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空湖
2023-03-07◇方块
◇ 方 块
山势逐渐向下,一条由长方形石块积累的残缺蜿蜒小径在盘结的树根和泥土中隐隐浮现。有些石头由于经历了长久的日月,已经和山泥融合在一起,只裸露出一小部分灰色的尖角,像是戳穿野猪嘴唇的獠牙。山林中漂浮着一层薄雾,空气潮湿而又粘稠,石块上凝结的水珠和青苔让道路变得危险湿滑。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专注于地面上若有若无的小路,生怕不留神便会失足摔倒。在这种地方,一次简单的跌倒即使不会带来对骨骼和经络的严重伤害,在衣服上留下一身泥浆至少也让人感到尴尬。画家许建的担心更来自他的身后。走在他后面的是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贾和他身材发福的妻子。老贾是个作家,在疗养院里住在许建的隔壁房间,算是认识。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听说许建要来湖边游玩,自告奋勇地要带路。按照许建的看法,像这样的山路不适合这种身材和体质的人行走,但是老贾很固执,何况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们早已过期的身体无法承担类似的旅程,进入山林之前老贾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段结实的麻绳,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另一头绑住妻子的腰,通过一段绳索将他和他妻子牢牢捆绑在一起,以期能用这种方式得到相互之间的扶持和支撑。然而这样一来许建更是忧心忡忡,身后的两个人之中任何一个人滑倒——这很有可能发生——都将会带动另一个人向下滚落,从而产生更大的势能,走在他们前方的人就像是轨道尽头的保龄球瓶,等待着被斜坡加速的球体重重击倒,接着再次往下撞击前方的球瓶,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山谷中一直翻滚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许建往前走了几步,更靠近蒋晓敏的身后,似乎与老贾夫妇多拉开两三米的距离就能让他获得更多的反应时间。但是蒋晓敏走得很慢,有时候许建不得不停顿下来,等待妻子过于谨慎地看清脚下的路才小心翼翼地跨出脚步。山路狭窄崎岖,仅能容忍一个人通行,他无法越过妻子走到前面去,何况这么做也没有意义,不能真正避开潜在的危险。这时,身前的蒋晓敏脚下突然一滑,身体向右侧倾倒,站在身后的许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妻子冰冷的右手,让她不至于摔倒,同时说了一声,小心。
继续往前几十米,地势豁然开朗,一座方圆500米几近圆形的湖泊出现在众人眼前。湖面波澜不惊,像是一块平整的绸缎。湖水呈现出深蓝色,只是在靠近湖岸边缘处渐变成绿色,水底下是一些清晰可见的椭圆形鹅卵石,有几块颜色艳丽,在微微波动的湖水下发出一阵阵颤抖。湖泊很漂亮,但是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寂静。宝蓝色的湖水表明如果不是水中富含矿物质,就是湖水极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面对这样一座沉默的湖泊,除了在眼膜表层感受到美的概念之外,更让人产生一种压迫,好像湖水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随时能够吞没一切,不留下痕迹,任何挣扎呼喊都是绝望和徒劳的,只不过是湖面上一个泛起的不起眼的水花,旋即就会湮灭,收容于水面之下,与世隔绝。
老贾说,听疗养院里的人说,其实这里本来不是湖泊,原先在谷底有座矿洞,有人在这里开矿,据说还是座金矿。但是后来不知道是挖断了什么,矿里发生了渗水事故,水一瞬间涨了起来,而且喷涌而出。就形成了这么一个湖泊。
天色渐暗,湖面上吹过一阵冷风,带动森林里的树叶飒飒作响,像是水底冤魂的倾诉。蒋晓敏身体抖了抖,不自觉地向许建靠近了一点儿,许建往前走了一点儿,隔在湖水和妻子中间。大家似乎约定好了不再出声,聚集在湖边的一小块区域,四处张望,不敢走散,似乎在等待什么,又躁动不安。温度越来越低,许建终于忍耐不住,试探着问我们回去吧。大家似乎突然接收到了某种信号,像是得到了赦免,纷纷表示同意,往来路回去。
