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红山楂(短篇小说)
2023-03-06金俊杰
◎金俊杰
山坞的香樟生得很是茂密,正值三伏天,热气蒸腾。密林间,叶子的墨绿色显得尤为深沉,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树上渗下。
男孩叼着一截细树枝,倚靠在山壁上。光从树隙间漏下来,径直落在草甸,连带着地面也微微发烫。阳光下,到处都闪烁着金斑,像是鱼的鳞片。他在心里想着,于是伸出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光点倏地落下。上个星期在山脖子那里,他抓到过一条鲫鱼,足足有两斤重。他欢喜得不行,把还在窜腾的鱼拿在手里仔细观察,欣赏自己的战利品,鱼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是美极了!他突然不想把这条鱼当做晚餐,或许养在水缸里是更好的选择,于是将活蹦乱跳的鱼装进竹篼,再舀了点水进去。结果到家一打开,哪还有水?早早就漏得一滴不剩哩!
想到这,侯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乎被自己干的蠢事逗乐了。
侯青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家里还有一条小黄狗。他的父母在一场火灾中丧生,那是侯青十岁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有村里人,也有穿着胶靴的外地人。他们将一个信封交给爷爷。爷爷看起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抽着烟,面色平静,眼角的皱纹没有一丝弯曲,似乎在凝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物。侯青知道,这是爷爷最难受时的模样。一年前镇上突然来了寒潮,温度骤降,地里的庄稼被冻死大半。当时他在田垄上坐了三个钟头,也是这个表情。
老人深深地吸上一口烟,抖掉信封粘上的烟灰,然后拿出一张带褶皱的纸,沉默地看完了所有内容。周围的人依旧在交谈,但他们眼神有意无意地盯着老人,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悲伤,还有同情,他们似乎都知道老人看完信的感受,于是企图用喧阗来消除些什么。安静,他们在害怕,害怕屋内突然没有声音,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没人能忍受这样的氛围。
人们慢慢离开了,有的经过侯青身边时停了下来,他们想说些什么,但嘴唇翕动两下没出声。屋里只剩下爷爷,正坐在床沿,手里的纸已放到一边。他看到门外偷偷观察他的孙子,连忙背过身去,眼泪倏地掉了下来。看到爷爷的模样,侯青便什么都知道了。他坐到院里的马扎上,看看脚边的芍药,看看歪斜的藩篱,突然感觉到一阵难受,像是心脏被人挖了道口子。之前村里人办丧事,他见许多人都在抹眼泪,甚至哭喊,他觉得很奇怪。现在他知道那种感觉了,整个世界都被撕裂开,什么声音也没有,全都碎了。那些本来好好的人,就像屋檐上垂下的冰柱,随着太阳出现,永远消失了。
侯青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刺痒,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甲虫,壳一半黑一半绿,很是少见,不过现在他可没心情陪它玩。侯青揪起甲虫的触角,随手甩飞到一边。人既来了,他便不想再躺回去。今年的三伏天比以往热得多,连这阴影斑驳的密林里都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他有些受不住了,想去半山腰的野泉好好泡一泡,解解热。若是能抓条鱼回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起身拍拍灰,顶着太阳往山脖子走去。
这山上只有半山腰处的野溪,水流平稳且不深。别处要么坡度大,流速太快;要么深不见底,水面是深邃的藻绿色,看着令人发怵。侯青泅水本领并不好,当初跟爷爷抓鱼的时候,他用力太猛没控制好平衡,一头扎进水里,差点就做了水鬼。幸亏爷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上来。本以为鬼门关走一遭,侯青会惧怕水,以后都绕着水走,结果他心大,照例在热天去水里当泥鳅。只是多了个心眼,离深水的地方远远的,跑遍整座山,只有山脖子这的溪平缓见底,他便常常来此避暑。
“嗯?”从树丛里钻出,侯青发现些不寻常。
溪对岸坐着一个女孩,看着年纪和他一般大。女孩只露出半边身子,眉头紧蹙,在面前木板上不知写些什么。看起来她还没发现他,侯青一时有些尴尬,这还怎么游泳?他向来是光着身子进水的。
他准备转身,然后原路返回。
“你好!”
