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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化的多元特质与一体意识

2023-03-07田宝祥

关键词:黄河文化

田宝祥

(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从定义与形质上讲,黄河固然是一条河,是一条在中国大地上流动的古老长河,但从文化与历史上讲,黄河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构成,如同黄土地、黄种人一样,它是一种文化符号、精神象征,更是中华儿女心中的“母亲河”。 从广义上讲,黄河文化不仅包含黄河流域这一物质实在本身,而且包含从古至今生活在黄河流域的人、存在于黄河流域的物、发生于黄河流域的事以及人、物、事背后所蕴含的抽象的文化内容。 文化往往需要借助一定的载体才能得以留存,这便有了物质文化、非物质文化之分,前者如黄河岸边的羊皮筏子以及黄土高原的窑洞、土炕,后者如陇原大地上的临洮“花儿”与“道情”皮影。 这意味着黄河文化的内容是多元而丰富的,它每流经一个地域,即与该地域形成相互依存的关系。 久而久之,在整个黄河流域便有不同的地域文化、地域气象、地域景观先后形成。 由此,我们即可借由黄河文化与地域文化的交互集成从而分析黄河文化的多元特质与一体意识。

一、黄河文化的多元特质

从地缘文明的角度讲,河湟文化、河套文化、关中文化、河洛文化、齐鲁文化可谓黄河文化的5 种主要构成。 2019 年9 月18 日,习近平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明确指出:“在我国5000 多年文明史上,黄河流域有3000 多年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孕育了河湟文化、河洛文化、关中文化、齐鲁文化等,分布有郑州、西安、洛阳、开封等古都,诞生了‘四大发明’和《诗经》《老子》《史记》等经典著作。 九曲黄河,奔腾向前,以百折不挠的磅礴气势塑造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民族品格,是中华民族坚定文化自信的重要根基”。 从考古学的角度来看,河湟文化、河套文化、关中文化、河洛文化、齐鲁文化等地域文化概可追溯至上古时代之仰韶文化、齐家文化、龙山文化与大汶口文化。 “从地域来看,齐家文化主要分布在黄河上游地区,仰韶文化主要分布在黄河上、中游地区,龙山文化主要分布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大汶口文化主要分布在黄河下游地区。 这四类文化虽同属黄河文化,但由于地理、气候、生产、生活情况的不同,它们相互间仍有差异。 这四类文化共同催生并助推了黄河文化”[1]。 显然,黄河文化的特质在于“多元”,且指向形态多样、意义多维的地域文化。

(一)黄河文化与河湟文化

河湟文化是围绕黄河及其支流湟水河、大通河而展开的文化现象、形成的文化氛围,从地域上看,主要包括青海东部以及甘肃中西部。 河湟文化的特点在于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合汇、合流以及汉族与藏族、回族等少数民族的共存、共生。 花儿、皮影即河湟流域最具代表性的两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花儿改良了当地的民歌, 皮影改造了当地的戏剧,它们共同引导并推动着河湟地区民间文化的发展。从考古的角度讲,马家窑文化即是河湟文化的早期代表,马家窑遗址位于甘肃临洮,于1923 年首次被发现,因彩陶而闻名于世。 彩陶上所出现的蛙类图纹反映了中国古代先民的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蛙”同“娃”“娲”,前者有生殖崇拜的意味,后者则有创世神话的气象,这充分表明河湟文化的演进过程较为悠长、历史影响也更为深远。 马家窑的彩陶制作工艺高超、器型丰富多彩、风格典雅而绚丽、气象宽厚而爽朗,具有非凡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代表了中国文化艺术起源阶段的最高水平,亦折射出黄河文化与农耕文明交互之下人类智慧的高明、超前。 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可说马家窑文化乃是黄河流域与处于黄河中上游的黄土大地共同缔造的文化遗产。 黄土大地赋予黄河最为鲜明、独特的地域颜色,黄河则为黄土大地带来了最为恒久、厚重的农耕文明,马家窑文化即是黄河之水与黄土大地相融的集中体现。