疗养院的房间是木屋结构,房间里一张靠着墙的双人床,白色的床垫和被子。床头两旁各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光线柔和的台灯,蒋晓敏那边的柜子上还有一部电话,但是只能拨打内线。床对面是电视柜和电视机。房间的一角被隔出一个微小的浴室和厕所。陈设很简洁,没有什么豪华的物件,似乎是被刻意设置成了自然简朴的风格。许建回到房间后先去洗了个热水澡,涤除了一天的疲惫。等他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蒋晓敏正倚在床上摆弄手机,好像在和什么人传递信息。她已经把床铺好了,在床上放了两条被子,像是并排摆放的两具棺木,互相靠近但却难以融合。许建没说什么,走到床边坐下。蒋晓敏将手中的电话放下,屏幕朝下放在床头柜上,只是说了一句我去洗澡,就趿拉着拖鞋进到浴室里。
他们的婚姻是这两年出现问题的,蒋晓敏比他小八岁,曾经是他的模特,一度迷恋许建的创作天分。不过这种仰慕随着他的绘画能力和身体机能的同时衰退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她对许建表现出来的是越来越多的冷淡。许建非常清楚隐藏的危机,但双方的现实纠葛实在太多,包括名誉、地位和财产,仅仅这些就足够让人丧失所有的勇气了。
他最终躺在床上没有动,只是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看着窗外的夜色。浴室里的水流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吹风机的轰鸣声。等一切都戛然而止,房间里恢复了宁静,许建的耳朵里还在轰响,一时有些难以适应。蒋晓敏穿着睡袍走了出来,她的身材依然高挑,线条还是那么玲珑,就像是从未被时光摧残过。蒋晓敏侧着头用手整理头发,在床边坐下。许建忽然问,你觉得那座湖怎么样?
很美。
许建点点头,的确如此,我想把它画下来。
蒋晓敏转过头看了看他,画下来?你能画出那种寂寞来吗?
总要试试才知道。
你画不出那种寂寞,你已经丢失了你的能力,就像是已经枯萎的荆棘。
不,我了解寂寞的真正含义。
蒋晓敏脱掉睡袍钻到被子里,背对着许建,既不期待也不反对,她完全不关心,连一丝嘲讽的语气都没有,那你画吧。
第二天下午,许建背上画板再次向着湖泊出发。这次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那些沉默的湖水似乎暗含威胁,让他无故感到恐慌。不过好在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很明亮,光线毫无阻隔地洒落在地上,这种时候总能让人的神经变得放松,就像是酒精作用在大脑里引起的丧失警惕的轻狂一样。路途由于熟悉而变得短暂了,失去了探索的劲头,许建很快就下到湖边。这座湖和昨天一模一样,水面上的波纹也是如出一辙,连天上金黄色的云朵也都凝结在水中一动不动,似乎游离在世界之外,不受这个世界任何规则的约束。他在湖边选了一个位置坐下,将画板搁好,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包,拿出调色板,将各种颜料挤到调色板上,用水稀释后放置在一旁。
画静物画并不难,只要注意各种光线的明暗调配就足够了。许建很快就完成了,但是他对着画作端详了许久却感到很不满意。许建很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在画板上复刻了这座湖,但是却是一潭死水,事实上这座湖是活的。许建注意到了,它有自己的意志,然而在画板上却完全没有显现出来,这让他感到很沮丧。他把画布从画板上取下来,扔到一边,换上一张洁白的新画布,从头开始。这一稿比第一稿要好,多了一些灵气,画作快要收尾时许建觉得还是满意的。这时,他忽然发现湖泊多少变得不同了。他停下笔,用力看过去,湖边出现了一个人。起先是一个点,在慢慢移动,等到稍微靠近了一些,他分辨出那是一个女孩子,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穿了一袭长裙,和湖水一个颜色,以致于一开始许建把她和湖水混淆到了一起,只远远看见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在移动,而没有看见她的身体。
这个姑娘显然也发现了许建,向着他越走越近,等到两个人能互相看清面容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这个女孩很清秀,脸上带着笑容,好奇地看着许建,你是个画家?
是的。你呢?你是当地人?
女孩子笑得更灿烂了,是啊,我就住在山里。
一个山里女孩,完全看不出,她的身上没有半点农家姑娘的气息,只有青春和活力。你到湖边来干什么?
女孩眼睛转了转,来玩啊,我喜欢到湖边来玩。
许建愣了愣,你是一个人来吗?
女孩故意转过头四处看看,你看看,有人跟我一起来吗?
