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俄、日在中国东北电影活动之媒介映像
2024-01-24贺庆玲
贺庆玲
清末,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东北一直笼罩在俄、日为首的外敌入侵的阴影下,自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作为“龙兴之地”的东北沦为俄、日殖民势力的角逐场。俄国借中东铁路,日本倚南满铁路,分别从北、南两方向对东北展开经济掠夺和殖民扩张。以俄、日为首的外国人,借电影这一新的媒介形式叩开中国的国门,用“清真新奇”的活动影像展现东西洋异域风情。在不同的动机驱动之下,以俄、日为首的外国人在中国东北放映电影、营建电影院,开展一系列电影活动。
哈尔滨是清末俄国人在中国东北进行电影活动的“盘踞地”。清末东北的电影活动以哈尔滨为肇始。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1月6日,正在东北修筑中东铁路的俄国铁路工程局在哈尔滨田家烧锅(今香坊)设立中东铁路俱乐部。(1)姜东豪:《哈尔滨电影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第124页。这家俱乐部是专门为在华的俄国铁路工程师及其家属提供娱乐而建,其中一项重要活动就是放映电影,它是现存史料中东北的电影首映地。1905年,“科勃采夫法国电影园”的创办开启了俄国人在哈尔滨建设电影院的风潮。至1911年,哈尔滨的俄商专业电影院已达9家(2)贺庆玲:《铁路为媒:清末中国东北电影的传入及放映》,《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年第2期。,这在全国位居前列。
而大连是日本在中国东北进行电影活动的“桥头堡”。1905年日俄战争后,战败的俄国将“南满”控制权拱手让与日本。原本由俄国开埠的大连,转而成为日本的租借地。大连最初的电影活动亦与日本人有密切关系。“1906年2月,日本岗山孤儿院募金团举办‘慈善事业音乐电影会’,放映黑白纪录影片。”(3)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沈阳: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公司,1994年,第1页。这是有关大连电影放映的最早记载。1907年10月5日,大观茶园租给美国人售票放映短纪录片,成为大连第一家面向社会的电影放映场所。(4)李振远:《大连市志·文化志》,大连:大连出版社,2003年,第231页。1907年1月,《盛京时报》也以《活动影戏可观》为题,报道奉天大南门里东胡同空场日本人搭棚放映日俄战争纪录影片的景象(5)《活动影戏可观(奉天)》,《盛京时报》1907年1月23日,第3版。。
一、娱目可观:“清真新奇”的电光影戏
电影这一媒介从最早产生就与娱乐休闲息息相关。19世纪末20世纪初,电影刚刚起步,彼时的电影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电影艺术,它是一节节、一段段借助光学作用加以呈现的“杂耍”或“纪实”影像,以“奇情”或“奇观”的特质吸引观众的目光,因而电影最早在欧美被叫作“电光影戏”,在日本被称为“活动写真”。
清末东北所放映影片均是无声的活动场景片断,多为呈现外国异域风情和景象的“风光片”。当时有关电影的文字记载,无论是影片的宣传广告,还是报纸的新闻报道,皆以“新奇”“奇巧”“可观”来形容这种新鲜事物。《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载:“1906年9月,在大连旧戏园(东京座),每晚8时至11时,开演《西洋妇人跳舞》《日本凯旋力士相扑》《西人君主乘车扈从》。”(6)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1页。这三部影片的标题中,“西洋”“西人”“日本”的字眼均体现其有别于中国的异域特色。