(二)黄河文化与河套文化

河套文化在地域上总体处于华北。 如果说河湟文化是以农耕为主、游牧为辅,那么河套文化便是以游牧为主、农耕为辅。 “河套”的称谓大约是在唐代出现,但河套文化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形成。 河套地区的形成有3 个重要的自然因素,即黄河、草原与阴山。 在地形上,阴山成为北方草原与中原大地的天然屏障,而阴山、黄河与草原的组合搭配更使河套地区在地理位置上占据优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阴山在地理上分隔了北方草原和中原大地,但却未能阻断二者在文化上的联系与交融。 从匈奴的崛起到两汉的兴衰,再到宋、元、辽、金的战争与和解,这一切使得各个民族的独立自存、孤立发展不再可能,而纷纷进入一种多元文化有机交融的文化演变系统之中。 河套地区也不例外,游牧民族的激情与农耕民族的温润相交汇,草原文化与黄河文化相融合,这既是自然世界的交互共存,又是人文世界的和谐共生,既展露出华夏文明的普遍性一面,又呈现出河套文化的独特性一面。 其间,黄河文化再次承担了观念连接、文明镶嵌的中介功能,成就了河套文化的敞开性与卓越性,汇通了佛、道、基督、伊斯兰四大宗教的救世精神,使得马背上的民族能够兼具激情与理性,亦使得巴彦淖尔恐龙化石、贺兰山岩画、阴山赵长城等文化遗产得以穿越波澜壮阔的历史从而留存至今。

(三)黄河文化与关中文化

关中文化是博大精深之中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关中地区一直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故而成为华夏文明的早期发源地之一。 上古神话与历史人物的谱系之中,炎帝(神农氏)是陕西宝鸡人,黄帝(轩辕氏)是陕西延安人,教人种植粮食的后稷是陕西杨陵人,创立文字的仓颉是陕西白水人,这从侧面说明关中文化之于早期华夏文明的根基性与初创性。 历史学家汤因比晚年提出“挑战—应战”理论,他认为人群对于外部挑战的应战乃是文明兴衰之关键所在[2]。 汤因比认为,没有外部挑战,或对于外部挑战的应战不足,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文明的衰落,反之,如果有足够的智慧与勇气回应挑战,则不仅可以成功抵御一切外在的危机,而且可以通过对危机的回应与转化从而实现自我的重组与升级。 在中华文化之内部,最能体现汤因比“挑战—应战”机制的当属关中文化。 纵观中华民族发展之历史,无论是面对大灾大难,还是戎狄夷蛮,关中地区的将领、士大夫与民众往往能够表现出正义凛然、勇敢无畏的刚健气质,仿佛他们的精神意志已经饱受考验而无坚不摧,仿佛他们的血肉之躯早已历经磨难而刀枪不入。 关中文化令人惊叹的地方在于,关中地区的将领、士大夫与民众在“挑战—应战”的动态关系中不仅展现出过人的精神意志,而且迸发出卓越的创造能力。 一次又一次的应战成功,并没有让关中的将领、士大夫与民众变得自负、傲慢,相反,从一次抗争到另一次抗争、从一个困境到另一个困境,人们的精神自觉性不断提升、自我进化力亦不断加强。 古往今来的光辉人物往往在大是大非前面表现出不卑不亢、张弛有度的精神气质,倘若探究其背后之价值渊源,则可说是受到儒家文化的直接影响。 发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般振聋发聩之思想先声的理学家张载,即是两宋时期儒家的杰出代表,亦是彼时关中地区的文化巨擘。 张载身上所体现出的精神气质,我们在司马迁、李广、苏武、王昌龄、孟浩然、白居易等诸多关中士人的身上亦可洞见。 据此,关中文化的精神内核其实在于强韧之气质、刚毅之品格与仁智之风骨,作为黄河文化、中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无疑为华夏民族在精神意志上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四)黄河文化与河洛文化

