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形而上学: 一种中国哲学演进的新思路
2023-03-03陈吉祥
陈吉祥
(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大连 116024)
徐复观先生毕生致力于研究中国思想史,认为“中国思想,虽有时带有形上学的意味,但归根到底,它是安住于现实世界,对现实世界负责;而不是安住于观念世界,在观念世界中观想”。(1)徐复观: 《三版改名自序》,《两汉思想史》第一卷,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页。徐先生立足思想史的研究角度,试图借助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哲学分析框架,对中国思想的哲学结构展开讨论,以期从中总结归纳关于中国哲学的思想特点。由此,就抛出如何理解中国哲学思想本质的论题。一方面,赵汀阳创造性地提出一种形而上历史观,作为诠释中国哲学的全新视角。赵汀阳指出“中国有个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2)赵汀阳: 《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江海学刊》2018年第5期,第5—13页。,“这个精神世界以独特的方式处理了形而上学问题”。(3)赵汀阳: 《历史、山水及渔樵》,《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第50—58页。“以历史为本也因此以历史视野为限的精神世界,必须能够以有限性去理解无限性,以有穷去理解无穷。”(4)赵汀阳: 《历史、山水及渔樵》,《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第50—58页。在赵汀阳看来,通过将所有的形而上学问题,都纳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范围内,就能系统回答中国哲学的有限性、无限性和意义性等问题,进而揭示中国哲学所具有的独特的思想格局。另一方面,陈少明以观念史为切入点来诠释中国哲学的内涵。“理解传统史学的成就与特质,不能停留在具体知识层面的论述上,还要揭示它背后的形上学观念。”(5)陈少明: 《儒家的历史形上观——以时、名、命为例》,《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4卷第5期,第1—9页。这便需要“通过观念史的分析,揭示儒家影响下的中国传统历史叙述背后的预设”。(6)陈少明: 《儒家的历史形上观——以时、名、命为例》,《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4卷第5期,第1—9页。陈少明认为从事中国哲学研究,应该跳出传统哲学的概念化研究模式,直接面向经典文本展现出来的历史世界,挖掘隐藏在历史生活中的经验与思想,形成具有深度意义的哲学性反思。显然,无论是形而上的历史观,还是观念史的研究立场,都是想要在历史的思想架构中,阐述中国哲学在形而上学层面的意义,以此揭示中国哲学的思想本质。结合目前学界已有研究成果,笔者以为,可将中国哲学看作一种历史形而上学。因为中国文化强调形而上思想的现实意义,所以历史形而上学主张在历史场域中,分析论证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逻辑。于是,经史一体化历史依靠人、事、物三个主体,筑建生成传统形而上学具体落实的依托处所——历史精神世界。反观历史精神世界的内部结构,洞悉其中包含的三重维度和三层意境,能够有效还原中国文化的本来面貌。
一、 中国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逻辑及理论困境
冯友兰先生有言:“中国哲学家之哲学之形式上的系统,虽不如西洋哲学家;但实质上的系统,则同有也。”(7)冯友兰: 《中国哲学史》,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页。纵观中国哲学史,众多先哲从各自立场出发,于内深究心性命理为己之学(8)陈吉祥、陈高华: 《体知、为己与成人——先秦儒家心性论体系的三重维度探赜》,《学术探索》2022年第6期,第1—7页。,向外思索宇宙万事万物的生成本源,通过设定道命、心性、事物等形而上学范畴,建立起独特的中国传统形而上学理论体系。厘清中国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逻辑,有利于明晰中国思想文化的本质要义,发现传统形而上学思想的理论困境。
