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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场域、审美惯习与资本追逐:对粉丝经济的一种反思

2023-03-07李梓萌

关东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场域群体经济

刘 博 李梓萌

一、粉丝经济的研究意义和理论局限概述

2023年以来,以大型演唱会和音乐节为代表的粉丝经济规模迅速扩张。根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统计,仅2023年上半年各类大型艺术类演出场次就达506场,票房收入24.97亿元,观众人数550.10万人次。据《中国统计年鉴》数据分析,自2001年开始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的比例分别是44.8%、41.2%,二者的差距已经十分相近;而在2012年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实现基本持平,达到45.3%;2012年以后第二产业在国民经济结构中的占比逐渐降低,而第三产业的增速却在不断加快;直至2022年,第三产业在国民经济结构中比重已经过半,达到52.8%。从“其他”这一部类的数据来看,其中包括虚拟经济等新兴第三产业,在2001年已经占据15.3%的数值,2016年在国民经济结构中的占比就超过了五分之一。可以说,立足于全球化、信息化与个体化的长足发展,中国当代的国民经济结构正在发生着难以估量的巨变,但这一经济结构转型何以形成?对社会群体的影响又如何?同样的,社会群体的交互性作为一个重要的要素禀赋,又会如何从消费侧到供给侧对国民经济结构产生影响和挑战?在过往对第三产业的经济学研究中更是可见对消费群体与消费产品之间的关系及重要性的剖析,其中粉丝经济便是这一时代的经济发展方式的典型代表。可以说,所谓的粉丝经济的概念和模式,就是以符号价值的再生产为中心的架构于粉丝群体和被关注者之间的经营性创收行为,通过粉丝群体的点赞、关注和组织性支持变现为个体资本的一种手段。其发展态势目前主要集中于两个层面上对经济结构形成重建:一是以纯粹的符号价值生产为中心的产业链发展,包括其中的资本流动和消费趋势;二是粉丝经济对实体经济的渗透,促使众多实体经济符号化以及其背后的象征性权力的争夺。正是在这两个层面上,粉丝经济实现了对现有经济结构的重建和冲击,这种基于冲击的重建过程不仅建构起了符号化的价值生产秩序,同时也促动了实体经济向符号化转型。

其一是建构起了以纯粹的符号价值生产为重心的虚拟经济。其诞生标志主要在于三个方面。一是从传统的电视综艺走向网络综艺,这不仅涌现了大量“爆款”的娱乐节目,比如奇葩说、吐槽大会等,这些网络综艺节目催生出了一大批的新生代娱乐明星以及粉丝应援团。其背后的逻辑便是综艺节目、明星人设和粉丝团体的三位一体的共生。综艺节目需要粉丝团体的支持以维护人气和品牌商的投资,而这就必须借助不同类型的综艺明星和人设来诱惑不同类型的消费群体。同样的,综艺节目作为明星人设获取大量粉丝的捷径,也自然被商业资本追捧。二是以直播平台为基础的网红经济的诞生,迅速占据了青中年网民的业余生活,比如papi酱等等。网红与粉丝群体的关系,恰好也是网络平台、网红和粉丝群体三位一体的关系。不同的是,网络平台对网红的支配关系更强,网红本身就是一个商品拜物教的神话,通过虚构自身的形象和人设,通过“屏幕前/屏幕后”的切换,供给一个粉丝群体自由幻想的商品。三是造星运动及其本土化,原本在日韩主导下的“大型明星养成”活动,逐步实现本土化,正被中国的真人秀节目和选秀类节目所替代,比如中国好声音、偶像练习生等。造星运动的本质就是对“键盘权力”的幻象的兜售,让虚拟社区中的个体以为自身的点击是一种选择和权力。实际上,造星运动背后的资本兜售的正是这种权力的幻象和虚假的消费,使得个体在自我幻想的欲望中满足和沉沦。可以说,相对于传统,虚拟经济不仅娱乐性更强,而且正在走向以受众为主导的“私人订制”,这不仅有效拓展了文化产品的接受基础与品牌忠诚,同样也强化了产品与受众二者之间的支配关系。

