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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儿

2023-03-07

躬耕 2023年1期
关键词:姆妈金水皮皮

◇ 雀 翎

禾儿七岁那年,文秀终于下决心把她放了。

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早春,惊蛰日。文秀领着禾儿从菰城碎街过一座石桥,刚走到太平巷口,雨就肆意地落了下来。黄昏,天色灰暗,几盏路灯从巷头到巷尾渐次亮起。雨落得密密斜斜如同疯女人的乱发,文秀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唯有一个声音在命她把禾儿放了。

文秀要放了她的禾儿,禾儿却并不知情,她默不作声地躲在文秀的大伞下,听见母亲急促的脚步重重地踏在青石板上,不禁抬头,无辜地看了她几眼。

菰城碎街的深巷纵横交错,每一条水雾弥漫的深巷里似乎都能隐约听见一声声诡异的轻笑,这些笑声在每一条巷子里借助风雨声若有若无地荡来荡去,禾儿紧跟着文秀沓沓沓地走。当她们拐进又一条巷子时,文秀的伞被一阵狂风突地吹倒,禾儿一惊,向前疾走了几步,再蓦然一回头,深宅陋巷里居然只剩她孤单的一个小人儿。

“姆妈——”禾儿叫声令人心疼,她稚嫩且惨白的童音在雨巷中徘徊,接着一扇老房的窗户被支开。昏暗的灯光里有人看见一个女人从墙角变戏法似的奔出来。

文秀撑着伞从墙角奔了出来再过去,蹲在禾儿面前说:“姆妈在,姆妈跟你寻开心呢。”她捧起小人儿的脸,胡乱地用一只冰冷的手在女儿脸上揉搓着,将鼻涕、眼泪连同雨水全揉进了一个女人的忧伤里。她说:“禾儿不哭,姆妈在呢。”

禾儿当真不哭了,她再次躲进文秀的伞下继续跟着姆妈乖乖地走。陌生的雨巷里,有人关了屋里的灯,支开的窗户重又被合上。文秀牵着禾儿来到一户宅院的屋宇下,檐下滴落的水珠如同帘子般密密地垂下,两盏灯笼悬在门堂上,朦胧光线下照出的斜风细雨的样子好比是一场迷梦。

文秀环顾四周,说:“禾儿,你在这里躲着,姆妈等会儿就来。”

“姆妈,要去做啥?”禾儿天真地问。

文秀答:“姆妈去问问路,禾儿乖,就在这里躲着,会有人来的。”

那是段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已记不清当年菰城碎街的旧模样。惊蛰那天的雨下得断断续续,到了晚上就下得肆意起来,而女人的记忆竟仍是断断续续的。

她早就听镇上的人说菰城的碎街上住着一位盲人,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碎街算命先生的神奇和灵验在坊间流传已久,但凡遇着事,无论是喜是悲,人们都会赶到菰城碎街去向盲先生问吉凶——盲先生是人们供养在深宅陋巷的一尊仙人。

文秀早就想去问问禾儿的吉凶,她要向先生问一问留着她究竟是祸还是福?自从她带着禾儿改嫁到初浔镇上,总觉得有人在暗示她把禾儿放了。她不想放,她觉得禾儿是好的,并不痴。她见过禾儿最灿烂的微笑,那微笑如同攀爬在墙角的蔷薇花一样娇艳动人。自从随她来到初浔,禾儿就再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话。文秀曾几次在人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让她喊姆妈,禾儿总是把头扭到别处,不看她。

她对街坊四邻笑得很卑微,当所有的人都认为禾儿连“姆妈”都不会叫时,她就这样卑微地告诉他们:“她会叫的,她从前叫得可好听了,她现在只是怕生。”

禾儿只会在四下无人时喊她姆妈,她说:“姆妈,我要回去。”文秀不用细想就知道她要回哪里,但她们早已回不去了。

文秀把禾儿养到了六岁,六岁的禾儿竟白长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她的一双眼睛大而无神,目光定定地落在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也是虚无缥缈的。她不痛不痒,越来越像个傀儡需要人提着线走。她看上去很乖,乖乖地坐在苏家门前的竹椅上等着人来提线,但没人愿意提着她再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哪怕是生养她的姆妈。

过去正月里,小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年糕和米酒的香气及各色美味从各家的灶屋飘出来。廊桥下传来阵阵爆竹声,廊外落着杏花雨,一派烟火缭绕的人间气息。河面上几艘小船在水波荡漾里从一个桥洞穿行到另一个桥洞。邻家的亲眷们迎着爆竹声来到,老远就看见一个女孩儿在廊下独坐,对周围的一切不悲不喜。有人说:那是苏家的女人从乡下拖来的傻儿。

那一年惊蛰的雷声如苏家男人的咆哮让文秀铁了心,她牵起禾儿的手,搭车往菰城赶,她们来到菰城上了碎街,又匆匆拐进巷子走进一家宅门,来到盲先生跟前。谁知见到盲先生,禾儿触电似的一声尖叫惊住了在场所有的人。盲先生随即惊呼了起来,忙驱赶道:“出去,带她出去!”

2003 年的早春的一个晚上,文秀独自迷失在菰城的细雨里,雨丝密集得如同疯女人的乱发。她终于将禾儿放了,放在了雨巷某户人家门前。屋檐下的雨帘很快将这对母女隔开,春雷从渺茫处蓦地传来,又蓦地消失于渺茫。

女人的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只记得禾儿痴痴地点着头,她相信了母亲的话——相信会有人来的。伞丢了,文秀就在雨中狂奔,耳畔响起的并非禾儿的凄惨的叫声,而是深巷里传出的阵阵轻笑。

后来,那夜深巷里传来的阵阵轻笑一直追到她的梦里来。梦里,女人在被另一个女人质问:“你为什么要放了禾儿?”她看见两个女人打架,女人被另一个女人逼到荒芜的边际,不断地问:“为什么要放了禾儿?她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不配当她的姆妈!”

她为什么要放了禾儿,文秀在梦里问自己。她跌在一个阴暗且荒芜的边际里歇斯底里地痛哭,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醒来时才发现,原来这两个女人都是自己!她无数次地把自己逼到绝境,只要再退一步就会掉下悬崖,然而无数次她都会被苏立农喊醒。

苏立农,一个文秀深爱着的男人,但她深爱的男人不爱她的禾儿。

文秀虚龄二十岁就嫁给了她前头的男人金水,那是个身材高大且鲁莽的农夫,家住菰城东郊。金水父母早逝,是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孤儿。长大后赶上了好政策,十几岁就靠乡里分得的几亩田地,独个儿撑起了一个家。媒人介绍他们认识时,文秀只听凭她姆妈说能吃苦的男人就是好,于是她就点头嫁给了金水。

金水能吃苦,自从文秀嫁给他后,他就更能吃苦了。他总是把家里的农事打点得井井有条,还在屋后的自留地上种番茄。番茄成熟后就担到镇上去卖,将挣到的钱悉数交到文秀的手上。他看着她痴笑,笑起时眼眉间便露出欣喜来。后来他索性在屋后种了一片菜园,文秀坐在自家后屋门前看着园中有各色瓜果蔬菜在不同的季节里相继成熟,文秀的肚子也渐渐隆起。

苏立农是她怀上禾儿之后再次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他是来找金水的。当他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刻,文秀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瘦长的男人。她做梦似的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揉着眼睛,迟疑地说了一句:“金水刚出去。”

“原来真是你呀?”苏立农说,他的笑像一缕阳光般洒下来,竟让她感觉浑身都沐浴在一片金黄里。他说:“记得初中时,你是个害羞的姑娘。”

文秀低头,果真如同小姑娘般腼腆地笑了。

“你还认得我吗?”苏立农问。

文秀道:“怎么不记得?苏老师嘛。”

苏立农淡淡地一笑,片刻道:“我也记得你,你在我班上的那个时候,我也是刚工作不久。”

然后,他问:“你怎么会嫁给金水的?”她却问:“你怎么认识金水?”两个人几乎同时问了出来,彼此愣愣地看了对方几秒,同时又笑出了声。

苏立农说:“我是金水的远亲,按辈分他应该叫我表叔。”

文秀笑着低语:“这么年轻的表叔。”便请他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的一条长凳上,沏了茶给他,说:“金水出去了,一歇歇就回来。”他接过茶,低头吹开茶盏里的茶沫星子,喝了一口再抬头告诉她:“不要紧,我可以等。”

他喝着茶,文秀静静地看着。想起那年她在日记本里画了苏立农的肖像被同桌发现后,男孩抢了去,在自习课上传阅,闹得整个班沸沸扬扬,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苏老师。

苏立农也许早就知道她初中时的心思,也许并不知道。然而不管他知不知道,当年情窦初开的文秀正是因为同桌的发现而辍了学。辍了学后有段时间她很想见到他,她每天清晨站在初浔镇那座通往学校的一座大桥上,妄想着能遇到他。后来终于有一天她遇见了他,记得那是一个起着薄雾的初冬的清晨,她眼看着他从她身边匆匆掠过,那声卡在她的喉咙里的“苏老师”终于被她叫出了口,而他竟头也不回。

苏立农坐在她的面前,说他是来探望远亲,找金水叙旧的。他说:“虽然是叔侄,但我跟金水的年龄相仿,小时候总在一块玩。昨晚梦见他了,跟小时候的场景一模一样,所以就趁空过来看看,没想到他居然结婚了,而且还是跟你结的婚。”说着便苦笑起来。

