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视域下的日本史研究论析
2023-03-04张碧芯
张碧芯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二战结束后,伴随着民族独立运动和“后殖民主义”话语的兴起,19世纪以来由兰克树立的国别史研究模式正不断受到质疑,特别是全球史研究的蓬勃发展促使我们重新审视近代历史学的西方中心主义立场和民族国家研究视角。同时在现实层面,随着全球化进程日益深入,如何实现区域协同愈发成为一个重要课题,“东亚”这一关键词日益频繁应用于经济、国际关系等学科领域。然而历史上东亚域内各国的纠葛与联系纷繁复杂,尤其日本作为东亚文化圈的一员,曾在率先实现近代化转型后步入帝国主义殖民扩张道路,如今又成为美国干预亚洲事务的重要媒介,其亚洲侵略事实及相关历史认识问题给现今的东亚区域合作笼罩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迫切需要学界聚焦东亚视域下的日本史研究,厘清历史脉络,构建历史共识。故本文拟对二战后发展起来的东亚视域下的日本史研究加以梳理,以期对未来研究的进一步扩展和深入有所补益。
一、“东亚”概念的构建与东亚视域下的日本史叙事
在现今国际关系领域,“东亚”指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与东盟十国,但历史学研究中关于“东亚”地域的认识往往是变动的,其具体范围多与研究对象的活动外延有关。最初用以指示亚洲大陆最东部地理区域的术语是“远东”(the Far East),于15世纪开始出现于欧洲地缘政治话语中,是西欧国家在地理大发现后创造的地域性概念。由于其明显的欧洲中心主义内涵,该表述在20世纪中叶以后逐渐从国际大众媒体中淡出,代之以地理描述更为准确的“东亚”(East Asia)。20世纪60年代左右,赖肖尔与费正清为哈佛大学东亚文明课程编写了两卷本的教科书《东亚:伟大的传统》和《东亚:现代化转型》(1)Edwin O. Reischauer and John K. Fairbank, East Asia: The Great Traditio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60; Edwin O. Reischauer and John K. Fairbank, East Asia: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65.,并在地理、人种、文化层面对“东亚”作出初步定义,特别强调了在文化概念上指渊源于古代中国的文明圈这一内涵,并提取出汉字书写体系在东亚各国中的纽带作用。(2)Edwin O. Reischauer and John K. Fairbank, East Asia: The Great Tradition, p.3.作为日本史部分的编纂者,赖肖尔认为日本虽然在封建时代与中国的政治文化发生了分离,但19世纪初期以前始终没有突破东亚总体的文化模式,这修正了英国权威史学家乔治·桑瑟姆具有广泛影响的中国式制度“失败说”。(3)ジョーン·ピジョー:「アメリカにおける日本古代史研究——私の個人的評価」、後藤篤子訳、『史学雑誌』1989年第6号。但赖肖尔对东亚因素的关注是为了反省当时欧美史学界普遍以欧洲史发展框架进行日本史研究的取向,主张应从日本史本身出发探讨其社会发展历程,因而赖肖尔更多着眼于日本社会内部积淀的东亚文化影响,并未系统探究东亚区域内部不同国家、地区间关系的发生逻辑,而真正在理论层面提供了分析框架的是西嶋定生的“东亚世界”论。
可以说西嶋定生在“东亚”这个由西方提出的相对性地理概念之上,找到了东亚地域内部的联结和共性,系统描述了一个以自我为主体的“东亚世界”图景,凸显出将日本史置于东亚区域整体中理解的问题意识。尽管日本学界对其有诸多论争乃至批判,但亦逐渐形成了以“东亚”框架把握历史的潮流,并长期刺激着中日韩研究者们多方位探究该课题并构建叙述理论的尝试,如滨下武志的“朝贡体制论”、深谷克己的“法文明圈”、李春植的“事大主义”、黄枝连的“天朝礼治体系”、韩东育的“前近代东亚体系”等。正如李成市所说,“在探讨前近代以中国为中心的国际关系时,大多都依据该理论,或是从其基础框架中派生出来的观点”,“大多数论者运用个别的、具体的历史现象来批驳东亚世界论是难以成立的”,目前学界尚未提出能替代“东亚世界”论的理论。(9)李成市:《日本历史学界东亚世界论的再探讨——兼与韩国学界的对话》,王坤译,《唐史论丛》2015年第21辑。