抬头看去,女孩已经放下手里的板子,眯着眼向他这看来,阳光很刺眼。侯青没有回话,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喊道。
“侯青。”
“什么?”
“侯青!”他敞开嗓子喊了一声。
“侯青?”女孩重复了一遍,“你住在这一片吗?你是本地人吗?”
侯青点点头。
“你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很美的地方?就是风景很好看的,或者有很多动物的地方。”女孩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侯青不知道她说的很美是什么意思。爷爷之前带他去过一座很高的山,山上怪石嶙峋,崎岖不平,有些地方的石阶已经破碎,他们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爬上去。因为疲惫,路上他一直在责怪爷爷。到了山顶已临近日暮,四面水气氤氲,云雾缭绕。当侯青往远处看去,那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情景:天与地的交汇处,夕阳洒下无数金辉,半边天都溶化在美艳霞光里。只一眼,他便觉得不虚此行,在别的地方是绝对见不到这种景色的。还有村南边的雪潭,冬天的时候,潭表面会覆上厚厚一层冰。旁边的松树俨然银装素裹,化身为雪松,于是整片地方只剩下白色,如同书里的极地。
这算好看吗?侯青想问问她,但站在溪的两边,加上水流的声音,他需要用力喊出来才能使女孩听见。他觉得有些傻,犹豫片刻说道:“我不知道!”
侯青突然感觉很烦躁,溪水近在咫尺,他却不能一头扎进去凉快,还要在这回答一些奇怪的问题。他决定再跟女孩说最后一句话便离开这里。
令他没想到的是,女孩放下手里的木板,缓步走向溪边。侯青注意到她光着脚,上面沾了些草屑。女孩将脚踩进水里,但很快又缩了回去,她似乎想蹚到这边,但她穿着裙子是做不到的。
“我在画水粉画,所以想找一些风景比较好的地方,像这里一样。”
侯青这才意识到女孩拿的是画板。他不喜欢画画,但他想看看女孩在画什么。
“我能看看你的画吗?”侯青说着回头扫了一眼身后。后面是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还有很多山楂树。山楂还未成熟,一个个小巧玲珑,颜色青绿,想来是极涩的,还不能吃。
如果画板上画的是这些东西,侯青觉得他的好奇心多余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撸起裤腿,径直走入溪水里。水比想象中要凉许多,或许是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的缘故,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随之而来的是溪水抚过身体的舒适感。他特意走最浅的地方,防止上衣被弄湿。蹚到对面,女孩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经常在这游泳?”
“是的,我天天来。”
“天天?昨天来了吗?我昨天在这,但是没看见你。”
侯青有种撒谎被当众戳穿的感觉。“昨天我去了另一座山,离这很近。”
“难怪,我昨天在这待了一下午,没理由看不见你。”
女孩把画板拾起来,亮在他面前,“怎么样?画得不错吧。”说完她便笑了,“我叫林茜,是个画画的。”
画面和侯青想象的一样,是一排的山楂树,但上面的山楂是红色的。
“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住在城里,这里是我老家。”
“城里?那你回来过暑假?”
“不是,我一个长辈去世了,我跟家里人回来办丧事。”林茜摇摇头,接着问:“你住在哪里?说不定我们是一个地方的。”
“应该不是,我们村最近没人办丧事。”这片县城有十来个村镇,他回去得问问爷爷最近哪有白事。
“这样的啊,那应该挺近。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我的画怎么样?”她又把画板举了起来。
侯青注意到她的头发很长,乌黑丝滑,一直垂到肩膀上。她长得也很好看,皮肤白皙,嘴唇鲜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画得很好啊。但是……为什么要把山楂画成红的?现在刚结果,起码要等两个月才能变红。”侯青指着对岸的山楂树问道。
“红的多好看呀,绿的那不成树叶了,这样画上去才有感觉。”林茜莞尔一笑,“其实我很快就要走了,估计是看不到山楂变红了。”
“你就在这待几天吗?”