河洛文化是中原文化与黄河文化交互发展的另一重心。 河洛文化,顾名思义,即围绕黄河、洛水以及周边地区所形成的文化形态。 河洛文化之所以能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主要得益于两大因素:一是黄河流域的孕育;二是政治力量的加持。 商代的都城殷地、周代的都城洛邑、东汉的都城洛阳、北宋的都城开封均属于河洛地区,这表明河洛文化在政治层面其实有其向心力与凝聚力。 于希贤、陈梧桐认为,“透过历史的天际线,去考察那些依稀可辨的踪迹,就会发现黄河文化发展的每一个时期,其文化特质与内涵都集中体现在城市,特别是国都的建设上。 中国传统的城市都以形、数、理、气、象相统一,集中体现了黄河文化的精髓”[3]。 杨海中、杨曦亦认为,“我国有文字记载且现在仍存遗迹或旧貌的历史古都有八座,分别是郑州、安阳、洛阳、西安、开封、杭州、南京和北京。 其中位于黄河流域的有五座,分别是西安、洛阳、郑州、开封和安阳,她们是黄河文化物质文明的典型标识,不仅代表着不同历史时期黄河文明的成就,也是数千年中国王朝文化的缩影与载体。 要认识远古文化、先秦文化、汉魏文化、唐宋文化,要认识中华民族的形成与发展,要了解黄河流域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成就,只要读懂了这几个古都,便一目了然”[4]。从西安到郑州、安阳、洛阳、开封,从关中到河洛,这些地区既构成了中国古代政治的中轴线,又构成中原文化的基本脉络。 这些都城的确立与发展与中原地区所孕育的农耕文明有关,更与黄河流域所提供的生命滋养有关。 黄河中游的洛水发源于陕西而主要流经河南,洛水支流繁多、水量充足,为河南境内的平原和盆地提供了优良的水源和生态环境。 《史记·周本纪》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史记集解》引刘熙曰:“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5]。 以洛阳以及河洛地区作为王朝之中心,早在商、周时代就已成为王侯将相之共识,故司马迁判定“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 由此可见,我们现今称河南为“中州”、称我国为“中国”,其实是有迹可循的,此种称谓的约定俗成与黄河文化尤其是河洛文化的源远流长无疑有着直接的关系。

(五)黄河文化与齐鲁文化

齐鲁文化乃是黄河文化与地域文化在学术思想领域得以融合、汇通之典范。 论及黄河文化,人们总是第一时间想到河南、陕西等省份抑或洛阳、西安等城市,总是最先追问黄河的源头在哪里,而较少关注黄河最终流向哪里、通向何处。 作为黄河入海的最后一站,齐鲁大地所蕴含的思想文化内容其实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齐鲁文化不仅包含儒家文化与泰山文化,还包含黄河文化与海洋文化。而今我们讨论黄河文化,不能仅仅围绕黄河本身,还要注重黄河流域之延伸内容,例如黄河与渤海的汇通,如此重要的地理事件、自然事件即发生在齐鲁大地,齐鲁文化之于黄河文化的独特性与不可替代性亦体现于此。 黄河文化与齐鲁文化交互的思想产物首先是《尚书·禹贡》的“九州”观念、邹衍的“大小九州”学说。 《禹贡》首次提出“九州”的说法,并对每一州的土地、河流、山脉、物产、交通等状况都做了具体的介绍,如豫州之水先流入洛河、后流入黄河,兖州草木茂盛,扬州泥土潮湿,梁州黑土疏松,雍州则多黄土等。 《禹贡》以山脉、河流划定“天下”,这对阴阳家的代表人物邹衍及其“大小九州”学说的问世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较之《禹贡》的“九州”观念,邹衍的“大小九州”学说视野更大、立意更远。 如果说《禹贡》更多是对华夏地域的描绘与记述,则可说邹衍更多是对世界图景的推测与勾勒,前者主要立足于客观、经验的层面,后者主要立足于宏观、抽象的层面。 邹衍从“小九州”的地理方位出发,由近及远地勾勒出整个世界的大致轮廓,这便有了“大九州”的构想。 邹衍的“大小九州”学说打破了“中国即天下,天下惟有中国”的传统理解,把“中国”和“天下”两个概念区分开来,这可谓从黄河文化延伸至海洋文化的一次观念性尝试。 像这种视野开阔、主题宏大的学说构想,在秦国等其他六国的士人、官员乃至民众那里是难以想象的,但对于临近海洋的齐国名士而言则是可能成立的。所以我们认为“大小九州说”乃至阴阳家的若干观念,既是对齐鲁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又是从黄河文化到海洋文化的思想性拓展。 黄河文化流经山东,与齐鲁大地兼容并蓄的人文精神、思想学说汇通为一。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思想的生命是无限的,对于两千多年以前的文化盛况,我们今人自然是无缘见到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回味它、解读它、还原它。 在齐鲁大地上,我们的人文精神至今延绵不绝、生生不息,古人虽已不在,但古时的黄河还在,它是那一伟大思想时代、那一恢弘思想浪潮的见证者、参与者。 先秦时代的齐鲁文化以稷下争鸣的思想事件最为引人注目。 作为战国时期最为著名的学术争鸣平台与思想论辩场所,稷下学宫吸引了儒、墨、道、法、名、阴阳等各家思想人物的到来。 各家之门人、后学基于不同的政治立场、学术背景与思维方式,在同一场域下品学论理、针锋相对、取长补短,不同的学术思想互相渗透、彼此融汇,由此形成了学术差异化、理论多元化之思想格局,推动了百家争鸣与名辩思潮的发展。 从文化学的角度来讲,稷下学宫兼容并蓄的思想风格、齐鲁人士能言善辩的聪明才智,乃与山东大地、黄河之水的孕育滋养密不可分。 稷下之学在齐鲁大地与黄河流域发生,并与齐鲁大地的厚重风格、黄河之水的雄浑气质融为一体,从而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黄河文化的一体意识

