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边走在秋天里
2023-03-07胡炎
胡 炎
1
牛吃着草料。草是老边精心铡好的,长不过一拃,入口刚好。一年四季,稻草秸秆,花生藤红薯秧,尽着牛吃。牛最近胃口不太好,老边还特意炒了黄豆,碾碎,拌在里面。老边坐在牛棚外抽旱烟,两个鼻孔像两个烟囱。地里活不着急,他要让牛吃饱。牛跟人一样,饿着肚子干不了活。牛有时候抬起头看他,好像怕他不耐烦。老边笑眯眯地说,吃吧伙计,吃饱了还有豆饼水,慢慢喝,我正好打个盹。
老边果真打了一个盹,烟杆子掉地下时他醒了,醒了还在笑。刚才做了个好梦,可惜一醒就忘。牛停了咀嚼,肚子溜圆,静默着若有所思。老边去灶房,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他肠胃好,从不闹肚子。喝完水,便牵上牛出门,牛铃铛脆生生的,响在耳畔,却又似回荡在远处。
秋日晴好,午后的村庄静得有些诡谲。老边住在村头,不远就是庄田。再往远处望,起起伏伏,连连绵绵,全是山。庄田旁是沙河的一条小支流,淙淙有声,细密的波纹揉搓着干净的日头,揉搓了多少载,无从考证。距河岸百米,是村里的麦场,一座座麦秸垛浑圆饱满,时隔数月,依旧散发着幽微的麦香。几条狗在追逐嬉闹,一对黑狗显然已经懂得恋爱了……老边就这样和他相依为命的牛走在秋天里,嘴里吧嗒着旱烟,不时咳嗽一声,丹田气足足的。
“下地呀?”
“下地。”
和村人打了几个招呼,自家田便到了。老边打量着田野,田里布满了玉米茬。日光在土地上跳荡。土地的气味融在日光里,有种温软的香。老边深吸了几口,如喝了半斤苞谷烧,醉到了心里……
老 边
我就爱闻这味,这味里有奶香,有酒香,你信不?我还能闻到汗腥味,臭脚丫子味。多少代人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我可数不清。这土地有血肉,那血肉的味就是人味。自然啰,还有牛的味道,没准还有驴、骡子、马的气味。先辈们把他们的味渗到泥土里,泥土就有了魂,庄稼就也有了魂。我呢,只要走在庄稼地里,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
我老在想,我的先辈们是咋耕田的?一百年前,二百年前,三百年前……是不是和我一样,抽着旱烟,耙田犁地,播种插秧。天冷穿棉袄,天热光膀子,脊梁黑得跟鲇鱼似的。有时不小心,镰刀割破了手指,锄头碰掉了脚趾甲,反正这两样伤,我都有过。对了,这泥土里还有血味,有了血这泥土就活了,就肥了,庄稼绿得冒油,打出的粮才格外香。
耕田离不开牲口,人和牲口处久了,你就觉得牲口也是人,是兄弟,是儿女,是老伴,对吧?老伴死好多年了,剩我一个孤老头子,一个闺女早就出门了,多亏有这头牛。这头牛跟我多久了?真记不清了,十年八年总是有的。日里夜里,风里雨里,看着这头牛,我心里就踏实。白天一块儿干活,晚上坐在牛棚里唠嗑,啥都唠。老伙计,你没眼福,不知道我老伴年轻时候有多俊,可惜命太短,生下闺女没半年,一头栽地上,死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闺女拉扯大,出落得漂漂亮亮的,出去打工,认识个外地小伙儿,嫁人了,还嫁到了几百里外,成年见不着一回面。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老伴没了,我还有闺女;闺女走了,我就没魂了。好在,我有了你,有了你我就不孤独了,地里有帮手,心里有指靠,年年月月,就这么过来了。我真不敢想,要是没了你,这日子可咋过?