文秀不应。

后来她问金水:“这个苏立农是你家的什么亲眷?”金水回忆道:“是外婆的侄子,我的表叔。爹娘死后,两家亲戚就很少走动了。”

文秀早产,禾儿在她肚子里七个多月就出生了。

早产的禾儿瘦,瘦骨伶仃的。她不分日夜地啼哭,扰得文秀心烦意乱,金水却很有耐心。他将小小的禾儿抱在怀里,抱出去在深秋的阳光下沿着村前的河边散步,逢人就撩起蜡烛包一角让他们看看他的女儿。尽管女婴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还是殷切地等着旁人的夸赞。

金水当父亲时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女儿的出生给了他许多欢喜。

禾儿14 个月开始走路,她蹒跚学步的模样像一只笨拙的鸭子,扑散着翅膀一步步摇摇晃晃地走向父亲金水敞开的怀抱中。金水蹲在前面喊:“禾儿,不怕,走快些。”禾儿就撒开腿冲撞到父亲的怀里,金水跌坐在地上哈哈地笑出了泪。

那一刻,禾儿是幸福的,金水是幸福的,好像文秀也是幸福的。

文秀产后苏立农迟迟地来过一次,他来的时候正是金水不厌其烦教禾儿喊阿爸的时候。那个初冬的黄昏,有人在屋前喊起了金水的名字,文秀的心紧跟着就不安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安,只觉得这个男人来得太突然——在她快要把他忘了时,他就突然来了。

金水抱起禾儿应声而出。文秀听见房门外两个男人的对话,听见苏立农在逗禾儿,说着一些迟来的道喜的话,他还送了禾儿见面礼。金水客客气气地喊他表叔,讲着一些让表叔破费了的客套话。金水就让禾儿喊他舅公,禾儿不喊,他自己竟喊苏立农几声“舅公”,说:“舅公破费了。”苏立农笑:“‘舅公、舅公’的,是要被喊老的。”他的笑声飘进了房,文秀便跟着偷笑,笑得她面红耳赤的。

禾儿开口叫金水“阿爸”的那天清晨,也恰是早春时节。那天金水要撑船去集市上卖菜,天蒙蒙亮他就悄声起床了。文秀是被禾儿的声音吵醒的,禾儿在叫阿爸,她先是轻声地叫,好像在寻找,然后便是大声地急促地叫,仿佛在呼唤。她一遍遍地喊着,文秀醒了,在堂屋收拾准备出发的金水也终于听见了。

金水应声跑进屋来抱起禾儿,问:“禾儿在叫谁?”禾儿脆生生地喊他“阿爸”,金水喜出望外地抱着禾儿又亲又吻。

那个早春的清晨,金水撑船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清早有浓雾,风也大,金水和船遇上了一艘轮船。怪只怪他的船太小,而水上的雾又很浓,当轮船过桥洞鸣响汽笛时为时已晚,金水的船撞了上去。

文秀时常脑补出这样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事件发生时没有一个真正的目击者,但当发现时,金水和他的船就已经沉入了河中,她好像是亲眼目睹了一样。她看见金水的船在大风大雾里被大轮船冲击,然后倾斜,侧翻,船上所有的蔬菜都被倾入河水之中,紧接着一个个风浪打来,打掉了拽在他手里的撸,他和船就一起斜倒在冰凉的河水里。当时河里溅起一个巨大的涟漪,金水和他的船就在这个巨大的涟漪里沉没,然后渐渐归于平静,无声无息。

禾儿不到三岁就为父亲披麻戴孝,她对着金水浮肿的遗体不停地喊阿爸,声音越喊越响,所有的亲朋都听出了悲痛,可这小人儿没有哭反而笑了。面对这场生离死别,三岁的禾儿笑得灿烂。

文秀姆妈说:“这小人儿见了鬼,鬼在朝她笑,所以她才笑了。”文秀晓得,她姆妈嘴里的鬼就是死去的金水。

葬礼那天苏立农没有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出现。直到文秀以为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他竟然来了。他仍坐在金家堂屋的八仙桌前的一条长凳上,看着案几上金水的遗像,看着她和她手里牵着的禾儿,问:“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她不说话,咬着唇默默地哭起来。

那天,苏立农在金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文秀在他面前搂着禾儿只是一个劲地哭。窗外的天色已晚,晚到黄昏时清浅色的月亮也在枝头上升了起来,文秀仍旧侧着身子坐在长凳上自顾悲伤。

苏立农的前妻得了抑郁症,据说是半夜里跑到荒野里寻了短见,连尸首也找不到。女人的日子过得不开心,而男人竟愣是没发现。他跟她同桌吃饭,同床睡觉,看起来相安无事,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当年他妻子是从异乡跟随他私奔到这座小镇上来的,她跟娘家断了一切往来,除了苏立农再无亲近的人。她的死是个谜,初浔镇上旧街的邻里们只知道她是个温柔娇小的外地女子,哪来的决心选择走上这条路?

“这女人绝情!”苏立农抿着嘴对文秀说,“不声不响就走了。”文秀只是默默地听他讲。他还说:“我爹娘也死得早,没等我成家就走了。我是家里的独子……”文秀听着就默默地落下泪来。

所有的生死离别皆是意外,也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他亡妻,她亡夫。死亡在某种意义上对他们而言倒像是一种成全。

文秀为金水守寡三年,之后带着禾儿来到初浔镇临河的旧街上。六月的某一天,街面上的人像看戏似的看着她和禾儿。她把小小的禾儿打扮得跟她一模一样,她们穿着一个色系的白纱裙,梳着一样的麻花辫,系着一样好看的蝴蝶结,就好像苏立农同时娶了一大一小两个新娘子,有人私下里调侃说是“买一送一”。

“买一送一”这句话不好听,偏碰巧被苏立农听了去。她一直以为他喜欢她们以这样的方式在小镇出场,但她错了。

苏家的阁楼上有两间一模一样的卧房,都是狭窄的且共同连着一个三角顶。一间是文秀和苏立农的卧室,另一间成天紧闭着也不知里面有什么。文秀起初在卧室的大床边支一张小床给禾儿睡,可禾儿总是睡不踏实,总是翻来覆去的,让苏立农感到不自在。

男人睡得不自在,女人是看得出来的,就问:“等禾儿大点儿了,能不能把隔壁的房间空出来给她?”只见他不作声,嘴角微微地一上扬,一副清高的表情,像是女人说错了话。

文秀根本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她自顾说:“禾儿以后就睡在隔壁,起码夜里还能听见她的动静。”苏立农竟还是不语。

他不喜欢禾儿,她是后来才看出来的。

隔壁的房间总是锁着,文秀手里的那把生锈的钥匙是苏立农给的,她老也打不开。她跟苏立农讲了好几遍说是要进去打扫打扫。苏立农告诉她,里面都是一些旧物,打不打扫不重要,但她偏说:“旧物总要归置归置,以后禾儿也好有个地方睡觉。”

这天傍晚她手里那把生锈的钥匙终于打开了隔壁的房门,男人一下子愠怒了。他一把推开她,问:“你到底要做啥?”男人脸色涨得通红,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文秀错愕地抬头发现他不是从前那个斯文的苏立农,甚至连模样都变了。她看着他不停地问他:“怎么啦?”她一再地问他“怎么啦”就一再地激怒他,把她逼到墙角。

她紧挨着门,男人用整个身体将她压得难以呼吸。接着她跌了进去,跌在了一张钢丝床上,床底下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死人般的气息,室内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挂在窗上的布帘子很厚而且积满了灰尘。

这是个夏天的午后,男人将女人的衣服脱得精光然后将她扔在那张嘎吱作响的钢丝床上。顷刻间一触即发,两人在嘎吱作响的床上翻云覆雨,居然都忘了情。

当禾儿扶着摇摇欲坠的竹梯上楼时,无意间从门缝里看见苏立农扒光了她姆妈的衣裳,她“哇”地尖叫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后来,只要遇到让她不顺心的事她就会尖叫,她会尖叫到底。她一声接一声地喊,也不知是在报复谁。

隔壁的房门不再紧锁,苏立农给文秀又重新配了一把钥匙并向她道歉,说那天他是鬼附了身。然而即便是有新钥匙文秀也不想打开了,她嗔怪道:“可不就是鬼附了身吗?现在这个鬼又跑到禾儿身上去了。”

那年入秋后,禾儿出现了幻听。一次文秀半夜醒来从隔壁一扇虚掩着的门里找了到她,只见这小人儿竟蹲在五斗橱边瑟瑟发抖,她用发抖的声音对文秀说:“姆妈,这里有个阿姨刚才在唱歌,好像是幼儿园里小朋友唱的歌,我走过来她就不唱了。”

“没有人,禾儿这里没有人。”文秀说,“宝贝,我们回去吧。”

禾儿任性起来,哭泣着告诉她:“有,我刚才还看到了!”

文秀抱起禾儿,从昏暗的灯光里看见五斗橱上空的白墙上挂着的一张黑白遗像上的女人,顿觉毛骨悚然。

那夜,当母女俩回屋,苏立农趿着人字拖鞋站在房门口,灯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瘦长而可怖。他打着哈欠,不耐烦地问:“深更半夜的,你们还睡不睡啦?”