“十五天,长辈的丧事办完了我得赶紧回城里。”
“为什么这么急?”
“看病,每个月都要去。”
“这里不能看吗?”
“嗯。我的病很特别,只有市里的大医院才能治。”
“哦。”侯青有些疑惑,因为女孩外表看上去很健康,根本不像是病人。
林茜看了看山楂树,随后将视线转移回他身上。“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我不会画画。”
“那你想学吗?”
侯青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可以。”
林茜眼里刹那流过一道光,她惊喜地说:“我教你画画吧,真的很有意思。如果你画得好了,以后可以考美院,还可以卖画赚钱,很厉害的。”
“美院?”
“美术学院,专门学画画的大学。”
大学?侯青感觉离自己还有点远,但他想要赚钱给爷爷买个毛耳罩。每次一到寒冬腊月,爷爷的耳朵就肿得跟煮熟的饺子一样。他跟爷爷提过,可爷爷不以为然:“哪这么讲究,冻耳朵能有啥事,难不成还能掉下来?”
侯青一直揣着买耳罩的心思,不过他突然想起女孩之前的话,又问:“可你不是很快要走了吗?”
“十五天,还有十五天呢。我把基础的东西教给你,后面自然是靠自己练习,我走了你也能学会。”
“好的,我该怎么做呢?”
林茜没有回答,她把画板上的旧纸翻过去,露出崭新的一页画纸,接着把水粉笔塞进侯青手里,“喏,你先在纸上随便画,想怎么画都行,熟悉一下。”
侯青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画纸不敢下笔。画纸太干净了,像还未浸泡在槐米液里的布,随便沾染上什么都会显得突兀。林茜见状扶住他的手腕,引导着他在画纸上任意涂抹起来。“随便画就行,别怕,跟写字一样。对,力度重点,不然留不下颜色。”
侯青随意地挥笔,感觉就像用石头在淤泥里刻字。画纸很快没了空白,上面全是蓝色颜料,颜料的水渍还未干,阳光下显得透亮。看着自己的第一副作品,他产生了奇怪的感觉。颜料涂抹在画纸上,就像冬天时他在完全冻结的水潭上凿冰缝,冰上留下的痕迹和纸上是一样的。
林茜将画满的纸翻了页,“刚开始学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慢慢的笔拿稳了,也会描线了。”
“能画棵树吗?”
“当然可以。”林茜换了支笔,熟练地画起来,只用了不到五分钟。侯青照着女孩的树临摹起来,结果不尽人意。
“噗——”她笑得很大声,“你这是在画蘑菇呢?”
侯青有些尴尬,又照着画了一遍,看起来稍微好了点。
“这个还凑合儿,不是蘑菇了。你画的太规矩太方正,树的线条应该很曲折,看我画的。”林茜接过笔。
“要画出树枝的蜷曲感,轮廓也要有间隙。”她耐心地解释。
侯青看着女孩的成果,眼里满是崇拜。她画的树脉络分明,枝繁叶茂,焕发出无限生机。
“喏,你来试试,待会我教你画山楂树。”
“我不会呀!”
“所以我教你,别害怕嘛。我不笑话你了,快画吧。”
“好吧。”侯青重振信心,在蘑菇旁画起来,等作品完成后,他用力抿住嘴。
“怎么又画成蘑菇了?”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照着你画的。”
林茜安慰说:“没事的,刚开始学自然画得不好,慢慢会熟练起来。画画就是要日积月累,学会观察,不断练习。相信我,再多画几次,一定能画好。”
“谢谢,我再试试。”
侯青有些紧张,握画笔的手微微发抖。他试了很多次,树画得中规中矩后,他开始按照远处山楂树的轮廓来描摹线条。
过了许久,侯青看着画纸上的山楂树,长舒一口气。
终于像样子了。
“不错嘛。来,再添点果子上去。”
他瞄了一眼树桠上青涩的山楂果,然后果断将画笔蘸上红色的墨,重重点了上去。
“可惜,等山楂变红了一定很美,要是那时候能在这就好了。”
“为什么不在,难道三个月后有事吗?”
