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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饮酒》(其五):惬意还是叹息

2023-03-05李安军

中学语文 2023年2期
关键词:陶侃车马归隐

■ 李安军

统编八年级下册收录了陶渊明《饮酒》(其五)一诗,末尾两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到底五柳先生有什么不便明说的“真意”呢?

一、由“明”而“潜”的内心挣扎

陶渊明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名传千古,但其间有着曲折的过程,并非一开始就能这样弃官不居、潇洒离去的。陶渊明年少时是个热血青年,积极仕进,想要有一番作为。有三方面因素影响:其一,志向。年轻时血气方刚,有好儿郎志在四方的豪情壮志,他的《杂诗》中有清晰体现:“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其二,家世。陶渊明的曾祖父是东晋柱国之臣大司马陶侃,与权倾朝野的王家、谢家平起平坐。陶侃之后,陶家虽然衰落,甚至遭到政敌庾家的迫害,但陶家仍有后代活跃在政坛,比如陶渊明的叔叔陶夔官居晋安郡太守,若不是意外遇难,能够更加显达。陶渊明十分敬佩曾祖,也有政治资源,因此进入官场的愿望和条件都具备。其三,才华。学而优则仕,这是古代读书人的普遍心态,无可厚非。

然而,即便条件这么好,陶渊明的入仕之路却意外的十分坎坷。晋孝武帝太元九年(公元384年),陶渊明的出仕处女秀是任职会稽内史、镇军将军王蕴的参军。此时的他刚刚20 岁,风发正茂。但不幸的是,王蕴当年就去世了,陶渊明不得已失官返乡,在《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一诗中感叹“弱冠逢世阻”。此后五次入仕,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比如第二次是29 岁时任江州祭酒,“少日”,就因为不堪吏职,自解归隐,前后没干几天。后几次也基本干不到一年,特别是41岁时,最后一次任彭泽令,做了80 来天,就挂冠而去,彻底归隐。但其实在其40 岁时,陶渊明仍有建功立业的追求的,在《荣木》诗中说:“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因此,41 岁是其分水岭,半生激进,半生恬退,到了写《饮酒》(其五)的时候,已经归园田居多年了,早年的浮华逐渐淡去,但是未必不留痕迹,所谓“欲辨已忘言”,内心仍有不甘,但只是深埋不露罢了,就像《归去来兮辞》中说的那样:“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心中有一定愧疚之意,归隐毕竟不是出家,还达不到看破红尘、了无牵挂的地步。

二、归隐的性格使然与历史必然

很显然,陶渊明的归隐是一个矛盾相互作用的结果。就其性格而言,也有一定的两面性,就看哪方面占优而已。一方面,在辉煌家世的激励下,陶渊明年少时就有大展宏图的强烈愿望,尤其对曾祖陶侃是敬佩有加,视为榜样。在《命子》中既表达了敬仰之情,又抒发了重振家业、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因此,屡败屡战,先后六次踏入仕途,虽然并无大的建树,但希望被重用的心思还是没有泯灭。另一方面,毕竟陶侃相距已远,君子之泽,三代而斩,到了陶渊明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余威所剩不多了。特别是遭受政治打击后,陶家数代难有起色,加上受当时谈玄风气影响,家族中恬淡虚无的气候也比较浓。陶侃的一个孙子陶淡,抛家舍业跑进深山当了隐士,外祖父孟嘉也是“冲默有远量”。从小受长辈们影响,陶渊明也有一定的避世思想,只不过年少时表现不明显,进入官场后,就立即显露出来了。在家书《与子俨等疏》中自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不愿屈身长官,因此六次出仕,三次主动辞职。如此反复,就是内心斗争的结果,最终彻底归隐胜出。

退一步而言,假使陶渊明不想归隐,一门心思想干一番大事业,是不是可行呢?很可惜,已经没有其曾祖那样的历史机遇了。陶侃建功立业时,尚在东晋初期,天下虽然动荡,但仍尊司马氏为正统,全力拨乱反正。因而擅长军事的陶侃得到了王、谢、庾等世家大族的支持,能够发挥才能,获取高位。到了陶渊明所处时期,已经是东晋晚期了,各大势力你争我斗,不再是维护司马王朝统治,而是想取而代之。作为具有儒家忠君思想,继承曾祖遗志的陶渊明是不能接受的。他先在桓玄府中用事,发现苗头不对,立即改投到刘裕帐下,以为能复兴司马氏。谁知刘裕反而是司马王朝的葬送者,很快又辞官退出了。另外,陶渊明优势在文才,在注重武将的乱世,想要一展宏图,希望很渺茫。因此,世道在陶侃时,尚有可救之处,到了陶渊明的时候,已经是无药可救了。作为一介文人,无力回天,只能“穷则独善其身”,以酒浇愁了。

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终极归宿

到了写作《饮酒》(其五)的时候,开篇就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其实,陶渊明对于功名还是有所惦念的,并非离群索居,而是仍在热闹的人群中。只不过,为官之时的纷扰已经没有了。这里的车马绝非乡村运载农作物的车马,而是达官贵人的乘舆,或者朝廷征召的信使。但是,这种嘶鸣声已经没有了。从心理学上讲,惦记什么才会想起什么,不管是肯定还是否认,这里强调“无”,实则希望“有”。在那个时代,确实有通过隐居达到引起外界关注,从而名声鹊起,被朝廷征召的情况,比如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但那都是老黄历了,时代不同了。陶渊明隐居时,司马氏王朝正在覆灭,后期更是刘宋朝廷了。即便朝廷想起他来,他也不会再去了,毕竟过不了忠于前朝的坎,已经改名为“陶潜”,就该一直“潜”下去。为了聊以自慰,后面紧跟一句:“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思已经远离官场了,自然就没有那些以往常见的车马了。正是这种略带焦躁的心理作用下,才需要后面四句闲淡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来中和,才能达到心理平衡。

其实,若是陶渊明愿意再出山,以他的家世和才气,多次官场历练积累的人脉,并非没有机会。假如能与其他人一样和光同尘,主动归顺刘宋王朝,征召的车马随时都有可能疾驰而来。王导曾孙王弘对他很是敬仰和欣赏。任江州刺史时,“尝以酒馈陶渊明”,两人过从甚密,谋个一官半职是不难的。还有太尉参军殷晋安、始安太守颜延之等,都是推心置腹的至交,而且大权在握,稍微点个头,被引荐入仕,就是一念间的事。但最终为什么没有成行,确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种“真意”,就是一种落日余晖般的苍凉心境,是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看透心态。面对动荡诡谲的时局,不能扭转乾坤的无奈,心中追寻先祖荣光的梦想已经淡去。既然如此,只能诗酒流觞,快意人生了。

从以上可以看出,《饮酒》(其五)诗中所展现的文人风骨是作者历经波折后的深刻体味,是个体生命与社会大背景相互激荡作用后的最终沉淀。这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快意,也是在磨去入仕企念后,自身心性得到彻底解脱后的真情愉悦。尽管内心也有过挣扎与纠结,但在最终的归宿抉择上,还是遵从了内心的终极愿想,达到了人生境界的新跃升。这种具有鲜明陶氏风格的超脱,对于现时代面临各种心灵困扰的人们,也是很有启迪和借鉴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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