你不害怕吗?不是说以前湖底是座矿吗?后来发生渗水事故淹死了那些矿工。
女孩收起笑容,严肃地摇了摇头,以前确实是座矿,不过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这座矿里没有多少东西,不值得深入挖掘,所以就废弃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爸以前就是这里的矿工。我爸爸说他们在矿下的某个地方发现两扇石门,但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后来矿废弃了,就没人再管了。
许建点点头,女孩又说,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当然可以。
女孩走到许建身后,盯着画布看了好一会儿,许建转过头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你还没画完吗?
是的,还差一点儿。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像是从空中飞来的,在他脑袋里生了根,你想把它画完吗?
女孩子很惊异,我吗?
就是你。
可是我不会画画啊。
那有什么关系,我来教你。
女孩显然也觉得很有趣,想了想就答应了。她拿起画笔,许建站在她身后,用右手握着女孩的右手,带动着她的笔,在画布上刻下弯弯曲曲的线条。一开始两个人之间还很不协调,女孩的手多少显得有些僵硬,许建时常要用点力气才能让她的手跟随他的意图行动。但是渐渐地,两个人越来越默契,许建几乎觉得能够用意念来指挥女孩子了,他的手只要轻微摆动,画布上立刻出现他想要的效果。女孩近乎完全的是靠在他的怀里,他能闻到她头发散发出来的清香。他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也搭在女孩的腰上,就像是多年以前搭在蒋晓敏的细腰上一样。他们此时更像是在共同练习同一把小提琴而不是画画。
等到最后一笔画完,女孩放下笔,许建放开她,两个人往后退了几步,欣赏共同完成的作品。女孩看了一会儿,感到颇为沮丧,我们画的是另一座湖。
许建吃了一惊,另一座湖?
是的,画上的湖很活泼。可是你看,这座湖却很孤独,没有画出湖水的寂寞感。
许建将信将疑,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女孩想了想,是颜色。
颜色?
对,我们用绿色填充湖水,所以它就显得很活泼。
那你认为应该用什么颜色好呢?
应该是黑色的。
许建感到一阵颤栗,黑色的湖水?
而且纹丝不动,是不是很寂寞?
许建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烦躁感,你根本不懂画画,黑色的湖水?那是什么?不,我要用粉色,那才是天然的颜色。
女孩很坚定地看着他,那你就不能表现这座湖的寂寞,因为你画不出那种寂寞,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画家,至少现在不是,你没有能力,就像是……
许建感到愤怒,就像是已经枯萎的荆棘?我不是一个画家?我有那么多证书,兼职多个学院,学生不计其数。
那又能说明什么?你还是不会画画。我要回家了,看你画画只是浪费时间。女孩似乎彻底对他丧失了信心,她沿着来时的路又回去了,身影慢慢变小,又成了一个移动的黑点,最后在湖边消失不见了。
许建既恼火又沮丧,他收起了调色板和画布,由衷地感到愤怒。在回去的路上他内心里不断反驳着女孩和蒋晓敏,与此同时又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也许自己真的再也不能作画了,至少今天是这样的。
回到疗养院里,许建在大厅里碰到了老贾。他背着双手,慢慢踱着方步,在大厅里来回转悠,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让人费解的问题。看到许建,老贾的脸色舒展了许多,主动向他打招呼,你一个人出去的?你太太呢?
许建说,她大概去健身房了,我去湖边画画了。
老贾不相信似的看着他,你一个人去湖边画画了?
是的。
画了什么?能让我看看吗?
许建侧了侧身,似乎有意让画板与老贾隔开距离,还没成型,等画好之后再给你看。
他们已经回到各自的房间门口,拿出房卡准备开门。老贾一边开门,一边对许建说,你能想象吗?我妻子原先是一名舞蹈演员,身材苗条纤细,可是现在却臃肿成一个水桶,这种差别以令人惊讶的形式发生,你永远也无法预料。
他摇着脑袋,语气冰冷锋利,许建不免吃了一惊。他没有搭话,只是朝老贾笑了笑,笑容勉强,赶紧开门进了房间。他把画板放到角落里,一下子就倒在床上。空气冰凉,从各个方向涌来,他感到昏沉沉的,思维神经质地快速跳跃,从湖边的女孩到老贾的话语,一些片段反复出现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含义不明,但是却让人恐惧。他闭上眼睛,强迫大脑停止思考,直到意识渐渐模糊。
第三天一早,许建从无穷无尽、内容纷乱的梦境中醒来,发现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气温很低,冰冷的空气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各个缝隙钻进身体,在他不断散失热量的粗糙皮肤上来回婆娑。他转过头看了看,床上是空的,和他昨晚回到房间时没有任何变化,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他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从房间里急匆匆地出来,在疗养院的大厅里碰到了老贾,神色慌张,老贾,你见到我妻子了吗?