他注意到女孩的表情有些黯淡。
“我也不确定。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
“一定要来啊,那时候熟山楂就可以吃了。我爷爷会做山楂糕,我让他多做一点,带给你尝尝。”
“我没吃过,好吃吗?”
“好吃!又甜又糯,你肯定喜欢。”
“那先谢谢啦。”
林茜将一抹发丝缠在手里,轻轻翻动着他刚刚完成的那些画,似乎对自己教导的成果很满意。
侯青有些累了,就放下笔随意地甩甩手。“城里是不是特好玩?”
“嗯……没啥意思,都是高楼大厦,连山都看不见。公园里倒是有假山,人造出来的,上面全是窟窿眼,难看死了。”
“山还要造,这不到处都是。”
“城里没有啊,有也看不见。”
“那你为什么还呆在那儿?”
“我爸妈住在那里。”林茜觉得解释得有点浅薄,接着说:“城市里有大商场,大医院,干什么都很方便。如果我以后考上美术学院,还要在那里上学。”
“真好。我也想去看看。”
“以后肯定有机会的,等你到了城里,记得来找我,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侯青很高兴,他觉得自己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朋友,什么都会,什么都懂,而且还是个画家。一边想着,他又拿起水粉笔。
斜晖下的树影渐渐拉长,草丛里田鸡和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已临近日暮,空气依旧燥热。侯青背上的衣服湿漉漉的,紧紧地贴在身上,他像没有感觉似的专心挥笔。林茜站在他身后,用手在脸上呼呼扇风,发丝随风飘起。
“现在画的好多了,我这个老师还算称职吧。”
“还是没你画的好,差远了。”
“想什么呢,画画哪有这么容易。你才学一下午,我可学了整整六年。”她比了个六的手势。
“你是跟谁学的呀?”
“我姐姐,她当过美术老师。”不知是不是错觉,林茜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厉害。”侯青赞叹道,“你明天还会来的吧?在这?”
“嗯,这十几天我都会在,毕竟待家里太没意思了。除了画画,我主要想看看附近的美景,呼吸下新鲜空气,回到城里可就难了。”林茜低着头眺望山下,山下是一副朴实的田园风光。黑色的瓦房无序地镶嵌在地面,农田整齐围绕着村子。乡里人家正忙着洗菜濯米,烟囱冒出的炊烟随风飘往南边。“明天我们换个地方吧,这山上的风景有些看腻了。你觉得哪里的景色比较好?可别再说不知道了哦。”
乌岩山、雪潭、芦苇湖……侯青一股脑说了很多。一下午的时间,他无法自拔地沉浸在画的世界里。山楂树、矢车菊、鹿子草,他要把视线内的所有事物都画进纸里。尽管颜色驳杂,布局凌乱,毫无美感可言,但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还有更多的想法,更多想要勾勒在纸上的人和物。侯青暗暗下定决心,等学有所成后,一定要全部画下来。
看到天色渐晚,远方暮霭沉沉,侯青将画具还给了林茜。
“谢谢你。马上就天黑了,我要走了。”
“嗯,确实该走了,不然家里人会着急。对了,你家里有画板这些东西吗?”
