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首“行旅诗”再论《文选》“以类相从”
2023-03-05刘万川易嘉敏
刘万川,易嘉敏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文选》“以类相从”的编纂体例对后世《艺文类聚》《文苑英华》《古诗类苑》等大型总集编写都产生了重要影响(1)参见欧阳询《艺文类聚序》:“爰诏撰其事且文,弃其浮杂,删其冗长,金箱玉印,比类相从,号曰《艺文类聚》。”王应麟《玉海》卷五四《艺文》:“帝以诸家文集其数至繁,各擅所长,蓁芜相间,乃命翰林学士承旨李昉——阅前代文章,撮其精要,以类分之为千卷,目录五十卷,雍熙三年十二月壬寅书成,号曰《文苑英华》。”俞显谟《古诗类苑凡例》:“是编以类为主,不以时世为序。”。萧统在《文选序》中将其编排体例解释为:“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1]1“类”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种类相似”[2]421,《孟子》有言:“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3],即指所包含的事物都具有某一共同的特征。结合《文选》内容,可知“类”有两种含义:一是文体,二指题材,先以文体分类,文体内部再以题材细分。《文选》中的诗歌共分为23类,包括补亡、述德、劝励、献诗、公宴、祖饯、咏史、百一、游仙、招隐、反招隐、游览、咏怀、哀伤、赠答、行旅、军戎、郊庙、乐府、挽歌、杂歌、杂诗和杂拟。
事物之间如果完全相同,则没有区分的必要,分类一定是建立在差异性的基础之上。《文选》中行旅诗和游览诗并列存在,意味着编纂者认识到了两类诗歌之间的差异。傅刚《〈昭明文选〉研究》认为二者区别是行旅诗中多为感叹行役之苦,但都包含山水景物描写[4];胡大雷《〈文选〉诗研究》中明确提出,“行旅类诗作在情感抒发上叙写欣喜之意,这就与《文选》游览类诗重合了,实际上可以把这些诗作并入游览类。”[5]两位学者都注意到了两类诗之间所存在的共通之处。本文拟将行旅诗和游览诗进行细读比较,试图在异同中揭示二者之间的交叉与相异原因,并深入把握《文选》“以类相从”的编纂思想。
一、三首误入行旅诗的诗歌
《文选》共收11位诗人35首“行旅诗”。在《说文解字》中,“行”解释为“步趋”[2]78,意为行走;“旅”解释为“旅,军之五百人为旅”,段注曰:“大司徒,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以起军旅。”[2]312可见,最早的行旅跟军队外出征战有关。《周易》中有“旅卦”,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解释:“旅者,客寄之名,羁旅之称,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谓之为旅”[6]。所以,“行旅”就意味着去往外地。李周翰《文选》中行旅诗注为:“旅,舍也,言行客多忧,故作诗自慰”[1]494。胡大雷认为行旅诗的内容“或描摹叙写出行至某地的所见所闻所感,或描摹叙写出行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7],与李周翰注相综合,加之实际阅读分析,行旅诗的共同特征是通过叙写行旅途中所见之景,抒发内心之“忧”。
《文选》中行旅诗的情感倾向大体有三:其一,长途跋涉让诗人们疲惫不堪,故诗中常有对旅途的厌倦。如陶渊明“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曲阿作》)[1]494,谢灵运“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入彭蠡湖口》)[1]500,颜延年“曷为久游客,忧念坐自殷”(《还至梁城作》)[1]502等,都展现出对出游的厌倦和羁旅的烦闷。其二,前途未卜,旅途劳累,诗人不免产生归隐之心。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叙述自己“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的辛劳孤独后,再写“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1]494,称自己要过的是返回田园过抱朴养真的生活。潘岳《在怀县作二首》中“徒怀越鸟志,眷恋想南枝”(其一)[1]491、“愿言旋旧乡,畏此简书忌”(其二)[1]491也有归隐之意。其三,行旅因由往往与诗人仕途起伏关系密切,诗人因官职迁贬被动外出,诗中多有对还京的期待。如潘岳《在怀县作二首》,据李周翰注:“岳自河阳令迁怀令,有思京之意”[1]490,刘履《选诗补注》卷四曰:“安仁自河阳迁怀令,因避暑登城瞻眺,乃知在外既久,而起恋阙之情,故作是诗”[8],思京、恋阙都是对京城的期望,诗中表现为“自我违京辇,四载迄于斯”[1]491,诗人对自己离开京都的时间记录准确,暗示望阙之心。其他还有潘岳“引领望京室,南路在伐柯”(《河阳县作二首》其二)[1]489、颜延年“却倚云梦林,前瞻京台囿”(《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1]503、谢朓“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晚登三山还望京邑》)[1]505等。
