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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的富萍:想象女性解放的新路径

2023-03-06李双伶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郑州450000

名作欣赏 2023年5期
关键词:王安忆张爱玲上海

⊙李双伶 [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郑州 450000]

自从1923 年鲁迅提出“娜拉出走后怎样”的问题后,脱离父权体制的女性的命运就成了女性文学书写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主题。1923 年的鲁迅认为,“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遵循这一思路,我们不难发现,在现代文学中,不管是因何原因离开家庭的女性,很少有能走出这一“魔咒”的。不管是鲁迅《伤逝》里的子君,还是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都似乎在应验鲁迅这一判断。尤其是在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本是为了完成学业与家人分别留港的葛薇龙,在见了香港上流社会的繁华之后,在亲姑妈的引诱下,一步步变成交际花,最终放弃了到社会上去做事的想法,回归所谓的“家庭”,变成了乔琪乔和梁太太赚钱揽人的工具。似乎有什么限制了这些作家们的想象力,让他们很难想象一个孑然一身的女性在现代文明社会取得一席之地的可能。

王安忆2000 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富萍》同样讲述了一个女性出走的故事。从小生长在扬州乡下叔叔婶婶家的富萍,因为和李天华定了亲,受李天华奶奶之邀到上海玩。见了上海的风物人情之后,富萍不再甘心回到扬州当李天华的媳妇,她也选择了出走。她从上海西区的淮海路,走到了上海最边缘最贫困的梅家桥。

一、富萍,一种出走的可能

在《富萍》的开篇,王安忆点明了故事的起点:“在她们扬州乡下,女人历来有出来做保姆的传统。”①因为这一传统,丈夫早死,没有儿子的奶奶来到了上海当保姆,并把过继的孙子李天华的未婚妻富萍带到了上海玩。奶奶是个“老上海”,在她的带领下,富萍很快对上海熟识并且产生了感情。但与中产之家的小姐葛薇龙不同,富萍对城市的兴趣并非在“水晶宫似的”街道和橱窗里华丽的衣服。作为一个从扬州乡下来的姑娘,城市里的富贵和浮华对她来说不大真实。当时的上海,除了水晶宫似的街道,还有布店、烟纸店和裁缝铺这些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场所。这些场所让富萍感到亲切:“马路对面一个小烟纸店,也叫她感到亲切。里面的老板娘,倚着柜台,手里捧一个蓝边细瓷小碗吃饭,有人来买东西,便把筷子垫在碗底下,一手端碗,一手接钱递货。要有相熟的人走过,则招呼一声,聊几句闲话。……富萍看见了,水晶宫的底下的,劳动和吃饭的生活。这使她接近了这条繁华的街道,消除了一点隔膜。”②

不仅如此,在上海最繁荣的淮海路上,她还看到了烫发的女人、圆脸大眼睛的宁波老太、小学女生,还有“走到富萍的扬州乡下都是不合适的”东北小脚老太。王安忆通过外来者富萍的眼睛,展现出了上海这座繁华的商业城市的内里和根基:操持生计的热闹的日常生活。这样热闹的生活开阔了富萍的眼界:“这条街其实挺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些人,全都是劳作的,操持着各色生计。这些生计形形种种,非常丰富,它们开拓着富萍的眼界。”③上海最繁华的淮海路上有的不只是“水晶宫似的”街道,对于富萍,或者说那些与她一样同来上海的女性来说,这个城市提供的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热闹日常是她们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根基。

