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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三四十年代香港革命歌咏运动考述①

2023-03-04阎方正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关键词:歌咏团体革命

阎方正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歌咏作为一种音乐艺术形式,在中华文化的长河里拥有悠久的发展历史,而其在中国现代社会的大放异彩,与其承担起“抗战救亡”的革命政治任务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20世纪30年代,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如何组织开展全国范围内的革命宣传、使民众意识到抗战事业的重要性,成为当时政治领导者需要解决的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实践,他们逐渐意识到歌咏艺术在抗战文化宣传上具有的独特优势。无论是解放区、国统区还是沦陷区都陆续兴起了轰轰烈烈的歌咏运动,一时间歌咏成为全社会最兴盛的艺术类型。

纵观当前的民国音乐史研究,已有部分学者开始关注革命歌咏。然而,这些成果大多聚焦桂林、武汉、贵阳、延安等城市的歌咏运动,较少涉及内地以外的华人革命歌咏运动。当时内地以外的部分华人城市在革命事业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香港即是其中的代表。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歌咏运动逐渐在香港地区兴盛起来,并且一直延续到解放战争阶段。可以说,歌咏运动是香港地区革命音乐事业最为突出的成就之一。透过民国时期报刊史料,可以钩沉还原20世纪三四十年代香港歌咏运动的历史面貌,同时就香港歌咏团体的组织情况、革命功能、演出活动等问题进行索隐,从而充分揭示革命歌咏运动对香港近现代音乐发展产生的影响。

一、香港革命歌咏运动兴起的历史背景

相较内地各城市,革命歌咏运动在香港地区的兴起时间可谓是向后推迟不少。通过查阅民国时期《大公报(香港版)》所刊载的新闻讯息,香港本地出现革命歌咏活动的时间应是1938年前后。虽然起步较晚,但香港的革命歌咏运动却成功在较短时间内实现了迅速的发展。歌咏艺术能够在该地生根繁荣,总结起来,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因素。

(一)英属殖民统治背景下的中华身份认同

“鸦片战争”战败后,腐朽的清廷陆续将香港岛、九龙半岛等地割让给英国政府。尽管如此,英国始终没有将大量人口迁移至此,这就使得香港最主要的人群依然是中华儿女。抗战前后,香港的居民,百余万人口中十分之九是中国人,其中近年逃离迁往的约有三四十万。[1]这些民众,一部分属于世世代代生活在香港的本土居民,在英国殖民者统治前,他们在行政区划上都是归属“两广总督”进行管辖,故而这类群体在心理上始终高度贴合内地。另一部分则是出于躲避战火目的,临时从内地来到香港的人士,他们只是暂居于此,打算日后返回内地生活。虽然处于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下,但香港居民依然保持着高度的中华身份认同,故而当祖国遭遇日本法西斯的入侵,身处水深火热的状况下,他们自然密切关注中华民族的命运走向,从而选择以各种方式配合响应内地所开展的各种抗战文化活动。“因与祖国距离密切,同仇敌忾的心格外强固,也格外易于激起;而刺激救亡的宣传,也就乘时而兴,因此,这配合救亡情绪意识的新音乐,由于宣传效果大而被采用了,多数的人也因为救国爱国而喜听喜唱新音乐了。”[1]可以说,这种强烈的中华身份认同意识,是革命歌咏运动能够在香港大加兴盛的根本原因。

