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连续性的建构媒介
2023-03-04王初蕾
摘要:叙事能够成为一个连续的统一体的原因在于:它借助从宇宙论时间规律中吸纳的顺时序秩序统合了语言的线条特征,使得单一而孤立的词语和句子,能够在连续性的线性结构中被建构为符合自然时间规律和人类共同时间经验的故事。同时,连续性还呈现出一体两面的间歇和抵抗。时间秩序中,间歇和抵抗的节奏是为了引起对过往情节的持续性反思,也是为了在故事内部的个性化时间经验的相互交织中,含纳多样性的生命节奏,累积审美意蕴,完善叙事形式,拓展叙述尺度,促使连续性结构中潜藏的深邃意义得以从语词关系中延宕至读者内心,推动个体成长。
关键词:叙事;连续性;顺时序秩序;间歇;抵抗;时间节奏
中图分类号:H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3)03(a)-0007-06
The Constructive Medium of Narrative Continuity
—Chronological Order, Intervals and Resistance in Time
WANG Chulei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27, China)
Abstract: What makes narrative a continuous unity is that it unifies the linear character of language by means of a chronological order absorbed from the cosmological laws of time, so that single and isolated words and sentences can be constructed in the linear structure of continuity as stories that conform to the laws of natural time and common human experience of time. At the same time, continuity also presents two sides of the same coin: interval and resistance. The rhythm of interval and resistance in the chronological order is to cause continuous reflection on the past episodes, and also to contain the diversity of life rhythms in the interweaving of individual time experiences within the story, accumulate aesthetic meanings, improve the narrative form, expand the narrative scale, and promote the profound meanings hidden in the continuous structure from the word relationship to the reader'sheart, and promote individual growth.
Key words: Narrative; Continuity; Chronological order; Intermission; Resistance; Time rhythm
何為叙事连续性?在约翰·杜威(John Dewey)看来, “如果任何一个人把自己处于戏剧一幕一幕的开展之中, 他就似乎正在这种方式之下具有意识的经验;这种方式使他能够对原来没有意义的描述词和分析词发现它们的意义”[1]。也就是说, 一个叙事的意义是在整体结构中被传达的,单一的符号或事件唯有将自身融入统一的故事之中, 才能表现出独特的语义学意义, 也才能够实现叙事的重要功能——沟通。那么一个连续而统一的故事是如何被建构的呢?是什么样的运作和安排将单一的词语、句子连接起来,构成了连续性的可被理解的形式呢?