老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含着笑说,你妻子?你怎么问我,你才是她丈夫。
许建心凉了半截,一下子坐到椅子上,感到虚弱无力,出事了。
老贾似乎很兴奋,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许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知道什么?
老贾在他身边坐下,故作神秘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警察已经来了。
许建吃了一惊,警察?谁报的警?
老贾皱皱眉头,他们封锁了那个湖,据说似乎在湖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许建激动起来,那座湖?湖里有什么?
老贾疑惑地看着他,你紧张什么?现在还不知道警察找到了什么,只不过天还没亮一群警察就把整座湖用警戒线围了起来,谁也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许建心烦意乱,出神地看着大厅的某个地方,老贾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你说你妻子怎么了?
许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别的地方,她昨天晚上一直都没回来。
老贾眯着眼睛看他,你们吵架了?
吵架?不,我们不吵架,只不过近来我们之间有些……隔阂。不过不算太严重,所以我们才到这儿来放松放松。
老贾的眼珠转了转,既然是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妻子可能躲在洗浴中心,你知道那里的,洗完澡可以留在娱乐厅休息,也许她太累了,就在那儿睡了一晚。这很正常,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许建将信将疑地看着老贾,他花白的头发长期缺乏梳洗,发出一股恶心的油腻味,圆盘状的脸盘上闪烁着两只小眼睛,实在让人无法放心,会是这样的吗?
老贾笑了起来说,这是唯一的可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呢?你要真不放心,等会儿我叫我妻子去女宾部替你找找。
许建点了点头,蜷缩在大厅冰冷的金属座椅上,裹紧了衣服,情绪低落地说,那倒不用,如果她真的在那儿,问题就简单了。
老贾说,你好像很肯定你妻子不在那儿。他没让许建回答,又说,说起来我倒是丢了一样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许建抬头看着他,你丢了什么?
一根绳子。
绳子?
对,你见过的,就是那天我们第一次去湖边时我用来连接我太太好让她肥胖的身躯不至于失足滚落山坡的那根麻绳,可是回来后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许建想了想,一根绳子,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贾摇摇头说,绳子尽管不起眼,可是用处却非常多,总能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带给你帮助。比如那天下午,没有那根绳子,我们就不能带你去那座湖。绳子固然普遍,但却都不是我的那根。在绳子花样繁多的实际功能中,有些功能让人非常不安。
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
老贾向他凑过来,带着浓重的口气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想想,警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
许建吃了一惊,死死地看着老贾,你是说……
老贾点了点头,至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这时,疗养院的大厅里忽然出现了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老贾和许建都不说话了,看着那三个警察径直走向服务台和工作人员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那个工作人员向他们的方向指了指,三个警察都望向两人,其中一名年纪稍大的警察朝他们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看了看两人,然后对许建说,你叫什么名字?
许建。
这几天都去过什么地方?
到山下的湖边去过两次。
和谁一起去的?
前天是和我妻子,还有这位老贾和他的妻子。昨天下午我是一个人去的。
你一个人去的?去干什么?
我去那里画画了。
画的时候碰到过什么人吗?
许建想了想,没有。
那你的画呢?
画得不好,我扔了。
警察返回服务台前,跟另两名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三个人就离开了。老贾双手撑着大腿慢慢站起来,要我说湖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说完,他扔下许建一个人,独自回房间了。
许建跌跌撞撞地下到山谷底部,他藏身在粗壮的树木后面,观察整个湖面。在两点钟方向,那边搭着几个黄颜色的临时帐篷,在山谷中分外显眼,隐约还有说话的声音传过来。湖岸边还停泊着两只充气的橡皮船,在风雨中飘摇。由于下雨的缘故,并没有人在帐篷外活动。
许建从一棵树转移到另一棵树后,逐渐靠近帐篷,如果不是有警察的警戒线围着,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次因为下雨而意外夭折的露营活动。他和帐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手掌心潮湿冰凉,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汗水。他最终停在一棵粗壮的香樟树后面,离最近的帐篷只有两米的距离,屏住呼吸。帐篷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已经确认过了,你能肯定吗?