“游览诗”一类,《文选》共收11位诗人23首诗。“游”又作“遊”,有游览、云游之意。如《诗经·唐風·有杕之杜》:“彼君子兮,噬肯来游。”毛传:“游,观也。”[9]《论语·里仁》中又说:“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刘宝楠《论语正义》引《诗·大雅·板》毛传:“游,行也。”[10]“览”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观也。以我观物曰览”[2]408,意为游历、观赏。如陈寿《益都耆旧传》中的“游览京师,还家讲授,与董扶俱以学行齐声”[11],沈约《与约法师书悼周舍》中的“每受沐言休,逍遥寡务,何尝不北茨游览,南居宴宿?”[12]游、览二字都意为游历、游玩,强调行走中观赏,则游览诗记述游历或游玩过程和感受。
可见,行旅诗重点展现的不是行旅之事,而是行旅所引发的情感,无论是对旅途的厌倦,还是对京城的怀念,或是对归隐的向往,都重在行旅之事牵出的思绪情感,但游览诗更注重游览所览之景,如有情绪,也是从观赏而来的愉悦之情。且看在《文选》中的典型游览诗。曹丕《芙蓉池作》以“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说明游览路线后,对所见之景加以细致描述:“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1]405谢混《游西池》也是如此,“回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褰裳顺兰沚,徙倚引芳柯。”[1]406诗句中,飞霞、惠风、繁囿、白云等景致纷纷呈现。游览诗中的情感表达多为通达自然之情。比如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中的“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1]411诗人看到生命的脆弱与短暂,用美丽的景色安慰自己,一旦领悟道理,就能抛弃世间俗事。
对读《文选》的行旅诗与游览诗,区别特征明显,但“行旅诗”一类中却混入了三首十分典型的游览诗。
其一为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据考证此诗作于景平元年(423)[13]84,此时谢灵运在永嘉太守任上。据《宋书·谢灵运传》所载:“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14]1753-1754贬至永嘉后,谢灵运无心政事,寄情天地,遍访山水。诗歌开篇即说此行目的:“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看倦江南江北风景,专门出游只为寻找异景,终于见到孤屿奇景:“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云日同辉,江天一色,作者最后感叹“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1]498。诗歌有遗世绝尘、养生尽年之意,语句中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诗人情感的抒发,都是游览所见所感,与羁旅之愁相距甚远。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也认为《登江中孤屿》一诗是谢灵运游览之作,“自病起《登池上楼》,遂《游南亭》,继之以《赤石帆海》,又继以《登江中孤屿》,皆一时渐历之迹”[15]。值得注意的是,方东树所提到的四首诗,只有《登江中孤屿》被归入行旅诗。
还有谢灵运的《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一诗,诗歌作于元嘉九年谢灵运任临川内史期间(432)[13]197。此时谢灵运的处境,朝廷为其平反冤屈不再加罪,却未召其回都,据《宋书·谢灵运传》:“太祖知其见诬,不罪也。不欲使东归,以为临川内史,加秩中二千石。在郡游放,不异永嘉,为有司所纠。”[14]1772任为临川内史,意味着皇帝依旧疏远。李善注“华子岗”为麻山第三谷[1]501,就在临川城内,全诗如下:
