杂的有价值的问题视阈的。

当然,对复杂性的追求,不唯是体现在《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中,毋宁说复杂性是孟繁华先生文学批评研究始终如一的追求,只不过在新著中,这种追求体现得更加明显。其实单从该书的结构上,我们也可一窥复杂性的端倪:在《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中,既有文学总体格局的宏观谋篇思虑,也有年际分野的中观布局总结,更有基于具体作品与作家的微观探幽——从这个意义上说,该书就不再是简单的一部由二十余篇论文组成的合集,而完全具有了一本学术著作所应有的形式的整体性要素。

那么进一步深入地说,究竟何谓复杂性的内涵呢?概要说来,从表现形式上看,复杂性具体体现在孟繁华先生的文学批评里,既非片面的粗暴否定,亦非通篇溢美之词的褒奖,而是始终在一个个具体的问题域中展开,不脱文学复杂的现实处境。换言之,复杂性既是孟繁华先生对当代中国与社会的体认,也是对文学本身的认知。诚如他在书中所言:中国社会及其发展道路的全部复杂性不掌控在任何人的手中,它需要全民的参与和实践[1];而与此同时,他对文学本身又抱有足够的清醒认识:小说不是现实的复制或摹写,小说有自己的逻辑[1]130。或许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双重的“复杂”考虑,作者才会用稍带些许义愤的语气直言:当今文学的全部丰富性和复杂性,用任何一种人云亦云的印象式概括都会以牺牲这个丰富性为代价[1]238。

在《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中,复杂性的旨趣追求当然不是凭空建构,而是始终依托“新世纪文学”这一物质载体,诚如在文集的首篇文章《“新世纪文学”的经典化与当代性》中,作者开门见山说到的那样:“新世纪文学”在不同的议论中悠然走过了十年的历史,十年的历史都发生了什么会有不同的叙事。但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新世纪文学”十年这束时间之光,照亮了我们此前未曾发现或意识到的许多问题,当然也逐渐地照亮了“新世纪文学”十年。从最初的对“新世纪文学”这个概念的质疑,逐渐转化为对当下文学、也可以理解为对近些年来文学价值认知的讨论,这是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1]1。这段引述不仅是因为其处在开篇文章的首段而显得多么重要,重要的是,其间隐含的思考以及透露的信息,颇值得我们仔细玩味。

首先,作为“新世纪文学”概念的主倡者,孟繁华先生再次委婉重申了“新世纪文学”这一概念的合法合理性——“新世纪文学”概念的提出,确实有不少争议,但公允地说,恰恰也是在这种争议声中,“新世纪文学”逐渐敞开并照亮了自身。从上述的那段征引中,我们看到孟繁华先生显然是意识到了“新世纪文学”这一概念自身容涵的全部复杂性,“概念无疑地是形式,但必须认为是无限的有创造性的形式,它包含一切充实的内容在自身内,并同时又不为内容所限制和束缚”[2],所以黑格尔在《小逻辑》的第三篇“概念论”中,首先开明宗义地指出:概念是自由的原则,是独立存在着的实体性的力量。文学概念跟哲学概念的建构方式或许不太一样,但概念的逻辑理路还是基本趋同的。“新世纪文学”的自由实体已经展现了其独立存在的文学价值,并将继续展示其未尽的开放远景意涵。

其次,依托于“新世纪文学”复杂性的言说,并非漫天撒网,而是着重落实在了对“不确定性”和“当代性”的表征确证上。也即是说,“不确定性”和“当代性”事实上构成了“复杂性”的坚硬的双核,它们互为支撑,暗示了两种不同的言路面向。以作者对“不确定性”的阐释为例,我们在书中以“确定性”为题的两篇论文《在不确定性中的坚持与寻找——2010年长篇小说现场片段》和《不确定性中的苍茫叩问——评曹征路的长篇小说〈问苍茫〉》中,可以感知得更加明显。借用作者喜欢引用哈贝马斯的一句话,“现代性是一项未尽的事业”,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不确定性”在孟繁华先生那里,甚至已上升并表征为一种现代性的命运:“不确定性是我们从事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的宿命。”[1]212

二、当代性与历史化的对话

相比较而言,我倒更看重作者对“当代性”这一概念的重申,或者说,“当代性”似乎更切中“复杂性”的肯棨。当代文学言说“当代性”,似乎天经地义,毋庸置疑,但严格说来,当代文学的“当代性”并非不证自明,而是需要在不断的批判阐释中趋于现形,毋宁说就是一种需要不断历史化的过程实践。这里,准确把握“当代性”的一个关键,与其说是怎样面向当下现实,不如说是如何来认识理解“历史”和“历史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能否有效区分“历史主义”和“历史性”这两种迥然有别的研究方法。

“当代性”本该是当代文学研究学科最值得重视的畛域,但或许是源于中国博大精深的史传传统,以史为鉴,论从史出,才能理直气壮、名正言顺。而当代文学的“当代性”一般又被事实性地理解成没有历史的纵深,缺乏严谨的规范——某种意义上说,因此“当代性”的问题反而被放逐或遮蔽了——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对“不确定性”和“当代性”所持的立场态度,居然成了文学研究界所谓趣味和品位分野的依据:在一些治古代文学或比较文学的人那里,他们对当代文学所持的偏见,其依据大概就在于此,质言之,“不确定性”和“当代性”成了当代文学学科遭人轻视的最重要原因。