日头不会老,河也不会老,可人会老。如今我老了,你也老了。伙计,咱俩都老了。
老 牛
今天浑身不舒坦,有段日子了,总也打不起精神。上午犁了半晌地,腿都抬不动。老了,没气力了。一看到这片地,我心里就发憷。想当年,在这片地上忙活一天,连气都不喘,玩似的。现在,不服老不行了。
我知道这老头叫老边,他对我好,吃的喝的,没委屈过我。大热天他给我扇扇子,扑打那些可恶的虻蝇,十冬腊月还把棉被披我身上,怕我冻着。为了老边,我也得好好下力气。不耕地,要我有啥用?我就是耕地的命,老边也是。不过,老边跟我不一样,他能使唤我。我真不愿用“使唤”这个词,可不用这个词,也没其他好词替代。
老边爱抽烟,嘴里老有股烟味,我不喜欢。心里不喜欢,可我装作喜欢,老边有时抱着我的头,把脸贴在我脸上,我就屏着呼吸,任他亲,任他抚摸。说实话,除了那股烟臭,我真的很幸福。老边手里还有样东西,我更不喜欢,就是那条长长的鞭子。那条鞭子是用来抽我的。这么多年,他倒是很少抽我,可我瞧见它,心里就不是滋味。老边疼我,爱我,咋就不舍得把这条鞭子扔了呢?
我最喜欢看老边蹲在家门口的大槐树下,手里捧着老海碗,和邻居们一面吃饭一面唠闲嗑。那只老海碗有两个豁口,我怀疑他爹活着时,是不是也用过这只碗。碗里盛着玉米糁,玉米糁里还有红薯和咸萝卜丝。老边吃得很香,还用筷子敲碗沿,敲出叮叮的脆响,好像不敲这饭就少了滋味。他们唠的嗑杂七杂八,三皇五帝,妖魔鬼怪,七荤八素,没他们不知道的。不过老边最喜欢唠的还是他老伴,邻居们也都咋舌,说他老伴比花都好看,说着说着便叹气,这么俊的女人咋就不能多活些年月呢?……我听着,心里也伤感,可他们不知道,我不光为老边的老伴伤感,我还伤感自己,我咋就没有一头漂亮的母牛呢?我咋就没有一群可爱的小牛犊呢?
人比人气死人,牛比牛也气死牛。罗锅家的牛一身杂毛,丑得没法说,虽说老挨打,可罗锅给它配了头母牛,长得还挺俊,真个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家伙和母牛逍遥快活,牛犊都生了两头。两头牛犊都随娘,漂亮。也不知这头丑牛哪来的艳福,像我这么英俊的,倒做一辈子苦行僧,还有天理吗?
老边啥都好,可就是不懂我的心思。我要是他儿子,他一准得给我张罗媳妇。可我不是。我只是一头牛,一头牛而已。
为这个,我没理由不伤感。
2
四野静寂,远处的田里,村人已开始驭牛耕作。老边喷出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然后为牛套上犁铧。老边右手攥着鞭杆子,说,伙计,该干活了。
牛站着不动,老边有点意外,在牛背上抚摸一会儿,又说,干活了,伙计。牛还是没动,扭过脸看他。老边觉得牛的眼睛比平常要亮一些,甚至有些犀利。他没多想,这老牛,倒是越活越精神了。
日光在田里淌,金灿灿的,很合他的意。老边在牛背上轻轻拍了拍,笑着说,伙计,想偷懒呢?牛抬起头,哞叫了一声。老边喜欢听牛哞,不像驴那么放肆,也不像马那么张扬,跟它的性格一样,憨厚。可今天老边听出了牛哞里的虚弱。他叹口气,牛真的老了。那就再歇会儿,伙计。老边走到一旁,坐在田埂上,接着抽烟。
烟雾在日光里散开,老边有些恍惚。老边看到前方山坡上的几座坟头。坟头高耸,草木葳蕤,那是他家的坟茔。爷奶睡在那里,爹娘睡在那里,老伴也睡在那里。再过些时日——到底多少时日,谁又能说得清呢?他就也该睡在那里了。老边忽而笑了,心想,这会儿先辈们还有老伴,没准正看他犁地呢……
老 边
别的不敢说,种田,我绝对是个好把式。经年累月,庄稼种了一茬又一茬,可这土地不但不会瘦,还一年比一年肥。土地是爹,是娘,得敬,得伺候。这话不是我说的,我爹活着时就这么说,估计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也这么说。要不,人老几辈子,这田早就给吸干了精血,不撂荒才怪。
列祖列宗啊,我天天在田里做活,你们就在旁边看着,我没给你们丢人,是吧?你们咋评价我,我听不见,不过我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一年到头,我没惜过力,起五更,打黄昏,除草、施肥、杀虫,等将来到了那边,你们一准得夸我,好小子,跟老子一样,铁打的庄稼汉。就一样,我没儿子,这土地到了我这一辈,就算种到头了。唉!