黄河文化在与河湟文化、河套文化,关中文化、河洛文化、齐鲁文化的交互中虽显现出多元的特质、多维的表征,但在总体的文明意义上仍然蕴含一体的意识、“一本”的指向。 纵观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史,可知中国古代最有影响力的诸种思想学说基本诞生于黄河流域,这一方面受益于地缘的影响、文明的辐射,一方面乃是因为一体意识、“一本”观念及其背后的文化向心力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孔子在黄河下游的齐鲁大地开创儒家学派、推广礼乐教化,后因汉武帝、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思想意志的推行,儒家学说随即从黄河流域延伸到整个中国社会。 老子所开创的道家学派发端于黄河流域的河洛地区,并率先在黄河沿线诸国流传开来,进而发扬至荆楚之地以及广大的南方地区。 佛学在汉明帝时传入洛阳,承载佛教文化与佛教艺术的敦煌莫高窟、麦积山石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等均分布于黄河流域。 从魏晋到唐宋,儒、释、道三家学说不断走向合流,从此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向,而这一切主要发生于黄河流域。 从地域上看,山东的齐鲁文化、中原的河洛文化与关中文化、华北的河套文化、西部的河湟文化等不同特色的文化形态皆在黄河流域的孕育下得以生成。 唐宋以前,黄河流域长期作为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文化中心,造就了洛阳、西安、郑州、开封、安阳等历史古都,开显了中华文明的广阔气象。 唐宋之后,虽然中国的经济重心不断南移,但黄河流域仍然在政治上、 文化上牢牢占据着话语权与主动权,元、明、清三代定都北京,更是为当代中国的政治格局与文化形态的塑成奠定了重要的历史基础。 而今,回顾、探究中华文化的一体化进程,我们必然需要分析黄河文化的一体意识与“一本”指向,换而言之,黄河流域所催生的“一体”与“一本”的精神文化是使中国成为中国的内在缘由,因此可说黄河文化即是中华文化的核心表达、黄河气象即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气象。

如果说河湟文化、河套文化、关中文化、河洛文化、齐鲁文化代表了黄河文化与地域文化的交互、显现了黄河文化的多元特质,则可说整个黄河流域的发展、演变揭示了黄河文化的一体意识,它指向一种普遍性的集体记忆、一种历史性的家国命运。黄河文化的一体意识不仅关乎自我与他者,而且指向自我与他者背后的共同体。 即便指向个体的那部分意识也仍然关联着个体身后的家庭、圈层与社群,毕竟在中华文化的境域下,个体的身份、意义与观念是从集体、共同体或社会关系中得以建构的。这也就意味着纯粹个人的、私人的、自我的意识与记忆是不可能的,所谓的意识与记忆实质上是指被时间、空间限定了的某一历史片段,它的主体不是某个孤立的个人,而是个人背后的集体与共同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有的人面对黄河可以看到背后的历史、精神与文化,有的人面对黄河可以看到自己的国家、乡土与童年。 黄河文化作为一种精神象征,通过一体意识与集体记忆将我们与前代及后代勾连在一起,通过一体意识与集体记忆的方式将同在中华大地上生活的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勾连在了一起,所以一体意识与集体记忆所连接的不仅是时间意义上的、纵向的人,而且是空间意义上的、横向的人。