第一,道命概念塑造现实世界的价值本原。一方面,儒家常把道与天联系在一起,组成广为人知的天道概念。《论语》载:“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9)朱熹撰: 《四书章句集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63页。“子曰:‘不怨天,不尤人。’”(10)朱熹撰: 《四书章句集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155页。孔子向来推崇拥有意志的主宰之天,并将天道定义成道德法则。这样,“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1)朱熹撰: 《四书章句集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172页。显然,儒家所论的天道,就是指人们必须要履行的道德义务。正是意识到天道责任,孔子才毕其一生周游列国,欲复归天下有道有序的局面。时至孟子,通过设立义利之辨的论题,树立道德的判断标准,更为注重道的形而上层面的道德价值属性。老子则认为,道是创生宇宙万物的基本动力和原理,是一切现实物的存在本源。《韩非子·解老》篇云:“道者,万物之所然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12)韩非子: 《韩非子集解》,王先慎撰,钟哲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146页。老子将道定义成特定意义的“无”,认为道是无形的完满的道德本体,只能为人意会而“不可得闻见”。(13)韩非子: 《韩非子集解》,王先慎撰,钟哲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127页。无形的道却能生成有形的万物,《道德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4)高明撰: 《帛书老子校注》,北京: 中华书局,2017年,第2页。正是道德本体的分化,让万物拥有各自的道德而得以成形。于是,道就成为现实事物在形而上层面的价值本原。另一方面,命就指天命概念。《中庸》开篇的三句箴言,即“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15)朱熹撰: 《四书章句集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17页。,直接言明了道与命之间的融涵关系。命通过以命定的方式,规定了现实生命内在的道德属性,同时也让道与万物发生直接性关联。正像柏拉图构建的理念世界那样,善的理念和万事万物的理念之间的关系,正好对应道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命就是穿插在道之中的约束规则,让践行天道理想成为天地万物与生俱来的使命,促使万物在自身生命的延展过程中,自觉遵循天命制定的价值准则,把道蕴藏于生命深处的道德性质全般显露,最终寻得蕴含在现实生命里的积极无限的价值本原。
第二,心性理念凸显人的主体性导向。关于“性”字意涵,许慎《说文解字》曰:“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16)许慎撰: 《说文解字》,北京: 中华书局,1963年,第322页。许氏从阴阳观念的角度,认为人的本性是阳刚向善的积极之性,需要借助心的能力方可显现出来。由此可见,心与性之间联系紧密。《诗经》曾用“弥尔性”的说法,将性的含义解释成人与生俱有的本能欲望。同时,《左传·襄公十四年》言:“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弗使失性。”(17)杨伯峻编著: 《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1990年,第259页。相传在卫献公执政期间,由于卫献公暴虐无道苛政频出,就被不堪重负的卫国百姓联合驱逐。这便说明,君主欲望过多就会导致自身德行有失,无法继续成为民众心中的道德典范,结局是被子民无情抛弃。这就证明,性确实是与人的欲望相关。此外,《左传》还记载:“淫则昏乱,民失其性。”“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吾闻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18)杨伯峻编著: 《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1990年,第183页。道作为天地万物的道德本源,利用命的约束性作用,将道的无限积极的道德属性命定于万事万物之中,规定着现实层面的人的本质之性。如此,人性就拥有与天道同质的价值本原。人就不必再向外部世界索取道德的本源价值,而是应该向自身的内心世界寻求道德的根源价值。所以,性与道命的结合开辟出以人的主体性为导向的本心显现道路,使人探寻本性的方法由外部追求转向内省。只需依靠一定的修身工夫,挖掘藏在人的内心深处的道德本源,即可显现出人的本心的面目。