(二)抗战音乐人士在香港的汇聚

如果说,香港本地居民中华身份认同的存在是歌咏运动发生的基础,那么抗战时期内地诸多音乐界人士在香港的汇聚则是出现这一文化现象的直接原因。由于彼时香港的管辖权掌握在英国政府手中,出于对英美势力的忌惮,日军在侵华初期,尚未对该地发动强烈的攻势。在此背景下,香港成为可供内地人士暂时躲避战火侵袭的安宁区域。“临近香港的广州,自抗战发生,敌人飞机轰炸开始,以至沦陷,许多学校和文化事业都搬到香港去。”[1]一时间,多位在音乐界举足轻重的人物相继赴港,选择在此地继续开展音乐救亡工作。当中既包括马思聪、何安东、余安斌、林声翁、辛瑞芳等岭南地区的音乐人,也不乏马国霖、韦瀚章等当时主要活跃在上海地区的音乐领袖。他们把在内地组织歌咏运动的相关经验带往香港。事实上,除了个别的音乐界人士外,当时也有不少内地的音乐团体奔赴香港,进行宣传演出。例如1938年,上海的歌咏组织“八一三歌咏队”曾到港演出:“前曾在港演出的八一三歌咏队,乃由沪上青年组成,辗转自沦陷区南来,把他们的歌声传遍都市和农村,来本港后曾作各种艺术宣传工作,获得一般人的赞赏。”[2]这些内地歌咏团体的实地巡演,为香港地区歌咏运动的组织化运作树立了可供学习的典范,有力地扩大了歌咏艺术在该地具有的影响力。香港歌咏运动的兴盛发展同内地音乐界人士的鼎力支持拥有无可分割的关系。

二、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历史概貌

20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歌咏运动在香港社会的兴盛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酝酿、发展到成熟的演进过程。其中,1934年至1935年为萌芽阶段、1936至1938年为发展阶段、1939年后则到达鼎盛阶段。值得注意的是,因1941年底日军攻陷香港,该地的歌咏运动曾出现过短暂的低潮,但在抗战胜利后,又迅速恢复至蓬勃状态。通过全面回溯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历史进程,能够充分感受到香港音乐界不畏困苦、艰难向前的革命决心。

(一)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萌芽阶段

相较内地,革命歌咏运动在香港的出现要推迟不少时间。抗战爆发后,香港本地最早开展现代歌咏活动的组织为“香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1934年,该教男女青年会宣布联合筹办“中华歌咏团”,开启了本地区以组织化方式运营歌咏活动的序幕。[3]这一歌咏团体最初设立的目的并非直接服务于革命事业,而是为了丰富香港青年基督教徒的文娱生活:“本会与女青年会合办之中华歌咏团,原以联络本港基督徒男女青年感情,造就音乐人才为宗旨。”[4]该团成立后,积极地举办活动,成为彼时香港社会颇受关注的文艺团体。

“中华歌咏团”之所以能够被视作是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起点,主要在于以下原因。首先,该团经由公开举行音乐会,有效提升了香港社会对歌咏艺术的关注度。“历次演唱中西歌曲,成绩均极优美。年来由林荣森领导,上星期在九龙支会及圣士提反女校,举行两次歌咏会,甚得各界人士赞许。”[5]很明显,“中华歌咏团”的演出,使得香港华人初步接触到了现代歌咏这种新兴的艺术形态,为今后香港革命歌咏的兴盛奠定了群众基础。其次,为了践行慈善济世理念,该团在日常开展活动时陆续举办了诸多带有公益性质的演出活动。“歌咏团以本港露宿会之能为贫民服务,殊属义举,因特定于十二日下午五时半在圣约翰礼拜堂,举行音乐会,为该会筹款,届时望各位踊跃赴会,以福贫民。”[6]这类主题的歌咏演出同当时内地革命歌咏团体的义演举措颇为接近,也为日后该团迅速融入香港革命运动提供了有利条件。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该团无论是在歌咏内容还是技法上都紧密地依赖于英国现代音乐文化,“自成立以来,各团员异常勤于练习,并得新由英国来港之音乐名家美韦先生之悉心指导”。[7]故而其不可能承担起民族革命的重责大任。随着内地诸多革命音乐界人士的南下,这种情形逐渐改善。