好在,我还有这头牛。这头牛有情有义,我离不开它,它也一准离不开我。等有一天我死了,就把它当儿子给你们牵过去。我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月,这事老天爷作主,人当不了家。就像我老伴,年轻轻的,谁能想到她会死?我还记得那天早上,老伴端着玉米去喂鸡。玉米撒在地上,鸡们嘚嘚嘚啄得正欢,老伴手里的瓢掉了,接着人就倒下去了。我叫她一声,不答应;叫了一阵子,还是不答应……后来我才知道,这辈子她都不会答应了。
老伴死在家,也算不错,不像村西头麻老婆子,癌症,瘦得皮包骨头,吊着一口气,疼得从早叫到晚,硬是熬了几个月,受足了罪。还有村北头的王老汉,大半夜喝醉酒往山上跑,一准是山鬼勾了魂,从老鹰崖掉下去,脑壳子都摔扁了,流了一地血,那叫一个惨。我呢?像老伴一样,死家里也好,可我更想死在田里。咋个死法,我想了好几种。一种是种了一晌田,坐在地头抽旱烟,抽着抽着一晕乎,就过去了;一种是正在田里犁地,跟老伴一样,没一点防备,一头栽下去,贴着新翻的泥土,人就没了;还有一种最美的,灯尽油枯,寿终正寝,我就躺在这儿,老牛躺我身边,我搂着它的牛头,伙计,咱俩活着在一起,死也不分开,一块儿见列祖列宗去,还有我那漂亮的老伴,好不好?
嘿嘿,不用问,想想都美。
老 牛
老边老说让我和他一块儿死,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说真的,我不想死。不过,现在老了,死是早晚的事,谁都逃不了。在我死之前,我还是想找个伴儿,生下几头牛犊。那样,我就再没啥遗憾了。不过,我清楚这是做梦娶媳妇,想想就得了。下辈子,我再也不当牛了,当人最好,当不成人,就当狗、当猪、当只山雀子,咋着也比当牛好。
去城南的游人比较多,但去城北的比较少。雪萤一贯喜欢人少的地方,一杭便只好同意。两人在终点站下了车,开始步行。那天没有云,也没有风。冬天的成都平原,干冷干冷的。他们像深入一片绿色的森林,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先还远远近近地看到不少农家小院儿,掩映在茂林修竹之间。慢慢地,人烟少了,开阔的平原上,绿绿的油菜苗已经长起来,还有青幽幽的厚皮菜。在一条蚯蚓一样细小的泥路尽头,出现一条逶迤的小河。
和老边一块儿死,其实没啥不好,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总不会有人把我杀了,和老边一起埋了吧?这也难说,不是有个词叫“殉葬”吗?人都能殉葬,何况我们牲口。不过老边是个小人物,怕是没这个福分。如果有一天老边死了,我会难过,他对我那么好,难过是肯定的。他死了,我的活路也没了。可我就是想跑进大山里,当头野牛,跟山雀子一样,自由自在的,要是碰巧遇上头母牛,那就再好不过了。哪怕就那么活一天,我也知足了。
老边今天有点怪,老看那片坟地,多不吉利。多亏他看不懂我的心思,他要看懂了,心里不定多失望。就这么着吧,要是偏巧一块儿死,我就随他去。这老头儿,天天清锅冷灶的,无依无靠一个人,着实够可怜的。
3
老边又吸完了一锅烟,起身,拍拍屁股。看看天,日头已经开始缓缓西移了。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老边走过去,说,老伙计,歇足了吧?牛没反应,眼神散淡,也不知在想啥。老边在牛背上摩挲着,笑了,真把你给惯坏了。他往远处看,罗锅家的丑牛正干得热火朝天。瞧瞧人家,臊不臊?牛大约不好意思,慢吞吞地下了田。
老边和牛并排走着,这是他最喜欢的情景,走着,唠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可今天老牛走得格外慢,牛蹄子抬不起,发沉。提提神伙计,老边说,别跟个蔫巴老头似的。牛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不对,是更慢了,蹄子杵在田里,半天没动静。老边皱皱眉,有点不愉快,照这样下去,地里活猴年马月也干不完。
“真是把你惯坏了!”老边又说。
老边吆喝了一声,嗓门没用足力,他怕吓着牛。牛索性在地里扎根,纹丝不动了。老边觉得蹊跷,不光蹊跷,还觉得委屈,我对你这么好,你倒给我唱对台戏,连磨洋工都不愿。老边又吆喝了一声,这一声格外尖锐,划破长空,阳光也在震荡中轰鸣。阔大的田野渗进了老边的声音,让老边突然显得十分高大。但是牛依然故我,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老边的吆喝,或者,压根不在乎。
“老子把你惯坏了!”老边晃了晃手里的鞭子。
“畜牲!”