而且,随着20世纪70年代社会史作为新兴历史研究的代表发展起来,社会各阶层的语言、习俗、祭祀、信仰、礼仪、疾病等生活史、技术史、女性史课题以及冲绳、北海道等边缘领域进入研究视野(10)永原庆二:《20世纪日本历史学》,第192—196、209—211页。,基于“东亚”共性开展的日本史研究也从政治、国际关系扩展至文化、经济、宗教等领域,由于日本较早确立了东亚史的研究视角和方法,所以很长时间内影响了中韩学界的东亚史认识。这一过程中,“东亚”的内涵逐渐从带有西方中心主义色彩的相对性概念构建为具有自我主体性的地域整体概念,相关通史、断代史成果陆续出版,大化改新、壬辰之战、黑船来航、日俄战争等超越民族国家框架的重大历史叙事将日本史紧密融于东亚整体的历史脉络之中。(11)如杨军、张乃和主编:《东亚史》,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ラインハルト ツェルナー:『東アジアの歴史 その構築』、植原久美子訳、東京:明石書店、2009年;Charles Holcombe, A History of East Asia,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等。
二、东亚国际视域下日本的古代国家形成与对外关系
日本古代国家形成与东亚国际关系问题是日本古代史研究的核心课题,也是“东亚世界”相关论者关联东亚史与日本史研究的关键接点。日本列岛虽独立于东亚大陆,但其社会发展历程与东亚诸国密切相关,因而在日本国别史以及中日、日朝(韩)双边关系史等传统分析领域以外,把握日本在东亚区域秩序中的定位及多边互动,有助于形成更为立体、动态的日本史图像。
西嶋定生在《六—八世纪的东亚》一文就论及亲魏倭王的册封等问题,随后在《邪马台国与倭国:古代日本与东亚》中以“册封体制”和“东亚世界”为基轴集中系统讨论了日本国家的形成,认为邪马台国实际上是倭国的首都,在接受中国册封并于6世纪脱离中国期间,随着对王权认识的加深和对朝优越感的发展,最终于8世纪初建立了天皇统治的律令制国家。(12)西嶋定生:『邪馬台国と倭国:古代日本と東アジア』、東京:吉川弘文館、1994年。在此基础上,日本学者日益重视探究东亚国际环境的影响,如鬼头清明、铃木靖民等从东亚国际往来和文化交流角度进一步发挥石母田正提出的“国际契机”问题,森公章、河内春人等则集中分析了4—6世纪倭五王在位时,从恢复遣使到世袭王权建立过程中倭国内部王权变动与东亚诸国的关系。(13)鬼頭清明:『日本古代国家の形成と東アジア』、東京:校倉書房、1976年;鈴木靖民:『日本の古代国家形成と東アジア』、東京:吉川弘文館、2011年;森公章:『倭の五王:5世紀の東アジアと倭王群像』、東京:山川出版社、2010年;河内春人:『倭の五王:王位継承と五世紀の東アジア』、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8年。与日本建国问题紧密相关的东亚古代都城研究亦形成了丰富成果。(14)如橋本義則編:『東アジア都城の比較研究』、京都:京都大学学術出版会、2011年;積山洋:『古代の都城と東アジア:大極殿と難波京』、大阪:清文堂出版、2013年;等。中国学界中,沈仁安的《倭国与东亚》也对一系列争议问题提出了中国人自己的看法,被评价以“雄大的想象力,构筑了独创的(日本)古代史论”。(15)沈仁安:《后记》,《日本起源考》,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年,第366、368页。该书为《倭国与东亚》的中译本。