其二是实体经济的全面符号化。这是当前实体经济面对粉丝经济的渗透而不得不迎合新秩序的一种表现,同样也是实体经济为了在同类商品中掠夺更多的品牌受众,维系自身的产品接受基础的一种必要策略。最为典型的几个标志性产品便是杜蕾斯、唯品会、无印良品等等,它们都在不同程度宣传自己的理念以建构产品品牌与粉丝之间的紧密联系。比如,唯品会宣扬自身的亲民形象和平民价格,深入到女性群体的生活体验之中。无印良品作为一个原本濒临破产的企业,也正是以“禁欲系”作为美学概念和创作风格,获取大量粉丝热爱,才得以重新崛起。杜蕾斯、唯品会、无印良品这三个不同的叙事风格其本质都呈现出试图将自身个性化和风格化,并以此作为自己的营销卖点的策略。同样的,实体经济中还有一些科技园、植物园和产业园等等实体景观或者其他各种旅游景点,这些实体经济的符号化虽然最早应该追溯到迪士尼乐园一类的风格化叙事,但是其本质依然还是在建立实体产品与粉丝群体之间的紧密关系。实体经济的符号化更进一步预示着符号价值生产的延伸,而这更是呈现出粉丝经济从虚拟经济到实体经济,从第三产业到第二产业、第一产业的一种反馈和新的发展趋势。

虽然在社会现实中粉丝经济正在得到长足发展,但对于粉丝经济的过往研究却并不尽如人意,这主要存在三个方面的局限性:一是工具理性化,过往的研究者更侧重于粉丝经济能带来怎样的经济效益,忽略了粉丝经济之所以产生和发展的因果联系;二是集体无意识,研究者对粉丝经济背后存在的权力关系,或是熟视无睹或是漫不经心,盲目鼓吹粉丝经济模式的有效性和工具性,从而埋下了社会危机和经济危机的风险可能性;三是批判意识的相对匮乏,即使存在部分学者的批判也只是集中于青年群体的消费伦理问题,缺乏系统性思考,因而往往陷入教条说教。基于对这三种研究趋势的理解及局限,正如布迪厄的“反思社会学”所谈到的,我们时刻都有必要反思反思者的不足,也只有这样才能进一步理解粉丝经济的当代意义;一方面,从布迪厄的场域范式中,我们才能理解当前以虚拟经济为中心对整个国民经济结构的渗透、断裂和失衡是何以可能的,它的社会空间基础是什么、又具有什么样的社会意义,另一方面这是为了理解粉丝群体本身的实践意识和审美惯习,以及粉丝群体内在的资本追求的工具理性和欲望本能。因而,建立于这种深层的反思目的和诠释需要,本文提出从布迪厄的“反思社会学”的理论范式出发,即借助“场域-惯习-资本”的系统性解释方法与反思角度,深入探讨粉丝经济的流行基础、发展方向和异化危机,并借此理解和揭示粉丝经济背后的权力关系,探索如何治理粉丝经济的非理性倾向所导致的主体危机和社会经济危机。

二、网络场域与粉丝经济的流行基础

场域是布迪厄理论范式的基本单位,场域的社会空间形式是构成社会交往以可能和特点的重要中介。在布迪厄的理论范式看来,任何行为的方式都是需要一定的社会关系和物质基础的,场域便是指由此形成的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社会空间,是一种客观关系的网络和型构。(1)[法]布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133页。我们今天所形成的虚拟社区便是一种社会成员按照特定逻辑共同构建的场域,这里同时也是集中的符号竞争和个人策略的场所,因而,这也可以被当做一个网络场域来理解。从网络场域的社会空间特征到粉丝经济的流行可能,这便是反思粉丝社群如何在网络场域中展开符号交换、再生产以及象征性权力的竞争过程,以下便从理解网络场域的特征中进一步揭示粉丝经济的流行。