对于这一问题, 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早已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他认为, “在话语中, 各个词, 由于它们是连接在一起的, 彼此结成了以语言的线条特性为基础的关系, 排除了同时发出两个要素的可能性”[2]。也就是说, 符号在话语中产生句子的这一行动依靠于逻辑线条的综合而成立。而这一逻辑线条的本质形态在索绪尔看来是时间, 因为一个句段(syntagmes)中的两个单位不可能同时发出,故而能指是只能在时间中展开的听觉性质, 它体现一个长度, 且这个长度只能在一个向度上测定,它是一条线。 同样,福斯特也指出: “故事是一些按时间顺序安排的事情。”[3]因此, 初步判断,叙事连续性产生的重要媒介是时间。
那么时间如何勾连叙事呢?这一问题还是要从叙事语言谈起, 语言最重要的功能是沟通, 当我们在沟通时,必然需要用某种公认的稳定秩序和逻辑组织语言, 使得行动、事件和意义得以传递和交流。杜威认为,这种语言的发生机制得益于共同经验的建构:“甲指着某一个东西, 譬如一朵花, 请乙把它拿给他。这里有一个原来的机制, 乙借助于这个机制可以反映甲指物的这个动作。”而在实际行动中, 乙可以进一步跳过“指”的动作, 直接来到甲所指的对象——花之中。而发生这种转向的原因,在杜威看来,是因为乙的反映方式并不是对事物的天然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反映方式, 而是从甲对于事物的经验出发,对这朵花进行的感知,因此可以很快满足甲的要求。同样, 甲在做出这个指示动作时, 不仅按照这朵花与自身的直接关系进行理解, 同时在他的意识中预设了:乙也能够把握自己所理解的事物关系。“这就是沟通、记号和意义的意蕴和重要意义。”也就是说, 正是因为甲和乙之间有着相互理解和协同合作的共同经验, 行动与意识的连续性才能建立起来, 反过来说, 这种共同经验的存在,亦是人为了便于交流而建立的普遍连续性。
甲和乙在共享这种连续性时,所要达成的目的在于通过连续性完成拿花这一行动。而行动是需要时间来表述的, 任何行动或事件都要在时间的秩序和经验中才能完成自身, 即便甲的指示行动只是说了一句符合语法规范的话, 但这句话依旧是按照时间的顺时序逻辑展开的, 否则它的意义无法被乙所理解。因此,顺时序时间是甲和乙得以沟通的经验前提,也是游移的词语能组成连续性叙事的重要媒介。
1 顺时序时间:意义的联结
何为时间的顺时序?用杜威的话来说, 时间秩序“有关于关系、界说、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以及有关于描述的事情”。恰如“甲指着花请乙帮忙拿”这一事例,便是时间秩序的最好呈现,在其安排中构成了一则最简单的叙事——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事件和状态被一个NPs V-ing形式的句子在一条时间线上组织和呈现出来。普林斯(Gerald Prince)认为这一组织方式有两种形态:一是同时;二是一个事件在时间上先于另一个。“甲指着花请乙帮忙拿”,这句话看似没有具体指明时间何在, 但其中暗含的时间关系有两种: 第一种,甲指着一朵花的同时,请乙把它拿给他;第二种,甲先指着一朵花, 然后请乙拿给他。无论哪一种情况, 行动和语言只能在时间的秩序中发展和组织自我,“指示”和“拿取”的行動必然呈现为顺时序的前后连续性, 因为只有甲先指着花, 请乙帮忙拿给他, 乙随后才能将花递给甲。
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在《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时间与叙事(第2卷)》中指出, 顺时序时间的法语形态指temps chronologique(意指编年、年代学的顺序时间), 而英语形态则为chronological time。chronological源自希腊神话中宙斯的父亲Chronos, 他是宇宙最早的统治者,也是时间的象征。“Chrono+logical(法语形式logique,也有“逻辑、逻辑性”之意)”便表示“按照时间顺序(即逻辑顺序)的”。因此, 叙事中的顺时序时间,应当是事件关系和语词有逻辑的连续,是一种人类为了有效沟通而根据环境的运动法则创建的共同经验, 由此才能组建起故事的叙述结构,表达一定的意义。
此外, temp在法语之中指时间、时令、天文学等意义, 与chronologique结合在一起,不仅表示按照天文历法制定的顺序流转时间, 还代表一种有秩序和逻辑(logical)的宇宙时间规律,即“发芽、开花、结果、成熟、增产、繁殖的时间”[4]。诸如四季更替、日夜轮转、出生与死亡、地球围绕太阳的周期性转动、太阳晨起暮落, 都是宇宙时间在循回与线性连续中的统一, 在一个圆周运动之中裹挟着不可倒退的时间之矢。在掌握了这一套自然时间法则之后, 人类才能据此确定自己生活和劳动的规律, 使用相同的时间范畴来界定自身秩序,从而使生产效益最大化。