第一,黄河文化一体意识的观念意义在于使得人与黄河的关系更为悠长、更为内在,亦使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关系更为恒久、更为契合。 而今,社会发展的脚步不断向前,新鲜的事物不断涌现,新的技术正在掀起一场生活的革命,日益频繁的全球化趋势正在对传统的社会概念和固有的时空观念发起巨大的冲击,每个人都试图在这样高压与变奏的现实境域中尽快确立自己在周遭世界的角色与位置、重构自己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 当这巨大的无助、困惑与不解完全地降落在我们的身上时,我们终于不得不停下脚步去探寻这一切的缘由。面对奔流不息的黄河、面对“天地有大美而无言”的自然界,我们躁动不安的心灵获得了暂时的平静,我们陷入深思并不断发问: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生命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这个世界何以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这瞬息万变的世界还有什么是我们可以真正把握的、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够予以确定的,我们认识事物的基础和标准是什么? 当我们在面对黄河与黄河文化时,我们如何形成一定的情感共鸣、思想共振,产生共性的文化联想、观念意识;当我们的精神世界通过这些共鸣、共振与文化联想、观念意识得以连接,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超越自身的主观性进而抵达更为深远的普遍性?这些是抽象的、宏观的哲学问题,也是具体的、细微的生活问题,它们关乎每一个平凡的个体,更关乎个体背后的集体与共同体。 黄河让我们回想起自己的过去以及与之相关的家庭的过去、社群的过去以及国家的过去。 这种种的过去叠加在一起就是真实的历史,也是历史的真实。 所以说集体记忆的唤起对于文化意象、精神象征的确认才是关键。 对于国人而言,黄河无疑就是最好的文化意象与精神象征,它见证了我们的过去和当下,还将陪伴我们走向未来。

第二,黄河文化一体意识的哲学内涵在于追问黄河背后的历史性、情感性、生命性,其基于黄河流域博大、广阔、悠长的气象而涌现。 “我”与黄河的关系实质指向“我”与黄河文化、中华文化的关系。当“我”面对黄河时,“我”所面对的往往是普遍的现象世界及其背后的文化世界。 就“我”与世界的关系而言,概有两种理解方式:其一,世界与“我”无关,“世界”并不因我的存在或离开而发生改变。 在这个意义上,“一代人正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的说法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我”在或不在,世界该如何还将如何;其二,世界与“我”紧密相连,世界的变化影响着“我”,世界也因为“我”的存在、发声或作为而有所不同、有所改变。 即便这不同与改变很多时候看起来微不足道,但不可否认的是,“我”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不在了,这个世界也将因为“我”的离开而黯淡些许,甚至在更为主观与自我的意义上讲,“我”若不在,“我”眼中的世界也将不复存在;在抽象的意义上亦可说“我”牵动着这个世界,“我”到来则世界到来,“我”离开则世界随之离开,如果我们对此有所共鸣,大概也就可以理解王阳明所说的“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阳明心学的结论是“此花不在汝心之外”而在“我”心之内,这就印证了世界与“我”紧密相连的思想观念。 同理,当“我”面对黄河时,黄河即进入我的视野、我的心灵、我的思维之中。 “我”的身体因为黄河之水的涌动而激发出某种本能的生命冲动,“我”的精神因为黄河之水所袭来的历史感而表现出某种超越现实的张力。前者乃是我的此在体验,后者则是我的文化体验。