开阔眼界的同时,城市也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启蒙了富萍。在上海的日常生活中,作者给她提供了命运的多种可能,为她的出走打下了基础。东北的小脚老太也好,女职员也好,热情的宁波老太也好,什么样的人都能走在街上。王安忆还通过富萍的眼,引入了女子中学。这里的女孩子和富萍已经被划定的人生不同,她们充满了生机。她们的生机感染了富萍:“从此,富萍就很爱向篱笆里看了。看女生们做操,跑步,疯笑。……那里的动静有一股子生气,解除了一些富萍的寂寞。”④虽然奶奶告诉富萍这些女中的学生很不规矩,这让富萍有些看不起她们,但是“听到她们的动静,她们叽叽嘎嘎的笑声,她又心软了”⑤。这个丰富多彩的女性世界让本就“相信什么样的事情都会起变化,没有一定之规”的富萍有了充分发挥想象和实践的空间。还有那个她有些看不起的吕凤仙,也帮她介绍工作,并且教导她:“给人家做事,要做得地道,赚得才是良心钱。”⑥当她和奶奶谈起吕凤仙时,奶奶“叹息了一声:人是好人,就是太过要强了。富萍就说:要强有什么不好?奶奶说:要强是好,可是,人强还能有命强吗?人强得过命吗?富萍不服地说:命有什么”⑦。吕凤仙等人的生活状态,让富萍从中寻找到自我独立的勇气。

当奶奶劝富萍回家过年时,富萍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是上海的一部分,她只是来上海做客,她的命运还是牵在扬州乡下,拿捏在奶奶和李天华的手里。不过,上海给了这时的富萍更多的选择:“富萍听不得这话,一听就要跑出去,顾不得马路上的险恶。她气鼓鼓地走在马路上,心里说:光天化日的,不相信有谁能吃我!……于是她开始往外跑了。早上跑出去,中午甚至傍晚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些什么。”⑧这一跑,20 世纪50 年代的上海向富萍呈现了更为丰富的世界和生活的可能性。

富萍跑到闸北找到了他的舅舅和舅妈。这个被住在淮海路的人看不上的地方,通过叙述人的话同样被描写得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舅舅、舅妈虽是运垃圾的,但他们极其热爱干净。闸北的棚户区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极为亲密热闹。垃圾船统归环卫局管,组成合作社,他们有了结余,对生活也有了希望。舅舅孙达亮读过书,对生活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精神力量”。他们一家靠着勤恳的劳动和坚忍的毅力获得了邻里的尊重。王安忆也在小说中通过富萍直接赞颂了他们的美德:“他们诚实地劳动,挣来衣食,没有一分钱不是用汗水换来的。所以,在这些杂物琐碎的营生下面,掩着一股踏实、健康、自尊自足的劲头。”⑨从闸北回到淮海路,富萍碰上了隔壁太太的丧礼。在给葬礼帮忙的过程中,富萍找到了摆脱束缚,获得自己独立人生的方法:“她和小孩子对着嘴,心里是快活的,劳动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在哪里活不下去?”⑩劳动带来的自尊和生活的意义,让富萍终于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主。她在跟李天华回乡前的最后一天,带着自己挣来的钱跑到了闸北舅舅家。在舅舅家生活的过程中结识了住在梅家桥的一对母子。虽然梅家桥是上海最贫穷最边缘的地方,但是富萍却在这里感到安心:“富萍心情很安谧,因为这对母子都生性安静,还因为,这两个人的境遇甚至连她都不如,可是也过得不坏。”⑪这里的“不坏”指的不仅是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更是他们的精神状态。虽然和扬州乡下、淮海路、闸北相比,梅家桥的生活条件是最差的,但是富萍在这里找到了不依赖他人的平等自足的生活方式。进一步讲,在这里,富萍能够为自己做主,能够获得自己的主体性。

在梅家桥,富萍摆脱了“堕落”和“回来”,终于做了自己的主人。这时,我们可以说,王安忆借助《富萍》,给“娜拉出走后怎样”想象出了另一种积极的答案。接受过现代教育却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子君和葛薇龙受制于各种社会规则的束缚,无法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独立的地位;富萍则从生存的根本出发,回到劳动本身,根深深扎在了城市生活中,反而获得了把握“广阔的生活世界的底子”⑫,获得了自己人生的主动权。没有钱并且出走的女性并非只有“堕落”和“回来”两条路,他们不仅能够自己做自己的主,在社会生活中获得主体性,而且能够独立、平等地融入整个社会中。这一刻,女性文学的书写也从深不可测的黑夜走到了社会生活之中。

二、作为乌托邦的50 年代的上海

富萍的成功出走固然是意义重大的,但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自现代以来的女性书写都没能达成的任务,在王安忆笔下的富萍身上变成了可能?在这个问题上,王安忆的一篇题为《我是女性主义者吗?》的访谈透露出了一些线索。在这篇访谈中,王安忆交代了《富萍》创作中的两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一个是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是上海。