此外,日本与东亚国际关系研究中还存在诸多具有跨国影响的现实性议题,尤其日本的战争责任和历史认识问题,成为21世纪以来东亚史学者交流极为密切的领域。以1991年三名韩国慰安妇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为开端,慰安妇、强制劳工、军人军属等特殊殖民受害者日益引发国际社会关注,其中慰安妇问题关涉多国,学界从日本战时政策、受害者纪实等多方面展开研究,呼吁日本政府正视这些历史事实。(22)参见吉見義明:『従軍慰安婦』、東京:岩波書店、1995年;陈庆港:《真相:慰安妇调查纪实》,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苏智良:《“慰安妇”制度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等。而日本教科书问题、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等事件更现实地体现出东亚在历史认识上的分歧与矛盾,众多学者尝试在民族情绪以外寻求东亚诸国和解的可能。(23)如步平:《靖国神社与日本军国主义》,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高橋哲哉:『靖国問題』、東京:筑摩書房、2005年;三土修平:『頭を冷やすための靖国論』、東京:筑摩書房、2007年。中村哲編:『東アジアの歴史教科書はどう書かれているか』、東京:日本評論社、2004年;菊池一隆:『東アジア歴史教科書問題の構図』、京都:法律文化社、2013年。然而正如葛兆光先生指出,东亚的文化认同在17世纪中叶以后就已不复存在,而随着现代化过程中东亚各国在政治倾向、文化认同上的不同选择,进一步加深了彼此间的隔阂与差异性。(24)葛兆光:《为何是东亚?什么是文化?如何才认同?——有关重建东亚文化认同的思考》,李卓主编:《全球化过程中东亚文化的价值》,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5页。因而要真正达成东亚区域的和解与互信依旧任重而道远。
三、东亚文明圈域内日本的文化接受与变迁
成田龙一指出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出现的文化史研究中人们逐渐认识到历史学研究的“国境”和“学问边境”问题,从而尝试跨越这些“边境”,进行跨国界和跨学科的研究。(25)成田龍一: 『近現代日本史と歴史学』、東京: 中央公論新社、2012 年、第10頁,转引自戴宇:《战后日本史学界近现代日本史研究的回顾与梳理——成田龙一著〈近现代日本史与历史学〉评介》,《史学集刊》2015年第6期。作为这一潮流的体现,不同领域的学者纷纷着力探究日本与东亚文明圈域内文化要素的共通性和差异性,围绕构成东亚文化圈的核心特点,即西嶋定生提取的汉字、儒教、律令制、佛教四要素,以及朱云影在《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中归纳的学术、思想、政治、产业、风俗、宗教等方面形成了丰富的研究成果。(26)朱云影:《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其中,汉字既是实现律令、儒学、佛教文化传播的载体,又为尚未形成民族文字的地区提供了先进的文字书写体系,因而对“汉字文化圈”的应用与研究非常广泛。龟井孝等编著的七卷本《日本语的历史》系统梳理了日本语形成的历史,其中从汉字传入,到借用汉字创制假名,再到近代“国语”标准化、“汉字废止论”等诸阶段都脱离不开对汉字的讨论。(27)亀井孝等編:『日本語の歴史』(1—7)、東京:平凡社、1963—1965年。在进一步探讨汉字对日本文化其他方面的影响时,碑刻木简、公文诏书、姓氏地名、天皇年号等诸多内容都被纳入研究范围,作为东亚文人主要交流手段之一的“笔谈”也逐渐受到重视。(28)参见村上雅孝:『近世初期漢字文化の世界』、東京:明治書院、1998年;蔡凤林:《汉字与日本文化》,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6年;等。除了在共性基础上开展的研究,近来有学者强调东亚诸国在学习、使用汉字过程中表现出的差异性,尤其关注“训读”现象,其中金文京的研究较具影响力,指出即便同样使用汉字也并不代表东亚世界的同质化;(29)金文京:『漢文と東アジア――訓読の文化圏』、東京:岩波書店、2010年。田中克彦甚至认为“训读”的应用意味着汉字并非文字而是符号,进而对“汉字文化圈”提出质疑,体现了部分激进学者的观点。(30)田中克彦:『言語学者が語る漢字文明論』、東京:講談社、2017年。值得关注的是,16世纪末以来的西学东渐冲击了以往以中国为中心的文化辐射形态,在东亚诸国间形成了所谓“文化环流”现象,沈国威、陈力卫等学者便观察到近代译词在其中的重要意义,以日本近代汉字新词的创制及传播为切入点,从语言学角度探讨了日本在东亚尤其是中国在近代接受新知识过程中发挥的特殊作用。(31)沈国威:《近代中日词汇交流研究:汉字新词的创制、受容与共享》,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陈力卫:《东往东来:近代中日之间的语词概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