南州实炎德,桂树凌寒山。铜陵映碧涧,石蹬泻红泉。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遁贤。险径无测度,天路非术阡。遂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烟。羽人绝仿佛,丹丘徒空筌。图牒复磨灭,碑版谁闻传。莫辨百世后,安知千载前。且伸独往意,乘月弄潺湲。恒充俄顷用,岂为古今然。[1]501
此诗起四句总写登山前所望见华子冈奇景,寒山上的桂树依然茂盛,铜山赭赤映照着深涧碧泉,山路上飞泉殷红,奔流而下。“既枉”两句写出登上华子岗之后一览众山的感叹。之后诗人写其所想,初因好奇登上山顶,羽化登仙的先哲身影早已绝迹,可与丹丘神山比并的华子岗,也如同竹筌之无鱼,空空如也。图书谱牒已经磨灭,金石碑版也不复流传,一切终将消失散尽。但整首诗没有低沉悲伤,只有愉悦通达,也与行旅诗特征不符。
谢脁的《敬亭山》也表现出明显的游览诗特征。诗歌和谢灵运《登江中孤屿》相似,“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说明出行目的,先实写敬亭山山脉连绵,山势高峻,之后又细数游览途中所见之景:“上干蔽白日,下属带迴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多雨亦凄凄。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缘源殊未极,归径窅如迷。”[1]504荒藤叶树,独鹤朝唳,饥鼯夜啼,秋雨霖霖,趣味无穷,整首诗展现出诗人探求新异中的山水之乐。
以上三首诗创作时诗人都具有稳定居所,并非行旅途中;诗人所去之地都在所居附近,并非远游;诗人都有游览欣赏心态,内容有大量的山水景物描写;情感基调并非对人生前途的愁闷,更多是对山水自然的享受。因此,这三首游览性很强的诗在行旅诗显得很是“异类”。
并列分类,各类之间应该存在排他性,分类一旦被确定,各类所收入内容理应互不相容,类目之间不相互交叉。但由于诗歌题材确立的非排他性和编纂者认知的不同,《文选》的诗歌分类中难免出现混淆。
二、行旅诗与游览诗的天然相似
行旅诗和游览诗虽是两类,二者确实存在很多的相似。首先,无论是行旅还是游览,都是记录出游、行走之事。两类诗题都常常有表示出行的行为动词“赴”“还”“出”等等,也多有地点名词表示出发地、行经地、目的地。诗歌题目即能显示其是记录出行之事,如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就是记录诗人销假还江陵路过涂口一事,鲍照《还都道中作》是其回京都途中所作,谢朓《休沐重还道中》是因休假而在回京路上所作。将观赏风景名胜的游览诗诗题列入其中,如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玩月》、谢灵运《晚出西射堂》、颜延年《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等。
其次,两类诗在表达模式上,都是通过对外在景物的描写,抒发诗人内心所思所想,多具备“事—景—思”的模式化结构,情绪渗透于景物描写。如潘岳的行旅诗《河阳县作二首》其一,诗歌书写途中所见,“长啸归江山,拥耒耨时苗。幽谷茂纤葛,峻严敷荣条。落英陨林趾,飞茎秀陵乔。”又写内在感受,“卑高亦何常,升降在一朝。徒恨良时泰,小人道遂消。譬如野田蓬,斡流随风飘。”[1]489看到木荣英落,联想到自己如同田野间的风篷,随风而行,居无定所,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八评曰:“‘幽谷’四句,是喻小人升、君子阻意,却不敢显言,乃寓于山居小小景中。”[16]还有陆机行旅诗《赴洛诗二首》其一:“谷风拂修薄,油云翳高岑。亹亹孤兽骋,嘤嘤思鸟吟。感物恋堂室,离思一何深。伫立慨我叹,寤寐涕盈衿。”[1]492诗歌选取途中所见渲染思乡之情,场景都落寞孤寂。再如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开头六句追念平生,表明自己性情,中间八句写旅途所见和内心所感,最后六句写自己对未来的追求和对田园的向往。
游览诗中亦是如此模式。谢混《游西池》写自己高台眺望的飞霞丽景,和风吹拂树木,白云囤积层峦,鸟兽欢聚枝头,水含清光,树现秋色,不禁引发“美人愆岁月,迟暮独如何?无为牵所思,南荣诫其多”[1]406的思考;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诗》中在游历之后,想到“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1]411无人可诉的孤独与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这是由“俛视”“仰聆”所见所听的山水禽鸟所引发。