王安忆把《富萍》故事发生的年代设定在新中国成立后的60 年代。“那时的社会有一种秩序,旧的秩序还没断,新的因素又进来了……在平民的生活中,确实利益增进了。我认为,他们当时过着一种很简单很朴素的生活,劳动所得养活了自己,这种健康的生活滋生出正直的道德,这种道德充实了精神,我称之为自给自足。”⑬时代背景对于《富萍》这个故事的发生十分重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首先从国家层面和法律层面肯定了所有无产阶级的主体地位,肯定了劳动的价值。这对于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来说,意义是重大的。他们能够在社会中获得自己的主体地位,并且想象自己成了国家的主人。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中,随处可见那些积极健康的工人和农民形象。《富萍》也花了大量的篇幅,对五六十年代新上海中劳动人民的生活状态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奶奶工作的解放军干部家庭对她很尊重;作为一个保姆,奶奶自认自己是上海的一员;舅舅孙达亮一家取得上海户口,他们工作的水上运输大队还成立了文化站……这些不仅给小说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同时也是王安忆上海乌托邦的重要组成部分。劳动人民在这里获得了自己的尊严和地位,正是这个以无产阶级为主体的、拥有平等因素的上海吸引了富萍,同时也给了和奶奶、孙达亮一家同样出身的富萍想象自己成为上海一员的可能。不仅是这些,富萍出走后,奶奶和孙子李天华不敢把人强制从闸北带回来,未必没有1950 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功劳。

另外,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值得特别注意。富萍从淮海路向外跑时心里说:“光天化日的,不相信有谁能吃我!”⑭这样的说法在当下中国可能并不稀奇,但回到20 世纪中叶的上海,则别具意味。自开埠以来,半殖民地的上海鱼龙混杂,一方面,上海成了“冒险家的乐园”,但另一方面盗匪、流氓、烟毒、娼妓和游民在上海风行。1948 年冬季,上海普善山庄和同仁辅元堂收倾露尸即达1738 具。⑮如果是这样的上海,无所依傍的富萍就算再不信命,恐怕也不敢轻易从淮海路跑出来。1949 年6 月,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成立,从交通、犯罪、社会风气等多方面入手,全面整治上海治安。更重要的是,建立了户籍制度,并且以单位制、居委会和计划经济的合作社将人口组织起来。上海治安状况发生了巨大改变。“1949年下半年,全市共破获抢劫案665 件,捕获盗匪1667人。1951 年,全市发生盗匪案62 件,破获330 起,捕获盗匪806 人。1955 年全市发生盗匪抢劫案 15件,1956 年才发生3 件。”⑯虽然《富萍》里没有这样数据化的表述,但是富萍出走的这一路,已然带出了60 年代上海的新貌。她一个人三番两次地从淮海路出走,一直到最后走到闸北棚户区,竟没有出一次意外。本该人员混杂的闸北棚户区,在小说里显得比淮海路更加团结有序。“这一大片棚户,就像一张大网,它们互相联系。富萍问了第一个人,有没有一个叫孙达亮的男人。第一个人虽然不认识孙达亮,但他很负责地将她引荐给了第二个人……富萍身不由己地被传给一个又一个人,有的是一个老人,有的是一个妇女……最终,人们将她引到了孙达亮的家。”⑰一个新中国的新上海构成了小说表现富萍出走的底气。