苏立农在学校常常无奈地叹息,一遍遍地跟同事讲他续的弦,妻子拖来的孩子竟是个傻的,弄得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结果文秀带禾儿去初浔镇幼儿园,幼儿园园长竟不知从哪里听信了传闻,偏说孩子是智障怎么也不肯接收。

秋天的小镇沉浸在一片烟雨里,河里的船从烟雨里过。依稀仿佛中,禾儿想起了摇着小船去卖菜的金水。她对文秀低喃:“姆妈,我们回去好不好?”只见文秀在厨房的窗下低头做饭,装作没听见。

不知何时雨下大了,滴滴答答地随风飘到廊下,邻家阿嬷见禾儿还坐着便对她说:“落雨了,小姑娘还不进屋?”那阿嬷讲了许多遍,禾儿也不吱声。后来一条小黄狗从禾儿眼前走过,湿潮的足迹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脚印。禾儿不禁追上去,叫住它,蹲下身去跟它玩耍,不远处一个胖女人冒着雨,粗犷地喊了声“阿黄”。只是一转眼的工夫,阿黄不见了,禾儿也不见了。

文秀寻遍了整条旧街,最终在阿黄主人家门前的墙角寻见了禾儿。禾儿浑身湿漉漉的,她身边的阿黄也浑身湿漉漉的,两个湿漉漉的小把戏在快乐地玩耍。门里的胖女人一遍一遍地喊:“阿黄”,阿黄竟不再理会。后来女人见了文秀便讲:“都是你家女儿把我们阿黄带笨哩。”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许多年来,禾儿跟着阿黄奔在雨里而后又躲在墙根的情景无数次出现在文秀的梦里。女人在雨中,在初浔的街巷,在菰城的碎街,在许多条纵横交错的弄堂里喊她的禾儿都得不到回应。

那是2002 年,文秀带着禾儿嫁到苏家的头一年,也是禾儿在苏家唯一的一年。禾儿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只有一句:“姆妈,我们回去好不好?”

禾儿身上的淤青是文秀后来才发现的,她问她:“这是怎么弄的?是谁欺侮你了吗?”禾儿怯懦地看着在一旁若无其事的男人,不说话。

文秀抱着一大桶脏衣裳蹲在河埠边洗边向隔壁阿嬷哭诉,说禾儿有可能真是鬼附了身,没人打没人骂,身上居然青一块紫一块的。阿嬷说:“你要么带她去菰城碎街问问盲先生吧,盲先生很灵的。”女人们都应声告诉她碎街盲人的神奇。

“我家禾儿从前是好的,聪明伶俐的。”文秀无助地低诉。

阿嬷道:“那更应该去问问了,有可能她根本就不该呆在苏家呢。”

深冬的某一天黄昏,文秀居然还发现苏立农在隔壁房里对着他前妻的遗像自言自语,话里有禾儿。她惊愕地想:难道苏立农的身体里也住进了一个鬼?

文秀如同一只猫,蹑手蹑脚地将瘦小的身子躲在房门后。她听见苏立农的声音一会儿是他的,一会儿又不是他的。当从男人嘴里出来的声音变成了女声时,她猛地一跳,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是在跟他的前妻对话。苏立农跟死去的前妻对话总在黄昏后,窗口一抹斜阳正好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显得格外苍白,白到好像不是他本人。他的声音也变了,女人的说话声简直是滔滔不绝的。文秀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禾儿的名字。禾儿的名字反反复复地从男人的嘴里以女人的口吻低低地喊出来,竟是尖酸刻薄的。

某天,依旧是落着细雨的黄昏,文秀被男人的咆哮惊住了。她只见苏立农把禾儿从廊下的竹椅上拎起来,拽进屋,又随即反手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像是禾儿犯了天大的错。

那耳光清脆响亮,如同打在文秀的心上,她不安地问他:“怎么啦?禾儿怎么你了?”男人不说话,仍是魂灵出窍般狠狠地瞪着禾儿,简直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禾儿害怕极了,她躲到墙角蹲在那里瑟瑟发抖,不敢哭泣。

思来想去,2003年惊蛰那夜文秀最终还是把她唯一的女儿放了,她几乎能确信只有放了她,她才是安全的。于是她放了她,放在了菰城碎街太平巷的莫家门前的屋宇下,她对她说:“会有人来的”。那是她第一次带禾儿去菰城,在碎街的太平巷里拙劣地上演了一场离别的戏码,或许有人躲在小巷的深宅里目睹了这一幕。

那个遥远的雨夜是文秀对禾儿最后的记忆,记得她撑着一把伞,牵着禾儿走进了盲先生的居所。文秀刚收起伞,禾儿就被一个穿着玄色禅衣盘坐在案桌后面的睁着白眼的怪老头吓住了。于是她“哇”的一声叫,蓦地惊住了在场人,盲先生大声喝道:“出去,带她出去!”

此后,文秀的梦里不是被另一个自己逼问就是被一条叫“阿黄”的小狗喊醒。狗的身后兴许正躲着她的禾儿,然而她总是来不及追赶就惊醒了。苏立农剥夺了她做梦的权利,无论是在深夜还是在黎明,在夜里的任何时候,她的梦总是会被这个男人打断。

男人拧亮床头的灯,痴狂地看着她。

她不哼声,目光定定地看着苏立农。男人伸手去摸她,她挣扎着躲开,裹紧衣裳退到床边墙角。

苏立农恼了,一个巴掌挥去如同惊蛰夜里的一个响雷,那么凶残地打在女人的脸上。文秀顿时泪如雨下,但她不知道肚子里早已有了苏立农的种。

2003年,一种叫“非典”的瘟病在初浔镇旧街巷传出来。起先是隐隐约约,交头接耳,细声细气神神秘秘地传,直到街坊上来了个生痨病的人,这瘟病就被传开了,传得铺天盖地,神乎其神,像一个从天而降的魔爪,只要抓住了谁,谁就必死无疑。

文秀也不晓得碎街上的那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中年人生的是不是瘟病。他孤单地来到一条窄巷,住进了一间空屋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原先的家),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街坊私下里议论他是得了瘟病才回来的,没有一个邻里敢进去探望,人们只听见那人孤独地在屋里干咳,没完没了地咳。一天夜里,救护车鸣着急促的笛声来到他家门前,街坊们从自家的窗户里看见几个戴口罩身穿白大褂的人用担架将他抬了出去。

随即这家街坊破旧的屋子被封锁了,甚至整条窄巷都让人避之不及,好比是黑暗的巷角躲着一个阴魂。初浔镇的每条街巷到处都能闻见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有人在用84 消毒液冲厕所,用酒精擦自家的门窗和玻璃,他们都戴着手套和口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白瓷茶杯坐在旧街桥头石阶上逢人就讲起从前有关于瘟病的故事,他说:过去的瘟病没药可医,只好在病情恶化后扔出门去任由他去等死。死了也没有人埋,苍蝇蚊子叮在上面,臭烘烘,乱糟糟。老人闭着眼睛,讲得十分生动,仿佛眼前就是一片横尸遍野的景象。他说:这种病,过去只晓得是人传人,不晓得苍蝇蚊子也会把病菌传开去的。

文秀听见有人附和着说:瘟病本身就是在畜生身上的,这次是从什么狐狸身上传出来。她猛然想起了那夜将禾儿放在菰城碎街的时候听到从太平巷里传出的一个声音,那声音像妖媚女人的窃笑,而那妖媚女人更像是狐狸变的。

苏立农在房里看电视,他一会儿用遥控器把电视调到新闻频道,一会儿又调到电视剧频道。新闻里在讲“非典”,许多人在药店门口买消毒用品,买板蓝根,这些争先恐后的人们无一例外都戴着口罩。

正看得心慌胆战时,电视画面又蓦地跳到电视剧频道,那是一出旧剧,几年前在黑白电视机里看过的《聊斋》。从前看只觉得狐狸精的妖气,眼里有毒,笑里藏刀,此刻看狐狸精却是妖艳妩媚,无论男女都会中邪。

文秀恨不得把电视机关了,而苏立农却看得入神。他说:“非不非典有什么要紧,还是看《聊斋》最惬意。”

男人看完电视就睡了,女人还在灯下。

男人问:“你不睡啦?”女人不说话。

男人“啪”的一声,把床头灯关了。女人便摸着黑,跑了出去。

在黑夜里奔走的文秀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一种离奇的东西在跟踪着她,甚至跟踪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她的禾儿,却不知是鬼是妖。

她要去菰城,去碎街上找到禾儿。

不承想,初浔镇旧街上因疑似“非典”病人的出现而被全部隔离了,文秀被拦在了一堵厚厚的白墙内。

夜里悄无声息中,旧街被圈成一座监牢,所有的人都被软禁在这里,而文秀和她的街坊却不晓得,仍是笃定地过着生活。

半夜里文秀折回家时苏立农已经熟睡,男人的鼾声从阁楼的房间里打出来一直到楼下都能听见。文秀在楼下堂屋的桌前坐下来,一直坐到天明,竟没有一丝困意。

2003 年的惊蛰夜,菰城碎街的雨巷是禾儿记忆最深的。犹记得她在太平巷莫家楼下的院门前等待着,文秀说:“会有人来的”,她就相信了。禾儿不晓得等会儿是多久,她要等多久那个人才会来?雨如同烟雾似的笼罩着深夜碎街的巷子,灯影婆娑下,文秀从烟雾里一转身就不见了。