正因如此,孔子才以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态度,在具体生命的行为实践中,开辟出内在的无限道德的人格世界。随后,孟子传承孔门之衣钵,以“四心”“四端”说论证心善即为性善的观点,铺设了一条存心养性、尽心知性以至知天的道德践形理路。荀子则持有与孟子性善论相异的性恶论立场,并构建心知论体系加以佐证。荀子吸收了孟子道德内发的观点,认为人“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19)王先谦撰: 《荀子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90页。但人性起初是自然质朴之性,因而存在着转化为恶的可能性。为避免这种情况,荀子极为注重人的感官的感知功能,尤其是人心具备的认识判断能力。荀子将心定义成认识之心,认为人心可以认识判断各种有关道德的知识,促使人的本性始终朝着善的方向演变;人心领悟道德价值真谛以后,又能以道德知识为基准,反过来确保人心认知的正确性。因此,心性造就了知识与道德二者相辅相成的关系,让原本外在的形而上道德本源,演变为人的内心追寻的知识对象。此后,人完全可以依靠自省的实践工夫,挖掘出心性内在的形而上道德的本源价值。
第三,事物范畴绘制现象界的实体表象。人在接触现象界中的各种事物时,发挥心性的认识判断功能,就能形成关于事、物的知识和经验。当这些知识和经验进入人的思想视野,便会整合产生隶属事物本身的经验、知识的范畴——事物范畴,进而揭示出隐藏在现象界事物背后的实体表象本质。简言之,人与现象界的存在本源都是形而上的道,但由于人又无法直接进入形而上的道所处的本源世界,更别说窥探形而上的道的本源世界里事、物的面貌,所以,形而上的道就透过人的视阈,在现象界中创造出一个镜像世界——事物范畴,将道的本源世界面貌呈现在人的面前。在镜像世界之中,人依靠致知格物的方法识别物的实体表象,根据下学上达的方式看清事的实体表象。一方面,《大学》以三纲八条目之规定,构建致知格物的认知路径。通过端正人的本心,让人在自觉实践中达到诚意的境界,再按照朱子“推极吾之知识”的方法,不断重视“学”的行为,以“格物”方法在器物身上获取的正确知识,帮助人准确辨识物的实体表象。由此可见,人如何识别物的实体表象,关键就在于“格物”。对“格物”之“格”字的含义,郑玄曾解释成“来”的意思,朱子解释成“至”的意思,王阳明则解释为“正”的意思,可谓众说纷纭。对此,徐复观先生认为“格”字应解释成“感通”的意思。唯有感触旁通蕴藏在器物中间的知识、经验,达到知识与道德融为一体的理性认知境界,才能将主观感知的器物之理升华至客观理性层次,真正意会物的实体表象的形而上层面道理。另一方面,下学上达的实践方式揭露出事的实体表象。《论语·宪问》载:“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20)朱熹撰: 《四书章句集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168页。孔子认为,以下学的实践形式,即可实现上达的理想目标。下学的关键,则在于学习领悟人事经验的真理。所以,孔子“十五有志于学”人事经验,到“五十而知天命”之时,已经是参透人事的道理,跨越至悟道弘道的圣人境界。在下学上达的过程中,人事经验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谓人事,即指人在实践活动中积攒的经验知识。《说文解字》曰:“事,职也。”(21)许慎撰: 《说文解字》,北京: 中华书局,1963年,第103页。许慎把“事”解释为人们从事的某种职业,而人在从事职业实践活动时,必然会制造出具体的实践行为事件。随着事件的增加与累积,就在现象界催生形成一个事的范畴。人通过接触事的范畴里的各种事情,不断从中提炼丰富的人事经验与知识,为上达天道的终极理想奠定坚实基础,进而拥有看清事的实体表象的机会。
显而易见,中国文化厚重的哲理思辨特性,造就了独特的中国传统形而上学逻辑系统。中国传统形而上学通过探讨道命、心性和事物等形而上学概念,推衍至价值本原、主体导向和实体表象等思想论题,构建起一个极具特色的“道—人—事物”闭合思想世界,重点凸显人在现实世界的主体地位,从根本上回答了“人之为人”的思想问题。同时,中国传统形而上学还涉及有关存在本源、道德规范、认知能力、经验知识、理性意识、实践行动与践形路径等基础性问题,试图为人、事、物等主体对象,寻找在形而上层面的存在依据。从表面上看,传统形而上学思想体系逻辑清晰、结构合理且论证严谨。但是,中国文化向来有着贴近现实生活的实际需求,因而认为凡是形而上学都应运用到形而下的生活范围以内,才能精确检验其中包含的价值成分。传统形而上思想倘若仅仅满足于思维层面的辩证形式,只是追求在逻辑演绎方面达成自圆其说,就会变成一堆空洞的无实质内容的思想概念,既不具备对形而下现实世界的指导作用,也不能直接影响到人的道德判断和价值选择。那么从人的角度来说,传统形而上学就丧失了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所以,中国文化从来都不是纯粹理性的哲学思想,而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是能够指导人的实践活动的思想,现实性便是中国文化的显著特点。在中国文化这种强烈的现实功用价值禀性限定下,传统形而上学思想不能始终停留在抽象思辨的层次,还需要一个现实维度的“容器”来盛放。也就是说,唯有当下沉到现实世界之中,接受来自现实世界的人的实践检验,为自身增添了原本没有的形而下现实内容,形而上学思想才会真正产生实际意义。于是,为解决传统形而上学面临的如何具体落实的理论困境,历史形而上学主张将形而上学层面的论题,带入历史场域进行分析论证。这样,就为解决传统形而上学的困境提供了新的思路。