王安忆的上海绝不会仅仅存在于淮海路。随着富萍的出走,王安忆的叙述也从淮海路来到了闸北、梅家桥。五六十年代上海的丰富性一下子呈现了出来。勤劳热情的舅舅孙达亮一家、闸北居民热闹的生活面貌以及梅家桥虽然贫苦但却互帮互助、自尊自爱的生活状态,让《富萍》里那个一直冷静的叙述人突然情难自制地歌颂起来。谈到孙达亮时,叙述人夸赞道:“可孙达亮到底不同,他是有一些精神力量的,说不喝就不喝了。……他女人在水上算得上一枝花,却看中了他这个身量短小,其貌不扬,还有着许多拖累的人,非他不嫁。也是有眼光,看到了他的不同凡响。”⑱等谈起梅家桥的母子俩,更是充满温情。母子俩从六合回上海时,叙述人这样描写母亲:“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收拾了东西。踏出老家的大门时,上海嫂嫂已经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了。”后来母子俩到了梅家桥,叙述人又特地提到了他们的品格:“母子俩就是这样谨慎,自知是被收留的,不可有一时忘形。梅家桥人性情厚道,就更要识趣才是。这弱者的自尊自爱,是他从境遇中自然而然养成的。”⑲纵观整部作品,从做保姆的奶奶、吕凤仙,到闸北的孙达亮一家,再到梅家桥的母子,还有富萍,他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生活在上海边缘的劳动者,一方面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受到了新上海的肯定,身份获得了认同;另一方面,他们在最贴近城市之心的日常和劳作中获得了审美和道德的力量,成了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区别于其之前和之后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说,60 年代的上海启蒙了富萍,给予她出走的底气,那么反过来,富萍们同样也给60 年代的上海带来了十分重要的财富。他们不仅是上海日常生活的支撑者,更为这个城市提供着审美和道德的“滋养”⑳。

不管是社会制度和城市管理的转变,还是劳动者对城市的滋养,王安忆强调的这些50 年代的“新的因素”,不仅将传统的牢固的家庭体制和社会结构动摇了,更使上海自开埠以来的风气焕然一新。这些给了没有金钱傍身的富萍更大的生存空间和独立的可能。当她想要摆脱束缚时,她所遭遇到的阻力是远远小于20 年代的子君和30 年代的葛薇龙的。或者说,王安忆选定的这个打破阶级界限、推翻专制压迫的50 年代,让一个本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女性有了独立生长的可能性。与鲁迅和张爱玲相比,新中国的成立给了王安忆一个更加广阔的想象空间。

另一个因素,是上海这个特殊的城市。在访谈中,王安忆明确表示,“女性特别适合在城市里生活”,因为城市丰富的物质资源、生活方式以及社会运行机制相较于乡村,有着更自由更松散的结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有着更多的灵活性。这让女性更能在其中找到自己赖以生存的手段和社会位置,也更加贴近女性的生存方式。尤其是上海这座城市,富萍能“在上海站住脚跟”,也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和奋斗。在上海,她看到了许多劳动、奋斗的女性榜样。上海女性就是特别的皮实,上海女性表面上很娇美的样子,其实很坚强”㉑。

在与张爱玲进行对比时,王安忆又一次强调了上海市民的独特性:“我个人最欣赏张爱玲的就是她的世俗性。欲望是一种知识分子理论化的说法,其实世俗说法就是人还想过得好一点,比现状好一点,就是一寸一寸地看。上海的市民看东西都是这样的,但是积极的,看一寸走一寸,结果也真走得蛮远。”㉒王安忆所钟爱的世俗性,正是市民社会的重要特征。与中国其他城市不同,上海从开埠以来到新中国成立后,都一直是一个商业化大都市。它的高度商业化给了充满现代性的市民社会㉓生成的空间。这个市民社会因为人多、有消费㉔,所以给了女性谋生的空间和可能。这是这个繁华的商业城市孕育出来的女性坚实的精神支撑。这是鲁迅笔下的《伤逝》没有的。而张爱玲笔下的《沉香屑·第一炉香》,虽然有香港这样一个商业城市的背景,但30 年代的香港与60 年代的上海也有着虽然微妙但至关重要的差别。