《鬼谷子·持枢·全篇》曰: “持枢, 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天之正也”[5], 便意指万物在固定时间的生长发育之规律, 人类的春耕农时据此而定。正是如此,符号的意义才显现出了丰富的层次。春天象征着希望, 收获能与幸福联系起来,恰是因为人们可以通过对时间经验的把握, 在自然事物与符号之间建立稳固的连续性。
看似随意的符号象征, 其实是从自然之中领会和建构的“物—词”对应关系。而在叙事之中, 这种关系的生长体现为:叙事者可以根据对事物各自性质及彼此之间关系的思考, 结合自己对时间经验之规律的有意识的知觉和反思, 用独特的技巧和手法打通本来并不相干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如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 托卡尔丘克写道:“当马铃薯的花凋谢, 而在开花处结出一些小小的绿色果实的时候, 格诺韦法肯定自己是怀孕了。”[6]花的凋谢预示着果实的诞生, 开花结果隐喻女性的怀孕。隐喻是为了产生关系, 把那些本不相关的事物通过自然的生长性时间这一共同经验联系起来,建立一个具有连续性的叙事结构:马铃薯花先凋谢而后结果, 结果的同时女性怀孕, 而果实和孩子则都在符号语言中预示着未来。这种共通性与性质的连续正是一种被时间秩序建构的毗连关系, 它们被顺时序发展的时间纳入了连缀的逻辑之中。正是有了顺时序时间这一共同经验作为媒介, 作者才能通过语言将原本不相关的事物联系起来, 并且预设了读者能在顺时序时间的先验结构中对隐喻关系有所理解, 从而拓宽生命体验的深度和对事物性质的认知广度。
有效生长的顺时序时间把所有的事件和现象都卷入自身的秩序结构之中, 将一切塑造为连续的整体, 并逐渐演化为钟表化的连续性时间、权威秩序时间等流俗时间观念。在公共化钟表时间的使用中, 人随着时间调整自我, 同时依靠时间流逝的长度来判断一个人的成熟与价值。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就是一种依靠时间来判断个体的思维方式。在这里,时间是一种公共化的测量标尺,它在一定程度上夺走了个人时间的意义和独特性质, 使得个人时间成为被连续性时间组织和挑选的材料, 变得破碎而不可靠。从这一角度来看,顺时序时间不仅是人类根据自然运动规律而建构的秩序, 也是为了规避不期而来的不确定性风险和无法测定的自然灾害而建构的古典形而上学。
但是,叙事节奏的富饶、丰腴之美就在于:其连续性的建立固然必须借助顺时序时间这一共同经验来合理化行动或事件之间的交互作用, 但连续性并非稳固不变的秩序, 它恰恰是随着故事发展脉络和生活情境的转变而不断发展和变化的动态过程。全然遵从秩序性时间的行为,完全丧失了个体时间的独特性, 更重要的是,故事的意义得不到累积, 很难发展为具有跌宕性与美感的艺术品。全然无变化的时间流动是一种麻木、散漫的状态, 即便其中蕴含了循回的短暂性变化,但由于这种变化也是秩序性的更替, 因此并不具备产生丰富意义的可能。所以时间“是有所组织并起着组织作用的媒介, 这个媒介涉及伴随着实现和圆满的预期冲动的节奏性涨落、向前和回退的运动、抵抗和中止”。也就是说, 时间不仅给连续性带来了秩序, 也带来了变化和偏离的因素。正是在这样不断发展的辩证时间结构中, 叙事才能将丰富的亚节奏吸纳于自身之内, 呈现出多元的面向。
因此, 在确定了连续性在顺时序时间中呈现的第一面向——将单一符号形式串联为综合性叙事的有秩序线条关系以后, 下一步应该探究的主题是:时间媒介如何让连续性形式呈现出前进、回退、断裂的诸多节奏,以此挖掘连续性形式的深层含义。
2 时间节奏:意义的累积与多样性
“从环境中产生出阻碍、抵抗、促进,当这些东西以适当的方式同有机体的能量遭遇时,它们就构成了形式。周遭世界使艺术形式的存在得以成为可能的首要特征就是节奏。”因此,阻碍、抵抗、变化是唤起节奏和能量的重要前提。前文提道,仅是顺时序之中循回和线性时间的交替,很容易让时间秩序麻痹人的感知,成为直奔直线目标而运作的时间律令,从而抹杀个人的冲动与内在意识。本维尼斯特提出: “书写首要被当作整体,它能综合地陈述完整的思想,它讲述全部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书写更接近于‘内心语言,而不是线性的话语。”[7]因此,真正动人的叙事结构绝不是一条无限向未来延续的直线,它伴随着内时间意识对顺时序时间的抵抗、知觉和反思。对于顺时序时间不加以节制的顺应,会使得故事意义得不到累积,故事乏味且审美价值流逝。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流俗说法把时间解释为现在序列,在这种解释中既没有可定期性又没有意蕴。”[8]因此,为了意蕴的生成,叙事需要把多样化的事件组织为有秩序的意义整体,而多样化的事件则源于顺时序时间与内时间经验的间歇、断裂和抵抗造就的节奏。接下来,本文将以《吉姆爷》《达洛维夫人》《魔山》这3部叙事作品来论证这一观点。