二、 历史精神世界: 传统形而上学的依托处所
在中国思想史上,历史的概念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自古及今,无论是太史公撰写的气势恢宏的人物纪传体《史记》,抑或是左丘明著述的微言大义的编年体《左传》,又或是儒家推崇的《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典籍,都是中国历史的重要代表著作,分别从个体性、连续性与思想性等视阈,平铺直叙中国历史变迁演进的历程。虽然在这些历史古典文本中,展示出来的态度立场、描述方式和思维形式都不尽相同,但最终目的却是一致的,就是希望寻找到一种详实刻画历史演变经过的方法和途径。同时,历史还能超越纪实的阶段,上升到总结历史治乱兴衰、反思是非得失的层面。唯有处在流变的历史长河之中,人才能见证沧海桑田、日月变迁,看清变化莫测的历史形象,领略历史经验中的思想性意识。历史既是人立足世间的经验性事实凭证,更是人在精神层面的信仰根基。所以,赵汀阳才会认为“历史乃中国精神世界之根基”。(22)赵汀阳: 《历史·山水·渔樵》,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1页。“历史是具体的世界,因此在真实性上是自足的。”(23)赵汀阳: 《历史、山水及渔樵》,《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第50—58页。历史给予人以现实存在性。假如历史不复存在,人就不再拥有任何现实层面的实质意义。因而,在现实生活中历史可以成为人们在精神层面的信仰寄托。赵汀阳还指出:“历史虽然具体,却不是一个形而下的概念,相反,它是一个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合体概念。”(24)赵汀阳: 《历史、山水及渔樵》,《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第50—58页。显而易见,正是由于历史兼有形而下现实性与形而上思想性两种属性,就让历史承担起形而上的功能,通过在形而下的经验事实中,挖掘出形而上的精神意识,促使历史完成哲学化转向。当历史的哲学化完成以后,就具备了构建历史精神世界的可能。历史精神世界是凝集现实与思想、兼具形而下与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在历史精神世界中,内设人、事、物三个主体。人开展实践活动就能与事、物形成关联,制造产生鲜活的人物、人事等对象,以此承接传统形而上学贴近现实的要求。也就是说,在历史精神世界中,人能够上承道统下启人事,左右事物通晓天下,以人道之维体天道之境,最终让传统形而上学真正有效落到实处。
所谓历史,细析涵义有二。其一,对历史的字面意义进行解读,认为历史是记录日常生活中人、物与事件的古典文本(也包括书画之类的艺术作品)。这些文本材料,一边承担着描述中国文化演进变迁历程的任务,一边则充当起象征中华文明的角色,“是文明变迁的产物”。(25)彭青龙: 《概念史与比较文学中的思想和方法——访谈欧洲科学院院士方维规》,《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0卷第6期,第1—13页。伴随岁月的流逝,历史文本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现实情况因时制宜,不断增添与删减各种内容素材,积极适应当下历史的发展现状。其二,把历史当作方法论进行阐析。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非常注重历史的现实指导功能。当人们面临困境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通常会根据过往阅历做出经验性判断。因此,历史帮助人们建立起一套依靠经验阅历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法体系。人的经验阅历愈是丰富,所做出的判断也就更为准确。所以,“历史为本把历史变成了方法……成为不断生长的开放经验”。(26)赵汀阳: 《历史·山水·渔樵》,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2页。在赵汀阳看来,历史不再是拘泥于字里行间的枯燥性教条,而是一种基于现实经验的变动不居的存在,进而演变成为不断生长着的且又持续变化的方法论。如此,人只要秉持以史为鉴的思想立场,坚持历史为本的人生态度,依据过往经验阅历,很容易对现实问题做出经验性判断。故历史的核心特征就是现实性和动态性,体现为一种在现实环境中动态演化的变在形式。