1907年9月19日至22日(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二日至十五日),日本人在奉天西关日本领事馆前的展览会院内放映“慈善会音乐电戏”,《盛京时报》的广告中用“万国各种景象,电戏活跃奇巧,真有可观”(7)《慈善会音乐电戏》,《盛京时报》1907年9月20日,第4版。的辞令加以形容。1911年,大连电气游园“新到欧洲著名大剧之活动电影,照本长至三千余尺,前此所无也”(8)《电气游园演艺馆》,《泰东日报》1911年9月27日,第6版。。1908年,日本冈山孤儿院募金团在大连举办“慈善事业音乐电影会”,在演奏音乐的间歇放映“该院现状及各国景象之活动电影共五十六片”,《申报》在报道中描述“其活动电光影戏千变万化,尤为可观”,可见这些影片“颇足娱目”。(9)《日本孤儿院开慈善音乐会》,《申报》1908年3月4日,第19版。
同时,这些“活跃奇巧”的影片以一种视觉奇观吸引人们的眼球,成为文化娱乐场所吸揽观众的营销方式。“满铁”直接经营的大连电气游园“演艺馆新到活动电影,昼夜两回,惟雨天休演”,常与“温室”陈列馆里的珍奇花卉(如天竺、牡丹、菅那)一起展览,与窥望太空的望远镜一同展示。(10)《请看新摄电影》,《泰东日报》1911年5月21日,第3版。1911年11月至12月,《远东报》多次刊登的博物馆广告用词更为直白,“每日由早十点至晚十一点,怕诺祈古博物院任人游观,内分六部。人种学西班牙教受酷刑情景,可观精致最好电影。解剖学陈列会场有世界最矮小人(马列纳斯切怕诺夫),入怕诺祈古博物院观者不收看电影费”(11)《外国二道街达尼洛夫南隔壁路西》,《远东报》1911年11月29日,第1版。。电影与“受酷刑”“世界最矮小人”等措词混迹在一起,意欲引起观众好奇的用意一目了然。清末,哈尔滨达尼洛夫戏园南侧一家新开业的蜡人院为了迎揽客人,除宣传“德之俾斯麦,中国之李鸿章”等蜡像外,还“附赠免费映演电影两场,亦颇可观”,从报纸的报道来看,“开幕入观之华俄人十分拥挤”(12)《蜡人院开幕之盛》,《远东报》1911年11月30日,第2版。,可见用电影揽客的营销效果令人满意。
电影短片也常与杂耍、马戏混迹演出。1910年10月23日,一名俄商组织黑人剧团在哈尔滨外国三道街口的节克坦斯电影园演出,《远东报》以《记蛮人跳舞事》为标题对其作报道:“该园演完戏片,领出蛮人两名,鼻孔嵌以骨牙,耳坠大环,一执弓矢,一执鱼皮鼓,在台上跳舞,一唱一和,众皆不解,并到各座客前游观,见者甚不惊异。而该园之生意异常兴盛,园内座位始终无闲,闻较之往日所售票价可以多及十倍。”(13)《记蛮人跳舞事》,《远东报》1910年10月23日,第2版。四天之后,10月27日,《远东报》又刊出新闻,“道里节克坦斯电影戏园前由英人运来非洲蛮族二人,在该园习跳舞,一时观者颇盛。该园亦获利不资,近又由海参崴运到人头传话器,与观者问答相同,定于二十七日开演好奇者。届时当往一试,至其实则不过光学之作用云”(14)《人头传话器来哈》,《远东报》1910年10月27日,第2版。。可见,电影在东北最早的放映,是被当作一种“新鲜玩意儿”来观赏的,观众带着好奇的心态来体验和感知这一外来事物。电影的媒介娱乐功能从最初产生就被激发出来。
二、新闻纪实:“如在目前”的实况纪录
从现有史料来看,当时东北各个城市所放映的电影中,除了展示“万国奇观”的风光影片外,具有新闻性的纪录影片也占据着较高的比例。电影作为媒介的纪实价值在这类影片中得以充分体现。
笔者根据近代报刊《泰东日报》和《满洲日报》相关记载统计清末大连24场次电影放映记录(见表1),从影片标题或描述影片内容的简介(或称电影本事)来看,具有新闻或纪实属性的影片放映共有16场次,约占三分之二。其中有不少影片与结束不久的日俄战争有关,如1906年3月7日至9日,大连二本町松荣座连映三天“活动大写真《日俄战况》”(15)《活动大写真》,《满洲日报》1906年3月7日、8日、9日,第6版。。此时距离日本、俄国签订《朴茨茅斯条约》仅过去半年时间。在此之后,铁岭清乐戏园、大连电气游园演艺馆均有放映《日俄水陆战争活动影剧》《日俄大战大石桥》等相关影片的记录。(16)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1—4页。
表1 清末大连电影放映统计表