(二)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发展阶段

1936年起,随着中国内地战争情势的持续恶化,越来越多内地文化团体与文化界人士选择南迁,它们以香港充当全新的阵地,继续开展各种革命文化活动。在此期间,一批原先属于内地的歌咏团体相继登上香港现代音乐历史的舞台。例如“铁流歌咏团”,曾经是广东梅县东山中学内的歌咏组织,后在广东各地开展抗战歌咏巡演活动,成为华南地区最负盛名的抗战宣传团体。抵港后,他们成为全港最为活跃的歌咏组织之一,为香港本地革命歌咏团体的运作树立了标杆。不仅如此,伴随着多位内地歌咏人士在香港的汇聚,他们有意识地开始规划如何在香港发展革命歌咏事业。为此,香港《大公报》编辑部邀约内地歌咏领袖安娥女士撰写了《关于救亡歌咏——贡献华南同志的几点意见》一文,围绕演唱、指挥、队伍建设等问题向旅居香港的音乐工作者提供指导。[8]在音乐界的通力合作下,香港革命歌咏运动开始进入一个迅速发展的时期。

为了顺应革命音乐宣传的需要,香港各界陆续筹备建立了众多的本土性歌咏团体。具体来看,主要分为四大类型:一是香港中小学内的校园性歌咏团体。其中影响较大的包括东方小学的“东方小学歌咏团”、知用中学的“知用合唱团”、香江中学的“香江合唱团”、领岛中学的“少年团歌咏队”以及中华业余学校的“中华业余合唱团”等,它们为香港校园内的革命文化宣传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二是社会慈善组织中的歌咏团体。以爱国青年学生为主体力量的“香港学生赈济会”,其组织机构之一的儿童团设有歌咏队与戏剧队,不定期进行巡回演出。[9]在宋庆龄、何香凝等民国妇女领袖的推动下,中国妇女慰劳自卫抗战将士总会香港分会、香港新生活运动妇女促进会、香港妇女兵灾筹赈会与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四大团体联合成立了妇女慈善机构“香港妇女四联会”。该会宣训部设有歌咏队,负责培养香港妇女革命歌咏力量。[10]值得注意的是,原先主要接受英国音乐界领导的基督教青年会歌咏团,此时转而同旅居香港的内地革命音乐人士保持良好的互动,开始积极投身于抗战事业。三是作为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歌咏团体。为了有效培植壮大左翼革命力量,党在香港地区的干部决定透过歌咏团体,吸收进步人士入党,“秋风歌咏团”便是其中之一。该团的运作与中共在香港领导的文化组织“中华全国抗敌工作者协会香港分会”有极为密切的关联。根据该团成员回忆:“港英当局不同意我们注册,我们只好用很早已经注过册的‘秋风歌咏团’的名字,继续开展工作。从此‘秋风’(‘文通’)更加放手发展,活动方式更多样,团结面更广,人数越来越多了。”[11]这充分说明,该团自1938年成立开始,就是党在香港发展青年力量的重要平台。四是工商企业中的歌咏团体。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作为民国时期出版业的两大龙头,其香港分公司相继建立起自己企业的歌咏队伍,这为当时香港歌咏运动在工人阶级内的传播具有极大的助益。“香港所有的工厂如能组织歌咏团,这支伟大的力量是无从估计的。”[12]从1936年至1938年,革命歌咏运动在香港社会迅速蔓延开来,本土歌咏团体规模的扩大、参与歌咏人数的持续上升,不断将全港的革命歌咏运动推向高峰。

(三)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鼎盛阶段

1939年起,香港革命歌咏运动到达鼎盛阶段,全港歌咏界的联合组织“香港歌咏协进会”(以下简称“歌协”)的建立,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歌协”的成立,同当年7月全港音乐界组织召开的“纪念聂耳逝世四周年大会”直接相关。“如果没有聂耳先生,是不会有‘七一七’(聂耳周年)港九歌咏界的大联合,‘香港歌咏协进会’也一定不会成立的。”[13]可以说,正是此次大会,使得原先分散的香港歌咏团体意识到未来联合起来开展工作的重要性。经过近两个月时间的筹备,该年9月12日“歌协”正式宣告成立,其会员共计包含全港的15个歌咏团体(见表1)。