其一,网络场域具体表现为既是一种流动的社会空间,一种实在的空间体验,同时又是一种乌托邦的自我想象。正是这种特殊的存在特性才形成了青年群体间的私密交易与互动关系的技术基础,促成了日常生活的激情体验。网络场域的发展促使信息技术不再是某个具有优势的国家的专制和极权,而是更具破坏力的社会分裂和再统一形式,根本上是社会生活的改变,社会这一概念从地方上消失而在流动中被重组。(2)[美]曼纽尔·卡斯泰尔:《信息化城市》,崔保国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90-392页。因而,一种全新的时空模式支配着自然空间的整体演变,并通过不断发展的强大的信息媒介把网络场域与社会文化规范区隔开来。而在网络场域的乌托邦中,人可以随意脱离现实规范和文化传统的约束。同样也可以随意加入某个文化群体的互动,这种更为自由和民主的流动性,其优点在于促使现实生活的文化霸权断裂,规避意识形态的强制认同,但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对“缺场”经验的想象。吉登斯认为,网络场域的存在促使我们可以更即时更便捷的了解全球范围的社会状态,但是这里的“理解”的形成实质上是一种缺场的经验。(3)[英]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6页。而这正是现代化的必然,人本身在不断脱离自身的地域性知识和经验,而产生地域性与全球性的自我冲突与重塑,产生新的、隐蔽的文化重建与主体认识。同样的,在这种破坏性重建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与传统文化冲突的道德恐慌,比如像耽美文化、cosplay文化还有各种亚文化粉丝群体的交往实际都容易遭受到现实生活的意识形态压迫,而网络场域的这种私密性就很有效地庇护了这种文化重建的过程并瓦解了传统文化的支配。

其二,根植于其网络场域的空间实在性与乌托邦性的混杂,这就必然促使网络场域中缺场经验对在场支配的合法性的形成。正如吉登斯认为的,由于网络社会的“脱域-再嵌入”的时空结构特性,人对社会的基本信任和决策行为有赖于两种内在包含于现代社会制度中的机制,即“象征标志”(symbolic tokens)和“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4)[英]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第19页。。前者是不加筛选、不加判断、不需要思考受众和场合等特殊品质的信息,后者是由技术成就和专业团队组成的体系,二者构建起一张看不见的网,使得社会系统通过这两种机制延伸到个体的日常生活与行为决策之中。(5)[英]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第25页。但是,谁是信息和技术的实际拥有者?谁在信息传递和决策意见中获取利益?这种不加区分的信息和决策方案是不是普遍适用?因而另一方面,这正说明缺场经验对在场的支配是难辨真假的,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寓言。比如耽美粉丝群体、cosplay粉丝群体总是在不断传递着本身的生活经验和感受,这种感受不仅是私人的,同样也是难以验证的,往往更是一种自证预言式的循环论证。实际上,粉丝经济的流行需要粉丝群体的点赞、应援和各种支持,但实际上这种偶像与粉丝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和单向度的,粉丝仿佛通过大数据的形式支持和选择自己的偶像,实际上这也只是被象征性权力所控制的结果。

三、粉丝经济与审美惯习的方向一致性

网络场域的社会空间特征构成了粉丝经济流行的重要空间基础,同样的,这种社会空间形式也不断地颠覆和重塑着粉丝群体的审美惯习。在布迪厄的“场域-惯习”的理论范式中,行动者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实践和认识所建构起来的。在这里,行动者是有实践意识的主体,而这便表现在惯习为特征的行为意义,但是这种实践意识同时也是有限理性的,甚至极有可能陷入非理性的危机之中。

粉丝经济的发展得益于粉丝群体的审美惯习,至少在表面上,粉丝经济的发展不能脱离粉丝群体的支持行为,不能脱离这种审美趋势,也不能脱离偶像与粉丝之间的互动情境。但同样的,粉丝经济也在通过这些行为和情境重新塑造粉丝群体的审美惯习,这个过程被具体表现为新旧、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后殖民主义与总体性实践的争执。在这里,粉丝经济与粉丝惯习正是通过这样一个隐蔽的挑战、斗争和权力控制的过程,实现和维护二者的方向一致性。因此可以说,粉丝经济对粉丝惯习的形成和迁移既是促进也是阻碍,一方面是促进粉丝惯习的符号化、审美化以及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膨胀,另一方面又是对拜物教逻辑的重新皈依,是审美固化的,其结果往往是以个性为名义的可复制产品的营销,失去了艺术原本的“灵晕”。以下分别从粉丝经济对粉丝群体的两种意识的讨好进行分析,即对后殖民主义和总体性实践的矛盾的一种讨好,而这事实上只是其商业营销的策略,是拜物教逻辑的体现。