对于观众来说,电影带给他们的是耳目一新、身临其境的全新体验。1907年1月23日,《盛京时报》以“活动影戏可观”为标题,报道奉天城大南门里东胡同内空场地方高搭布棚放映“日俄战争活动影戏”的场景。当时“入内登观,看见四围尽是日军大破旅顺口故事,其中日俄兵队交战形状,洋房铁路、海船山岛,宛然如真。翘首一观,如在目前,不啻亲临其境,实古今未有之奇”(17)《活动影戏可观(奉天)》,《盛京时报》1907年1月23日,第3页。。根据现有史料,当时电影中所呈现的新闻事件也不局限于日俄战争这样在东北当地所发生的重大事件。包括英国皇室加冕典礼、日本新造军舰下水等政治、军事新闻,甚至“日本吉原游廓场被火烧灰烬之光景”“日本战舰摄津舰进水典礼之光景”“满铁会社运动竞技及在满各学堂生徒联合大运动会之光景”(18)《请看新摄电影》,《泰东日报》1911年5月5日,第1版。这样的社会性新闻,也通过电影影像呈现在东北观众的面前。大连《泰东日报》记者使用“清新真切,如亲历其境”(19)《请看新摄电影》,《泰东日报》1911年5月5日,第1版。来形容当时的观影感受。
纪实性的新闻影片不仅频繁地上映于日本控制的“南满”地区,在俄国控制的“北满”,纪实性影片的拍摄水平更高、社会影响更大。这不得不提到俄国纪实电影的标志性人物——潘杰列依蒙·瓦西里耶维奇·科勃采夫(1864—1935)。科勃采夫是俄国在远东的随军摄影师,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前述所提到的“科勃采夫法国电影园”的创办者,科勃采夫拍摄的新闻片和纪录片经常在此电影园放映。
科勃采夫被俄国电影界视为俄国纪实电影的先驱,他拍摄的影片绝大多数是反映当时社会重大事件的新闻纪实片,如《旅顺之战》《黑死之城哈尔滨》《原始森林》《伊尔库茨克布里亚特萨满教徒的公共残酷关系》《贝加尔湖畔的萨满角落》。其中,《黑死之城哈尔滨》主要记录20世纪初在哈尔滨及东北地区肆意泛滥的鼠疫疫情。《旅顺之战》则是科勃采夫利用随军摄影师的身份所拍摄的关于日俄战争场景的影片。该片由法国商人瑷杂斯带去京津沪放映后,于1906年经黑龙江省交涉局批准到齐齐哈尔租用廓米萨尔戏园放映一个月,所演“皆日俄战攻真迹,枪击炮轰,马驰人行,与生者无异”(20)姜东豪:《哈尔滨电影志》,第120页。。
科勃采夫摄制的最著名的作品为新闻纪录片《日本伊藤博文在哈尔滨车站遇刺事件及在日本安葬》(又称《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该片实物影像已难寻其迹,但因事件重大,相关新闻报道和消息记载屡见报端,直到1939年伪满《弘宣半月刊》第三十一期《“满洲国”电影政策及其进化史》还有述评。1909年10月26日,日本枢密院议长、前任韩国统监伊藤博文在哈尔滨会晤俄国度支部大臣科克淑夫,商讨共同对付美国提出的“东三省铁路中立计划”,以维护日、俄在中国东北的既得利益,不料却在哈尔滨火车站被安重根刺杀身亡。影片《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完整地记录了伊藤博文遇刺的全过程:
火车专列在哈尔滨车站驻停后,时俄国度支部大臣上车拜访,公爵聚谈约二十分钟之久,后由驻哈尔滨日本总领事川上氏导引下车,即有各国外交人员在场欢迎公爵乃行握手礼,继乃徐徐而行见俄国舆仗兵,经过舆仗兵前复至各国欢迎团列队处,后更转身徐徐而行正至俄国舆仗兵前之中央,突然走出一韩国人,短发西装,直向公爵连放手枪,一中胁部,一中腹部,公爵不能支,顿时仰靠于南满洲铁路总裁中村氏之肩。(21)《哈尔滨电传伊藤公被刺详情》,《大公报》1909年10月31日,第2页。
另有新闻记载对该片描述道:“约会伊藤公爵以前,已预备活动电影写真。不料凶状出现,遂将当时形态摄入。先为伊藤到哈之情状,次为与科克淑夫相见之状,各官欢迎之状,次被弹状,次将伊藤遗骸装入火车及刺客被获之状,纤悉具备,毫无遗漏,洵未易得也。”(22)《杂俎》,《东方杂志》1910年第7卷第10期。该片在哈尔滨上映时,各家电影园观者异常拥挤。更因其珍贵的纪实价值,商家纷纷出高价购买。“咸欲觅得其原片,兹悉该影片在日本东京已有某商出洋一万五千元收买之,计长五百尺,为电影戏中之罕见,而其价值之高实亦从来未有。”(23)《伊藤影片之声价》,《大公报》1909年11月30日,第6版。该片在政治史和艺术史上意义都十分重大。刺杀伊藤博文一案对日后东北亚地区的政局产生深远影响,亦是日、俄侵略中国殖民东北的铁证。科勃采夫的纪录片为这一重大事件留下了极为难得的活动影像资料,这在中国和世界电影史上实属罕见。