许建心里一惊,跟着又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当然肯定,昨天下午,就在这湖边。
许建双拳紧握,张大了嘴巴强自镇定,任由雨水落在他苦涩的舌苔上,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之前的男人似乎在思考,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也许我们错过了什么,有什么地方没想到,我看还是重头梳理一遍比较好,找不到目标就拿他没有办法,再怎么怀疑也没有用。
许建刚想转身,双肩上突然各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然后两条胳臂被扭到了身后,并且向上托起,他不得不弯下腰好让手臂不至于在不符合生理结构的情况下被折断。与此同时,背后传来呼喝声,干什么的?
许建的双臂向后反举,低着的脑袋额头几乎要接触到地面,嘴里大喊,我是游客。但是对方并没有回应他的辩解,直接推送着他将他送进帐篷,这时才放开了他的手臂。许建开始打量帐篷内部,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人坐在地上,果然就是早上的那个警察,而将他押解进来的是上午另外两个警察。对方看见他却似乎并不意外,温和地笑了笑,指了指帐篷的地面,示意他坐下,许建按照指示坐了下来,警察问他,是来自首的吗?
许建瞪大了眼睛,自首?我自什么首?
那个警察向他身后看了一眼,然后挥挥手,示意另两个人先出去。等他们走出帐篷,他才说,你干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许建涨红了脸,很长时间才说,我没杀我妻子。
谁说你杀了你妻子?
我妻子是不见了,可是老贾说她只是在洗浴中心睡着了。
警察用手摸着削尖的下巴,可是老贾也说头天晚上听见你们吵架了,动静很大。你不知道吧,疗养院仿木结构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差,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隔壁邻居的耳朵。
许建喘着气,我们之间是有些问题,可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有一些争执,我更不会因此杀害我妻子的。
可是你们那天晚上确实吵架了,因为什么?
许建垂下头,挣扎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所以你一怒之下杀了她。
许建跳了起来,我没有杀她。
可是老贾的绳子不见了。
那又怎么样?他的绳子可能掉在任何的地方,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这个老家伙总是随身携带一根绳子,他还写小说,在小说里丈夫杀了妻子然后抛尸,而他早已厌倦了他妻子圆桶般的体型,你们不觉得这才是可疑的地方吗?这样的人你们反而不去查?
警察抬头阴沉地看着他,我们会搞清楚的,现在请你坐下。
许建突然丧失爆发出来的勇气,变得颓丧,再次坐在帐篷内。警察继续问,也许你没杀你妻子,可是其他人呢?你有没有杀过?
其他人?
警察睥睨着眼睛看他,你说你昨天下午在湖边画画?
是的。
没碰上过任何人?
许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点点头,没有。
而且你也提供不出你在湖边画画的成果。
是的,我说了画得不好,我已经销毁了。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接到了报案电话,报案者声称在这湖边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并且描绘得很详细,是用绳子作的案。很显然,凶手不知道有第三个人目睹了整个事件。
许建绝望地看着警察,脸色刷白,浑身发起抖来,语无伦次,不,不,我干嘛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警察朝他笑了笑,这个得问凶手才知道。
虽然连他自己也感到苍白无力,但是他还是说,你们不能听信一面之辞就采取对我不利的措施。
警察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许建从帐篷出来,外面的雨变小了一点儿,似乎已经失去了足够的能量。他沿着湖边走,不再刻意躲藏,避讳别人的目光。那座蓝色的湖依然神秘、洁净,吞噬着所有的秘密。许建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回想起昨天下午那个女孩子的话,不论这湖底究竟是废弃的矿坑还是坟墓,寂寞是不会改变的。自己真的画不出那种寂寞感吗?不,他了解寂寞的真正含义,通过亲手杀害一个唯一亲近的人就能轻松获得。这很容易,那个女孩对他的认识是错误的,因此不可原谅。
这时,稍远处的地上有些略显白色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站起来,走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来。那是一张被雨水打湿、揉皱了的画布,他将画布展开,画的正是这座难以名状的湖,但是让许建真正感到惊讶的是画布上的湖水采用的是黑色颜料,在画布中间,那一团漆黑就像是一个永恒的黑洞,让他不禁感到头昏目眩。许建松了手,那张画布跟着风向朝湖面上飘去,在半空中翻滚了几次,慢慢落到水面上,浸透了水,往下沉去。
湖水依然幽蓝、深邃,不过许建想,现在至少不能说湖水里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