(一)粉丝经济与后殖民主义

后殖民主义的特点是反霸权的内涵,亦即是在后殖民主义者看来生活世界中存在着无数象征性权力构成的意识形态,通过构建本身的霸权地位驱使不同社会群体的认同和内化。正是为了应对这种霸权的不正当性和深化程度,霍米·巴巴认为这种文化殖民所生成的关系就像宗主国与殖民地、母体与孩子之间的依恋,想要脱离这种依恋关系就必须找到一个客观的“小他者”。(6)[英]巴特·穆尔·吉尔伯特:《后殖民理论:语境实践政治》,陈仲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86-190页。当代粉丝群体的审美惯习其中重要的一个特征,便是遵循于后殖民主义的思潮,通过建构审美至上、“颜值正义”的小他者抵抗文化传统和主流意识形态的殖民。这也促使他们强调异质性、个性化、风格化,同时,在这种审美乌托邦的想象中获取快感和解构传统的意识形态,并形成民粹化和自恋癖两个重要的危机。以下便从解构化、民粹化和自恋癖的三个重要特征中具体阐述这一后殖民主义的审美惯习。

一是解构化。一方面解构化意味着审美化、审美至上的趋势,瓦解了文化传统和总体性实践的可能,这也意味着消费者往往是以自己喜好为中心的,往往不顾是非对错,比如“亲妈粉”和“后妈粉”的现象。前者追求的是“颜值正义”,就算艺人的演技再差、品位再差也会喜欢,后者虽然经常批评艺人的缺点,但是却不容许别人对自己偶像的批评,随时可能转向“亲妈粉”。这两种审美惯习都会促使粉丝行为的原子化和私密化,造成公共性的缺失。另一方面,解构化意味着消费者更多追求的是异质性和“私人订制”,但这同样也是多变的和易朽的,比如对影视形象的追求上便实现了从“暖男”到“霸道总裁”再到“小狼狗”“小奶狗”的跨越变动。解构化的两种倾向,不仅解构了社会群体的总体性实践,同样也促使社会发展从公共性转向私密性,造成公共领域的萎靡。在审美变动和多元化的背后既渗透着资本和技术作为控制者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需要,也充斥着消费主义、享乐主义、拜金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价值理念。

二是民粹化,具体表现为大众化、女性化和忠诚度的特点。这不仅充分地表现在“亲妈粉”“后妈粉”以及“女友粉”等等话语和审美的自我认同,而且还体现在粉丝群体对“白嫖”的排斥和谩骂,对于这种粉丝行为,有时也被指摘为“脑残粉”,这都呈现出这种民粹化的趋势。这些话语体系不仅垄断性地树立起粉丝的应有形象和行为规范,还具有内在的强制性,合法化并固定了偶像与粉丝间的支配关系,同时又往往使得文化消费陷入极为狂热的、非理性的价值认同之中。

三是自恋癖。文化消费所塑造出的偶像神话和明星人设,本质上只是一种粉丝群体对理想人格的价值追求和自我投射,他们或是把自己想象的完美人格投影到明星偶像身上,或是把明星偶像所塑造的媒体形象崇高化并等同于其内在人格,这些本质上都是一种乌托邦的想象、是粉丝群体的虚假意识。同样的,在民粹化趋势下的自恋癖还促使粉丝个体不允许别人破坏自己的偶像追求、污蔑自己的偶像人格,拒绝一切的否定,从而进一步阻碍了自我反思的可能。

解构化、民粹化和自恋癖,这既得益于网络场域中粉丝群体间的区隔和严重分化,阻碍了其对国家和集体的重新归属,又在此基础上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后殖民主义的乌托邦陷阱。同时这三种不同趋势又造成一种内在循环:(1)解构化的特征是民粹化对文化传统与公共领域造成的撕扯和意识分裂的结果,同时,自恋癖也促使他们拒绝走出自我为中心的逻辑,促使公共性的衰落;(2)民粹化的特征既得益于公共性的解构,又是自我膨胀的必然结果;(3)自恋癖是公共性解构的必然,公共性的解构使得粉丝群体无法得到相应的公共训练和基本共识的保证。同样的,民粹化的特征作为一种壁垒,与自恋癖是互为因果的。这三种趋势发展和后殖民主义的认同模式使得个体往往脱离自身的社会实践和主体位置,深陷于乌托邦的迷恋与整合之中,而这背后所隐藏的全球化幻象以及总体化实践的线索,理应被我们进一步重视。