在政治法治研究方面,强大国力支撑下隋唐时期的先进政治、军事、文化制度被东亚周边国家积极效仿,尤其奈良时代日本通过对隋唐律令制度的系统移植实现了从氏族社会向封建体制的转变,因而早期相关研究主要关注日本对隋唐律令制度的接受情况。(32)参见杨廷福:《唐律对亚洲古代各国封建法典的影响》,《唐律初探》,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石井良助:『日本法制史概説 改版』、東京:創文社、1960年;等。战后日本的律令制度研究出现新的转向,一方面强调日本自身的刑法传统在大宝律令、养老律令中的体现;(33)大津透編:『日唐律令比較研究の新段階』、東京:山川出版社、2008年。另一方面在池田温的倡导下将研究视野延伸至9世纪以后,关注日本对广义的律令制即礼仪制度的继受问题。(34)池田温編:『中国礼法と日本律令制』、東京:東方書店、1992年。因而亦有学者从儒学范畴探讨儒家仪礼规范在日本的影响,分析丧葬仪式和朱子家礼等对强化王权、规范社会秩序等方面的作用。(35)如小島毅:『東アジアの儒教と礼』、東京:山川出版社、2004年;吾妻重二:《爱敬与仪章:东亚视域中的朱子家礼》,吴震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等。
关于日本对儒家思想吸收情况的研究则主要集中于东方哲学史、日本近世思想史诸范畴,尤其重视讨论江户儒者对宋明理学的日本化解读问题。其主要方法是通过比较研究,分析日本儒者在诠释“四书”等儒家经典以及义利、忠孝、公私等核心概念时,与中国、朝鲜文人内在脉络的异同,进而探究其背后蕴含的思想取向。在相关研究中,中国台湾学界的“东亚文明研究丛书”等系列丛刊可谓蔚为大观,其中,黄俊杰将日本根据文化惯性或现实需要对儒学经典概念及价值观进行再解释的过程称为“脉络性转换”。(36)黄俊杰:《从中日比较思想史的视野论经典诠释的“脉络性转换”问题》,《台大历史学报》2004年第34期。韩东育则系统论述了日本在接受宋明理学过程中“重术轻道”和“化道为术”的理论范式对其历史和哲学的深刻影响,指出日本在格致世界过程中明显缺乏 “第一哲学”或 “物理学之后”的宏阔思考与深度研究特质。(37)参见韩东育: 《从“道理”到“物理”: 日本近世以来“化道为术”之格致过程》,台北: 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20 年;黄滢、董灏智:《从“化道为术”到“体用一如”——东亚哲学传统的局部演进与全球前景》,《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5期。部分日韩学者则一定程度上带有“去中国中心主义”的倾向,如严锡仁主张将东亚的朱子学理解为一个由朱熹及其继承者、批判者共同构建起来的开放性思想系统;(38)嚴錫仁:『東アジアにおける日本朱子学の位相:崎門学派の理気心性論』、東京:勉誠出版、2015年。沟口雄三更提出所谓“两种阳明学”论说强调日本阳明学思想的独特性。(39)沟口雄三:《李卓吾·两种阳明学》,孙军悦、李晓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与之相对的是黄俊杰提出“东亚儒学”概念,他认为东亚各国的儒家思想即便形成了不同的表现形式,但蕴含着共同的思想和伦理要素,因而倡导充分运用儒家精神资产作为东亚文明与世界文明对话、融合的基础,提供了一条运用东亚宏观和比较视野考察儒学发展、分析儒学与东亚各地域社会文化互动与融合的研究路径。(40)黄俊杰:《自序》,《东亚儒学史的新视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页。
四、日本的近代化转型与东亚秩序自解体
