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临江仙·夜归临皋》中苏轼人生观的转变
2023-03-06王倩眉山三苏祠博物馆四川眉山620010
⊙王倩[眉山三苏祠博物馆,四川 眉山 620010]
何谓人生观?即人们对人为什么而活、人怎样活的思考,是于具体实践中形成的对人生目的、人生价值、人生道路与生活态度等形成的总的观点,揭示了人生发展的主要问题,并对人们更好地认识人生、践履人生、完善人生具有积极意义。作为有意识的个体,人人皆具特有的人生观,并保持相对稳定性;但又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于内外因素影响下呈变动态势。苏轼人生观亦然。“苏轼自幼所接受的传统文化因素是多方面的,但儒家思想是其基础,充满‘奋厉有当世志’的淑世精神。这种儒家人生观,强调‘舍身报国’,即对社会、政治的奉献。”①然而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他的佛道思想增强,对人生目标、人生价值、人生道路、人生态度的思考逐渐发生变化。正如他在《答李端叔书》中所言:“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新我也。”②由“故我”至“新我”,不仅是身份地位、荣辱得失、财富名利的变动,更是心境与人生观的变动,这可于《临江仙·夜归临皋》进行细究。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③
转变前的客观状态——“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这两句点明饮酒时间、地点与醉酒的程度,“醉复醉”指苏轼醉后复醒,醒后又喝,喝了又醉,反反复复,可见饮酒时间之长且饮酒量之多。
苏轼为何饮酒?其一在于嗜好,好饮酒乃苏轼天性。相传苏轼幼年时,见家中酒杯便会生醉态,成人后尝试喝酒,便“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④;并且喜欢置酒待客,因为见客人醉态能生诗意,“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⑤。另外苏轼会酿酒,《与程辅提刑二十四首之四》载道:“老兄近日酒量如何?弟终日把盏,积计不过五银盏尔。然近得一酿法,绝奇,色香味皆疑于官法矣。使旌来此有期,当预酝也。”⑥创制有真一酒、中山松醪酒。事实上,东坡酒量少,曾言:“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⑦。黄庭坚亦道:“东坡饮酒不多便烂醉如泥。”不善饮酒,却喜好饮酒;酒量有限,却乐在其中,可见苏轼对“酒”的喜爱乃出自本心。其二,意在酒外,苏轼欲借酒消愁,借用外力安抚悲痛内心,其在《书东皋子传后》中道:“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矣……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⑧“身病”“心忧”致“我”饮杜康。苏轼被贬黄州之后,因环境潮湿阴冷,身体抱恙,患上了痹症、疮痈、咳嗽、眼疾,如其诗所云:“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⑨,“两日痛疮殊胜”⑩,“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⑪。疾病的困扰,无不使其心忧。同时,苏轼心忧在于生活窘迫,身心为物所役。苏轼贬谪黄州,任黄州团练副使,但为闲官冷曹,“不得签书公事”,所以只不过是被囚禁于黄州的犯官罢了,以致未有固定官舍,只得暂住定慧院,后迁至临皋亭,环境恶劣。“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⑫,俸禄极低,难解生活之困,“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曹水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⑬,因而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白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⑭,琐碎间,有一种难言之酸楚。为解生活困匮,故人马正卿哀苏轼乏食,于郡中请田地十亩。苏轼一家便躬耕自资,但初尝此事,未免劳苦难耐,“垦辟之劳,筋力殆尽”⑮。苏轼追求不为物役的人生境界,而此时却为衣食住行而奔波,可见其内心的沉重悲苦。
此外,苏轼心忧政治理想的幻灭。苏轼从小接受儒家教育,而儒家提倡“仁、义、礼、智、信”和济世救民思想,作为士大夫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并有强烈的责任感,因此“积极用世,辅君治国,经世安民,建功立业”成为苏轼的政治理想和人生理想。可是他被卷入党争,功业梦幻灭,预设的人生目的、人生价值、人生道路化为虚无,可谓“老来事业转荒唐”⑯。壮志难酬的愤懑萦绕于心间,苏轼欲借酒麻痹,“醒复醉”,以至于有“归来仿佛三更”之感。古代士人的时间意识是非常浓烈的,这与其强烈的功名心和政治理想相连,如郑处诲《明皇杂录》载道:“五鼓初起,烈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⑰。而此处时间观念上的模糊,一方面源于醉酒和官闲的客观因素,另一方面源于欲借饮酒抚慰为功名奔波的劳累心以及遭遇贬谪的伤痛心,达到“饮中身心自在,暂忘世事纷扰”的效果。因此,于“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诗中,能见欲致君尧舜却芝残蕙焚、不愿为物所役却为生计奔波和病痛折磨的苏轼,欲以外力消遣心忧。然而,“心忧”真能褪去?“借酒消愁愁更愁”,“复醉”之后会再醒。