(二)粉丝经济与总体性实践

粉丝经济表面上是追求异质性的消费需求,实际上又重新皈依于资本缔造的世界体系和全球化幻象之中。在这里,信息化程度越高的个体,身份认同就越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他是活在现实的、地方的、民族的,另一方面他却也畅游于虚拟的、全球的、世界主义的。(7)[德]贝克:《全球化时代的权力与反权力》,蒋仁祥、胡颐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7页。中国传统特色的审美惯习本质上是根植于华夏美学的历史积淀之上的,而这同样也是构建民族意识和认同感的重要基础。但是粉丝经济的形式特点实际上却隐蔽地促成了全球化幻象对中国式审美惯习的整合,逐渐形成了从民族特色向世界主义的转变。而这种隐含着的对世界主义的,亦即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追求,正是粉丝群体的总体性实践的内在本质。

可以说,粉丝经济促使当代中国粉丝群体的审美惯习从民族主义走向世界主义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双重浸染的过程。其一是在客观事实上,网络场域的交流体系根本上取消了时空距离的阻碍,实现了人们自由对话与回应的可能,这些现象和危机都在促使一种超越民族国家视角的产生。其二是在情感价值上,以趣缘关系为主导的、超时间超地缘的群体认同模式实际上正是根植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移情和通感。从客观事实到情感价值的这种变化,足以说明当代中国审美惯习的世界主义转向并不是一个强制的过程,而是一个不断浸染的、整合的过程。而我们当前的粉丝经济来看也明显透视出物的全球性和世界范围内的资本流动,比如漫威粉、美剧韩剧的各种粉丝群体,都在促使全球文化工业的形成和景观塑造。

同时,对审美惯习的认知就是一种能够赋予个人主体某种增强其在全球体系中位置意识的教育和政治文化,对审美惯习的意义审视是任何社会主义政治规划的必要组成部分。(8)[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詹姆逊文集(第1卷)》,王逢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02页。但是,当前这种表现为解构化、民粹化和自恋癖的浸染过程,根本上还是一种乌托邦主义,是全球化幻象的产物。在资本缔结的世界体系之中,必然存在中心区域和边缘区域,也就必然存在中心区域的“造梦”和边缘区域的“追梦”。人类社会正在走向趋同与一体化,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产生正在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但是,这背后的价值体系和理念追求到底由谁缔造、对谁有利,这都隐藏着话语与权力的复杂实践,是一个理应被不断警惕和反思的核心问题。同样的,对于粉丝经济迎合审美惯习的这种总体化实践的趋势也是理应被我们今天所正视的重要问题。

四、资本追逐与粉丝经济的异化危机

粉丝群体的审美惯习既表现出粉丝群体所表现出的后殖民主义式的和世界主义式的审美情趣和偏好,同样的,也说明了这种惯习的非理性化与乌托邦色彩。但是,这样的审美惯习何以形成?网络场域的解释提供了审美惯习形成的社会空间,是物质基础和技术基础,但是惯习的形成是有意识的主体行为,这就意味着惯习形成的内在动力,物质和技术并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对物质和技术的崇拜所决定的,即商品拜物教的诱惑本质和权力驯化。在这里,揭示惯习形成的内在本质同时也是我们分析粉丝经济的异化危机的重要前提,是我们探索粉丝经济之纠偏和治理的理论基础。因而,立足于揭露粉丝经济的商品拜物教本质,不仅应该说明粉丝群体、资本家以及其背后的符号竞争的系统性过程,同时,揭示这过程导致的危机样态亦是重中之重。