第三,黄河文化一体意识的独特价值在于既指向人与河、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的共通性,又依循“和而不同”的原则性。 从哲学上讲,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前提在于保持事物的优良个性,与此同时,优良个性所开显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亦有利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实现。 这便指向了“和而不同”的价值原则,即追求“共通”而非“共同”。 “和而不同”的价值观念不仅适用于人与人之间、自我与他者之间,而且适用于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之间。 而无论是“和而不同”,还是人河共通,皆是古典文库中有益于当代中国发展的理论学说,我们既可从伦理、政治的层面去解读它、应用它,亦可从生态哲学、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维度去领会它的意涵、转化它的义理。 “和而不同”的价值原则与黄河文化的基本精神是内在一致的,既强调对事情自身规定性的本质把握,又主张对他者优点的积极吸收。 因为文化的内容是自在的、包容的、宽厚的,所以形式的表达与呈现才能够不拘一格、百花齐放。 在文化演进的历史过程中,黄河文化以较为开放、包容的姿态吸收了游牧文化、少数民族文化,这无疑使得黄河文化在拥有深刻而丰富的精神内涵的同时,也具有广泛而开阔的思想外延。 中国自古至今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特色,各个民族在文化的长河中不断交流、相互融合,在如此兼容并蓄的精神氛围下,中国社会最终形成了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

三、黄河文化的一统性与包容性

从多元特质到一体意识,我们可知黄河文化实有广义、狭义两层意涵。 在广义的理解层面,可说黄河文化与中原文化、农耕文化、儒家文化、北方文化多有交织,它们连同长江文化、南方文化、边疆文化、游牧文化等多种文化形态共同构成中华文化之价值共同体与意义公共体。 正如徐吉军所论,“从广义上来说,黄河文化是一个以上游三秦文化、中游中州文化、下游齐鲁文化为主体,包含诸如三晋文化、燕赵文化等亚文化层次而构成的庞大文化体系。 当然,这并不是说,凡是黄河干流和支流流经的地区,都应该纳入黄河文化的体系。 这是因为,黄河文化是黄河流域地方共同体群中发现的文化规则的聚合”[6]。 黄河文化之所以绵延至今、经久不衰,是因为它与中原文化、农耕文化以及儒家文化形成了较为圆融、较为包容的一体结构。 虽说先秦诸子百家皆从黄河文化的源头处汲取到了不同的精神养分,但真正将黄河文化的核心精神纳入自家学术体系并使之形上化、典范化的只有儒家。 儒家将黄河文化从自然领域、人与自然的交互层面转移到了人文领域、自我与他者的交往层面,并借由《尚书》的文本为黄河文化注入了深刻的历史性、通过《诗经》 的文本为黄河文化注入了生动的情感性。儒家尤其强调农耕文化、中原文化、黄河文化的一体性,这意味着农耕文化、中原文化、黄河文化在与少数民族文化、外邦文化的交互过程中,必然经历痛苦的挣扎、反复的调整,才能适应新的时代、迎来新的转机。 在狭义的理解层面,可说黄河文化乃与黄河精神、黄河气象连在一起,亦与黄土地、黄种人连在一起,更与乡土文化、城市文化连在一起。 因为无论是强调血缘关系、宗族制度、家国体系的古典人文时期,还是强调现代化、城市化与契约精神的后工业时代与信息时代,黄河与黄河文化皆以较为自洽的方式、极其开放的姿态参与其中。 这意味着黄河既是历史演进、时代变迁的“包容”见证者,又是文化延展、文明推进的“一统”参与者。

第一,黄河文化的一统性与包容性在于融摄“民为邦本”“天人合一”以及“大一统”的哲学思想,涵盖贵和尚中、兼容并蓄的“天下”精神,同时不乏激扬生命、自我革新的内在动力。 从多元特质到一体意识、从一统性到包容性,可知黄河之水流向哪里,华夏文明的脚步就会迈向哪里,此中既蕴含黄河文化的包容性,又指向文化纵深的一统性。 一方面,黄河文化坚守着农耕文明与农业伦理的价值阵地,为中国古代社会政治、经济的稳定发展夯实了观念的根基;另一方面,黄河文化在坚持稳定、和谐、厚重之精神基调的同时,也展现出其精神气质中激扬、开放、变革的一面。 它将自身置于中华文明的宏观境域之下,不仅有效地接受、吸取北方游牧民族的独特文化,而且积极寻求与长江文化乃至南方文化的交流与互补。 这既丰富了黄河文化本身的精神价值、提升了黄河文化本身的历史意义,又深化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论内涵、整合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 正如《黄河文化论纲》一文所言,“黄河为中华民族注入了内敛友善的心灵底色。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过程,既是历时的,也是共时的。 中华文明出场、演化、发展的空间地理格局的一体性,生产生活方式的多元多样性,特别是农耕与游牧两种历史力量相生相激、角逐竞合,犹如历史的碾盘和巨锤,濡养和铸造了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开放包容的共同体意识”[7]。 人类文化的发展历史总是符合这样的规律:越是先进的文化,其辐射范围越大、同化能力越强,所以黄河文化才能不断地将少数民族文化融入到自身的文化圈层之中,进而展现出文化上的多样性与厚重性、政治上的一统性与包容性。 就连本是游牧民族政权的元朝,也不得不直面这样的文化现实,推行一系列的汉化政策,将原先的游牧文明转为更加先进的农耕文明。 正如《元史》所载:“世祖度量弘广,知人善任使,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立经陈纪,所以为一代之制者,规模宏远矣”[8]。