雨声覆盖了许多声响,包括各家屋檐上或巷与巷之间石板路上疾步走过的猫儿狗儿的叫声以及禾儿自己的哭声。后来天亮了,雨终于停了,她也倦了,小小的身子蹲下去蜷缩在墙角睡着了,刺骨的寒就钻进了她的梦里——她梦里除了寒冷竟什么也没有。

深巷的门和窗一扇扇地被打开,一道雨后清晨的阳光照进家家户户。有人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小人儿,那可怜的样子着实令人心疼。

碎街许多条阡陌纵横的小巷还是湿漉漉的,微风吹起一股泥土的清香。这股清香助长了青苔从碎石的缝隙里或是从墙根处滋长出来,紧接着所有生灵都仿佛在惊蛰夜里陆续被叫醒了。禾儿也被叫醒了,她听见了不同于初浔镇的一些吴侬软语,好像在相互打招呼,又在窃窃私语。同时她仿佛感觉到了一缕暖阳正照耀着她,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看着她。一个中年男人蹲在她身边读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禾儿的生辰八字,也写着请好心人收留的话。

那纸条是男人从禾儿的棉衣兜里取出来的,他读出来的声音很好听,好似禾儿从哪里听到过的。

这中年男人是莫家院落的半个主人,姓莫,叫莫图,楼下一片文房四宝笔墨店是他开的。莫图老早以前或许并不是菰城人,也并不姓莫(究竟姓什么,祖上从哪里来,连莫图自己也不晓得)。莫家曾经是菰城的大户,他的父辈在这大户人家当长工之后又替莫家看房子。莫家真正的主人20 世纪为了躲逃战乱去了欧洲,将近一个世纪杳无音讯,因此莫图就名正言顺地成了这宅子里的人,即便这偌大的莫宅后来出现了一系列时代变革,他仍被默认是莫家唯一的主人。为此莫图感恩戴德,将楼下的房屋租给了外来的人家开店或居住,几十年来从未涨过房租。

当禾儿睁开眼睛时,已被这个身材魁梧的叫莫图的男人从冰冷的家门前抱起来,一脚跨进了莫家的院落,嘴里还在用好听的声音问:“小姑娘,你冷不冷啊?”

禾儿一见莫图就稀里糊涂地喊阿爸,他的眉宇间所流露出的父亲的亲切和慈爱让她觉得他就是金水,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的,于是,她一眼就认定了他。禾儿惊喜地叫他“阿爸”,又问:“阿爸,你怎么在这里?”眼里流出激动的泪水。

莫图啼笑皆非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你阿爸。”可禾儿却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他阿爸,委屈地问:“你怎么能不是我的阿爸呢?姆妈是不会骗我的。”

不知怎的,莫图的心在禾儿的泪水里瞬间融化了。

光阴从漕渎河上流逝了许多年,许多关于菰城碎街的大户人家的曾经荣辱兴衰早已不堪回首。从2003年惊蛰之后,禾儿再也不是从前的禾儿了,所有关于从前发生的事情她竟一件也不愿去回想,她的记忆里只有那个雨夜,她被带进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子里盘坐着一个身穿禅衣的诡异的盲人,随后她又被带出来拐进了一条巷子(这听起来像个可笑的别人家的故事)。

那年闹瘟疫,听莫图讲是一种很可怕的病,会死人的。因此他关了店门,让禾儿就乖乖地待在莫家的小楼上。莫图看着她,自言自语道:“是谁这么狠心,把漂亮的小囡扔下了?”禾儿默不作声,只当没听见。巷口有孩子打闹的声音,河埠头女人们的谈笑声以及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一切都跟从前的初浔旧街一模一样,禾儿也充耳不闻。

三月,莫图把莫家宅院里里外外都消了毒,一呼一吸间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又恰恰是菰城给予禾儿最初的味道。莫图对她讲:“你安安心心住着,莫怕。要是你家里人来,我是会把你还回去的。”禾儿说:“你就是我的家里人,是我阿爸。”

关于禾儿的身世莫图问了她几次,几次她都是支支吾吾的。她说是姆妈让她躲在这里等的,后来连姆妈也不提了,只讲她躲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莫图偷偷地,认真且含蓄地跟太平巷的老人们讲起禾儿,讲她躲在莫家门口原是为了等一个人。

“那就是在等你啊。”巷子里的老人都这么说(潜意识里,他似乎也在等着人对他说这句话)。老人们都劝他收养了这女儿,他们附和说是莫家人在保佑他,不想让他孤单无依。老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于是莫图的生活里总算有了一个与禾儿相依为命的理由。

都说孩子想娘,而禾儿根本没有想文秀。她甚至有几次在梦里听见有人在喊文秀,梦醒之后居然会问自己:“文秀是谁?”她把七岁以前的记忆几乎全丢了,剩下的就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有人曾指着自己的鼻子让她喊“阿爸”——她的阿爸就是长得像莫图一样和蔼可亲的,或许金水是他上辈子的名字。

但禾儿是她今生逃不开的名字,哪怕她过去被初浔旧街廊桥下的人们以为是不祥的痴子,后来到了菰城遇见了莫图又忽然不痴了,她还叫禾儿——她注定是禾儿,脱胎换骨也叫禾儿,因为当年有人在她棉衣口袋里留下的纸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叫禾儿。

那年四月的头一天夜里,一个消息从莫家楼上的电视机里传出来,噩耗似的竟让莫图惊呆了。他哑声对禾儿说:“张国荣死了。”禾儿盯着电视里一张英俊的男人的脸,问:“张国荣是谁?他吗?”莫图点头,叹道:“对,就是演《霸王别姬》的,唱《风继续吹》的那个。”

那夜的风吹皱了一整条漕渎河的水,水波粼粼里倒映着两岸人家的灯火。灯火依稀的影子又被三两条小船一遍遍地划开。后来暮色的天空下起细雨,对岸一家茶楼上有个男人在用浑厚的嗓音唱评弹《西厢记·请宴》:

雨打梨花深闭门,

燕泥已尽落花尘。

小红娘递简西厢去,

东阁筵开为压惊。

莫图将楼下另两间房租出去让苏北人开裁缝店和居住,因为“非典”裁缝回家过年后就迟迟没有来。有一回禾儿从笔墨店的偏门误打误撞地进了裁缝店,看见四面墙上都挂着男男女女令人眼花缭乱的好看的新衣裳。禾儿踮着脚取下一件绣着花边的小白裙穿上,在大衣镜里照见了一个漂亮的自己。

禾儿正照着镜子,忽听见吱的一声,一束光亮从门外照进来将昏暗的店面忽然照亮。随即她看见镜中的那个漂亮的自己露出了怯懦的神色,她看见一个胖乎乎的男孩站在身后。于是急忙低下头去,又听见男孩子在问:“你是谁?”

问罢,男孩转身奔出去喊起了他家的大人,紧接着他家的大人就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店门。

裁缝师傅进门那时是六月,初夏。禾儿怯怯地将小小的身子躲进大衣柜,直到莫图和颜悦色地讲了许多久别的话。莫图说:“禾儿莫怕,这是裁缝家回来做衣裳了。快出来叫吴伯伯,筱婶婶还有皮皮阿哥。”

怯怯的禾儿被莫图牵出大衣柜,出来时还穿着那件白色的花边裙子。裁缝家的上海女人说:“哟,嘎漂亮的丫头啊。这条裙子反正也是样品,要么就送给侬了!”莫图不好意思地从上衣内袋里摸出钱包来嚷着要付账。

两家大人就这样开始推让,把几张钞票一下拗到你手里又一下拗到他手里。到最后细想想,一个苏北男人偏娶个糯软的上海女人。这般萦萦绕绕,莫图哪拗得过她?

禾儿听见吴裁缝叫上海女人筱琴,她也背地里“筱琴、筱琴”地叫。莫图往她的小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记住要叫筱婶婶,小人家不能没规矩的。”禾儿“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我不是存心要你们家的衣裳,我只是想穿一下。”后来禾儿遇见皮皮就小声辩解,可皮皮却道:“反正你是穿了,而且是偷偷跑进我家店里来的。”

裁缝吴师傅是老实人,他家筱婶婶也温和,会时不时地做些点心端过来给她吃,偏偏他家皮皮总是太鲁莽,没规没矩的。

皮皮问:“你怎么会在莫叔叔家?”禾儿答:“我是他女儿。”皮皮又问:“莫叔叔是单身汉,哪来的女儿?”禾儿低着头,默默地愣着。皮皮取笑道:“你不会是得了‘非典’,没处去才逃来的吧?”