三、经商赢利:多元经营的俄商电影活动
清末,外国人来东北进行电影放映的甚多,但因俄国、日本侵略势力分别对“北满”和“南满”的盘踞控制,使得俄国、日本在东北的电影活动最多,二者充当了世界电影传入中国东北的主要中介角色,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形成电影最初在中国东北地区南北迥异的风格。
乔治·萨杜尔曾经这样描写俄国人建立专业电影院的“疯狂”:“(俄国)第一家固定的电影院‘电气剧院’在1902—1903年间在莫斯科开张。它的老板古茨曼因生意相当发达,所以继续扩展营业,于1905年后在里加(立陶宛)又开设了两家名叫‘水晶’和‘进步’的电影院。1908年,莫斯科有70家电影院,圣彼得堡有150家电影院。这个数字,大概超过那时柏林电影院的数字。”(24)[法]乔治·萨杜尔:《电影通史(第三卷)电影成为一种艺术(上)》,徐昭、吴玉麟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年,第259页。“中东铁路的修建,使地跨欧亚两洲的俄国从中充当电影传播的媒介。”(25)姜东豪:《哈尔滨电影志》,第124页。中东铁路筑成通车后,大批移居而来的外国侨民使哈尔滨这个“华洋杂处”的新兴移民城市显露出国际都市的风貌。在哈尔滨的外国侨民中,俄国人是绝对的主体。这个时期哈尔滨的娱乐服务业均是迎合俄国人的生活需求,因而餐饮、建筑、娱乐等都带有鲜明的俄式烙印。
侨居哈尔滨的俄商,将建立电影院的热情也带到了哈尔滨,试图在中国攫取经营电影的“第一桶金”。至1912年清朝灭亡时,俄商在哈尔滨已至少建立9家专业电影院:科勃采夫法国电影园、莫代尔电影园、依留季昂电影园、节克坦斯电影园、进步电影园、“热烈喝彩”电光影园(亦称敖连特电影园)、托尔斯泰电影园、乌查斯街电影戏园和列诺麦电影园。(26)贺庆玲:《铁路为媒:清末中国东北电影的传入及放映》,《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年第2期。俄商在哈尔滨建设专业电影院的速度和数量远超同时期的上海、北京、天津等地,位居全国前列,且俄商影院借中东铁路运来丰富的欧美片源,“戏片颇新奇可观”,且票价低廉,“贱至十五戈比”(27)《新影戏园之生意》,《远东报》1911年5月3日,第2版。,因而生意兴隆,常常“坐客拥挤”“人满为患”“加卖站票”(28)李述笑:《哈尔滨历史编年(1763—1949)》,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2页。。一时间,中国大街(今中央大街)之俄商电影园聚兴,“每当夕阳西下时,一般士女入内游观者络绎不绝”,“亦因之而利市三倍焉”。(29)《电影园之发达》,《远东报》1911年10月17日,第2版。
为了拓展营销方式,赚取更多的利润,清末哈尔滨的电影业还有一个鲜明的特色——与其他娱乐服务业混业经营。1899年,在中东铁路当“包工头”的俄侨库拉耶夫开办了格兰德·奥捷利旅馆,这是哈尔滨最早的旅馆之一。后扩大规模,于1905年在哈尔滨松花江街8号的新址落成格兰德旅馆,这家旅馆有客房44间,并备有浴室大餐厅、大客厅及跳舞厅等附属设施,每宿的费用在2.8至4.8元之间,这在当时是名副其实的高档豪华旅馆。(30)石方、刘爽、高凌:《哈尔滨俄侨史》,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0页。创办于1906年的进步电影园便是格兰德旅馆的一个附设电影院,1911年该影园改称为“格兰德-最高纪录电影园”(31)李述笑:《哈尔滨历史编年(1763—1949)》,第97—98页。。从电影院的名字“进步”“最高记录”的字眼中便可以窥见俄商电影活动对赚取利润的极大追求。