“歌协”的成立,预示着香港歌咏运动正式走向了组织化运作的道路。成立大会上,“歌咏协会”主席张宗祜公开宣告了组织宗旨。“抗战至今,我们与日本,已进至相持阶段。前方将士在和日人拼命,我们也应该加倍努力,结成铁的队伍,发挥我们的力量。希望今后本着个人的努力,加强整个组织,不断发展。不但全港同志连成一气,还要使全国的歌咏同志,站在这一道坚固的战线上。然后再把歌咏的技术水准提高。”[14]为了便于管理,该会进行了理事和候补理事的选举工作。“经选出,业余、生活、长虹、中华、业余、中华书局为理事;广大虹虹,妇宣局为候补理事。”[15]理事与候补理事负责“歌协”日常的运营管理,可谓是歌咏组织的核心。自此开始,原先香港歌咏团体各自为伍,缺乏核心领导的状况得到显著改善,他们在“歌协”的领导下,在香港开展不同形式的歌咏宣传工作。为此,“歌协”专门邀请了何安东、马国霖、马思聪、伍佰就等此前内地“新音乐运动”领袖指导合唱团工作,有效提升了香港歌咏界的技艺水平。可以说,“歌协”成为20世纪40年代以后香港各界歌咏活动所围绕的一个中心机构。

表1.1939年“香港歌咏协进会”会员信息统计表

1941年底,日军攻占香港,代表英国政府的香港总督宣告投降,自此开始至抗战胜利,香港管辖权事实上掌握在日本政府的手中。为了强化统治权威,日军对香港的文化界大加迫害和钳制,导致诸多文艺界成员的创作活动趋于沉寂。原先轰轰烈烈开展的革命歌咏运动,此时也被迫中断。二战结束后,英国政府再度对香港实施殖民统治,停滞数年的香港歌咏界再度活跃起来。恢复运作的“歌协”,积极举办各种同歌咏相关的活动。“暑假已经到了,许多爱好音乐的教员、学生都休息了,我们想利用这个机会成立一个音乐研究班,给大家一个进修。”[16]除此以外,“虹虹”“蜂蜂”“海燕”“联青”“声社”等歌咏团体,大多都重新组织起来,继续在香港开展左翼文化宣传,支持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斗争。相较沦陷之前,战后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规模没有丝毫逊色。

随着新中国建立,港英政府开始对在港的左翼音乐人士进行疯狂打压,多位歌咏界重要成员相继被驱逐出香港地区,歌咏运动由此走向衰落。总体而言,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正是内地旅港音乐工作者与香港本地进步青年的共同努力,才造就出波澜壮阔的香港革命歌咏运动,为中华民族抗战文化史增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香港歌咏运动的内在革命逻辑

抗战爆发后,在当时战火纷飞、社会动荡的外部环境下,原先太平盛世时期颇为繁荣的不少文艺类型似乎都难以逃脱趋于衰落的命运。然而歌咏艺术却在此阶段达到了自身发展的历史高峰。中国共产党革命音乐领袖周钢鸣曾言:“所以救亡歌咏是战斗的歌曲,是抗战的歌曲。在这全面抗战的时候,越是斗争到最紧张的时候,更需要战斗的歌曲的激励。可以说越是在斗争中越会产生伟大的歌曲,越是喜欢歌咏的民族,越是懂得斗争。”[17]歌咏能够逆势而行的主要原因,在于其开始由一种纯粹的音乐艺术形态转变成为革命文化宣传所依托的重要工具。以抗战胜利为界,香港歌咏运动可以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主要革命对象为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第二个阶段革命对象则转向代表保守势力的国民党反动派,只有彻底击溃他们,中华民族才有希望取得新生。那么,香港歌咏运动究竟在革命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其内在所蕴含的革命逻辑又是什么呢?