筱婶听到这话,当即拿了鸡毛掸子从店里冲出来,追着皮皮就打起来,边打还边大声训斥:“我让你说单身汉,让你说禾儿得非典,小小年纪讲话一点儿分寸也没有,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从此禾儿便知晓“单身汉”和“非典”是两个不好的词汇。然而时光一年年地过去,关于“非典”的记忆已远去,莫图却依然没摆脱“单身汉”的名声。

碎街的女人们在漕渎河畔淘米洗衣,会不经意地努嘴小声讲起老莫家,讲一声“单身汉”,再偶尔一抬头看见莫家小楼的窗户里这个单身汉在给禾儿认认真真地梳辫子,一双男人的手竟也是这样巧。

禾儿有几次跟着皮皮在巷子里走夜路的时候,从一个深宅子的窗户上望进去,见过盲先生盘坐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替人算命。皮皮用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向她“嘘”了一声便蹑手蹑脚地走开。禾儿紧紧地拽着皮皮的衣角一路小跑。深巷里一排路灯从电线杆上照下来,将两个孩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小鬼似的。

夜里禾儿发起烧来,梦里胡乱地喊文秀。次日醒来,莫图问她:文秀是谁?她怔住了,摸着脑袋喃喃自语:文秀到底是谁呢?

莫图带她去医院看病,挂的是精神科。

医生查看了禾儿的眼睛又问她许多问题,禾儿都动心思回答了。

诊罢,莫图将禾儿带到诊室外的走廊上坐定又转身进去问医生:“这孩子没病吧?”医生说:“蛮好的一个小人儿,还挺聪明。”莫图又问:“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怎么对自己的身世一点儿也想不起了呢?”医生笑了:“那是她忘了,忘记了的事情要么索性让她不要去想,小囡还小就不要为难她了。”

对于禾儿忘记的事情,医学上叫做“选择性失忆”,是她在潜意识里选择性地忘了一些过去对她不好的经历。她忘了过去,那么从此,她这辈子只做他的女儿,只做他莫家的后人。出了诊室的门,莫图不禁笑了。

莫图将禾儿改姓莫,托街道办正正经经地办了领养手续。九月,禾儿同皮皮一道在新风小学读书了,那年禾儿七岁,皮皮十二岁,禾儿上一年级,皮皮则快要小学毕业了。

傍晚,两个小人儿趴在裁缝店里一台面上写作业,吴裁缝坐在缝纫机前做衣裳,筱婶在一旁的矮凳上帮男人盘纽扣。莫图隔着一扇偏门喊:“莫禾,回家吃饭。”筱婶接口:“别喊了,你家莫禾吃过哩。”莫图窘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筱婶嗔怪道:“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筱婶的话音里有一半苏北口音一半上海口音,到了菰城跟菰城人交道多了,又逐渐地有了些菰城腔。然而无论是什么,旁人听来全是吴侬软语,软得好比是嘴里含了一颗粽子糖,甜到发酥,嗲嗲的。

仲夏的一天,女人在狭小的卧室里对着镜子试衣裳,边试边说:“我过去在上海也是读过高中的。那时老吴的裁缝铺就开在我家楼下,那铺子小得像鸽子笼一样挤都挤不进去。老吴年轻时卖相蛮好的,待我也是真心的,免费给我做了老多裙子。后来上海房屋租金高起来,裁缝铺开不下去了,就带着我来菰城了。上海的爹娘晓得我跟他跑了,寻都不来寻,你讲。”这番话也不知是讲给谁听,反正老吴在外面店里缝纫,边上只有两个小的。

的确,筱婶是禾儿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仅好看并且有学问。她爱逛书店,也爱喝咖啡。她会买些童话小人书之类回来给皮皮,皮皮看完后也不忘借给禾儿看。禾儿不爱看,偏喜欢让筱婶讲给她听。女人就会从店里搬一把椅子出来,坐在门口讲给她听。

禾儿悄声问:“婶婶,皮皮这个名字从童话故事里来的吗?”筱婶微笑着刮了她一下鼻子:“皮皮的大名叫吴书丞,你不晓得吧?”禾儿摇摇头,笑了。

大热天里,筱婶会穿着吴裁缝用边角料做的裙子领着吴书丞和莫禾儿两个小孩从碎街出来往书店路上走,漕渎河畔的女人嘴里讲什么的都有,有人讲她夜里上莫家小楼跟莫图睡一觉,房租就会减免。还有人说她上莫家小楼就是吴裁缝的主意,吴裁缝做的是女工,空有一副男人的皮囊内里却早就做成了个女的,早已经没男女间的那点儿情趣了,可他家女人还是那样风姿绰约,有什么办法呢?

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河畔一棵大树下织毛衣,享受着热天巷子口吹来的一阵阵过堂风。她们编故事的本事赛过手上的织物,毛衣还没织多少,故事竟然全编好了,活灵活现的。

关于这种三角关系,横竖是不能被莫家院里的人听见的,但筱琴却晓得这些菰城女人是向来看不惯她这个苏北裁缝领来的上海女人的。

筱琴扭身牵着两个小人儿走出巷口,抿着嘴讲出一句:“她们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她们呢,一个个多嘴饶舌的!”还不忘低头问一声,“禾儿,你说是不是啊?”

禾儿认真地点头说:“是。”

筱琴又问:“禾儿,我做你姆妈好不好?”

不及禾儿回答,吴书丞竟不高兴了,噘嘴道:“姆妈哪能随便给人做的?”

筱琴见状,尖声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2003年,自从禾儿被放走后传说中的“非典”就来了,初浔旧街被隔离了一个礼拜。

这让人惶恐的一个礼拜里,身怀六甲的文秀每天夜里都会奔出去敲那扇圆形的铁门,敲得啪啪一阵乱响,好比一颗巨大的心脏突突突地跳在小镇的夜空中。

邻家阿嬷深夜来敲苏家的门,同样是突突突如同心脏似的跳动在暮色下。苏立农赤足从竹梯上嘎吱走下来,开门时却见文秀瘫坐在门外,脸色苍白,形同枯槁。

苏立农自顾对瘫在地上的女人说:“你还死回来干什么?”说着就粗暴地一伸手把女人拎起来拖进屋,竟对邻家阿嬷看也不看一眼就啪的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了,倒好像这老人多管了他家的闲事。

文秀每晚都在阁楼上哭天抢地,整条街都能听见,而苏立农却无动于衷。阿嬷隔着墙在自家屋里自言自语:“我只是让你带小囡去碎街问盲先生,又没让你把她放掉喽!”

日子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文秀终于清醒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又要当娘了。于是她下定决心要断了一切过往,决心天天守着苏家,夜夜陪着一个叫苏立农的男人入睡。她自己劝自己,想着现在瘟病也过去了,禾儿是安全的。放走她是对的,至少没有人会说她是苏家的傻儿了。

夜里男人在看电视,文秀看见从他的眉宇间掠过一丝郁闷,就说:“我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过去的事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她巴望着男人来亲近她,眼神痴痴地看着她。

“你看,我们现在也有孩子了!”文秀指着自己的肚子,羞怯地讲。

苏立农被动地看了她一眼,牵了牵嘴角冷漠地笑了笑,又继续看电视。电视的遥控器在男人的手里被反复地调控,竟一个台也不是他想看的。

这个男人越来越冷了,最后冷到如同一块冰,寒气逼人。她躺在他身边试图焐热他,她一次次委曲求全,一次次向他追悔,用肢体语言向他认错,男人却对她不言不语,只有在他兽性大发时才猛地抓住她。抓住她时,男人依然是块冰,最后又一次次粗暴地把她抱起来像扔一块垃圾一样把她扔下。

很长一段时间,街坊们很少看见苏立农回家,要回也是隔十天半个月才回。男人回来后,苏家的气氛就格外阴森,文秀好比是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一个人在房里自说自话。有天半夜,苏立农请来旧街的一个接生婆,街坊们才晓得苏家的女人要生了。

男婴的啼哭声从苏家阁楼里没日没夜地传出来,简直快要哭哑了,而苏家的门却一直锁着。邻家阿嬷隔着墙不停地喊着文秀的名字,说:“文秀,孩子饿了,你快给他喂点儿!”她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壁角,从男婴的哭声中隐隐约约地听见女人在笑,在自说自话。

苏立农在深冬的一个雨夜里将襁褓中的婴儿抱走,文秀追了出来,披头散发地跌倒在雨中哮咆:“把孩子还给我,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从此,廊桥下的苏家的大门被锁得紧紧的,门上的铁锁在时间里生了锈又落了灰。

文秀就这样做了苏家的鬼,在阁楼的另一间房里待着,那房间阴森可怖,门窗都紧闭着。产后奇瘦无比的文秀在一张僵硬的钢丝床上躺着,日日面对着苏立农前妻的遗像,跟墙上的女人聊天。两个女人,素未谋面却已是阴阳两隔,曾经深爱着同一个苏立农,她要问一问墙上的人,当初为什么要抛下家人跟他私奔到这里?

“苏立农不是好人,我们都被他骗了!”文秀低哑地呐喊,“他不是好人,我们被她骗了!”

又一年夏天的黄昏,禾儿在漕渎河的一个埠头边独坐着,自顾用铅笔在一张A4 纸上画画。河畔的女人们此刻早已散了,各自回家去烧饭了。垂柳间的蝉声终于低沉了下来,不再像白天那么激烈了。巷口有风吹过,还有人按响了一串自行车的铃声,紧接着用木头在楠木箱子上一下下有节奏地敲打并且开始单调地重复着“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啊有人要吃?”