因为王安忆和张爱玲、上海与香港这两对特殊的关系,这里我们不妨插叙一段张爱玲笔下的香港。两次战争夹缝中的香港对张爱玲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张爱玲很明白,从英国人弗朗士那里接受的那一套‘不相干’论,以及讨厌所谓‘清坚决绝的宇宙观’的经验主义、自由主义思考方式,应该是香港给她最多,她也最为看重的东西。”㉕同时,打乱了张爱玲人生规划的“欧战”和“港战”,“更让张爱玲不相信‘计划式’思维……‘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㉖。香港,或者说20 世纪30 年代的香港带给张爱玲的是支离破碎的生活经验,她无法从中想象一个连续的、光明可靠的未来。张爱玲对于未来的悲观,让她明知这样的选择是悲剧,但也只能抓住都市中短暂的繁华,能偷一时的欢愉就享一点点快乐。所以,她笔下的葛薇龙一直处在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悲观而琐碎的状态里。虽然在进入梁太太家之前想着“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㉗,可一入了梁家,她不久便沉溺于世俗的欢愉中。她想回上海,可怎么也下不定决心,“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㉘。

香港虽然是个商业大都市,但30 年代,作为殖民地的香港全然没有自己的主体性。不仅是香港的女人,连香港的男人,他们的命运都拿捏在英国人的手里。1901 年,在港的华人男性中,只有0.9%是专业人士,0.5%在政府行政部门任职,剩下的大部分都从事最低等的苦力工作或是个人小商贩。在港女性劳动适龄人口中只有约45%明确申报了职业,但全部从事的是纺织业、底层服务业或者苦力。到了1931 年,从事公共行政及防务工作或者专业工作的华人仍然很少,分别占华人总数的0.5%和2.6%。而在1931 年,香港外国人从事公共行政及防务工作的占到了57.4%。华人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低下,华洋不平等现象十分严重。㉙华人不是香港市民社会的主体,除了少数有产者,生活在香港的华人连基本的生活水平都不能保证,自然不是香港市民社会的主体。不仅是《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香港的酒店里来往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外国人,很少有中国人的身影。没有坚实的日常和立身之本,再加上“欧战”和“港战”的入侵和清坚决绝的世界观,张爱玲笔下的香港,除非像《倾城之恋》那样,将男女和香港这座城市并置于危机之下,否则女性不可能取得和男性平等的地位,也不可能在香港获得自己的主体地位。从这个角度看,葛薇龙轻而易举的沦陷也就不难理解了。正如王安忆所言:“香港的人带着过客的表情,他们办完自己的事情随时准备拔腿而走。香港……似乎永远是一个特殊的时期,没有日常的生活。”㉚没有了坚实的日常,张爱玲的香港就没办法生出如王安忆的上海那样积极的心,葛薇龙的“堕落”和“回来”也就成了必然。

王安忆并不像张爱玲一样,“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虚无,便回缩到俗世之中,而终于放过了人生的更宽阔和深厚的蕴涵”。作为出生在革命家庭的孩子,作为女作家茹志鹃的女儿,王安忆继承了时代和她的家庭给予她的革命精神。她相信,从具体可感的日常生活到宏阔的人生之间,还有“漫长的过程,就是现实的理想与争取”㉛。在《乌托邦诗篇》中,她虽然说,作为现代居民的她“寻根已无法实现”,但是她的源泉“来自于对世界的愿望……今后它将要从虚妄的世界出发,走进一个现实的世界”㉜。所以,在王安忆的求索之路上,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正是她从虚妄通向现实的一站,她试图在“这时间和空间上给自己划一个范围,划一个乌托邦”㉝。在这个乌托邦里,阶级的界限被打破,物质的限制被消除,这让来自于扬州乡下的富萍有了进入上海的可能,也让淮海路的人和闸北、梅家桥的人坐在一起有了可能。小说中的一处细节极有意味地诠释了这一点。早在富萍到达梅家桥之前,她就已经和梅家桥的母子见过面,母子曾在戏院子里为富萍让座。这意味着60 年代的上海并没有严格的城区界限。梅家桥其实和上海其他阶层的市民一样,生活在这里,并拥有着这座城市。正是这样乌托邦式的时间和空间,创造了富萍和梅家桥的缘分,也让富萍最终走进梅家桥,获得主体性,成为可能。

三、内涵在社会革命中的性别革命

很有意思的是,在小说的最后,获得了主体性的富萍并不如一般女性主义者所期待的那样,彻底反出家庭。相反,富萍又到了家庭里,并且在小说最后,作者还让富萍怀了孕,给这个家庭孕育了新的希望。当然,这个家庭绝对不是鲁迅意义上的“回来”。她在梅家桥和母子两个组成的家庭里,他们是互相尊重、互相体谅的。更有意思的是,虽然王安忆写出了富萍这一如此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但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并不认同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明确表示“女性主义这个观点太狭隘,很多都不适用”㉞。那么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王安忆在创作《富萍》时,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呢?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王安忆选择让获得主体性的富萍重新融入家庭生活呢?