日本近现代史无疑是各国日本史学界最为关注的。邵轩磊认为日本战前亚洲路径的错误造成战后日本学界中关于“亚洲”话语的缺席,一度仅有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模式”和黑格尔的“亚洲停滞论”两种思想理路,在“落后—进步”二元对立的分析模式基础上,对日本近代化路径的再评价成为战后初期极为盛行的研究课题。(41)邵轩磊:《日本“亚洲学”之系谱》,《问题与研究》2010年第49卷。但无论是日本马克思史学家依托的“单线发展阶段论”,还是费正清的“冲击—回应”说、赖肖尔的“近代化论”,实际上都是以欧洲现代化为最终指向,随着亚洲经济的迅速发展以及亚非拉国家地位的提升,在批判“欧洲中心主义”的整体背景下亚洲史逐渐成长起来。尤其滨下武志的朝贡体系以经济史的视角关注作为亚洲各国近代史前提的“前近代亚洲市场”,从亚洲自身的历史脉络出发,指出朝贡贸易体制是“近代”亚洲形成的前提,蕴含着日本近代工业化的历史动因。(42)参见滨下武志:《中国、东亚与全球经济:区域和历史的视角》,王玉茹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0—15页;邵轩磊:《日本“亚洲学”之系谱》,《问题与研究》2010年第49卷。以荒野泰典为代表,“锁国”问题也被重新审视,日本通过长崎、对马、虾夷、琉球四口与外部世界联系的事实使人们普遍转换了以往对江户时代“闭关锁国”的认识。(43)参见荒野泰典:『近世日本と東アジア』、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88年;荒野泰典:『「鎖国」を見直す』、東京:岩波書店、2019年。日本通过白银、日本铜、砂糖贸易与东亚、东南亚以及葡萄牙、荷兰建立起的经济网络,以长崎为主的海外情报与兰学知识接收窗口等,也成为从连续性角度探究日本先于中国、朝鲜等东亚国家实现近代转型的重要线索。(44)如濱下武志、川勝平太編:『アジア交易圏と日本工業化:1500—1900』、東京:藤原書店、2001年;松浦章:『海外情報からみる東アジア:唐船風説書の世界』、大阪:清文堂出版、2009年。
值得注意的是,欧美帝国主义力量的入侵和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帝国扩张往往被视作东亚前近代区域秩序崩溃的动因,但正如滨下武志、荒野泰典在经济和对外关系研究中对西方冲击说的批判性反思,研究者们也日益重视从思想史角度探究近代东亚区域秩序解体的内部因素,尤其是日本对东亚区域秩序认识的内在演变逻辑及其影响。如前所述,近代以前东亚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区域秩序,刘永连、谢祥伟认为古代东亚华夷秩序的扩大导致形成了各以朝鲜、日本为核心的华夷观念和秩序圈。(45)刘永连、谢祥伟:《华夷秩序扩大化与朝鲜、日本之间相互认识的偏差——以庚寅朝鲜通信日本为例》,《世界历史》2015年第2期。藤井让治等日本学者提出的17世纪幕府仿照中国建立的对外关系格局“日本型华夷秩序”便是典型例证。(46)参见紙屋敦之:『大君外交と東アジア』、東京:吉川弘文館、1997年;藤井让治:《江户开幕》,刘晨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330页;等。尽管从实际来看日本主导型华夷秩序仅是存在于想象或观念之中的“虚像”(47)陈秀武:《论日本型华夷秩序的“虚像”》,《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在西方殖民主义势力入侵后逐渐瓦解,但学者们敏锐注意到其与近代日本军国主义扩张之间的内在关联。