随即,巷口响起一串急促的奔跑,那奔跑的声音彻底打碎了黄昏的宁静。一抹晚霞照进深巷,只见一群孩子将卖冰棒的商贩围得水泄不通,纷纷掏出几元或几角纸币来买他的棒冰。这是菰城热天里出现在碎街最欢乐的一景,禾儿却依旧老老实实地坐在河边认真地画画,偶尔一抬头,又出神地望着对岸。

对岸,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跑上一座石拱小桥,然后走到桥的中央竟站住了,巴巴地看着独坐的禾儿。禾儿也巴巴地看着桥上的大黄狗,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手中的A4纸从她的膝盖上随风飘落,那纸上竟也有一条跟阿黄相似的狗。她不禁喊了两声“阿黄”,桥上的黄狗便很快小跑下来又在桥阶上站住,远远地朝她摇起了尾巴。禾儿轻声地叫阿黄,阿黄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着,跟她默默对视。

不经意地,有个男孩嘴里含着雪糕,悄声到禾儿的身后将她辫子猛地一扯,一只粉色的蝴蝶结扯乱,落下来。她被拉得刺痛,她看见一条粉红色的丝帕紧紧地握在男孩手里。男孩玩弄着丝帕雀跃着奔进巷子,接着巷子里又传来男孩们的打斗声。

皮皮——吴书丞在太平巷跟一帮男孩打群架的那年夏季的某个傍晚,是她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暑假。那年暑假,吴书丞原本是要在菰城中学升初二的。

记忆是恍恍惚惚地,卖棒冰的小贩已经不知去向,几近疯狂的狗吠声从桥头响起,吴书丞扔了手中吃剩的棒冰挺直腰身对那男孩大喊:“把禾儿的东西交出来!”随即,两个男孩脱去上衣赤膊扭打起来,围观的孩子们分成两派在狗吠声里呐喊助威。

那年暑假的一天,黄昏的巷子里有过堂的风莫名其妙地吹进了莫家院落。

夕阳的余晖落在莫家小楼的窗台上,有人远远地望见一个男人在窗口默默地抽烟。楼下裁缝店里的女人哭得厉害。直到楼梯上响起莫图沉重的脚步声,女人的哭声才止住了。

吴裁缝终于硬气起来,他骂的是莫图和他的贱人,他终于听见了弥漫在街巷暗角的女人们的闲言碎语,那不堪的语言里有对他人格的侮辱,而所有的侮辱都是这对狗男女带来的。

“她们嚼蛆,你也信!”女人筱琴跺着脚,胡乱地抹了把泪,歇斯底里地嘶叫。

吴裁缝听罢,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脸上,压低着嗓门讲出一句:“我是个男人,我要脸!”

莫图下楼,来到苏北男人跟前显得有些沮丧,无奈地面对哭泣女人,赔着苦笑喃喃地说:“老吴,这种话你怎么能当真呢?我是怎样一个人,筱琴是怎样一个人,你最了解的,你要相信我们!”

吴裁缝冷笑着大喊道:“我就是太相信你们两个了,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第二天清早,吴裁缝收拾起家什牵起吴书丞打算离开了莫家小楼。男人一夜之间变得粗暴而绝情,任筱琴婶怎么跪在他面前央求。最后女人将儿子抱住,从绝望里呐喊:“你要走可以,儿子是我生的,必须跟着我!”

吴书丞稀里糊涂地被两大人撕扯着,随后渐渐地在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决绝中似乎意识到自己命运的转折。他最终还是投进了眼泪汪汪的母亲的怀抱,街坊邻里只听见这个十五岁男孩说:“妈,不哭了,横竖我都跟着你。”倔强地扭头对他的父亲大喊,“不管怎样,我不能没有妈妈!”

禾儿经常回忆起那个话音里夹带着苏北腔的上海女人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面对着镜子试衣裳的情景。女人的嘴里讲着她和吴裁缝从前的故事,讲着讲着眼神会瞟到莫家楼上去。

莫家那涂着红漆的木质楼梯看上去很怀旧,是莫家用了几代的。莫图走楼梯的步子总是很优雅,他学着从前绅士的样子穿着皮鞋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就连急切时的小跑也是带着节奏感的。上海女人一听见这个声音便跟禾儿讲:“你阿爸下来了。”下楼和上楼的声音据说是不一样的,筱琴会听着步子识别他到底是上楼还是下楼。

禾儿还会想起筱琴婶从店里搬出一把椅子坐在笔墨店和裁缝店之间侧门边跟他们讲童话,她讲得绘声绘色。讲着讲着,莫图偶尔从门口经过,他俩用眼神匆匆地对视,筱琴抿嘴笑起的模样像是开到极致的一朵昙花。

后来,禾儿才晓得女人们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在筱琴带着吴书丞离开后的许多夜晚,莫图在空空的裁缝店里独自徘徊,他沮丧地看着这家人遗留下的破旧的物什,那样子似在忏悔。昏暗的灯光下莫图只影孤形,禾儿听见他曾在电话里问女人:“你们去了哪里?”女人在电话的那头答:“还能去哪里,总归是回上海的喽。”莫图随即道:“回上海过得惯吗?”女人反问:“过得惯能怎样?过不惯又能怎样?”她糯软的语调里有着淡淡的恨,但谁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恨谁。

禾儿不晓得上海这个传说中的魔都究竟有多好,只晓得从此菰城的碎街上再也没有为禾儿打群架的吴书丞。有一回,一个胖胖的男孩从太平巷里路过,她忍不住叫一声:“皮皮”,当陌生的胖男孩转身时,她便猛地意识到,此地再也没有跟她打闹又为她挺身而出的皮皮了。

她生来就是孤独的,没有朋友。碎街上所有的孩子对禾儿而言全是陌生的,就如同这里所有阡陌纵横的巷子那样,除了太平巷,哪一条她都不熟悉。有几次她夜晚回家,误入了盲先生的巷子,看见深深的宅子里亮着一束幽暗的灯光,不觉吓出她一身的冷汗。

她偶尔会想起一个叫文秀的女人,竟在梦里傻傻得分不清上海女人的名字到底是叫文秀还是筱琴。后来就连吴书丞这个名字都快被遗忘时,她已在岁月里出落成一个漂亮的江南女子。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禾儿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莫图也老了,碎街早已不再是旧时的模样了,可深巷的某一户人家窗口端坐着的盲先生,他仍是当年那个穿着玄色禅服的怪老头。

2019年禾儿二十三岁,在省美术学院毕业。她的油画作品里有江南老街,那是她记忆中的老旧模样,许多条阡陌纵横的小巷,还有一些旧宅。巷子的风景各有不同,有巷口独坐的老人;在河畔大树下的几把竹椅上斜倚着织毛衣的女人们;裁缝店里手持卷尺为女人量身裁衣的男人;理发店里拿着剃刀跟着师傅学剃头的十五六岁的男孩;还有廊桥下看雨的小女孩的身后总有一条大黄狗安静地蹲在那里摇晃着尾巴。

画中的一切跟菰城的碎街旧貌相似,又似乎有些别样气息。只是这种别样的气息来自哪里,她不想深思。总之那是江南人家特有的烟火气,继而从烟火气里分离出来的人间悲欢。

从碎街太平巷搬出来那年,禾儿高中还没毕业。离开那天莫图独坐在旧宅堂屋里念念叨叨地说老莫家的那些历史。莫家的历史一追溯,就追溯到了晚清,但对于如此久远的记忆,莫图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唯有老泪纵横。

生命里有无数次离开,比如生离死别,比如成长和衰老,再比如这栋居住了多年并且在时间里住旧了后来又翻新的老莫家的宅子。禾儿不知道是他们离开了岁月还是岁月离开了他们?

漕渎河里来往的船只划开水面的无非只有那些渐行渐远的光阴,光阴中有个四月微雨的夜,夜里对岸茶楼里唱起评弹《西厢记·请宴》:

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

那男人浑厚的嗓音蓦地远了,远远地躲在收音机这小小的方寸之中,等待着听众偶然地一次打开。

莫图在阳台上听评弹时已是又一年秋天的午后。准确地说,那是十月,他斜靠在一把从老房子搬来的躺椅上,阳光懒懒散散地洒下来,洒遍了他的周身。老男人眯着眼睛,手持一把紫砂壶,壶里是新沏的铁观音,那是他从年轻时就爱喝的茶——他钟爱了一生的味道。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久远的调子在被政府安置的居民楼里盘旋,竟然毫无违和感。此刻,他与砂壶嘴对着嘴,一下下地亲吻。

禾儿从背后看着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画面,想起他在人去后的空屋子里打电话的情景,他低低地追问电话那端的女人:“你们去了哪里?”这些年来,他一直是人们眼中的单身汉,他孤独了将近一生的时光。而上海女人筱琴就这样从菰城碎街的光景里掠过,像掠过巷口的风,风里是一阵狐媚的浅笑……

一曲评弹听罢,收音机被男人换了台,继而响起了高亢旋律,禾儿的思绪被打断了,顿时激动了起来——男人老了,他今年也有70 岁了。

她背后叫莫图:“爸。”

莫图从躺椅上回身,惊喜道:“禾儿回来啦?”

禾儿道:“爸,我们可以回碎街了!”