2.1 间歇与绵延
时间节奏的间歇,主要表现为顺时序时间之中穿插的内时间意识带来的反思。如《吉姆爷》中,吉姆在一次出海行程中短暂地在东方医院休息,他不断观察外界,不断领会之前行动的意义并展开周期性的巩固。等到下一次出发时,他的行动就已经携带了之前累积的一切反思,它们已经被整理妥当,静谧地安置在吉姆及整个作品的生命里。这种累积性行进在形式上表现为线性时间的前后相继,但其实在顺时序的间歇中,所有的过往经验都已经被内心话语整理和领会,他才能继续自己的航行,使得“东方的海”发生的事故成为不可遗忘的经验,继而促进自身的成长。因此,每一个接续的行动,都是对过往记忆和经验的综合性领会,以及对意义的扩充,在这样的过程中,故事的意义才能随着关系的丰富而愈加深邃。当然,深邃不仅是体积的大,更是集中、加强和丰富。
同样,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中,也有着这样的间歇带来的意义累积,但是《达洛维夫人》中的间歇主要表现为:顺时序意识之中穿插内在自我意识的表达,通过人物对过往回忆与被讲述的现在之间的相互作用和连续,“给叙事带来时间的厚度,同时赋予人物心理的厚度”[9]。伴随着大本钟作为顺时序流俗时间而敲响的声音,伍尔夫让赛普蒂莫斯和蕾齐娅在对往事的回想中,表达了自我的思想。这是一个在叙事间隔中插入人物经验的方式,也是节奏间歇来临的符号,它预示着连续性的“暂停”,对于过往事件和经验的反省和思考,得以融入顺时序时间之中,故事的被讲述时间从内部无限放大,延宕了叙事的整体间隔。在这些间隔之中,人物对于失败婚姻和不幸事件的心理活动及经验性的反思,获得了生长的时间与空间。因此,叙事作为虚构的艺术,“就是把行为世界和内省世界编织在一起,使日常性含义和内在性含义相互交缠”。
但是,由于每个人的生长环境和过往经验不同,其时间經验也表现为不同的状态,这正是在顺时序时间之中展现个性的方式。在《达洛维夫人》中,象征官方时间的大本钟,是众人在叙事中建立的统一关系标记,但是这种统一标记却并没有让人物之间建立起同一性,恰恰相反,在有序响起的钟声中,隔阂、差异不断加大。同样面对三点钟敲响的钟声,理查德一心庆贺自己与克拉丽莎的婚姻,而克拉丽莎则想着自己的晚会请柬陷入了忧郁之中。在故事时间的流逝中,个体通过当下的内心活动与官方时间的交互作用,形成了独特的内时间经验。因此,虚构叙事“可以探索并用语言表达被官方时间加深了的、各种世界观之间及其不可调和的时间投影之间的不一致”,可以把对立转化为个人时间经验与顺时序之间的多种节奏关系,呈现跌宕而和谐的连续性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达洛维夫人》的时间节奏不仅表现为顺时序时间之中穿插内时间经验的间歇性反思,这种反思还能够通过对他者经历的再反思,累积和表现出来。赛普蒂莫斯对世界的看法及他的死亡,表现出了“世界的宏伟时间和灵魂的个人时间之间有个无法弥合的断层”。正是如此,人物命运才滑向了迥然不同的境遇。赛普蒂莫斯的死亡,以激烈而极致的方式表达了对大本钟和权威形象共同建立的宏伟时间的背离,而克拉丽莎晚宴上与权威人物的社交,则使得她与宏伟时间短暂地勾连起来。但是,当赛普蒂莫斯这个陌生青年的死讯传到克拉丽莎耳中时,两个看似在时间序列中未曾发生交集,彼此“孤立”的内时间经验就产生了联系。赛普蒂莫斯的自杀行为,让克拉丽莎感受到了对死亡前所未有的认知,它使得克拉丽莎短暂地逃离了这个携带着虚伪、傲慢及欲望的晚宴人群,与陌生的赛普蒂莫斯产生了灵魂上的共鸣。正是这种经验之间的联系和并置,使得克拉丽莎在个人经验与宏伟时间的分裂中找到了平衡的办法。因此,虚构叙事能够让人物之间的时间经验在叙述话语的时序上得到累积,时间经由这样的方式绵延至下一人身上,形成一种连续的多样性。
如果说《达洛维夫人》代表的是叙事时间节奏通过间歇性的反思带来的持续性绵延,那么,托马斯·曼的《魔山》则通过内时间意识与顺时序时间的抵抗和对峙来表现出节奏与能量的高潮。
2.2 抵抗与对峙
托马斯·曼的《魔山》贯穿整部作品的主题是时间的二重性疑难。故事一开始,精神并不谵妄,代表日历和钟表时间的主角汉斯·卡斯托普进入了高山疗养院。此刻他具备清晰的时间意识,他明确设定了只待3周就会离开的目标,可是最终他却在疗养院中待了整整7年。7年来,他沉湎于疾病、死亡、肉欲及对肖夏太太的痴迷之中,在这方天地里忽视了时间的存在,仿佛做了一场魔力造就的昏沉幻梦。
