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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唯一特有蛇类
——吐鲁番花条蛇发现之旅

2023-03-08撰文郭宪光

大自然探索 2023年2期
关键词:吐鲁番盆地物种

撰文 郭宪光

供图 郭宪光 陈敏莉 任金龙 陈达丽

我是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的副研究员郭宪光,我们团队在西北地区研究爬行类动物已有十余年。本文的主角——花条蛇属的蛇类是历经第四纪冰期的古老物种,主要分布在非洲,少数种类分布在阿拉伯半岛、中东和亚洲大陆。在本文所述研究发表之前,人们已知分布在中国的花条蛇仅有一种,分布在西北地区荒漠、半荒漠区域。吐鲁番盆地由于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特殊(盆地四面环山。其中, 北部的博格达峰海拔5445 米;而盆地中心最低处——艾丁湖海拔 -154.31 米,被称为“世界内陆最低点”,其海拔仅高于死海,故又有“世界第二低地”之称),是一个潜在的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我们在这里开展爬行动物科考,竟意外发现了花条蛇属新种。

挺进吐鲁番

2017 年,我们团队的工程师蔡波在吐鲁番托克逊县调查时,从一位维吾尔族老乡那里打探到他们前一阵子抓过两条蛇,剥皮后的蛇身做药用了,而蛇皮被当垃圾扔了。惋惜之余,在老乡的指引下,蔡波在垃圾堆里找到了那两张不完整的蛇皮,这大概就是“两爬人”的执着。2019 年,新疆大学李俊副教授在艾丁湖周边调查爬行动物时,又意外发现一个蛇蜕样品。2017 年和2019 年在吐鲁番发现的三个样品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促使我们在制订2020 年的调查计划时,对吐鲁番盆地情有独钟。

正在日光浴的叶城沙蜥(郭宪光 摄)

2020 年9 月,我们前往新疆执行科考计划。然而,调查了半个月,连蛇蜕都没有搜寻到,更别提蛇的影子。9 月23 日下午2 点过,我们在鄯善县一片植被极其稀少的戈壁滩调查时,惊动了正在日光浴的叶城沙蜥。我们想:“既然碰见了蜥蜴,那么也有望碰到麻蜥,若能碰见麻蜥,就太好了!”我们随即核查了身处的海拔,发现已超过1000 米,高于吐鲁番麻蜥的分布海拔上限,便知碰见麻蜥的希望渺茫了。

我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心想是否能碰到蛇。突然,队员陈敏莉猛地一蹿——“哇,蛇!”瞬间,那条蛇就在眼前消失了。鉴于多次领教过“子弹蛇”的速度,大伙儿闻声即百米冲刺般地追过去,在周边几米刨开砾石翻找。片刻后,终于从不是其栖身之地的“洞”中刨出了这条差点逃走的蛇!我们迎来了2020 年9 月科考发现的第一条蛇,按形态特征,初步鉴定其为花条蛇,这也是我们团队十多年来在吐鲁番盆地发现的第一条花条蛇。

鄯善县的一片戈壁滩上,蛇到手了(郭宪光 摄)

我们团队十多年来在吐鲁番盆地发现的第一条花条蛇(陈敏莉 摄)

“世界上最低”的古村落(郭宪光 摄)

艾丁湖巧遇

9 月25 日,抵达艾丁湖景区,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景区大门旁书写着“海底古民居”的古建筑。为什么称“海底古民居”?千万不要误以为这里以前是“海底龙宫”。其实这是因为艾丁湖是吐鲁番最低地,海拔低于海平面,艾丁湖附近的民居都生活在海平面以下,自然被称为“海底民居”。位于艾丁湖的这座古民居是世界上唯一低于海平面106.52 米的古村落,距今已有几百年的文化历史。在吐鲁番,古建筑遗存还有很多,例如具有“西域大都会”之称的高昌古城。近年来,这些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古建筑已成为吐鲁番传统旅游景点和传统文化教育基地。

在此美景之下,我们也不忘初心,满怀信心地开始了调查。我们翻找了周边蛇类可能的藏身之所,包括垃圾堆也翻了个遍,期待从某片垃圾下能翻出蛇来。结果,我们没有找到蛇,却发现了蜥蜴,并翻到了两个蛇蜕,还在一块木板下翻出了一只大耳猬,拍照后放生。

这天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我们尚未见到蛇的踪影,便决定驱车驶向湖畔。下车后,沿着栈道继续往里走,我们顺道也欣赏了神奇的自然风光与可爱的小精灵们。沿着栈道走到尽头,就到了“世界内陆最低处”。粗犷的画面、历史的痕迹、岁月的沧桑、世界的变迁,令人浮想联翩……转眼已是下午3点,除了心存蛇念,哪有蛇影?