或许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自知之明”,当代文学研究界才不断地伸向历史的腹地,小心翼翼地以历史化来充实本学科的根基。于是我们看到,“重返八十年代”“七十年代”,甚至“回到六十年代”,成了近年来当代文学研究界的热议话题。这其实也正如近年来兴起的“方法”热,“八十年代作为方法”或“梁启超作为方法”,“作为方法的鲁迅”,种种“方法”眼花缭乱,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历史化的思路在一定意义上说固然没错,但问题在于,是怎样的一种历史化?而目下的事实似乎是,我们在“方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可能把“目的”本身都遗忘了,甚至是落入了历史主义的陷阱也浑然不觉。

历史性方法跟历史主义的方法是两回事。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和态度,历史主义,注重研究对象的起源、演化和发展状况,一般强调逻辑与历史的一致。需要说明的是,历史主义的方法,并非完全不可取,在研究各种经验事实时,为弄清事实的来龙去脉,回溯起源是必要的。但历史主义方法的一个倾向或者说是痼疾,在于它往往导致对研究对象的历史起源的崇拜和回溯,“其实质是把逻辑还原为历史,把历史研究还原为对历史过程的追溯和对历史起点的崇拜”[3],因此,历史主义往往标榜“只有理解过去,才能解释现在”。而历史性方法则不然,虽然历史性方法也重视对研究对象得以展示的历史境遇的分析,但最根本的在于,历史性“注重的乃是研究者何以在此,它涉及的乃是研究者在开展一切研究活动之前已先行植入的历史境遇”,也就是说,历史性方法崇尚的是具体的研究态度,最漠视的可能是起源问题。从历史性出发,对于认识论研究来说,“重要的问题不是去追溯认识的起源,而是去探讨认识者在认识活动之前已然具有的认识的前结构,从而揭示出认识活动的社会历史内涵”[3]347。与历史主义方法相反,历史性方法崇尚的是“只有理解现在,才能解释过去”。

在辨析了历史主义和历史性两种研究方法的异同之后,我们已经明白,其实历史性恰恰构成理解当代性的一个法门,或者说历史性是当代性构成的一个隐含基础。至此,我们有必要回到《文学革命终结之后》提出的“当代性”上去,明确孟繁华先生申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当代性”。在谈到“新世纪文学”的当代性,作者做了这样一种界定:这个当代性是指文学的总体状况改变了“时间的总体化”逻辑,而且是以一种不确定性和非逻辑化的方式发展运行。许多文学因素以突如其来的方式改变了现代性时间总体化的预设,使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文学现状变得更加复杂。而恰恰是这种复杂的“整体性”构成了当下文学状况的丰富性和“当代性”特征[1]4。这里,作者再度辩证地展开了“不确定性”“当代性”和“复杂性”三者间的有机联系。如果说“当代性”的言说在此还比较隐晦,那么在《内心的困境——我对当下文学批评的理解》一文中,作者就更加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当代性”立场:“证明过去相对容易些,解释当下却要困难得多。而对当下生活失去解释能力的时候,最简单的莫过于以想象的方式回到过去。事实上,历史是只可想象而不可重临的。”[1]245作者不仅旗帜鲜明地显示了自己的当代性立场,其实也对历史主义方法表达了一种审慎的犹疑态度。

当代文学,最大的价值其实就在于它的“当代性”,或者说,当代文学历史化的最好方式,就是充分的当代化,这是当代文学研究的宿命。而也正是有了对“不确定性”和“当代性”的认同理解,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孟繁华先生“复杂性”这一学术旨趣的追求。比如,在《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中,作者重提“文学政治”或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这并非老调重弹,而实际上是要充分打开文学研究的维度和视阈,确立起立体的分析框架。我们只有在复杂性的前提下,才能理解论者重提政治的良苦用心。事实,也只有深入把握复杂性,我们才能准确捕捉孟繁华先生文学批评研究的心境,“虽然对当下的文学批评有所辩护,但实际上,这些年来从事文学批评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1]247,这或许就是作者为什么把自己的批评称之为“犹疑不决的批评”的根本原因所在吧。而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著述颇丰、影响甚大的作者,何以自我认定在今天的思想文化环境中“学院知识分子,在当下学术制度、教育制度的制约下几乎无所作为”[1]172,足见其心何苦,其情何悲也!

三、面向未来的当代意识

对复杂性的清醒意识和一再强调,固然为问题的澄明准备了条件,但需要指出的是,复杂性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复制和扩张,复杂性本身也可能成为自身所追逐的目的。事实上,理解复杂性,认识复杂性,内在地预设了一种解决复杂性承诺,亦即向着复杂性寻索一种透明性、单纯性和整体性方案的可能性。因此,对复杂性本身,我们又有必要保持警惕和反思。

新世纪文学的生产、传播和评价固然无法与现代社会的组织生产脱离干系,或者干脆说,社会现实与政治历史的纠葛构成当代文学场域的一个前提性境遇。但当我们将针对的问题转换为对问题域的澄清时,研究对象事实上已发生一定程度的转换和偏移,重要的不是对这种转换或偏移做何种评价,而是要足够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研究思路的思维本质,究其实质,这仍是一种本质认同的思维方式(identity of essence),亦即承认问题和问题的语境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本质,将边界与中心视为同一介质。单纯的本质认同,只能导致人们对不同认识对象之间的共同性的模糊认识。因此我们有必要从这种思维方式中抽身,突出文学这一把握世界方式的独特性和差异性,亦即重申差异分析的必要性。

正是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差异分析”跟“当代性”以及“历史性方法”的统一:历史只是理解现实的一个维度,而现实和未来才是所有理解的出发点和真正归宿。只有理解现实,才能解释过去。只有对“当代性”的首肯与坚执,才能不断丰富新世纪文学的内涵,也才能真正确立起当代文学研究的真正尊严,这或许就是孟繁华先生的《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一书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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