(一)重塑革命主体:歌咏活动对香港民众感觉结构的改造

英国思想家雷蒙德·威廉斯在回顾英国近现代社会革命的历程时指出:“这是一场真正的革命,它改变了人,也改变了制度。”[18]在他看来,任何的社会革命都涵盖民主、工业与文化三大维度。其中最为复杂的当属第三个维度,牵涉到的是共同体形态、教育组织和教育内容,家庭结构以及文艺娱乐等在内的社会整体生活方式。这一维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同社会主体的感觉结构互相关联,继而能够影响主体具体的行为实践。最集中反映特定时空环境下集体普遍感觉结构的载体莫过于艺术品,“从艺术的本质来看,艺术家似乎确实是带着某种总体意识去创作的。这种总体性,情感结构的主导作用,在艺术中被尤为充分地表达并展现了出来”。[19]故而,经由艺术的接受传播实现对社会大众感觉结构的改造,成为20世纪中外革命过程间所采取的重要策略。

20世纪30年代前,香港社会民众的集体感觉结构同民族革命相距甚远,这一点透过当时香港流行的文学风尚便足以看出。“30年代上半叶的香港文坛,可视为20年代的延续。对新文学而言,形势依然严峻。盘根错节的旧文化根基仍未动摇,而且,当时许多报刊充斥色情文学,出现‘专心致志读番书,讲番话’,以不是‘中国人’为荣的崇洋媚外的社会风尚。”[20]很明显,相较五四运动后,内地民间所燃烧起的革命火焰,此时香港大众普遍对于革命的意义所知甚少。香港歌咏运动的发起者,旨在透过革命歌咏这一艺术形式,重塑香港民众内在的感觉结构,令他们能够积极承担起革命的重责大任,成为中国革命新的主体力量。“由歌咏而吸收了落后分子,由吸收进一步而做到用歌声与歌词打开他们的心扉,更经过一种适宜的思想的灌输,把他们组织起来的条件便已成熟,伟大的力量,也就产生了。”[21]为此,歌咏运动的领导者主要采取了两方面的举措。

一是通过开设歌咏训练班,系统科学培养香港革命歌咏人才。选择主动报名参加歌咏训练班的成员,基本都是属于香港社会的进步群体,训练班的组织者有意透过教育将他们发展为香港歌咏界的中坚力量。“对于歌唱者的训练,对于歌唱者领导者的栽培与及种种作曲陪奏等专门人才的造就,在在都需要一个统一的组织来担任这个教育的任务。”[22]这些歌咏训练班对学员的改造可谓是全方位的,首先就是在思想层面使他们理解革命歌咏的必要性。如“南华体育会游艺部”所开设的民众歌咏训练班,“该部并请歌咏界先进陈世鸿于今晚到会演讲歌咏救亡意义,及报告最近国内抗战救亡情势,藉资振奋”。[23]训练班的组织者希望经由理论课程,让新加入歌咏队伍的成员理解到音乐在当前中华民族抗战过程里所发挥的突出效果,增强他们从事革命歌咏运动的信心。当然,仅仅拥有进步的革命观念尚不足够,只有实际提升学员的歌咏技能,才能帮助他们未来游刃有余地自主从事歌咏活动,故而这些训练班也组织了完善的歌咏课程。“该班系三个月为一期,每逢星期三晚七时至九时为练习时间。”[24]结业后,这些学员不仅在思想上接受了革命音乐的进步观点,同时他们表现音乐的能力也同革命文艺实现了契合。

二是公开举行大型歌咏演出,吸引普通民众前往观看,通过艺术接受环节潜移默化地改造普通民众的感觉结构。1939年初由中华业余学校所举办的“戏剧歌咏大会”是抗战时期香港歌咏界颇具规模的一次公开演出。歌咏公演之所以能够影响普通民众内在的感觉结构,主要源自其中精心设计的环节和内容。如“戏剧歌咏大会”在演出起始设置的集体演唱环节,[25]能够有效激发起普通民众心灵深处的情感共鸣。当然,仅仅凭借单独一场歌咏演出,尚不足以完成针对民众内在感觉结构的改造,但是在当时香港歌咏界的通力合作之下,各种公开演出接连不断,从而最终完成了对于香港大众的革命启蒙。