为什么一张普普通通的明星照片,一个签名就能够得到几十倍上百倍的增值?同样的,一张价值上百倍的明星签名照,如果因为一个坏的公共事件,可能又重新变得一文不值。在这里,签名所蕴含的价值就是一种文化资本,而明显的是,它是“无中生有”的同时又是纠缠于这背后的象征性权力的。在这里,文化资本之所以影响粉丝群体的欲求,不仅在于内在的炫耀性,更在于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其一是炫耀性,对于粉丝群体而言,签名照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说明了粉丝个体的“富裕”。波德里亚在谈到消费社会时说到,现代社会之所以能够引发消费主义的流行,正在于富余的“匮乏”之奇观,一方面,人的安全感建立于消费的过剩和富余状态,另一方面,人的欲求又要建立于现实需要的匮乏状态,这种矛盾的形成才造就这样的消费模式。(9)[法]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页。一张签名照,既代表了个体在群体中的富裕状态和地位,同样的,这也只是被社会、被市场所建构出来的匮乏状态,是资本的游戏。其二是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亦即是,这张签名照的价值源于哪里、又如何保障它能一直或者在一段时间内都能具有保存收集的价值?很明显,这就是根植于这个明星的符号的再生产,通过人设的炒作和符号化转变成一个具有商业价值和卖点的产品。同样的,也只有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才能维护明星本人不被市场所淘汰、不被粉丝群体抛弃和遗忘。

而正是在这种可欲的和被追逐的文化资本之中,明显带有生活世界殖民化的威胁,隐藏着主体危机的风险。哈贝马斯谈到,虽然社会既是系统的也是生活世界的,但是随着生活世界的理性化危机,社会的子系统就会成为独立的部分并逐渐驾驭于社会的发展之上,控制社会的变迁,这就深刻地造成生活世界的“自由丧失”与“意义丧失”。(10)[德]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刘北成、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10页。自由丧失和意义丧失同样也是粉丝经济的工具理性化的风险体现。一方面是自由丧失,粉丝经济中对白嫖的禁止、对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都在形成偶像个体与粉丝群体之间的支配关系,这种关系只是单向度的、商品拜物教的,但是为了与朋辈之间的联系强化,青年群体又不得不学习、认同并投身于这种粉丝经济的消费之中。另一方面是意义丧失,当粉丝经济仅仅是作为一个被炫耀的符号、被商品拜物教构建起来的象征性秩序,粉丝经济实际就在陷入名为个性化和情感主义的生活体验,其本质却是一个无差异、标准化的仅供交流的符号,是一个可以被无限复制的、失去内涵的符号,彻底丧失了抵抗主流和维系个性的实践意义。可以说,粉丝经济之所以流行,其根源就是社会的麦当劳化,正是因为它的工具意义得到需要和认可,以及能够被用以标榜和炫耀,才得到无限的复制生产。所以,这里的粉丝最终将会沦为一种纯粹的形象工业的再生产,在不断地重建社会的审美判断与价值体系的同时,也在促使对美的定义的意识形态系统脱离于生活世界的实践基础,而形成资本的绝对权力及其追求,造成从生活世界的异化到人的价值物化的系统性发展。(11)罗晓东、谢宏忠:《形象工业:饮食生活的现代化与主体颠覆》,《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而这不仅对当代社会中个体的审美自主性提出挑战,同样的,这背后的消费非理性和投资非理性更使社会经济秩序的风险不可估量。一是消费非理性导致的消费固化到投资非理性的实体经济凋零,从消费侧意义上,粉丝经济的发展核心本质是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而不是消费形式的创新。在象征性秩序中,粉丝关注的是符号价值的生产和消费,是形象工业的再生,而对于投资者而言,他所要做的、同时也是效用最大化的,不是生产更多样的实体商品,而是不断塑造更多元的偶像个体、不断获取粉丝群体的支持。从资本的投入产出比来看,粉丝经济的发展促使符号价值越来越扩张,而实在之物的成本越来越低廉,这种消费模式的固化只会造成投资非理性,促使供给侧的生产方式扭曲,使得实体经济只注重象征性权力的争夺,不注重实体的生产和创新,这完全是与国家战略中要求的劳动密集型向资本密集型转变的生产方式相背离。二是以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为中心的生产模式,其特征是易朽的和多变的,因而生产的方式弹性高、风险大,比如对于网络平台和网络直播而言,看似网络直播被广而宣传为低投入高回报的社会职业,实际上为了提高成功率,网络平台和门户网站投资数额大、投资对象广,同样的直播者的收入也较低。当前大量的青年群体被其中的象征性所诱惑而积极加入直播行业,其结果却是收入低、满意度低。购买力低的结果不仅影响生活资料的基本消费,同样也极大地影响了背后的生产资料的生产规模。这种低质量就业人口,正如政治经济学的相对过剩人口概念,随时处于失业边缘,而促使整个社会负担着极有可能在将来出现的各种成本。三是促使制度改革的动力匮乏。一方面从粉丝经济的自我满足来看,这种主体危机导致的社会公共性减弱,而符号价值的消费和自我满足,特别是这背后的流动性的秩序,使得他们疲于奔命在不同的偶像之间;另一方面就业程度和就业面的窄化,以及比如网络直播等各种偶像行业使得青年个体远离人群的方式,更加紧密地被网络场域所监控和驯化,这都不利于塑造青年群体有责任、有理想、有行动力的内在人格,更是造成制度改革动力匮乏的根本原因。从三大产业的对比数据来看,这种社会经济危机的扩张方式已经逐渐开始萌芽,而这对经济制度产生的挑战,同样也正是我们应该重视的重要问题。