经史一体化设定,更是将历史打造成凝集现实与思想的综合体。进入古典文本展示出来的历史世界,透过现实经验和思想意识错综交织的表面形象,便能看到潜藏在历史世界深处的“经史一体”形象。众所周知,经史一体化是中国历史的显著特征,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历史结构。因此,需要对经史一体概念做出阐述。笔者从两个角度加以说明。一方面,古典文本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古典文本内容与思想的主要来源,则是人在日常经历中积攒的现实经验。只有实际发生过的经历,才能最大程度增强历史本身的说服力。正如意大利历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给出的论断:“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27)贝奈戴托·克罗齐: 《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页。历史的当代性,就意味着历史叙事的现实在场性。很多时候,人们选取不同的角度观察历史,对历史有截然不同的理解。但因为历史始终保持着现在进行的时态,这样的话,只有当过去和现在的时空、环境重叠吻合,才能保证让人看到如实的历史形象。很多时候,所谓的当代观点,实际就是那些历史观点的现时在场。至于那些当代的新观点,同样也是由历史观点演化而来,其间承载着大量的历史性基因。肯定历史的当代性,等同于承认历史的当下现实性。认可历史的现实性,又能确定人的生命主体性。因为一切历史的叙事行为,归根结底是由人来完成的,没有了人就无从谈及历史,历史就成为肯定现实生活与现实生命的存在者。所以,纪实性史学始终强调还原故事的本来经过,坚决杜绝任何有失偏颇的理解和评述。另一方面,经学是以史学为基础的诠释性学问,具有浓厚的思辨性意味。除了理解古典文本内容的基本涵义以外,经学还主张对文本思想做出更为生动的注疏集解,致力于把人的想法和感悟一并融入经书的内容之中。例如,两汉时期著名的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争,两派争论的核心要点,就是关于如何完美解释经典文本内容思想的问题,大家都试图从不可更改的文字内容中,挖掘出深层的思想意义。可以说,经学做出的阐释性工作,为历史注入了思想维度的精神活力,让历史不再拘谨于记述平常的事实,开始谋求特殊经验之上的普遍原理。于是,在经史一体的历史世界里,经为史带来精神的张力,史让经得到了生命的肯定。历史成为兼有现实性与思想性的存在,既包含日常经验世界的内容,同时又是脱胎于现实世界的相对独立的思想体。
历史自身的现实与思想的双重特性,让历史开始承担起形而上学的功能,并推动历史完成哲学化转向,从而为历史精神世界的诞生创造基础性条件。经史一体化的历史,坚持把对世间万事万物的理解悉数囊括进思想的范围,让世物在历史维度中以一种精神形式重新呈现出来。在中国思想文化语境里,精神通常源自人的思维想象能力,始终无法脱离现实世界的限制,故精神就是同时包含现实和思想的存在范畴。这样的话,历史利用自身的思想性,就能将现实层面的事物经验转化成思想意识。但一切由现实世界提炼而来的思想意识,通常都会带有抽象思辨的特点,不能被人直接理解和把握,因而必须借助形而上思维方式加以阐述。那么这种形而上思维又该从何种渠道获取呢?答案依旧在经史一体化历史之中。人们可以从历史文本记录的现实经验出发,循序渐进直至完全领悟其中的抽象性思想,由此即可培育出人的形而上思维。这样的话,历史就承担起形而上学的功能。让人能够在现实经验中领悟到深刻的思想意义,以此指导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在历史的形而上思维的指引下,人不断从现实事物中挖掘形而下的经验与知识,然后在形而下经验与知识的基础上,努力追求形而上层面的精神意识。于是,历史成为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精神信仰寄托,完成了自身哲学化的蜕变。而历史的哲学化,就将历史本身的经验性与思想性发挥到极致,通过立足形而下的经验领域,建构起形而上层次的精神世界——历史精神世界。所以,历史精神世界是由现实经验和理性思想共同组成的相对独立的精神实体,同时也是凝集现实与思想、兼具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存在范畴,成为传统形而上学具体落实的依托处所。如前文所论,中国传统形而上学思想的逻辑体系,虽然衍生出许多形而上学概念,但是却被中国文化的现实适用的价值准则牢牢束缚。而随着其出现,历史精神世界就为传统形而上学的现实困境寻找到出路。