(二)营造革命舆论:歌咏活动对香港文化宣传主导权的掌控

事实上,无论是在抗日战争或是解放战争时期,文化宣传主导权的争夺始终是革命过程间至关重要的内容。前一个阶段,国共两党处于合作状态,如何有效抵御日本法西斯侵略者施行的“文化殖民”政策对普通民众思想的腐蚀,成为抗战中所面临的重要任务。这种情形下,汇聚香港的文艺界先进以歌咏为阵地,不仅为处在全面抗战阶段的内地提供了新的舆论支持,也帮助香港革命人士在日军入侵前抢占了香港文化宣传的有利位置。后一个阶段,代表进步力量的中国共产党与保守的国民党反动派转为对抗关系,香港的左翼文化工作者继续以歌咏艺术为阵地,讽刺暴露国民党当局的腐朽昏庸,向民众宣扬中国共产党的“人民立场”,为后者在内地的革命斗争团结到更多的华人力量。积极引导抗战歌曲在香港民间的传唱,是歌咏运动营造革命舆论的主要手段,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歌咏界人士联合发起了全港性的歌咏竞赛活动。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当数“中国文化协进会”举办的系列赛事。“比赛曲目,分必唱与选唱歌曲,前者范围由该会制定,任选一曲;后者则由参加者自行决定。”[26]必唱曲目主要是组委会所认定的经典抗战歌曲。首届歌咏比赛时,组委会提供给合唱组的必唱曲目包括程懋均的《国歌》、何安东的《八一三进行曲》、黄自的《抗敌歌》、夏之秋的《八百壮士》,独唱组的必唱曲目则是何安东的《保卫中华》。选唱歌曲虽然由选手自行挑选,但基本上也未离开抗战救亡主题。[27]除此之外,“全港小童会”“香港基督教学生团”等组织也相继筹办过类似的比赛,并且都得到了积极响应。“小童们虽无音乐专家施以训练,然所唱者均为民众歌曲,吾人见小童们在街上高唱义勇军进行曲时,当觉其程度若何也。”[28]很明显,歌咏竞赛活动的举办,极大地激发了香港民间吟唱革命歌曲的热情。

其次,歌咏团体主动出席重要活动的典礼场所,公开进行革命歌曲的展示演出。在包含节日庆典、体育赛事等能够吸引众多人士参加的活动中,均能够频繁见到各大歌咏团体的身影。例如1949年,为了庆祝政协会议的成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香港妇女界团体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除了组织演说、游艺等活动外,电话歌咏团妇女部、摩分歌咏团妇女团等也受邀出席,它们在典礼上演唱了多首赞颂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歌曲。[29]歌咏团体此时所进行的歌唱活动,获得了现场民众的普遍支持,制造出集体共唱革命歌曲的庞大声势,为中国共产党领导新中国提供了来自内地以外地区华人界的舆论支持。

再次,歌咏运动的领导者巧妙地利用报刊、广播等新兴大众媒体,推动革命歌曲的社会传播。抗战时期,歌咏运动的领导者特意在《香港立报》开设了问答形式的专栏。鼓励香港民众围绕歌咏问题进行来信,每一期选取读者关心的若干问题予以解答。例如1939年5月4日,读者来信提出的问题包括“现在香港有何歌咏团体组织?地址哪里?人数若干?领导人是谁?”[30]1939年6月25日,该刊专栏所刊载的问题则有初学者如何正确发音、每日练习时常多久合适以及有哪些合适的歌咏书籍等。[31]这种普通歌咏学习者与歌咏专家间的双向互动,不仅有助于提升香港民众的歌咏水平,更有效带动了歌咏运动的参与度。除了利用纸质媒体,香港歌咏运动领导者也将目光投向了广播这一声媒之上,这在抗战胜利后表现得尤为显著。由于港英政府的中立态度,故而双方均能透过“香港广播电台”开展舆论宣传,就实际情况而言,显然中共更善于利用广播。倾向左翼的香港歌咏团体,频繁登上电台,传唱进步的革命歌曲。如1948年4月8日长虹歌咏团演唱的《卢沟问答》,1948年4月12日毅进歌咏团与海韵合唱团联合演唱的《你这个坏东西》《月儿弯弯照九州》《老百姓总动员》,1949年3月1日明星歌咏队合唱的《凯旋歌》等。这些进步歌咏团体通过广播,使得左翼革命音乐传播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令香港地区的不少华人受到感染,成为支持中国共产党的坚定力量。