老男人动了容,顷刻间热泪盈眶。

晚霞温柔地照在碎街的石板路上,跟从前一样细长的巷子,一样涓涓的漕渎河里的流水,一样的石拱小桥。从前的民宅一部分保持原样让一部分居民回归,又有一部分改造成了生活艺术馆、书局、咖啡馆之类的场所,所有的街巷皆是集市,熙来攘往,随处有时尚元素供当下年轻人玩味。禾儿很快就融入了碎街里那种极简的艺术气息里。

然而莫图的心是慌乱的,不知道改造后的老莫家的房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当禾儿领着他走进一栋宅子,站在一口天井里仰望小楼,从前上上下下踏了无数遍的红漆木梯如今却让他望而怯步。禾儿说:“上去看看。”他竟摇头,黯然泪目,也不晓得楼上是怎样一个场景。老男人转身看了看当年的笔墨店和那两间被他租出去的屋子,愣了愣神,一时恍惚了起来。

深秋的风里夹带着一股甜甜的桂花的香气飘进了莫家小楼,禾儿在窗口画画,只听见一扇虚掩着的门被吱嘎一声推开,有人在门口说:“莫小姐,您的外卖。”禾儿一回头,看见一个清瘦的男孩站在那里。男孩看上去还小,十六七岁的样子,他笑得殷勤而疲惫,表情里还有一点儿点儿青涩的痕迹。

禾儿走过去接过男孩手中的外卖,说了声:“谢谢。”并下意识地看他一眼,发现男孩竟羞涩地看着她。直到她再次向他说了“谢谢”,男孩才不好意思地转身离开。

政府让莫图回迁的房子最终还是让禾儿改造成了画坊,她从美院毕业回到菰城碎街,回到年幼时她重生的地方。楼上一间是她的画室,另一间被改成了茶艺室,大学时的闺蜜顾蕾领着几个菰城女子在里面穿着汉服向顾客展示茶艺。原来的笔墨店被用来出售一些名人字画以及自己和别人的油画作品。楼上还有一间住着莫图,平日里莫图在房里听评书,不轻易下楼,怕打扰了孩子们的营生,要下楼也是背着手去对岸茶坊看人打扑克。

节假日,一大群小孩子会趁空在父母的护送下拥进来请她教画画。他们坐在莫家楼下另两间并作一间的大教室里或是一起在院子里围着天井听她讲一幅幅名画背后的故事,并且手把手教他们在白纸上画画的本领。她的教学是开放式的,从玻璃的门里家长们可以看见一个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和同样天真无邪的老师。

平安巷的一面老墙上依然写着“盲人在此”四个字,而禾儿记忆里的怪老头到底还在不在却无人知晓,只觉得这处老宅比从前更神秘了,神秘到初来乍到的顾蕾每次夜里路过都踮着脚轻轻地走,生怕惊扰了里面的老先生。

顾蕾起先忍不住问:“听说这里有个盲人会算命?”禾儿不说话,顾蕾又问:“什么时候咱们一起进去请他算算姻缘?”禾儿还是不说话。顾蕾觉得无趣,就噘起嘴不再讲了。

深秋的雨巷起着层层白雾把碎街浸染得湿漉漉的,目之所及是一幅水墨画,尤其是站在莫家小楼的窗口,禾儿总能将漕渎河以及河两岸的景象想像成一幅“上河图”。河水是波光粼粼,雨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随后溅起一颗颗的水花,晶莹剔透。河埠边的捣米洗衣的女子早已不见了,而石拱桥还在,禾儿记得曾有一条黄狗立在拱桥上。

那个下着雨的午后,外卖小哥在门口一遍遍地叫着“莫小姐”。男孩的声音很轻,他一遍遍地叫,雨声竟一遍遍地将他的声音淹没。最后一声,他终于鼓起勇气大喊了出来:“莫小姐,您的外卖。”

禾儿一惊,本能地一转身跑过去接了男孩手中的外卖。男孩还是个那个男孩,十有八九送餐的外卖小哥都是他。禾儿喜欢吃衣裳街的牛肉粉丝汤,每次在手机平台上点,送餐的都是他。她和顾蕾偶尔也会点些咖啡,奶茶之类的,也有几次是他。

“怎么又是你?”禾儿微笑着问,十六七岁的男孩就腼腆了起来。但他依然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禾儿说:“进来坐坐吧。”

男孩说:“不了,我还有下家要送。”然而正当他扭头要走的时候竟突然扔下一句,“你长得像我姆妈。”

禾儿越想越好笑,她居然长得像外卖小哥的姆妈。她把这句话告诉了顾蕾,顾蕾竟嬉笑着说:“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时隔十三年,筱琴从上海来到菰城碎街时已入了冬,女人穿一身天鹅绒旗袍外加一件咖啡色大衣,看上去就好像从前她家吴裁缝为她定做的似的。女人挽起的头发已经花白,化了淡妆的脸上早已被岁月刻下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她的身材也走了样,稍不留神紧身旗袍里就会显现出一个微微隆起的肉肚子。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上海女人的风情。

碎街对她已是物是人非,恍惚间已是另一世,但莫家小楼的旧模样却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

那是个周末,莫家小楼的天井四周围坐着前来学画画的孩子们,禾儿在一束冬阳下认真地教学。筱琴一进门就喊:“禾儿。”这糯软的调子好比是隔着时空穿梭而来,落到这栋小楼里。

“筱婶。”禾儿叫道,她丢下绘本解散了孩子们,站在女人的面前,笑道,“您终于回来了!”

久别重逢,筱琴的目光在打量她,在追溯从前的光影,说:“时间过得真快,禾儿都成了大姑娘了”。她糯软语调里带出一丝丝细长的牵挂,“听人讲菰城碎街现在改造得蛮好,我特地过来看看,你阿爸好么?

十三年,好比是戏文里的某个被省略了的一长串时间,是落在旧体小说里的某一章节的开头的一句“话说十三年后”,或者影视剧里闪烁在荧屏正中的被加粗了的那几个字幕。十三年后,是要另启一行的意思,是上篇与下篇的承接,又或是一个故事里最耐人寻味的再次开场,是开场前女人的一次深情回眸。

莫图得知后,西装革履地从楼上下来。他在女人面前站了许久,五味杂陈地看着她。跟着又上楼,看着她上楼侧身坐在茶艺室的一把椅子上絮絮叨叨地跟禾儿讲话,待到女人回眸时才喊出了她的名字“筱琴”。

“筱琴,这些年你们过得好吗?”莫图问。

女人起身,喃喃地答了一个字:“好!”

在茶艺室,禾儿为她和莫图重沏了茶,继续听女人讲。

筱琴讲:“我老早就想回到菰城来看看,只是条件不允许。你不晓得我们回到上海有多少苦,我的娘家人起先不接受我们……那年皮皮原本是读初二的,可是在上海没家庭关系就没有学校可以收。我是在我爹娘面前跪了一天一夜,他们的心才软下来的……”女人讲着讲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哽咽了,最终还是没讲下去。

筱琴哭的时候,莫图就从餐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给她。他看她的眼神有愧疚,这愧疚像她的鱼尾纹一样深深刻在那里,难以弥合——时光不能倒回,即便倒回了又能怎样?

禾儿不禁问了一句吴书丞,筱琴即刻破涕为笑,摸出手机给她看照片说:“阿拉皮皮小时候胖,大了就瘦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帅气了。”

吴书丞长大后的样子确实好看了不少,眉宇间有些吴裁缝当年的神态,但比他父亲要耐看得多。

筱琴偏偏说:“儿子像娘!”她讲,“皮皮现在不在上海,他上两个月跟朋友去了武汉,好像是参加一个项目设计,到现在还没完。皮皮很忙的,他是工程师,老吃香的,哪里都有可能需要他……皮皮不在上海么,我就来菰城了!”

筱琴是娘,是吴书丞的娘,所以她的嘴里开口闭口都是皮皮,皮皮长皮皮短地在他们面前念叨。

又是一个冬季的落雨天,禾儿在楼上画画,筱琴悄声进来将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禾儿转身,微笑道:“谢谢婶。”

“你该叫我姆妈。”筱琴说,“你老早就可以叫我姆妈了。”

这话一出,她俩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皮皮”,想起当年那个胖男孩噘嘴讲的:“姆妈哪能随便给人做的?”于是她们笑了。

筱琴讲:“皮皮在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那女孩的眉眼跟你非常像。他把她带到上海来见我时,我差点儿把她认作了你。”女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儿子的恋爱史,不断地重复着那句“可惜性格跟你完全不一样。我不喜欢。”

吴书丞原定年前从武汉回来,他计划先到菰城接上他们再回上海过年。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吴书丞被困在了那里。

吴书丞的微信号是筱琴推送给禾儿的。为娘的一经推送吴书丞就有了惊喜,好比是小时候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心心念念了许久终于重新又被含在了嘴里。

大年夜,菰城碎街的万家灯火里最不安的一盏亮在姓莫的人家。家里有筱琴忙碌的身影,她烧了一桌的上海菜吩咐禾儿和爸爸要好好尝尝她的手艺。女人在厨房里喋喋不休地讲着过去她小时候在上海里弄过年的情景,讲着当年一排低矮房子,人们在屋外生煤炉,屋内祭祖宗的情景。讲着烟火人家里生出的万般情愫,那对于“年”的期盼,讲到最后竟是一把辛酸泪。