在历史精神世界中,传统形而上学思想又是如何具体落实的呢?谜底就在历史精神世界内部的三个主体——人、事、物身上。中国传统形而上学的逻辑设定,在形而上学层面充分肯定人的主体地位,形成一个包含经验、思想和事物在内的缜密思想系统,构建起“道—人—事物”形而上闭合世界。在历史精神世界中,依然承认人的主体地位。现实的人开展一系列实践活动,就能与其他的人、事、物形成各种关联,衍变产生人事、人物等范畴。人事是指为人创造的事件和经验,是历史精神世界的主要组成部分。人物则指人的思想所思维的对象,即人化了的器物,是人们提炼经验知识的重要渠道。人、事、物三者彼此相互影响,人通过不断做事的方式,与其他的人、事、物互证存在,追寻人之为人的终极价值本原——道。这样,历史精神世界的运行规则便较好契合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逻辑。
首先,人是历史精神世界内部的主体。历史能够有效证明人的现实存在性,人的存在又能反证历史的合法性,故历史与人之间紧密联系。通常来讲,人是中国文化里的中心概念,这是当前学界已有的共识。受西方哲学思维范式的影响,许多学者在阐发人的内涵时,喜欢将人定义成符号化观念,只注重人在理性方面的普遍意义,缺乏对人的感性内容方面的深刻认识,最终让人变成了无性格的思想玩偶。在历史精神世界中,人不仅是生命活动的实践者,也是精神活动的思考者,还是书写历史滥觞的执笔者,更是洞察他人故事经历的旁观者。人可以充分发挥自觉能动性,在现实世界中创造各种价值;可以利用想象意识的创意能力,在历史画卷上留下独具特色的浓墨重彩的一笔。《论语》作为集记事与记言于一体的儒家经典著作,其中不仅记载了孔子本人的言论见解,还掺杂着弟子们对孔子的一些看法。在一幅幅的生动对话场景中,涌现出孔子与众人论道体道志道的心性与抱负。因此,《论语》展现出来的历史精神世界,既涵盖孔子一生持正不阿的言行事迹,又彰显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崇高志向,同时还包罗众多弟子思想成长的经过,每个人都以独特的生命实践方式追寻天道理想价值。所以,孔子感叹:“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28)朱熹撰: 《四书章句集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102页。人作为历史精神世界的主体存在者,能够根据自身的实践行为显现出形而上的天道价值,以此验证“道不远人”的观点。这正好就对应了中国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逻辑,即形而上的道命概念落在人心之中,让人自觉主动寻求生命价值的根源,以践行人道的方式实现天道理想。
其次,事与人交织产生人事概念。历史形而上学关注的重点,不是事件的详细经过。而是希望深究历史事件的具体成因和思想意义,运用严肃的文字形式,记录下那些载道之事,揭示蕴含在事情中间的深刻道理,最终达到为历史精神世界立法的目的。在历史精神世界中,事的概念同现实的人密切相连,构成广为人知的人事概念。所谓人事,就是指人的行为活动创造出来的事情。人事具有寓理之事的特点。如何能成为精神形态的人呢?简言之,人只需要参与到某个事件中,进行一定的实践行为活动,结合实际情况做出价值判断和选择,让事情最终演变成属于人自己的故事,伴随故事的流传,人就以精神人格的形式,在故事中重新显现出来,并为故事的内容和思想增添了生命性意义。《吕氏春秋》言:“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故知非难也,所以知人难也。”(29)吕不韦: 《吕氏春秋》,陆玖注译,北京: 中华书局,2011年,第498页。这是著名的陈蔡之厄事件。孔子被困陈蔡期间,自始至终坚守仁义底线,奉行君子规范泰然处之,穷且益坚不忘自查自省。于是,在这个历史故事中,孔子就塑造出一个超然洒脱的精神人格形象,成为后世人们争相效仿的理想典范。故太史公盛赞:“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30)司马迁: 《史记》,北京: 中华书局,2011年,第151页。有道是君子固穷,“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君子不器,唯求安贫乐道而一以贯之。因而,孔子虽遭厄运却发愤而作《春秋》,化身精神人格随同《春秋》经一起流芳千古。正是人事寓事于理的特性,让事件在人的动态活动中展开为具体的道理,使事件具备深邃的思想性意义,同时也为事件烙上鲜明的人化印记。如此一来,处在历史精神世界范围内的人,就能从形而下的人事经验中,领悟形而上的思想道理,继而建立下学人事上达天道的践形路径。