再次,两类诗作者在写作时的状态、情绪也颇为相似。行旅诗基调主体为“忧”,作者因职位变动被迫远离故居,心中满是对故乡亲友的思念、对仕途的担心,抑或对隐居的向往,游览诗作者在任上无聊而去游览名胜,“虽信美而非吾土”,见到名胜也会想念故乡、思念朋友。比如谢灵运《游南亭》就在描述春光正佳、雨色初霁、芳菲满径后,感叹“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1]409,孤独寂寞尽现。近似还有谢灵运“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登石门最高顶》)[1]410,“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1]411,鲍照“容华坐销歇,端为谁苦辛?”(《行药至城东桥》)[1]414等,本质都是宦游中的游赏,所以都有黯然的羁旅之情。在情感体验上,两类诗都是因空间间隔而写作,离别相思会成为共通情绪。行旅途中会写思乡,如陆机《赴洛阳道中作二首》其一中“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1]493,离开亲人奔赴远方,沉思缠绵,凄凉可怜。游览诗中也含有这样的思乡之情。游览诗《晚出西射堂》是谢灵运永初三年(422)被贬至永嘉期间[13]54所作,诗人在深秋傍晚的暮色中,只身一人,看到途中无伴的雌禽和迷失的飞鸟,联想到自身羁旅在外,对亲友的思念日深。其《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中情感与此也颇为相类。
另外,游览诗往往以欢快为主。如曹丕《芙蓉池作》写在西园纵情欢愉,最后表达及时行乐的心态,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也展现了一种豁达。行旅诗中的部分诗歌有和游览诗近似的通达喜悦之情,如谢灵运《富春渚》前六句纪行写景,中间四句化用伯昏无人与吕梁丈夫的典故,以此来庆幸自己闯过富春江上的险滩难关,后八句写自己身陷此种困顿之境,如今实现远游,心胸顿时开朗、清明。其他如丘迟《旦发鱼浦潭》、沈约《早发定山》与《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也都是叙写诗人对行旅出游的轻松愉悦之情。
出游、行走是行旅诗和游览诗创作的起因,诗中所展现的都是路上所见之景,而诗中所表达的是途中所感,两类诗的所见所感都是相似,可以认为,行旅诗和游览诗两种题材之间具备天然的相似。
三、“以类相从”的编纂方法及相关问题
三首特征明显的游览诗被列入行旅诗,还和编选者所采用的编纂方法——“以类相从”有关。这是混淆的深层原因。
分类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必然。随着时代不断发展,人类文明日益丰富,所认知的事物愈加繁复,承载人们认知的典籍材料也愈加繁杂,典籍内部的精细分类是大势所趋。
内部分类的代表性典籍是类书,类书的分类方式也直接影响了《文选》的分类方式。邓嗣禹在《中国类书目录初稿·叙录》说明了类书兴起的原因:“典籍曰繁,人生有涯,事难尽稽;虽毕岁月于披寻,穷目于究探,而周知不易,记诵尤难。于是类事类文之书,应运而起。”[17]萧统在《文选序》中叙述其编纂原因和目的与此相似:“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1]3,面对众多文献,要删其糟粕,采其精华,汇聚成书。《文选》与类书不同的是摘录形式,如胡道静所说:“‘文’以总集,‘事’以类书”[18],二者有类事、类文的区别,类文之书是总集,类事之书是类书。“总集”在《隋书》中解释为:“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於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19],即是汇集多人作品的诗文集。总集和类书虽有类文和类事之别,但都遵循“以类相从”原则,即都是将相近内容汇聚在一起并按照某种方法进行排列组合。
最初的类文是按照文体进行分类。东晋李充所编《翰林论》采用“以类相从”体例,从辑佚数条所见,也是按文体分类。根据《晋书·文苑传》所记:“于时典籍混乱,充删除烦重,以类相从,分作四部,甚有条贯,秘阁以为永制。”[20]现存《文章留别集》佚文,该书是将十三类文体进行归纳。文体指向是其所体现出的外在表现特征,按此分类是当然选择,萧统面对日益增多的诗文,在诗歌的具体细分中,借鉴了多用在赋的内部分类中的题材标准。
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也概举过赋的题材分类:“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大。……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21]受此影响,萧统在《文选序》中说:“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1]2他将赋的题材内容进行扩展,进而细分。《文选》中赋的分类是对葛洪、刘勰的继承,正如黄侃所云:“赋之分类,昭明亦沿前贯耳。”[22]205