综上,“夜来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两句虽实写饮酒的客观状态,但从中可读出苏轼转变前因遭遇贬黜而陷入壮志难酬、贫病交困的悲苦心境以及此心境所折射出的致君尧舜、渴望功名利禄的儒家人生观。
转变前的“助推器”——“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心忧难眠、以酒浇愁的苏轼,夜半归家,等待自己的却是家僮雷鸣般的鼻鼾声。家僮安然落意,心无挂念,不必为官职的升降、声名的好坏、财富的多寡而烦忧,只需顺着生命节律,满足本然的睡欲。而反观自我,却在道德闻见的支配下,“奋厉有当世志”,出入官场,应付人事,邀名射利,心为物役。一醒一睡,一忧一安,对比凸显,犹如导火索,触发了苏轼对人生的重新思考。家僮随主人至黄州,栉风沐雨,狼艰狈蹶,为何能沉沉入睡?其原因在于怀一“童心”。由明李贽《童心说》之言:“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⑱可知“童心”乃天真纯朴、与物随化、无拘无束之真心,一种不为外物所累的自由自在的精神状态,一种未经教化、顺应人性情感的纯真自然状态,这与佛道思想有很多契合之处。追求的是内心的澄净、本性的透明、自然的纯粹,因此家僮的行为与心境充满了禅意与道家思想。“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对于未应的家僮,苏轼并未发怒,而是到江边听江水声。苏轼的不打扰反映出其对家僮自然无忧状态的不排斥,但最终是否会接受,需见下文苏轼的思考结果。转身至长江边,看到的又是无拘无束的水流,这是对酣睡家僮所起的助推效应的叠加。苍茫暮色之间,清冷月色之下,苏轼身影萧瑟,倚仗独立,听潺潺江水声之外,定有思绪万千,那思考什么呢?苏轼于下阕有解答。
因而,“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中,“家僮酣睡”“无穷无尽的长江水”,便于思考的安静环境,为下文苏轼人生观的转变做了迁引、助推与铺垫。
转变时的心境变化——“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这几句中,苏轼内心的变化表现为:从“恨”到“挣扎、矛盾”到“回归”平静。“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化用《庄子》语“汝身非汝有也,孰有之者?……是天地之委形也”⑲,“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思虑营营”⑳,描写了作者对过去与当下人生的思考。“长恨此身非我有”,“恨”是憎恨、怨恨、愤恨之意,“此身非我有”指身不由己、命运前途不受自我控制。苏轼受父母教育的影响、家庭氛围的熏陶、文化繁荣的浸染、政治动荡的推动,自幼将儒家积极入世、辅君治国、经世济民、建功立业作为人生理想,嘉祐二年(1057),进士及第,后参加秘阁制科考获三等,才华卓著,无可匹敌。在他人看来苏轼定有锦绣前程,如仁宗曾言:“我今天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㉑。欧阳修亦赞道:“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㉒苏轼自己也踌铸满志,踏上仕途,勤谨务实,本以为只要踏实努力,政治理想的实现便是自然而然,然而“此身非我有”,才高运蹇,卷入党争,遭遇贬谪,所以“恨”字流露出苏轼怀才不遇的愤懑、命运不受控制的无奈与不甘心。愤恨之后发出疑问:“何时忘却营营?”苏轼似乎醒悟,懂得自己未能像家僮心安的原因在于 “营营”,追名逐利,过分看重名利与个人得失,以致心为物累。欲解心忧,便学家僮,“忘却营营”,然而在忘却时间上,苏轼未当机立断地给一个明确的说法,而是用了“何时”二字。从苏轼在时间上的犹豫可见其内心的矛盾、挣扎、痛苦,一方是学佛老随缘认命、超脱尘世,一方是秉承儒家用世精神,经世致用。挣扎徘徊,苏轼内心归于平静,“夜阑风静縠纹平”,平静的背后是苏轼的彻底开悟的思维方式,即佛道修行方式,通过“开悟”能“识心”,能“见性”,明白“虚空无累”乃心平静的必要条件。《庄子》亦道:“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㉓认为以大观小,以远观近,方知蝇头小利,不必孜孜以求,一时荣辱得失不必耿耿于怀,强调要转变看问题的方式,苦难便不是真苦难,从而保持内心的旷达超脱。所以“夜阑风静縠纹平”中,苏轼“开悟”方式的运用,折射出其不再以儒学为绝对主导思想,开始加大佛道在思想中的权重,以佛道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世界、思考人生。这为其后人生观的转变做了铺垫。