看到他在犹豫,林茜将装着画具的单肩包放到他的脚下。
“这些给你了,我家里还有。”
“这怎么行,不行不行,我还是回去买吧。”侯青连忙摆手。
经过一会儿推脱,侯青收下了包。他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就是借用几天,一定会还的。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林茜挥着手告别,她的脸蛋在夕阳光晕里浮上一层绯红。侯青想起和爷爷去山顶的画面,那蒸腾的云霞,汇聚了无数色调,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和面前的女孩一样,是从光里生出来的。
“明天见。”
蝉声从山林的四面八方传来,裹挟着暑气。山壁呈凹字形,两边隆出,密匝匝的松树生在白色芒草之后。不远处,凹进去的岩壁上,一条六尺宽的瀑布倾泻而下,在底部汇聚成一方小潭。潭水满是绿意,且极为平静,看上去深不见底。
侯青很少在夏天时来这,因为潭里的水很浑,据说还淹死过人。但这里的风景极好,尤其是冬季,瀑布的水会慢慢断流,大概是上游冻住的缘故,最后连一丝水花都泛不起来了。崖壁上垂下细长的冰柱,一直连接到最底部。潭上已全然同镜面一般,光滑锃亮,形成了厚厚的冰层。冰是很结实的,他早已验证过,哪怕是用石头砸都只能凿个小洞,坚实得没有裂缝。除了冰,还有更美的景色,便是山上的松林。此时已是银装素裹,松枝覆上厚厚一层雪屑。漫山的松林,仿佛造就了一片白色雪国,庄严肃穆。
侯青神采奕奕地讲着水潭的冬景,女孩双手托腮,满脸认真,似乎在努力幻想那种场面。
等到作画的时候,他成了聆听的人。
“先刷上底色。”
“少些水,不然颜色太淡。”
“别急,等底层的颜料干了再涂。”
侯青认真地听着,手里的笔愈发灵动。学了这么多天,他的手不再发抖,已经能简单描摹出景物的大致轮廓。林茜将自己的画板放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涂抹颜料,不时指导一句。虽然细节和画面布局欠些火候,但对于一个只学了半月的新手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等到他描完最后一笔,林茜竖起拇指:“画得不错。”
“比你还差很多。”
“那肯定,我都学六年了。你要是也学六年,画得肯定不比我差。”
“哪有。”侯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今天是第十五天,这些日子侯青成了导游,带着女孩满山跑。之前和她说的地方,全都去了一遍。第二天,他们在爷爷水田里画稻穗;第三天,他们在乌崖山上画落日;第四天,他们在高架桥旁画火车……现在,他们倚靠着芒草丛,描摹盛夏的松林。
明天,林茜就要走了。
“我走了你要好好画,可别把画板一扔就不顾了,那我要生气的。”
“放心吧,不会的。”
“你现在已经有自己的方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漫长的练习。我当初可是天天呆在画室里练,暗无天日,人都要发霉了。你可以随处去,想去哪去哪,我还真是羡慕。”林茜叹了口气。
“你有这么好的环境,记得把那些好看的地方全都画下来,等我下次回来时,让我看看这里不同季节的样子。”
“一定要坚持下去。”
侯青抬头,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眸,一时怔住了。他对父母的记忆很淡,但听到林茜的话,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妈妈也说过同样的话,是的,一模一样。侯青的眼眶渐渐泛起水雾,他扭过头假装在看瀑布,视野却越来越模糊。
林茜似乎察觉到什么,她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瀑布泄下溅起的水雾,徘徊在潭面之上,那里的阳光也黯淡了些。她的发丝被风吹起,轻轻地摩挲着肩膀。
“你还好吗?”
“啊?没事。只是想到一些东西,哈哈,没事的。”侯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没有看她,只是用力眨眼,希望氤氲的水气赶紧消失,可泛红的眼眶是褪不去的。
“我让你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没有。只是我……嗯,没什么。”侯青一直把父母的死深埋在心底,他从来不会提起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他很害怕这段回忆,真的很害怕,哪怕是跟爷爷交谈时也会下意识避开那两个身影。
只要不去想,就不会难受了吧。
和女孩相处的这几天,侯青同样讳莫如深。只是刚刚的一瞬间,他竟然想要告诉林茜那些事,或许意识到她马上要离开了。在最后一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嘴,还有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回忆,一切戛然而止。
林茜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别有深意。她突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侯青,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啊?”