五、回到布迪厄的“反思性”:治理的可能性策略

我们为什么需要回归布迪厄的“反思性”精神?或者说,面对粉丝经济可能存在的危机,布迪厄的“反思社会学”能够给予我们什么借鉴意义?其一正如前文谈到的,对于过往的研究者而言都存在着两方面的理性化危机:一方面是盲目鼓吹粉丝经济的生产方式和经济效益,忽略了其背后的主体危机和社会经济危机,造成生活世界殖民化等诸多问题;另一方面则只关注消费伦理等意识形态的比较,忽略了社会事实的发现、挖掘和反思,不能有效地思考问题。这种鼓吹也为粉丝经济建立了合法性基础,进一步推动了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从教育场域中又再次肯定了这种就业策略。其二是对问题症结的明确,正是建立在“场域-惯习-资本”的系统性上理解,我们才能清晰认识到审美惯习以及其所造成的主体危机和社会经济危机,既是网络场域的结果,同样也是资本追溯、对物质和技术崇拜的结果,前者提供了可能性的前提条件,后者则是促使主体危机和社会经济危机的驱动力。明确问题症结也使得我们找到问题的突破口,即顽固的审美惯习和急需的审美教育,特别是批判性和反思性的审美能力。因此在这里,对问题治理的策略构建,反思性是提供现实感的前提,只有建立批判性思维才能促使个体回归实践本身,反思这种象征性权力的体验本身,脱离形象工业的控制。

布迪厄的反思社会学中所谈到的“反思性”,其命题主要建立于三个方面之上:一是布迪厄认为反思社会学的基本对象不是个别分析的学者,而是根植于分析工具和分析操作中的社会无意识和学术无意识;二是他的反思社会学必须成为一项集体事业,而非压在孤身一人的学究肩上的重负;三是他的反思社会学不是力图破坏社会学的认识论保障,而是为了巩固它,不是要削弱社会学的客观性,恰恰相反,而是要求扩大科学知识的范围,增强它的可靠性。(12)[法]布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第39页。从对其三个方面的归纳可见,第一,布迪厄所要求的“反思性”精神不是单纯对学术人提出的命题,而是针对社会无意识和学术无意识的工具理性氛围的攻讦,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时刻反思自身将学术作为职业的生存意识,同样的,唯有如此才能促使整个教育场域的复兴,真正培养师生队伍共同的批判精神。第二,布迪厄的“反思性”是一项集体性责任和集体性实践。正如阿伦特谈到的平庸之恶是每个人的社会责任,即思考和反思是人之为人的基本责任,只有如此才能更加清晰深刻地将人性内化于自身。同样的,这种从历史文明吸取经验教训的态度也绝不应是个体的行为,而应是整个教育场域的共同实践。第三,布迪厄的“反思性”是建立于通识教育而不是专业教育的体系上的,没有接受伦理教育的科学家和没有培养科学素养的艺术家实际上都是残缺的个体,都不能更完整地看待社会问题和生活世界。

因而,借鉴布迪厄的“反思性”精神,就是内在地要求我们必须复兴教育场域和审美教育,构建通识教育的知识体系,不断地批判自身的社会无意识和学术无意识,加强总体性实践以及对集体责任的认识。也许只有如此,粉丝群体才能重新发展社会生活的现实感,促进他们回到公共领域、恢复行动者身份,有效地抵制象征性权力和形象工业的控制,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本身,而不是别的附庸或所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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