转变后的选择——“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开悟之后,人生的新选择为何?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在《前赤壁赋》中也有体现:“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万顷江海”即大自然,是一种不为名利所累的自由自在的状态。苏轼欲驾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飘荡,如遗世独立,乘风凌空,羽化登仙。于此,我们能感受到苏轼对家僮“童心”的认可与接受,对家僮行为所折射出的禅道思想的领会与践行,随缘自适,自然而然,追求“外物无芥蒂于心”的精神宁静。所以苏轼对人生的开悟体现在:不再将仕途功名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既然仕途蹭蹬,遥谪黄州,那于大自然中寻求真我、追求自由、不为物累何尝不是一种生命价值的实现,人生态度由积极进取归于平静,随遇而安,不执着,不强求,超然于心,心不为物累而归于虚空。苏轼开悟之后,对待顺境逆境,都能独立直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㉔,超然达观,无往不快。对待富贵功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再因贬谪与贫病所恼,或“出入阡陌,多挟弹击江水,与客为娱乐”㉕,或“当以时自娱……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内的山川章木鱼虫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㉖,或躬耕乐道,“近于城中葺一荒园,手种菜果以自娱”㉗,没有忧虑,没有恐惧,没有攀缘,只有与自然相对统一的心灵状态。至于此,苏轼人生观发生彻底转变,不在执着于儒家人生观,纵浪大化、顺应自然、超然物外、傲世痛苦的佛道追求成为其人生的新抉择。
《临江仙·夜归临皋》中,苏轼于人生苦旅中体会到世道的艰难、人情冷暖的险恶、宦海沉浮的多变与贫病苦难的折磨,欲借酒解忧,可醒复醉,愁更愁。家僮的鼻鼾声与滚滚东流的长江水,让自己注意到了佛老一切本空的世界观、自然适意的人生哲学和追求清静解脱的生活情趣,从而开悟,懂得只有明心见性,“忘却营营”,无所挂碍,方能求得真乐、久乐。从苏轼的人生观来反观我们当下,随着经济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社会心态呈现亚健康表征,追名逐利,心浮气躁,功利之上,形成物质主义观。人们评价他人成功的标准大多为财富的多少、权力的大小、地位的高低。由于人是群居动物,独立存在非现实也,种种行为以社会规范与习俗为导向,为社会所界定的成功奋斗之,以致心为物役,难以获得真正的愉悦自由。因此,我们应该认识到人生的目的不只在于物质追求,不应执着于名利、荣誉、地位,而应坦然面对人生得失、荣辱、升沉、起伏,追求灵魂的自由与人格的完整。平淡也好,无人问津也罢,只要以自我为一切思想与行为的出发点,以“无”为本,能于社会领域与私人领域、成物与成己、内圣与外王、情与理之间自由出入,自然而然,超越现实而又立足于现实,将生命的价值指向“自我”内心之自适,从而回归最本真、最快乐的自我,这或许才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真正实现。去除杂念,净化心性,平静处世,自得人生。
①王水照: 《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第87页。
②④⑤⑦⑧⑭㉖㉗ 〔宋〕苏轼撰,〔明〕茅维编:《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23页,第2369页,第2049页,第2049页,第2049页,第1532页,第1830页,第1649页。
③㉔ 〔宋〕苏轼撰,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67页,第356页。
⑥⑨⑩⑪⑫⑬⑮⑯〔宋〕苏轼撰,王文诰、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13页,第1112页,第1112页,第1036页,第1113页,第1031页,第1079页,第1031页。
⑰ 〔唐〕郑处诲撰,田延柱点校:《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页。
⑱ 〔明〕 李贽撰,张建业译注:《焚书》,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92页。
⑲⑳㉓ 〔清〕王先谦集释,方勇点校:《庄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53页,第266页,第185页。
㉑ 王水照,崔明:《苏东坡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8页。
㉒ 〔唐〕欧阳修著,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138页,
㉕ 孔凡礼:《苏轼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