“血液病。我的血和别人不一样,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林茜顿了顿,“一到晚上的时候,我就会头疼,浑身疼。有时还会无缘无故流鼻血,甚至晕倒。”
“现在连白天也会这样了。”她的笑容很苦涩。
侯青想起来,之前他们爬乌崖山的时候,林茜就在中途昏厥了。还好她身上带着药,这才安然无事。
“你不是在大医院治病吗?”
“没用呀,只是缓解,不那么痛而已。这种病做不了手术,根本治不好。”
“那怎么办呢?”他的心骤然悬浮起来。
“本来我打算吃吃药,输输液,能活多久是多久。治不好就治不好吧,毕竟我得病好几年,已经习惯了。可是,两个月前,我的主治医师给我和妈妈看了一张单子,上面是最新的一种治疗方法,可以做手术根治我的病……”
“那你不是有救了?”侯青打断她的话,满脸激动,“你回去就是要做手术吧?”
林茜点了点头。“嗯,但毕竟是新技术,还不是那么成熟,可能会有风险。”
“风险?那就再等等,等技术成熟后再去不是更好?”
“可我等不了了。”
“为什么?”
“肿瘤。如果不做手术,我可能,连年底都活不到。”
几片树叶飘落下来,缓缓坠入河里。上面散发着光泽,苍翠欲滴,竟然比在树上还要鲜活。
鲫鱼在水里快活地翻腾,波纹漾漾。
林茜的脸上笑靥依旧,神色淡然,而侯青则是满脸严肃。他攥笔的手用力了多,颜料在纸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他在纸的左边画上瀑布,右边画上松树,潭水里的倒影也被画了进去。他没有换颜料,只是用绿色,整张纸全然是绿色。身后的芒草摆动起来,那柔软的芒尖轻轻刮过他的背,像是母亲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林茜也在作画,画的是落日,是他们那天在山顶上睹见的落日。侯青翻过一页纸,拿起笔,又很快放下去。轻轻呼出一口气后,他下定决心似的转头。“你爸爸妈妈对你好吗?”
“当然,他们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没有他们,我根本撑不下去。”林茜的眼里充满暖意,“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真好呀,我的爸爸妈妈……”他突然哽咽,嗓子里像塞进一块大石头。
“叔叔阿姨怎么了?”
“他们已经死了。”
“怎么会?”
“火灾,在我十岁的时候。”他的头低下来,几乎要沉到臂弯里。
“天啊,这……”
“说实话,我对他们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如果不是家里有照片,我估计都忘了他们的模样。他们本来说年前就来接我走,去城里住着,去玩……但是永远没机会了。我,我连他们最后一面,我们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我……”侯青停住了,他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林茜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轻轻放到他的背上。
“他们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开心过,因为一笑就会想起些东西。我们一起做过那么多事,可那些事越美好,我回想起来就越痛苦。我也怕爷爷难过,他真的很可怜,我总是见他一个人坐在地里发呆。他肯定在想爸爸妈妈,和我一样,但没有用,他们死了,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从没和同学说过爸妈的事,但他们还是知道了。他们可怜我,同情我,做什么都让着我,像是对待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我故意在他们面前说爸妈的坏话,说我很讨厌他们,这样对于他们的离去,我就可以假装毫不在意了。”
“可是……我哪里会讨厌他们?我真的很想妈妈,我想再抱抱她,我想吃她做的馅饼,想摸摸她的脸。还有爸爸,他说过要带我去坐飞机,去云南玩,他答应过我……”
“他们怎么就丢下我了,丢下我跟爷爷,我哪里能活下去啊!别人的家那么多人,那么热闹,为什么只有我们家冷冷清清的,连过年都没有人。”
“我好想再抱抱他们,真的,死也值了。”
他低着头,泪水不断滴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这些话,侯青埋在心底太长时间,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爷爷。只是在灯火通明的大年夜,他才会一个人窝在被子里,抽噎着讲出来。
“你听过一句话吗?”