无论是在抗战阶段还是解放战争时期,香港歌咏运动都在传播革命歌曲的过程里,为中国革命营造出强而有力的社会舆论。这表明,进步的革命力量始终将香港文化宣传的主导权牢牢地掌握在手中,这恰恰是中国革命最终能够取得胜利的关键原因。

(三)支援革命物资:歌咏义演活动对前线战场的物质供给

如果说香港歌咏运动对主体的塑造、舆论的营造都是间接性地为革命事业提供助益,那么,歌咏义演活动则是直接服务于革命前线。“歌咏或许是你底最好的技能,那末你便要用这种技能干出有利国家社会的事;这样,你底技能才有价值,才有意义。”[32]为此,各种不同主题的义演活动先后得以举办。其中,既包括安抚前线战士家属与接济难民,例如1939年5月香港戏剧界、电影界与音乐界联合举行的“纪念欧阳予倩诞辰50周年义演”。“惟当此国难严重关头,对于个人寿辰不宜有所虚耗,所得收入,全部交由赈联会以抚恤阵亡将士,以工作代寿礼,寓祝寿于救国,意义重大。”[33]包含冲锋号歌咏队、中华书局歌咏队等在内的数十个歌咏团体,联合登台演唱。也不乏直接为前线战士提供必要的后备物资,如生活合唱团响应政府募集短衣裤运动所举行的演奏会。“这次他们是给 ‘广东各界慰劳会’募集短衣裤,赠送前方浴血将士的。”[32]除了夏日募集短衣裤,寒冬季节“歌协”合唱团同样专门举行过为战士募集棉衣棉裤的活动。能够看出,歌咏团体义演活动对前线战场的物资支持是全方位的。

歌咏义演采取的捐募方式可谓不尽相同,主要分为购票代捐、购物代捐以及赠物代捐三种。购票代捐是指义演组织者通过发行不同价位的门票,观众需要购买门票才能获得欣赏歌咏演出的资格,所收票款即为善款。中华书局歌咏团协助“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的义演便是如此,“票价分为五元、一元、五角、三角四种,入座券业已开始分发各社团代销”。[34]购物代捐则是义演组织者通过发行限量的纪念品,供观众购买来筹集善款的方式。“秋风歌咏团”配合香港青年团体所组织的“劳军运动”便是通过出售纪念章来募集善款。赠物代捐则是指观众本人携带物资在参加义演活动时捐献给歌咏团体,例如为募集衣裤鞋袜时大多都是如此。就演出内容来看,歌咏团体的义演基本是音乐作品充当主体,却也不排斥同时吸纳其它类型的艺术。“红红歌咏队是广州大学附中学生的一个新组织,现同时成立一戏剧队。除歌咏演讲外,并演出《三江好》《沦亡以后》等。”[35]很明显,音乐与戏剧的有效结合,是歌咏团体义演活动时常采取的策略,能够最大程度发挥革命动员的功能。

香港歌咏团体频繁组织义演,其最终目的在于号召当时尚未受到战争过多影响的在港华人群体捐献钱款和物资,从而解决内地战争前线物资严重匮乏的困境。就实际效果而言,这些歌咏义演所取得的成绩颇为出彩。1941年“劳军运动”义演期间,“秋风”与“长虹”两家歌咏团分别募集善款44元和25元3毫,加上参与演出的其他组织,共计1200余元。[36]通过义演活动,香港音乐界不再只是从文化层面给予内地革命事业相应的支持,而是足以在实际的物质层面向前线战场提供有效的助益。

四、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音乐史意义

对香港革命歌咏运动的研究,除了围绕代表性歌咏团体的主要活动进行整体观察外,更应当将它们置于中国现代音乐史的视野下,全面理解其所具有的价值和影响。总体来看,香港革命歌咏运动主要具有以下三大音乐史意义。