利科认为,《魔山》展现的是个人时间经验与普遍流俗时间之间连续性的断裂。例如,疗养院病人使用的无刻度体温表“哑护士”,就是一种通过割裂与宇宙论时间的联系,而达成的时间悬置——借由对时间顺时序节奏的置换,获得节奏的变化与无序,促使病人们逐步丧失时间的可测信念。而这种可测信念,事实上正是宇宙论时间建立的基石——我们共同肯定,世界是可被精确度量的。我们承认温度计刻度上的数字与无法触摸的时间和温度之间有着稳定的连续性。大本钟每隔一小时报时一次,温度计在37.5 ℃以上便算作发烧,这些都是我们约定俗成的意识连续性。
但是,在《魔山》之中,托马斯·曼正是在打破了普遍时间的可知性和可测性之后,才借此突出了个人内心的现象学时间。当与外界的意识连续性被打破以后,高山疗养院中的众人很难再顺应天时而安排自己的作息,所以在疗养院中,人们不知道星期几,只知道支离破碎一天的几点钟。疗养院中空虚单调的生活模式,使得一分钟既有度日如年之感也有转瞬即逝之感。在利科看来,这种延长和缩短的双重变奏,已经使得时间概念失去了单一性指涉。比如,“已经多久了”这个问题,在流俗时间中很容易便能得到数字化的准确答案,但是在山上的空洞生活中,答案只能是“已经很久了”。
本维尼斯特指出,在对一句话的理解中,我们要拥有的“一方面是感知先时和现时之间一致性的能力,另一方面是感知一个新陈述的意指的能力”[10]。也就是说,面对一个叙事,我们不仅要感知到顺时序时间在符号之间建立的逻辑化语序,同时也要在符号的毗连关系中获得陈述带来的新意义。“已经多久了”和“已经很久了”的有趣之处在于,在读者看来,这依旧是一个先时和现时之间具有一致性的对话,但内在的意义却在宇宙论时间和现象学时间的对峙中,产生了与“已经很久了”这一日常性话语意义不同的内心语言意义。在宇宙论时间失去可测性以后,“内心语言”必然要成为主体呈现自身的媒介,高山疗养院的众人唯有从内时间的角度出发,再次建立与时间的连续性,才不至于陷入迷狂的境遇中。因此,“已经很久了”就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几秒钟、几分钟或是更久的时间。时间可测性和确定性的消失,显现了众人对内在时间经验的重视。
同时,也正是因为对内心时间意识的聆听与展望,汉斯才关注到了时间的含混性问题——“它永恒的循环性和产生变化的能力”。因此,这里又一次出现了时间的对峙:疗养院众人停滞不前的时间与汉斯不断学习和思考内心经验的时间。汉斯在疗养院学习如何处理与死亡、疾病、文化及爱情关系的这一过程中,其实是在不断地割裂从前在流俗社会中建立的同一性认识,继而从内心出发建构新的认识和生命关系,因此这也是一种个体的成长历程。
总体来看,汉斯是在与流俗时间的抵抗和对峙中,通过转向内心的方式完成了意义的获取,而《达洛维夫人》中的克拉丽莎则是在宏伟时间与个人时间的融合和间歇中,经由对赛普蒂莫斯的死亡讯息的反思,发现了内心对宏伟时间和上流阶级的真实想法。两者的成长反映了共同的原则:一个叙事的时间在阻碍和抵抗之中,才能阐述更为丰富的意义和内容。尽管在两部作品之中,时间的节奏呈现出了不同的面向,但正是这种多样性的变奏,造就了叙事审美性质和意义的丰富。“时间作为变化中的组织乃是成长,而成长意味着各式系列的变化获得暂停和休息的间歇;获得完成的间歇,但这些完成又变成新的发展过程的起始点。”因此,时间并不是稳固不变的顺时序线条,抑或是循环往复的单一更替,它能够通过变化的节奏特征带来丰富的情节和意义,造就曲折跌宕的叙事连续性形式。
3 结语
作为叙事连续性的双重向度,时间的顺时序秩序及节奏的间歇与抵抗,尽可能多地含纳生活事件和行动,将社会的知识、意义、情感、符号、想象、生活情境、习俗等存在,浓缩至自身的形式与节奏之中,以此获得多层次的叙事结构。其中,顺时序秩序使得叙事中每一分时间的流逝,都符合自然运动的规律、人类共同经验及因果逻辑关系,而短暂的间歇和抵抗则让叙事结构更扣人心弦,让充实情节的事件和行动得到妥善安排和整理,使得每一个接续而来的行动都携带着在过去情节中积累的意义和价值,并继续在新的行动、事件和交往中丰富自身。因此,顺时序秩序与时间节奏的变化,能够促使一个叙事成为贯通而升腾的连续性形式,兼而呈现出深邃而动人的叠合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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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初蕾(1997,9-),女,彝族,云南昆明人,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