在哈尔滨,采用这种经营策略的电影放映场所远不止格兰德一家(见表2),著名的马迭尔宾馆亦是如此。1906年,在埠头区中国大街,犹太人约瑟夫·卡斯普创办了马迭尔宾馆,这是中国大街上建起的第一座欧洲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3层楼房,占地面积5000平方米,是一家集餐饮、娱乐、住宿于一体的综合场所,也是20世纪10—20年代哈尔滨最豪华的多功能旅馆之一。马迭尔影剧院(32)马迭尔影剧院先后多次易名、易主。是它的附属剧场,经常映演电影和戏剧,场地分上下两层,有观众席数百个。(33)高峰、依杨:《流畅的新艺术运动建筑——马迭尔宾馆》,《黑龙江史志》2010年第17期。马迭尔影剧院,又称马迭尔电影戏园或莫代尔电影园,该影院存续时间较长,后来发展成为哈尔滨的外侨特别是犹太人的标志性文化活动场所。直到20世纪40年代,还可以经常看到马迭尔影剧院放映电影的记载。在卡斯普的经营策略中,电影院具有与旅馆、饭店同等重要的地位。这种影院与旅馆、饭店兼营的模式,引得哈尔滨其他公司竞相效仿,后来的华商企业也采取这种混业经营的模式,开设实业俱乐部电影戏园、新世界电影园等。
图1 马迭尔电影戏园(34)姜东豪:《哈尔滨电影志》,第10页。
表2 哈尔滨部分电影放映场所关联业务统计表(1905—1911)(35)据《哈尔滨电影志》《哈尔滨历史编年(1763—1949)》《黑龙江电影百年》等相关记载整理统计。
对于当时哈尔滨的俄国商人来说,经营电影院这种“时新玩意儿”是一个蕴藏巨大商机的好生意。萨杜尔在其著作《电影艺术史》中形容电影放映的巨大利润,“1905年,美国匹兹堡小镇有座镍币影院,一张入场券只要5分钱,去看电影的人很多,虽然所用资金极少,但获得却特别大,一星期挣的钱,足够开一座同样的新影院。这样的影院对电影事业来讲,如同在旧金山发现金砂一样重要”(36)[法]乔治·萨杜尔:《电影艺术史》,徐昭、陈笃忱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57年,第55页。。精明的俄国商人怎能轻易错失这样的商机,即便已斥资兴建多所专业的豪华电影院,但依然在许多俱乐部、剧院、宾馆等场所兼映电影,借以扩大经营范围,拓展营销渠道,这也为以俄国人为主导的哈尔滨电影活动打上了鲜明的商业特色烙印,电影的媒介商业属性展露无遗。
四、扬威“施善”:服务宣传的日本当局电影活动
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日、俄双方签署《朴茨茅次条约》,日本攫取了中东铁路长春以南路段的特权及势力范围。取而代之的日本继续沿袭俄国的手段,以大连为“桥头堡”,“在此开设工厂,1908年有77家,投资418万多日元。到1911年增为204家,投资2242万余日元”(37)杨余练、王革生:《清代东北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461页。。一时间,大连的日本气息浓厚,时人回忆道:“昔为俄人之租借地者。遂移入日人掌握,我人一游大连市街及海滨,即觉其含蕴之空气,无非日人之空气,所有商业实业,无一非日人商业实业。”(38)《大连之今昔:大连剧场》,《精武画报》1932年第1卷第1期,第8页。不过就电影而言,日本人在中国东北的电影放映活动,却与重商逐利的俄国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特点。
日本在中国东北的电影活动多为官方行为。在电影活动之初,日本当局就意识到电影不单单是娱目的消遣和牟利的生意,还是一种能“服务于其民族国家的文化工具”(39)[日]四方田犬彦:《日本电影110年》,王众一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年,第42页。。在日本控制的“南满”地区,电影主要被用来宣扬日本的军事实力,这与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愈演愈烈有极大关系。日本当局不顾中国人的民族情感,以战争胜利者的姿态,大肆放映日俄战争系列影像。1906年3月7日至9日,在大连二本町松荣座连映三天“活动大写真《日俄战况》”(40)《活动大写真》,《满洲日报》1906年3月7日、8日、9日,第6版。;1907年1月23日,在奉天大南门东胡同空场,放映纪录片《日俄战争活动影戏》,“看见四围尽是日军大破旅顺口故事”(41)《活动影戏可观(奉天)》,《盛京时报》1907年1月23日,第3版。;1907年8月11日,在铁岭清乐戏园放映《日俄水陆战争活动影剧》(42)《戏园电影(铁岭)》,《盛京时报》1907年8月11日,第5版。;1911年9月在大连电气游园放映纪录片《日俄大战大石桥》等。(43)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4页。不仅如此,日本还将电影放映与演说宣讲相结合,以提升炫耀国威的效果。1908年9月,铁岭日本侨民俱乐部以召开演说为名,“邀请中国当地官员,绅士并商人莅席。到会二、三百人,先放映‘电光影戏’。嗣后,由卫戍病院院长半田君演说,大势宣传日本文明”(44)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3页。。