第一,歌咏运动培养了一批思想进步、技艺精湛的青年音乐人才,有效推进了整个华南地区左翼文艺队伍的壮大。香港歌咏团体的核心成员多为爱国青年,透过革命时期运营管理歌咏组织,他们的革命能力得以显著提升。其中不少在新中国建立后成为党在华南地区音乐界的重要领导干部:“秋风歌咏团”的骨干梁克寒,被任命为“华南文工团”的副团长;曾参加“虹虹歌咏团”的吕坪,后来担任过广东省文联党组书记。除了培养出文艺管理人才,歌咏运动更是为香港乐坛输送了诸多新的优秀青年歌唱者。“中国文化协进会”组织的首届歌咏比赛,共有3位成年选手取得奖项。其中曹碧霞夺得冠军、王惠榕与黄伯春分别获得第四、第五名。尽管由于各种原因,后来他们陆续离开了香港,回到了内地。但是他们的出现,可谓是给民国中后期的香港乐坛短暂地注入了新的血液,歌咏运动对华南地区左翼音乐力量的充实起到了颇为积极的效能。

第二,歌咏运动成功清肃了民国前期香港乐坛所弥漫的靡靡之风,营造出刚健有力、澎湃激昂的新兴音乐美学风格。“在过去,香港的大多数青年,因为看电影便宜而普遍的关系,有空消闲,就是满口的百老汇,荷里活电影情曲。因此,思想行动都是奢侈化,浪漫淫荡化的。”[1]商业电影所宣扬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受到香港青年的追捧,从而导致通俗爱情歌曲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之前占据着香港乐坛的主流。随着革命歌咏运动的发生,这种腐朽、落后的音乐美学取向逐渐被清肃。“青年消闲游乐的时候,无论吹口哨或唱着,却多是新音乐的曲调了。我们常在路上,游泳场,都可以听见,这里一句‘保卫中华’,那里一句‘中国不会亡’。这种空气,形成时髦,流行。”[1]在歌咏运动不断深入的过程中,革命音乐所标榜的现实、高昂、刚健、热情等美学特质开始成为香港乐坛的主流风气,可谓是将香港现代音乐引入到全新的发展阶段。

第三,持续十数年的革命歌咏运动,奠定了当代香港音乐文化的歌咏传统。尽管服务于革命的歌咏运动落下帷幕,但纵观20世纪50年代后的香港音乐界,歌咏艺术依然在当代港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极为突出的角色。香港中小学将歌咏作为课余时间校园美育的重要建设内容之一。南华体育会康乐组透过筹办歌咏活动,期望在校学生“广结良朋,从有组织的活动中,享受闲暇之乐趣,使身心有正常的发育”。[37]香港当局透过借镜革命时期歌咏所发挥的文化治理功能,巧妙地组织歌咏活动,推广宣传各项政策。1965年,为了配合保持城市清洁运动,香港当局与香港广播电台联合举行了歌咏竞赛。“参加之歌唱队须唱歌两首,其中一首必须是指定用广东话唱出的‘保持城市清洁歌’,另一首则各队自定演唱。”[38]很明显,歌咏已然成为当代香港社会文化治理的重要工具。由此可见,革命歌咏运动如同一种社会集体的文化记忆般,被留存在香港民众的脑海深处,奠定了歌咏在香港音乐文化中的独特地位。

当然,客观而言,香港革命歌咏运动本身也存在着一定的历史局限。在领导方法上有固化保守的倾向。歌咏团领导干部对工作情况的总结,时常采取公式化的汇报书写,即反省、批评、总结,离不开这三部曲。[39]这就导致领导集体难以真正深入性地分析歌咏运动推进过程里所出现的问题来优化调整未来的工作内容。在组织建设上,虽然歌咏团体数量众多,但除“歌协”外,绝大多数歌咏团体都未能够清楚地确立起组织的领袖,从而造成活动开展时缺乏中心路线、略显零乱。然瑕不掩瑜,香港革命歌咏运动在中国现代音乐发展史上值得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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