他轻轻抬头,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宛如浸水油画般影影绰绰。
“他们,叔叔阿姨,或者是任何离开的人。他们并没有死,也没有消失,更没有离你而去。他们一直存在,就在你的身边,在任何一个角落。他们注视着你,为你的开心而开心,为你的难过而难过。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无法再和你见面,再和你拥抱,但那不代表他们抛弃了你。”林茜清澈的眼眸盯着他,“没事的,不用难过,好好活下去,是对那些亲人的负责,他们才会宽心。总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他们,而在此之前你需要做的,就是快乐、充实、笑着过好每一天。”
“这是我姐姐跟我说的,还不错吧。”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瞳孔内竟也泛起水光。
“你姐姐?”
“嗯,她去世了,和我一样的病。不过姐姐比我坚强很多,她从来没哭过,不像我。”
侯青满脸错愕,林茜之前从未提起过,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们都有亲人离世,所以放在心里缅怀就好,没必要一直悲天悯人。我姐姐走之前就老是督促我画画,还叮嘱我,哪怕她以后不在了也要好好学,努力提升水平,争取考进最好的美术学院。”
“她一直对我很有信心。我也告诉自己,要努力,一定不辜负她。”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她能看见我不放弃的样子。这样等以后见到她,我就可以说,姐姐,我有在一直认真画画,我没让你失望哦。”
看着林茜泛红的眼眶,侯青怔住了。虽然不知道她的姐姐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和她说的那番话,但一定很令人动容。她们两个人都是如此有勇气,如此坚强,丝毫不畏惧死亡的阴影。
是啊,挚亲已逝,结局无法改变。他们一定不希望看见自己的亲人整天活在痛苦的回忆里,每一天都是煎熬。
微风吹过,已无燥热。风里裹挟着荷花的香气,大概是从七里外的下塘屯带来的,那里有成片荷田相接。
“你一定会考上美术学院,你的病也会好起来,一定会。”他一字一顿。
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嘴唇轻轻张开,呼吸急促。许久后,只是说出两个字,“谢谢。”
“要是治好病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十月份吧,那时候山楂是不是已经红了?”
“嗯,熟透了,通红通红。”
“真好啊。”
“别忘了来吃山楂糕,我让爷爷多做些。”
这次林茜没有回答,她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两人照例自顾自地画起画。侯青凝望着远处,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在纸上画下自己构思已久的画面。
潭边有风,吹得女孩发丝飘散,像柔滑的香蒲一样。松林里不时响起黄雀的叫声,还有灰喜鹊的迤逦长吟,当然也少不了蝉鸣。这份山林独有的聒噪,蓦地使人感到内心宁静。
松林在潭水里显出倒影,苍黝深邃,仿佛水下还存在着一片绿色世界。倏忽冒出的波纹,将这绿色的世界变成了泡影。
林茜走之前,将她这些日子的画作全部送给侯青,还在每幅画后都写上两人的名字。侯青送给她一颗晶莹剔透的孔雀石,这是他在田里挖到的,一直当做护身符。
他把林茜的画全部贴在卧房的墙上,还有自己的一些画。书桌正前方是一个女孩的画像,她赤着脚坐在草甸上,不远处是密匝匝的松林。
八月份刚开始,爷爷将侯青送去了朋友家。朋友的孩子是城里回来的美术老师,很年轻,才二十多岁,于是他便很少去山上了。这个夏天,他都沉浸在画的世界里。虽然时间很紧,他每天晚上还是会绕一大段路去下塘转转。林茜的家在那里,她带他来过。
那间屋子住着两个老人,是林茜的爷爷奶奶,总是坐在条凳上晒太阳。一天,侯青看见屋里来了许多人,门口停满了车。锣鼓声很响,震耳欲聋,又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到了十月份,山楂红透了,可他没去过。
捻着画笔,光晕从纸上浮现出来。侯青安静地注视着窗外,视线飘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突然想到那天在半山腰的场景:七月燥热,蝉声充斥山林,女孩坐在未成熟的山楂树下,蹙着眉头认真地作画。
她的身上带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