日本当局当然没有忽视电影的赢利功能,其殖民侵略机构“满铁”直接经营的大连电气游园,“对社会售票,平日一场,星期六、日两场,大人一角、儿童五分……并有专人解说及乐队伴奏,营业情况较好”(45)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3页。。但日本当局更愿意把放映电影卖票牟利的商业行为转变为宣传方式,挂上“慈善”、募捐的旗号,将其包装成一种“公益”活动,来博取东北人民的好感和信任。自大连最早电影放映便是如此,“1906年2月,日本冈山孤儿院募金团携带影片在大连举办‘慈善事业音乐电影会’,进行募集资金活动”(46)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1页。。电影的赢利功能成为日本人在中国吸引募捐的一种手段。时隔一年之后,1907年11月30日至12月1日,冈山孤儿院又一次来到大连,“在金州东门外公学堂放映各国电影,甲票一元,乙票半元(五角)。12月5日至7日,日本冈山孤儿院在大连寿座举行‘慈善事业音乐电影会’,赤票二元,青票一元,白票五角,儿童票二角五分”(47)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2页。。
不止在大连,日本人在东北其他地方的电影放映活动也喜欢打着“慈善”的幌子卖票筹资。1907年8月12日,日本当局在奉天西关大日本领事馆前展览会院内放映“慈善会音乐电戏”,连映4晚,“万国各种景象,电戏活跃奇巧,真有可观,红票每位二元,绿票每位一元,白票每位半元”;1908年8月8日,日本商人石井止三郎以“南清各省水灾饥馑助赈”为名,于奉天小西关北大什字街长发园内放映“电光影戏”,座资分为一元、七角、四角。(48)辽宁电影发行放映学会编:《辽宁电影发行放映纪事1906—1994》,第2—3页。从电影票价来看,日本人的电影票定价,比同时期俄国人在哈尔滨“贱至十五戈比”的票价高出许多。如此高额的电影票价,能吸揽多少观众前来消费,募捐金额虽未公布,但推测便知。日本的孤儿院不远千里先后两次来中国东北募捐,其动力必然十足。至于日本人在中国领土上售卖电影票所得票款,是否真正如其所说用于“南清各省水灾饥馑”,我们不得而知,但其披着“慈善”的外衣获取信任、行思想同化的阴谋,在之后的对华侵略中得到了彻彻底底的印证。
五、结语
媒介学者麦克卢汉曾言:“一切媒介都可用作工具,为我们的需要服务,都含有某种技术形式。”(49)[加]罗伯特·洛根:《理解新媒介——延伸麦克卢汉》,何道宽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10页。电影作为一种媒介,不仅是信息传播和文化传承的载体,还是社会历史的折射剖面。清末,电影作为一种新奇事物传入中国东北,以“清真新奇”“宛然如真”的活动影像获得了日俄侨民和中国民众的青睐。与此同时,在具有特殊战略地位、处于殖民势力角逐中的中国东北,电影被俄、日殖民势力作为一种媒介工具所利用。俄国和日本在满足本国侨民娱乐需求的同时,或借以经商赢利攫取资本,或借以扬威“施善”蛊惑宣传。俄、日分别盘踞主导着“北满”和“南满”的电影市场,呈现着电影的媒介映像和媒介功能,其共同之处在于发挥电影的娱乐属性和纪实价值,而迥异之处则分别呈现出电影的商业属性和宣传功能。
这与沙俄、日本的殖民侵略方式不无关系。回望近代历史,两国在对外侵略的过程中,军事入侵、领土掠夺自然都是基本手段。除此之外,沙俄的侵略注重资本积累和扩张,大肆攫取商业利润;而日本的侵略受军国主义思想影响深远,更注重对被侵略民族的思想同化,其政治、经济、文教手段都服务于军事扩张。日本对电影的利用无所不用其极,并毫不避讳地公开表示电影是一种宣传和教育的手段,这在之后的“满映”电影出品和巡回放映中更是得到了充分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