王安忆论述自己在《富萍》中的乌托邦构想时承认:“我写这篇小说是有对今天生活的反抗,我对今天生活确实不喜欢,是在挥霍,大把大把地挥霍,挥霍时间、物质、生命,挥霍感情、精神。”㉟很明显,王安忆的创作视角是十分宏阔的,她是基于对当下一些社会状况的不满而创作的。从这个角度看,虽然王安忆认为市民社会是绝不会革命的,只能通过抓住任何机会来进行改良,但是相对于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意识形态来说,《富萍》又是绝对具有革命性的。她的乌托邦构想,也正是应对和反抗在一切以经济为中心的当代社会里日渐衰落的社会审美和道德。站在这个角度,我们就能容易理解小说的叙述脉络和小说章节的标题。小说以富萍为线索,将五六十年代上海各个层次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面貌,以及大大小小的社会制度贯穿在了一起。小说里讲到奶奶东家的开明和随和;陶雪萍通过去新疆农垦兵团摆脱畸形家庭;孙达亮一家加入合作社,不仅取得了上海户口,生活上也有了结余,买了房子;梅家桥母子受到各方的照顾……相较于当下的生活方式,虽然《富萍》只不过是一本小说,但她勾画的理想,却是一场囊括了方方面面的社会革命。当然,这场革命里自然也有富萍摆脱传统家庭体制束缚的性别革命,但是性别革命并不意味着反对家庭。对于王安忆来说,性别革命要做的,不是一反到底,而是如何在文明社会中找到女性合适的位置。㊱或者我们不妨说,一场全面的、彻底的社会革命,必然是包含女性的解放的,女性解放的目的,也是为了构建更合理的社会结构。具体到小说,富萍的出走不是为了女性革命,而是为了一个更好的社会。

谈到这里,一个问题不得不被提出。遍览世界范围内的性别革命历史,我们会发现,几乎没有哪场革命是由女性单独发起的,所有的女性革命都夹裹在一次次社会革命的浪潮中。以中国为例,现代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女性解放兴起于新文化运动,第二次兴起于社会主义革命,第三次则是伴随着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的社会变革。是性别革命的力量和理论太弱,不足以单独承担革命的重任,还是性别革命本身就是社会革命的题中之意?这个问题值得我们追问和思考。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⑭⑰⑱⑲ 王安忆:《富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8月版,第3页,第26页,第27页,第45页,第47页,第38页,第38页,第76页,第179页,第148页,第188页,第76页,第81页,第96页,第186页。

⑫ 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我的文学人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9页。

⑬㉑㉒㉔㉝㉞㉟㊱ 王安忆、刘金冬:《我是女性主义者吗?》,张新颖、金理编:《王安忆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版,第258页,第254页,第257页,第254页,第258页,第273页,第258页,第265页。

⑮ 黄石、蒲军:《上海——劳动人民的乐园——从治安方面看上海社会面貌的变化》,《学术月刊》1959年第7期,第48页。

⑯ 张星:《建国初期上海市公安机关工作研究(1949—1952)》,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

⑳㉓ 刘复生:《一曲长恨,繁华落尽——“上海故事”的前世今生》,《小说评论》2018年第5期。

㉕㉖ 倪文尖:《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双城记”》,吴义勤主编:《王安忆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296页,第296页。

㉗㉘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京华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第37页。

㉙ 张丽:《20世纪早期香港华人的职业构成及生活状况》,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0年卷》,2000年,第21页。

㉚ 王安忆:《“香港”是一个象征》,转引自吴义勤主编:《王安忆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298页。

㉛ 王安忆:《世俗的张爱玲》,转引自吴义勤主编:《王安忆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293页。

㉜ 王安忆:《乌托邦诗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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