其中,韩东育教授带领的东北师范大学东亚史团队系统论述了日本近世以来从“去中心化”到“自中心化”的转变过程以及东亚秩序自解体的内在逻辑。韩东育素来重视关联考察“前近代”与“近现代”的历史,他认为“华夷秩序”内部所发生的所有问题本质上根植于其规则本身,“华夷”理念给东亚地区带来文明的同时也播撒下了“自民族中心主义”的种子,当各国文明发展程度日趋同质化,落差结构不再明显,在“明清鼎革”的巨大冲击下,日本想取代中国而自立的日式“华夷秩序”便显露出来,通过利用西方“国际法”,试图以自身为核心重构东亚区域秩序。(48)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韩东育:《东亚世界的“落差”与“权力”——从“华夷秩序”到“条约体系”》,《社会经济史评论》2016年第2期。在这一整体框架下,朱子学与日本近代化的关系问题也在学术思想史视域内被重新审视。丸山真男将荻生徂徕对朱子学的批判视作日本近代精神的萌芽,引领了战后日本近代想史研究。(49)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韩东育则在“华夷秩序”的延长线上将其与福泽谕吉的“脱亚论”相联系,认为日本对朱子学从接受、怀疑到批判、否定的过程显示了江户学界的“道统”自立愿望和“去中心化”焦虑,随着兰学、洋学新权威知识体系传入并与日本的“实务主义”“民族主义”相结合,日本最终实现了从“脱儒”到“脱亚”的逻辑转变。(50)韩东育:《自序》,《从“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2年,第ⅱ—ⅸ页。在此基础上,董灏智认为在区域秩序和对外观念上,与朝鲜、越南建立在以中国为中心的“大中华”前提之下的“小中华”意识不同,日本始终寻求与中国平等的国际地位。他指出日本古学派按照自身文化脉络对中国儒学经典的新诠,实际标志着日本“自文化中心主义”的初步形成,而且江户学者对“日本皇统”“日本水土”“日本文化”的论述流露出明显的“日本优越论”价值取向。(51)董灏智:《近世日本“自文化中心主义”的初步形成——以〈大学〉〈中庸〉的日本化为中心》,《历史研究》2017年第4期;董灏智:《日本江户思想家的“日本优越论”取向》,《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以上论说为我们在思想史上理解日本近代转型过程中为何以“鬼子”噬咬东亚母体的方式促使东亚世界解体并成为近代世界的一员提供了重要思考路径。
结 语
就问题本身来看,“东亚视域下的日本史研究”涵盖两个基本要求,一是对“东亚”范围及确定该范围所持问题意识、分析框架的阐释,二是对适用于“东亚”这一分析视角的日本史课题的选择,发掘其与“东亚”整体的内在联系。其中任何一方没有得到妥善考虑都将有损研究的有效性,“东亚”也将被还原为地理区域框架,面对纠葛与交流中不断发展着的圈域生态,或将丧失东亚这一观察视角最宝贵的历史意义和主体优势。
同时也应注意到,不断发展的现实条件正给东亚视域内的日本史研究带来新的机遇和挑战。首先,在2021年12月公布的《博士、硕士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专业目录》(征求意见稿)中,“区域国别学”被新增为交叉学科门类下的一级学科,具有深厚学术积淀和强烈现实关怀的东亚区域研究无疑是重要分支之一,在东亚视域内开展的日本史研究既是对这一学术动向的有效回应,同时也要求我们思考如何更好与这一新学科体系融合。基于中国边疆地区大专院校及相关学术机构明显的“区域国别史”与“国际关系史”研究特色,韩东育教授指出维护国家主权和保障世界和平为宗旨的学术戍边工作,将成为中国学术界特别是区域国别学研究者们的长期任务和光荣使命。(52)韩东育:《“区域国别学”建设与“学术戍边”》,《区域国别学刊》2023年第3期。
其次,尽管西嶋定生的“东亚世界”论仍是探讨相关问题的基础性学说,但不能忽视该理论的局限性,如堀敏一就对“东亚世界”的适用范围提出了质疑。(53)金子修一:「古代東アジア研究の課題—西嶋定生·堀敏一両氏の研究に寄せて—」、『専修大学東アジア世界史研究センター年報』2008年第1号。因而可以说目前“东亚”这一概念仍是在讨论发展着的。而且需要注意的是,上原专禄和西嶋定生是在当时国家安全的紧迫感下要求重审日本史在东亚史中的意义,在20世纪90年代激变的东亚国际环境中,韩国也提出了主张东亚联合的“东亚论”,可见其“东亚”相关论说深刻联系着本国的利益关切。因而我们需要密切关注国际学术界,整体把握东亚国际社会变动,同时努力构建自己的话语和解释体系,陈奉林教授曾倡导“东方外交史”研究、建立“东亚史”学科,加之“区域国别学”的设立,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东亚史研究体系已成为一个现实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