筱琴在用手背悄悄擦眼泪,禾儿看见了。她看见女人含泪把做好的上海菜一样样地端在桌子上,然后坐下。莫图将醒酒器里的红酒倒给她,她喝了一杯又一杯,把句句上海话讲得莫名其妙。餐桌前,禾儿抱住她,替吴书丞叫了几声“姆妈”。窗外的万家灯火彻夜不熄,“年”的气氛在时间里渐渐热烈又渐渐消退。后来电话响了,筱琴终于听见皮皮在电话里喊她姆妈了。他笑着说:“姆妈过年好,莫叔叔过年,禾儿过年好,愿所有的亲人过年都好。”

2020 年春,碎街冷冷清清,外卖小哥的电瓶车铃铃铃地还穿梭在小巷里。微雨天,猫儿狗儿悄声走在石板路上,时不时被拐角处的铃铃声惊住并且发出一连串嘟囔声,像负气的孩子。阡陌交错的小巷子里一排排白墙黛瓦的江南老宅在水雾弥漫中静默,等着做另一场历史的见证者。

午间休息,禾儿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醒。依旧是那个外卖小哥出现在她家的窗下,口罩将他羞涩的笑遮住了,但禾儿还是会想起他说话的样子,尤其是那句“你长得像我姆妈。”

“莫小姐,您的外卖需要下来拿一下。”男孩说。特殊时期,外卖不能送进家门,只好由买主出来取。

禾儿下楼,撑着伞来到门外取餐。她看见男孩的身后躲着用雨衣包裹着的瘦弱的女人,男孩先是将女人托上电瓶车,随后自己再骑上去,稳稳当当地将车开走了。

“巷子里有妖,狐妖。”电瓶车后座,雨衣里瘦弱的女人在轻声讲话。

“没有的,姆妈,没有狐妖!”男孩说,哄孩子似的,“你以后不要乱跑,要乖乖地待在屋里,戴好口罩。”

筱琴和莫图每天都在用酒精消毒、84 消毒水拖地,小楼上上下下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安全的,禾儿在这种安全的味道里开设网课,教孩子们线上画画。

那天课后,吴书丞来电话说:“禾儿,我看见我爸了!”他的话音低沉,听来有些忧伤。

一个苏北裁缝后来怎么会跑到武汉去,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吴书丞说,当年跟他姆妈去上海后就跟他爸断了联系。他也曾试图给老吴打电话,但他的号码早已换了。为父的不主动寻找自己的儿子,吴书丞就想当然地认为老吴不要他了。

吴书丞讲,他们在行色匆匆里不期而遇,彼此看了一眼。尽管吴裁缝已苍老了许多,吴书丞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皮皮遇到谁了?”筱琴后来心急如焚地问。

她是无意间上楼来听到禾儿和吴书丞的电话的,心急如焚地辗转下楼让莫图去问禾儿。禾儿迟疑了半天才把吴裁缝的事说了出来,又慌忙道:“婶婶放心,应该没事的。”

筱琴惊呆了,她跌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窗外烟雨里空落落的碎街,眼里泛起了泪花。

这两天,筱琴没有理睬莫图。莫图会无意间讲几句关于天气的话,筱琴也装作没听见。她会哀叹。她还是不断地给吴书丞发微信打电话,可电话一接通竟不知该讲些什么,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保护好自己。”

女人动不动就哭,莫图恼了,自顾自背着手走出了家门,又被人劝了回来。

后来女人决定不哭了,她靠在门口一把躺椅上,看着阴沉沉下雨的天,听着天井里落下的雨滴声,开始跟莫图细声细语地讲话,她讲起有关天气的话却一句没再提回上海的事。她起身上楼,搂着禾儿悄声道:“其实,我老早就可以当他死了。”随后又自嘲,“呃,也许他十三年前就当我死了。”

禾儿不语。她伸出双臂抱紧了筱琴婶,心里想着:一个女人的心里会不会同时装着两个男人,并且同样深爱着他们?

碎街的夜里,雨滴在屋檐下发出长串单调的音符如同一支离别的挽歌。街巷里的路灯迷雾蒙蒙着,聚光下有飞蛾扑火的影子。春天的泥土里有股香气在风雨里滋长,让人感到了刺骨的寒。在寒里,在迷茫处,在肉眼看不见的任何角落里都有可能攀爬着一种微生物在侵扰人类。

禾儿终于梦见了那个惊蛰的雨夜,雨丝密密斜斜,小小的她被一个女人牵着在碎街上急切地走。她们下了石拱桥刚进巷子,霎时一转身头顶上的伞被吹倒,女人不见了。她在陌生的巷子里喊“姆妈”,一声比一声凄凉无助。

蓦地,她在梦里辨认出巷子里的喊姆妈的声音不是自己的。于是她惊醒在深夜里,听见雨声还在,那凄凉无助的声声叫喊还在太平巷里回荡。那是男孩的声音,她听出来了,是那个不久前还说她长得像他母亲的外卖小哥竟然此刻就在楼下喊姆妈。

细雨中,一个女人在手舞足蹈,在雾蒙蒙的街灯下如同一只巨大的飞蛾。男孩追到这盏灯下,女人就跑到那盏灯下去。她不让他喊,他每喊一声女人就发出一声尖叫。她让他站住,神秘地凝望着每一盏街灯,她神神秘秘地说灯光里有妖气,说着她就打了个寒颤。

一扇老房的窗户被支开,疯女人在灯下一转身吐出一个字:禾。

一大清早,临街的居民中纷纷开了窗在问,昨夜有没有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于是相邻的几户人家就热闹了起来,话语一句接着一句,七嘴八舌的。他们都说声音是从太平巷传出来的,好像是一个女人,疯了,披头散发在那里唱歌。

禾儿默默地独坐在小楼的窗前出神,仿佛要从眼前空白的画布上去寻找从前的自己。

2020 年的三月春雨绵绵,草木正在萌芽,万物急需一个响亮的春雷把它们唤醒,到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在醒来的路上。

宅家的人们在手机上点外卖,街道办规定外卖员不能进碎街只能将东西放置在桥头的驿站后方可等待买主来取。某天禾儿来回取了几次外卖,最后一次,她看见年轻的外卖小哥在驿站等她,依旧是一张十六七岁少年的脸。这张脸此刻有些阴郁,看她的眼神充满了质疑。他问她:“你叫莫禾?”禾儿点头后,他又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文秀的女人?”

外卖小哥说,他叫苏勤,是苏立农和文秀的儿子,才十六岁。

禾儿终于想起十六年前文秀把她放在碎街的太平巷里的那个雨夜。当年的雨巷深邃而幽长,她想起文秀让她在这里躲雨,她去去就来。她躲在莫家宅院的屋宇下,檐下滴落的水珠如同帘子般地密密地垂下,两盏灯笼悬在门堂上,朦胧的光线下照出的斜风细雨的样子好比是一场迷梦。

那是惊蛰夜,雷声响在她的迷梦中,万物皆在苏醒,唯有她还睡着。一个七岁孩子的梦里不仅有雷声,有她喊姆妈的急切声,还有一股巨大的寒冷渗进她小小的身子。她听见从幽深的雨巷里疾步走过的猫儿狗儿,听见碎街上的人们在议论,听见莫图抱起她,问她冷不冷?而那个说是去去就来的女人却始终不见了。

苏勤说:“你误会她了,她找过你,可是那年“非典”,旧街上有疑似“非典”的病例,所以旧街被封,她出不去。”

对,那条临河的街叫旧街,文秀再嫁的地方叫初浔镇,她改嫁的男人叫苏立农。禾儿的记忆复活了,那段她最不愿回首的往事以苏勤的出现方式真真实实地摆在了她眼前,她倔强地径直从他身边走了。

苏勤在桥头喊:“姐!”

禾儿站住了,大声道:“别叫我姐,我不认识你!”

十一

莫图倚在楼下天井口的躺椅上喝茶,他终于学会了不用收音机也能绘声绘色地清唱《西厢记·请宴》了。他一口苏州评弹唱得正宗,那浑厚的嗓音堪比从前对岸一家茶楼上的男人,让人想起许多往事来。此时碎街上忽然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悲恸地大喊了声:“盲先生升天了。”即刻,莫图的“请宴”才唱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得到这个消息,许多人都跑出去围观了。

“到底是九十多岁了,家里也没人照顾。”筱琴讲,不由伤感了起来。

盲先生在碎街上存在了几十年,是人们供养在深宅陋巷的一尊仙人,这尊仙人终于在一草长莺飞的四月天归去了。莫图感慨道:盲先生是菰城几代人心里的一个念想,现在这个念想没了。

在禾儿记忆里的盲先生无非就是一个穿着玄色禅衣的怪老头,那怪老头端坐在蒲团上给人掐指算命的时光已然成了菰城的一段深刻的记忆。当他的尸身被人从碎街老屋里抬出来穿过几条巷子时,每条巷子里站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街坊,他们戴着口罩在一个晴朗的春天的午后不约而同地目送着先生远去。

“平安巷那个怪老头死了。”她在微信上告诉吴书丞,吴书丞回问道:“终于死了?”她讲:“对,终于死了!”她长舒一口气,笑了:“以后半夜出门再也不用害怕了。”

吴书丞是四月十日启程从武汉来到菰城碎街的,他在莫家小楼里找到了自己孩童时的记忆,看见了长大后的禾儿和逐渐老去的莫叔叔,不禁泪目。然而他还是笑,笑着调侃禾儿看着比视频里胖,莫叔叔还是那样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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