《文选》赋的题材分类对诗歌的内部分类有重要影响。晋人葛洪在《抱朴子·钧世》中曾以题材为分类将古诗与汉赋进行比较:“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23]这是提出诗赋都存在宫室、游猎、祭祀、征伐四个类别。因此,这种类比在《文选》中也有了体现。
《文选》中赋的前四类分别是京都、郊祀、耕藉、畋猎,均与帝王生活相关;五、六两类纪行、游览属出行游历之作;七、八、九、十为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均与事物有关;其余五类分别是志、哀伤、论文、音乐、情,隶属人之情志。《文选》所收诗歌内部分为23目,其排列顺序与赋相类:其中补亡、述德、劝励体现了尊经、崇祖、重讽谏的思想;献诗、公宴、祖饯与帝王相关;咏史、百一、游仙、招隐、反招隐、游览通过对事件的描述对自然事物多有描绘;咏怀、哀伤、赠答、行旅、军戎虽从名称看是对事件的记录,但均注重情感抒发;郊庙、乐府、挽歌、杂歌、杂诗、杂拟则是注重诗歌的写作形式和音乐歌唱的关系。两种文体的二级分类顺序大致相似。
题材分类带有先天的模糊性。因为题材的本质是外物与人事,附着作者情感。人事的复杂、情感的近似,必然形成了多种多样的交叉关系,作者与读者的距离,内容与读者的距离,都会造成理解的缝隙。比如行旅和游览这两种行为,行旅诗人由于官职的迁贬而被迫离开久居之地去往别处,处于行旅途中的诗人路过一些风景名胜,顺便进行游览是人之常情。谢灵运《入彭蠡湖口》作于元嘉九年(432)春天赴任临川内史途中[13]192,张铣注曰:“彭蠡,太湖名。向临川郡,从此过也。”[1]500这种重合,就会导致编选者,也包括现在的读者对其题材划分和理解的不同意见。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编纂者在编纂《文选》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证每一首诗的实际背景并系年系地。如关于陆机《赴洛诗二首》,李善就曾纠正过编者的错误:“《集》云:‘此篇赴太子洗马时作。’下篇云东宫作,而此同云赴洛,误也。”[1]492可见,编选者可能更多是对诗题等诗歌表层特征的认识,分类混淆,完全可以理解。
如前文所述,行旅诗和游览诗多在诗题中对行动进行说明,采用动词加地名形式。所不同的是,行旅诗诗题中往往会透露出诗人途径之地理区域名称,如《赴洛阳道中作二首》《初发石首城》《还至梁城作》《早发定山》等,其中出现的地名多是州郡;游览诗诗题中却多是景观名称,如《芙蓉池作》《游西池》《登池上楼》《游南亭》等。上文提及所混淆的三首诗题分别为《登江中孤屿》《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敬亭山诗》。其中第一首中“江中孤屿”李善注为“永嘉江也”,吕延济注为:“屿,江中之山”[1]498,可见“登江中孤屿”意为登永嘉江里的孤山,江中孤屿更像是一个地理名称;第二首诗中,李善注:“华子岗,麻源第三谷”,李周翰注“麻源,山名”[1]501,可见此诗中动词后所跟的名词既有地理名称“麻源”,也有景观名称“华子岗”;第三首的“敬亭山”,李善注为:“《宣城郡图经》曰:‘敬亭山,宣城县北十里’”[1]504,再结合诗中作者所说的游玩目的,可知敬亭山既为地理名称,同时也是当地名胜景观。三首诗的题目本身就可以归入两类,编选者面对众多诗作时将其错入他类,便可以理解。
并且,《文选》所列的很多诗歌从划分原则上可以兼跨两个甚至多个诗歌类型。如徐敬业《古意酬到长史溉登琅琊城诗》,《文选》列于游览诗,吕向注为:“古意,作古诗之意也。酬,报也。溉为司徒长史,登此城作诗赠悱,故悱报之。”[1]418黄侃《〈文选〉评点》卷三中说:“《登琅琊城》乃到溉之作,徐悱酬之,自题古意耳。然到诗必有戮力神州之意,故徐诗亦有壮气封侯之说,非咏琅琊城也。”[22]46定性此诗为赠答之作,但若根据题目中所言“古意”,又可将其置入杂诗一类,诗中又有登临游览之意,还可归入游览类。又如公宴类中有范晔《乐游应诏》,张铣注曰:“乐游,苑名。应宋文帝诏”[1]376,此诗可兼入献诗类;游览类中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诏》,吕延济注曰:“灵运从宋高祖上此山楼,望江而应制也。凡和天子,曰应诏”[1]407,亦可入献诗类,等等。
四、结语
《文选》中行旅诗和游览诗的混淆,内在原因是行旅诗和游览诗两类题材本身近似;深层原因是“以类相从”分类方式的先天不足;直接原因则是编选者编排时未进行详细考证。与现代科学研究中的分类不同,古人的分类思维是基于他们对生活经验的整体感悟和归纳总结,其间的直观性和主观性是他们认识事物的特征,“类”是人们在繁杂中抽取事物的共同点,类别的精细划分则是体现出人类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不断进步。《文选》不但为我们保存了众多的文学作品,其“以类相从”的编纂方式及内在体例也泽被千年、影响深远,“以类相从”中所蕴含的目录学、文体学问题也还有很多待开掘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