在返回的路上(距艾丁湖景区大门约3 千米),我们在车里聊着“今天怕是没搞头了”,话音刚落,刘金龙博士突然大喊:“我们刚才是不是撞到了什么?”下车一看:“哇,是蛇!快来!”即使此时激动到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但遇事先别慌,保护好“车祸”现场,然后拍照“取证”。从表象看,这似乎是我们刚撞上的,蛇身后半部已经被轧坏。但从伤口看,受伤处的血液已经凝固变干,地上的血液也早已干成血渍,可想而知这条蛇并不是我们撞的,而是遭先前经过的其他车辆碾压了。

呆萌的大耳猬 (陈敏莉 摄)

发现艾丁湖蛇标本的第一现场(陈敏莉 摄)

当时,旁边的停车区还有几位游客在歇息,我们暗自庆幸他们并没有在我们之前发现这条蛇。通过初步观察该蛇的外部形态,发现其体态比花条蛇丰满,而身体上的条纹和花条蛇又有些相似,一时不能确定是否为花条蛇。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莫非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目标?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且慢!科研人可不是那么随便的,要带着疑问回到实验室后,经过分子和形态双重检验,才能得出答案。

给蛇“查户口”

基因分析结果表明,这条艾丁湖蛇标本属于花条蛇的姐妹群成员。遗传距离和分子系统发育关系表明,艾丁湖和托克逊县的样品属于一个独立进化的支系,同时其独特的形态特征也支持它作为一个独立的物种。

将采自艾丁湖的蛇标本与来自鄯善县和邻近地区的7 个花条蛇标本,以及在亚洲分布的同属其他5 种蛇进行形态特征比较,我们发现艾丁湖蛇标本与当前已知的花条蛇属物种存在明显的形态差异。

因此,综合分子系统发育关系和形态差异,我们认为,在吐鲁番盆地重叠分布了2 个花条蛇属物种。这个艾丁湖蛇标本是学界尚未描述的花条蛇属物种,我们正式将其命名为“吐鲁番花条蛇”。“吐鲁番”地名源自阿拉伯语Turfan,是“不可思议”的意思,而在维语里则有“低地”之义。据我们所知,在迄今已被发文报道的陆生脊椎动物中,吐鲁番花条蛇是模式产地海拔最低的物种。目前,仅在艾丁湖和托克逊县夏乡东部发现有吐鲁番花条蛇分布。

吐鲁番花条蛇的发现支持了我们最初的预测:花条蛇属在亚洲极有可能有隐存多样性。有趣的是,1838 年,德国自然科学家勃兰特以全世界最大的湖泊里海之东畔(哈萨克斯坦的曼格斯陶地区)作为模式产地,命名了花条蛇。180 多年后,我们在世界内陆最低处艾丁湖之畔发现了其姐妹种吐鲁番花条蛇。迄今,吐鲁番花条蛇是模式产地位于新疆的唯一蛇类,也是新疆唯一特有蛇类,还是花条蛇属和花条蛇科蛇类唯一由中国学者命名的物种。

吐鲁番花条蛇正模标本(任金龙 摄)

故事仍在继续

为执行新疆第三次综合科学考察额尔齐斯河流域两栖爬行动物多样性调查与评估,我们于2022 年7 月11 日从成都出发,历时近40 小时,跨越3000 千米,于7 月13 日上午抵达乌鲁木齐。由于正逢古尔邦节假期,报备的野外科考函件没有按时批复,我们临时调整了科考计划,决定先到吐鲁番地区调查。

2022年7月15日正午烈日炎炎,吐鲁番麻蜥躲在阴凉处(郭宪光 摄)

7 月14 日,我们按计划,到托克逊县鱼儿沟镇调查了岩蜥和吐鲁番麻蜥。

7 月15 日,我们本打算去艾丁湖寻找吐鲁番花条蛇,然而,当我们赶到艾丁湖景区大门口时,已近正午12 点。一测气温,已超过42℃,地表温度达54℃,此情此景已很难觅见花条蛇。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坚持寻找花条蛇。不一会儿,我们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却只偶尔碰到躲到阴凉处的吐鲁番麻蜥,始终未见到花条蛇的影子。不到一个小时,队员们实在太累,也难免有些气馁。根据往年的经验,这片骆驼刺丛生的荒漠,是吐鲁番花条蛇的理想栖息地。当天没有碰到花条蛇,肯定是我们来晚了,气温太高,花条蛇早已进洞避暑。

为了不错过找花条蛇的黄金时间,我们为次日的行程做足了准备。2022 年7 月16 日11 时许,我们赶到艾丁湖景区大门前。然而,天气还是太热了,一下车就发现气温已近39℃,地表温度竟达49℃。我们心里琢磨:“这鬼天气,花条蛇会出来吗?再碰碰运气吧!”刚开始,大家还走得较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急迫的队员们便分散开,在景区周边地毯式搜寻。搜寻间,不时有吐鲁番麻蜥从身边快速溜过。至于感受,除了热,还是热……队员们时不时隔空吆喝几声“有发现没有?”“唉!没有啊!”