第二,黄河文化的一统性与包容性在于正本清源、返本开新以及多种文化要素的共存、交融,这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弘扬的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核心价值相契合,又与人类文明新形态所提倡的薪火相传与顺时应势的永续发展理念相统一。 在一个文化体系内部,各个文化要素绝不是截然孤立、彼此割裂的,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往往十分复杂、纵横交错。 很多时候,一个文化体系内部还会形成特定的脉络与结构,其由某一占据主导地位的主流文化牵引从而获得长远的发展。 这既是黄河文化多元特质、一体意识的生动显现,也是中华文明“和而不同”之价值理念以及一统性、包容性之核心特征的充分体现。 居于主导地位的黄河文化不但没有“居功自傲”,反而激发出了深沉的历史性,以此承载中华文化的真精神、真品格。 黄河文化对于其他文化而言具有极强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能使其他文化敞开自身的传统,从而顺乎情理地融入黄河文化的脉络与结构之中。 在悠悠数千年的中华历史中,黄河文化始终面临北方游牧文化的冲击,但它从未丧失其精神与品格。 黄河时常静静地流淌、默默地承受、缓缓地吸纳,只在民族危难之际亮出振聋发聩的声音,警醒世人要自强不息而勿要自甘堕落。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黄河大多数时候是无言的、无声的,像一个充满悲悯情怀的老者目睹着历史的发生,它只是偶尔显出任性的一面,仿佛一下子返老还童却又盛气凌人,给人类一个偌大的教训,告诫人类敬畏自然、珍视生命。由此可见,黄河文化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的发展理念以及博大精深、兼容并包的精神气质是在一次又一次狂风暴雨的历史洗礼中予以养成、得以炼就的。这意味着黄河文化不仅是古典的,而且是现代的,它承载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历史使命,又蕴含着中国式现代化以来所揭示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人类文明新形态两大科学论断的整体性、系统性与开放性、包容性特质。

第三,黄河文化的一统性与包容性在于思想、观念之凝结与政治、社会之和谐,最终形成了民俗、习性所代表的“文化表层”和语言、文字所代表的“文化中层”以及价值、精神所代表的“文化深层”为一体的综合性文化。 黄河文化的最终形成其实在于一统性与包容性的内在互动,民俗、习性的发展与演变如此,语言、文字的生发与革新如此,政治、社会的统一与融合亦如此,华夏五千年的文化积累与文明演变总体上仍是如此。 黄河文化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历过诸子百家的飞速成长时期,经历过万国来朝的辉煌鼎盛时期,也经历过屈辱求全的衰落停滞时期。 黄河文化本就拥有强大的精神生命与深厚的思想底蕴,随着当代中国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作为古老中华文化之主体的黄河文化理应重现昔日之荣光、“乘风而上”,为现代化建设贡献独有的文明能量。 这意味着研究黄河文化,一方面是要追寻中华文化之渊源,探索黄河文化的思想内涵与精神要义,为国人增添文化自信;一方面要从黄河文化的思想宝库中汲取智慧、获得真谛,打造新时代的黄河文化与黄河精神。 这也意味着研究黄河文化,当取求真的学术态度、求实的价值立场,坚持文献研究与实地考察相结合、多元特质与一体意识相结合、一统性与包容性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与研究理念,以求构建适应时代性与现代化、平衡本土性与多元化、兼具科学性与审美化的黄河文化体系,使之作用于今日中华民族的文化表达、文化转型与文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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