老边高声骂着,气急败坏地奔到牛头前,劈头盖脸地抽下了鞭子……
这个秋日的下午在这里开始定格,老边走进了他最后的结局。就在老边的鞭子抽在老牛脸上的时候,老牛猛地一冲,将老边顶在了地上……
老 边
打死我也想不到,最后我会死在自己的牛手里。
我不该打你,我一定是气昏头了。这么多年,我对你打不舍得,骂不舍得,那条鞭子在我手里,也就是个摆设,装装样子。可今天,你凭良心说,我该不该打你?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你不干活,你是太后老佛爷呀,还得供着你?我就是太宠你了,把你宠上天了。
罗锅家的牛你知道吧?没有一天不挨打,罗锅脾气坏,动不动就打,可那头牛呢?服服帖帖,卖力得很。十来年了,我对你啥样,你心里清楚。我没把你当牛,我把你当兄弟,当儿女,当老伴,你呢?把我当啥?你咋忍心死命牴我,还用犄角挑破我的喉咙?
你疯了吗?对,是疯了,你就是一头疯牛!
我不求你感恩戴德,可你恩将仇报,天理难容。想必你是记仇的,没错,平生我打你最狠的一次,就是刚把你买回来的时候。那时你性子野,可劲儿撒泼,不打你行吗?我打你,是让你学好,把你打乖了,打服了,不就不用挨打了?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我以为这道理你早就懂了,可我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了,那顿打你还没忘。你到底是个畜牲,心眼这么小,我真没看出来。
列祖列宗啊,我死得冤。这一辈子,我没做过亏心事,可我没得善终,就这么死了,让你们见笑了。我一直想为你们牵去一头有情有义的牛,到那边,牛也不用犁地了,咱几代人乐乐呵呵,说着闲话,听着牛哞,看着后生们侍弄庄田,多好。可我瞎了眼,养了只白眼狼,我没脸见你们。
真的,我没脸。
老 牛
我也不知道,我咋就那么愤怒,心里的火腾一下蹿上来,根本压不住。我把老边牴倒了,可我还不解气,又在他肚子上踏了一蹄子,还用犄角把他挑得血肉模糊……等我醒过神时,一切都晚了。老边口吐血沫,瞪着眼,死不瞑目。他好像有话问我,我知道他想问啥,连我自己也糊涂,我咋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我老了,累了,干不动了,这都不是理由。打我进了老边的门,老边就照顾我,爱护我。他的手在我身上滑过时,总是轻柔的,绵软的,像个女人。他跟我说话也很少有大嗓门,温声细语,听上去亲切得很。他骂过天,骂过地,骂过虻蝇,还骂过罗锅,可他真的很少骂我。他怕我热着,怕我冻着,怕我渴着,怕我饿着,还怕家里进贼偷了我,深更半夜不睡觉,在牛棚外守着,挤点空就铡草拌料,担心我掉了膘。平日里,在家他和我唠嗑,在地里,他还和我唠嗑。春夏秋冬,我们看着麦苗青了、黄了,玉米拔尖了、抽穗了,老边笑,我也笑……这一切,我都记着。
我没理由牴死老边,真的没理由。就算我想有头母牛,尝尝销魂的滋味,可没就没了,我认命。说到底,我还是在意老边手里的那条鞭子。不光怕,还有恨。当年老边暴打我的情形,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把那条鞭子蘸上水,结结实实地抽了我一顿。老边那时有多凶,你都想不到,五官狰狞,青面獠牙,鼻子都歪了,像个魔王。那通鞭子抽得,不说皮开肉绽也差不多。他是朝死里打,一边打一边骂:“畜牲,服不服?”我服了,怕了,因为我已经魂飞魄散。老边说,听话,听话就不挨打了。打那儿以后,我再也不敢任性了……
多少年了,老边几乎没再打过我,就算偶尔挥挥鞭子,也是故意吓唬我,不会真打。可今天,我浑身无力,脑袋总是发飘,我不是偷懒,我确实干不动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老边又骂我“畜牲”,又挥起了鞭子,我听到那鞭子的风哨了,就像当年……我现在明白了,只要这条鞭子在,只要老边还拿着它,我和他就永远隔着一条谷。
可即便这样,我也不该杀死老边,我太混账了!