11 时50 分左右,我远远地看到一口枯井,便蹑手蹑脚地靠近,往里一瞅,发现井壁上有一只大墩细趾虎,心中一阵窃喜,这说明它不是严格的夜行性壁虎,也算有收获吧。我赶紧拿起手机拍了几张,又担心惊动它。抓还是不抓?片刻犹豫后,我伏身趴在井口,慢慢地将手伸过去,居然够得着。我轻轻地把它按在手心,可担心其尾被压断,不敢用力过猛。就在慢慢地收手之际,那小家伙从指缝溜掉了。我无奈又遗憾,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用衣袖蹭了几下脸上的汗。

吐鲁番花条蛇在骆驼刺上享受日光浴(郭宪光 摄)

正在惋惜快到手的宝贝丢失了,我突然听到郑小婷的叫声:“蛇!蛇!蛇!”大家闻声,不约而同地朝她那儿飞奔而去。太幸运了,真的找到吐鲁番花条蛇了——一条美丽的亚成体花条蛇静静地躺在骆驼刺灌丛上享受着日光浴。太神奇了,我先前也从那儿路过,为何没有看到呢?郑小婷说:“我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打打这些骆驼刺丛,也许将这条花条蛇引到灌丛上面了。”我对队员们说:“不着急,别惊动它,先拍几张照片。”就这样,我们如愿以偿,找到了今年的第一条吐鲁番花条蛇。

趁热打铁,我们决定进到艾丁湖景区里面再去找找花条蛇(去年我们在里面碰见一条,让它跑了),顺道看看风景,毕竟来一次不容易。

午后1 点过,我们顶着烈日找花条蛇,却只看见几只塔里木蟾蜍和吐鲁番麻蜥,心心念念的吐鲁番花条蛇迟迟不见踪影。难道就碰不到第二条了吗?队员们一路走,一路看景区的一些宣传栏,时不时地讨论这些宣传栏里介绍的内容。“世界内陆最低处,人生从此无低谷。”这可能是我们见过最有人生哲理的宣传!人身心俱疲,车也满布尘埃,无声地诉说着它这一路经过的坎坷。

快下午2 点,大家把能到的地方都仔细找了,确实没有再发现花条蛇的踪迹,尽管觉得不甘心,但毕竟又热又饿。“走吧!”我召集队员,准备离开。今天出发时定下的目标似乎真的实现不了呢!虽说知足常乐,但仍有几分遗憾。想到午饭还没有解决,大家伙儿连聊天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车里很安静,只有导航偶尔发出的播报声。

2022年7月16日,我们找到的本年度第一条吐鲁番花条蛇亚成体(陈达丽 摄)

驶离景区约2 千米,突然,司机大喊一声:“有蛇,看到没有!”确实,我在副驾驶位置也看见了,一条蛇正飞快地从右往左穿过道路。司机不假思索地把车从右边变道至左边,希望能阻止那条蛇穿越道路,蹿入草丛。车一停稳,我和队员们立即冲下去。意外的是,那条蛇可能是受到惊吓,居然减速伏在道路中间。看见我们,它又转向,准备往回逃走。说时迟,那时快,徐瑞逮住它的尾巴,同时我伸手抓住其颈后。而郑小婷和朱哲滢两位年轻队员站在旁边,愣住了。

我激动地把蛇捉上车,大家都很兴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哇,我刚才听到郭老师的尖叫声:‘是吐鲁番花条蛇!’”

“我还以为把蛇给碾死了呢!”

“没有没有,完好无损,好漂亮的一条吐鲁番花条蛇!”

“它被吓着了!”

“啊!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今天的采集任务,太开心了!”

真可谓:好事多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个地区生物的演变过程通常和地质、气候变化紧密相关,比如,在山脉隆升期间,地貌的异质性增加,地理隔离机会就会大量产生,从而诱发本地物种的形成。吐鲁番花条蛇与花条蛇的分化时间约为588 万年前,这与天山在700 万~258 万年前的强烈隆升相吻合。这表明,这两个姐妹种的形成可能与天山快速隆起而引起的隔离分化有关。当时,它们的一些祖先种群可能被滞留在吐鲁番盆地,最终形成了现今的吐鲁番花条蛇种群。另一方面,在吐鲁番盆地发现有花条蛇分布,又意味着两个姐妹种在吐鲁番盆地可能存在二次接触。这个课题非常有意思,有待今后研究。

吐鲁番盆地在面积如此小的地区集中了多种特有物种,是干旱区重要的生物基因宝库。我们理应加强对该地区生态环境及生物栖息地的保护,从而保护这些珍贵而独特的生物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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