罗锅把村人都吆喝来了,他们个个金刚怒目,骂我天杀的。我被拴在树上,哪儿也去不了。我本来想逃进山里,现在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得守着老边,向他赔罪。罗锅的丑牛站在一边,朝我幸灾乐祸地笑。我知道它嫉妒我,它那头母牛每次见我都暗送秋波,我也对它想入非非。罗锅捡起老边的鞭子,恶狠狠地抽我,说:“畜牲,杀吃了你都不解恨!”
我不知道他们看到没有,我的眼里一直在流泪。
4
老边的闺女回来了,一个人。
村人为找到她,费了好大劲。丈夫、孩子为啥没来,她不说,没人知道。老边的闺女跪在老边身前,呼天抢地哭了一通,眼里却没几滴泪。牛已被村人牵回来,拴在牛棚里。老边的闺女哭过了,操起院里的扫把,冲进牛棚骂了一大堆脏话。罗锅又嚷嚷着,把这头该死的畜牲杀了,切成块剁成馅,分给乡邻吃了它,这样才解恨。老边的闺女不答话,手里的扫把高举轻放,在牛身上拍了两下,转身作个揖,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老少爷们费心了,多谢。
老边家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下面躺着老边。丧事匆草简单,乡下那套繁文缛节都省了。老边老伴死时,还有一班吹响器的,一路吹吹打打,走得倒也热闹。可老边走得冷清,无声无息,只有几只山雀子凄惶地叫了几声。
掩埋了老边,剩下的事自然是老边的遗产。老边的闺女里外翻了个遍,实在没啥金贵东西。最金贵的,只有那头牛。去集市把牛贩了,太麻烦,再说牛这么老,谁要?老边的闺女想了下,就托人联系屠宰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辆农用大三轮驶来,把牛拉走了。让老边闺女意外的是,不用拖不用拽,牛一声没吭,自己上的车。
老边闺女离开后,一场秋雨落下,连绵了多日。村庄在雨里散发出腐霉的潮味。老边的老屋不知何时垮塌了一角,许久之后才被人发现。雨后初晴,村人开始下地劳作。一个村童在地头玩耍,那是罗锅的孙子山娃儿。山娃儿拿弹弓打鸟,突然看到一个老汉和一头牛在田里走着。那头牛既不负犁也不拉耙,摇着尾巴,轻松自在。老汉和牛有说有笑,步子不紧不慢,一直朝前走着,走向山坡上的坟茔,走向秋天的深处……
山娃儿揉揉眼,叫来了罗锅:“爷,你看。”
罗锅顺着山娃儿的手指望去,那是老边的田。除了田,啥也没有。
“看啥?”
“老边爷爷,还有他的牛……”
罗锅眨巴眨巴眼,一个激灵,脸色突然黑了,拉起山娃儿就走。路过老边的田,罗锅朝地上狠狠啐两口,又用脚踩踩,嘴里念叨了几句,扯着山娃儿头也不回进村了。
秋日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