最后,物与人关联成为人物概念。中国文化历来推崇寄思于物的做法,喜欢将美好的寓意寄托在某种器物之中,以此抒发人的真情实感,故物的观念在中国哲学之中自古便占有一席之地。《易传·系辞上》尝概括观物取象之思想,“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31)陈鼓应、赵建伟注译: 《周易今注今译》下册,北京: 中华书局,2015年,第592页。天地之间,唯有圣人能够明察那些奥秘之物的存在,洞悉事物深处内含的“意象”。实际上,“意象”是人对现实世界真实看法的切实写照。历史上,少年得志的王勃,意气风发作《滕王阁序》书“不坠青云之志”;壮年建功的楚庄王,韬光养晦上演一鸣惊人的鸿鹄之志;大器晚成的姜太公,渭水垂钓以愿者上钩之态昭显动心隐性之志。显而易见,不管是青云、鸿鹄,还是河鱼、山水,都不再是纯粹的自然事物,这些事物都是观物取象的例证,人们在此间寄存富含道德价值属性的精神,它们继而成为每个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因素。因此,物就是人化的事物,物在经过观物取象过程之后,就被改造成精神性存在,得以进入历史精神世界的范围,充当人在现实世界精神寄托的媒介。如此,人才能在顺遂之时,做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才能在坎坷之时,坚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能在日常之间,保持“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这样,中国传统形而上学里的事物范畴,就在历史精神世界范围内真实显现出来。
综上,正因中国文化发微于形而上之道,落实在形而下之人,同时又不断追溯形而上价值本原的思想特征,中国传统形而上学承担起指导现实世界的功能。因此,历史形而上学以经史一体化历史为基础,构建包含人、事、物三个主体在内的历史精神世界。唯有在历史精神世界之中,人方能上承接天道理想与天命责任,在现实的安身立命实践中,实现下学人事上达天道的理想,并通过历史的形而上功能,将人的有限生命转化成永恒的精神性存在形式。
三、 历史精神世界本体面貌的显现
历史与中国传统形而上学思想的结合,使得历史走向哲学化道路生成历史精神世界。倘若深入到历史精神世界的内部,“以反思的眼光对其加以考察”(32)杨国荣: 《分析哲学在中国: 历史衍化及其走向》,《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0卷第5期,第68—76页。,很容易发现历史精神世界绝非单层维度的结构形式,而是包含时间、空间以及想象三重维度的立体化世界。
时间界定历史精神世界的延续方式。国内外学界对时间概念的解释,目前尚未形成定论。哲学家们试图构建“内在”“本原”“存在”“现在”“将在”之类晦涩难懂的名词,对时间概念进行诠释。例如,海德格尔将时间与存在联系在一起,把时间区分为流俗的时间和永恒的时间两种类型,明确指出在时间的曾在、当前和将来三个环节中,人是构成时间的根基,没有人便无从谈及时间观念。按照海德格尔的思路,既然时间是属于人的时间,那么就可以从人的视角去分析时间的含义。通常而言,现实世界的人只能回顾过往,无法提前进入未来。所以,历史精神世界内就只有过去和现在两种时态。历史已经占据过去时态的位置,那么人就只能选择现在时态。对现在的人来说,未来尚且没有进场,只能怀揣期待迎接不可预测的未来;过去的时间又已经流逝,只能在历史精神世界里,寻找那些不复存在的时间所留下的痕迹。一时间,似乎人在时间中是无能为力的。事实上,人虽然无法改变时间本身,但是却可以借助心性的功能,重新定义时间的快慢,心性拥有压缩或者快进时间的能力。正因如此,人们才会时而感叹似水流年,时而又叹息一日三秋。究其原因,不在于时间本身流逝速度的快慢,关键则是人的心性对时间节奏的掌控程度。于是,人既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回顾过去数日的经历;又能在整日乃至数日中,整理过去几分钟或者几秒钟所观察到的事情细节。在心性对时间进行压缩或者快进的过程中,就会形成回忆性意识,进而演化产生人的记忆。记忆能够重现过去时间发生过的情景,让人驻足当前回顾过往历史经历,在感受历史经历过程中积攒起历史经验,以此检验现实经验的有效性和可信度。最终,在记忆中不断流淌着的历史时间,又会演变形成一条历史时间的泉流,源源不断汇入历史精神世界的长河中,推动历史精神世界的发展延续。
空间限定历史精神世界的广延形式。总的来说,历史精神世界就是所有人的现实经验和思想意识的总和概念。但现实的人的活动范围和思想深度都是有限的,致使历史精神世界也成为有限的存在。这意味着历史精神世界是在一定空间范围内展开的,这个空间便是人类社会世界。自然空间是构建人类社会世界的前置条件,人能够将自然进行改造,使之具有人类社会的属性。既然明确人类社会建立在自然空间基础之上,那么一切自然空间里存在的空间法则,同样也适用于人类社会。一方面,空间是能够被人感知与体验的现象范畴。例如,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以及身体接触到的事物,都占据着一定的物理空间,具备长、宽、高等广延属性。另一方面,空间意味着有限的范围。无论何种广袤无垠的空间,理论上都有最终的边界,否则就不能被称作空间。此外,空间还具有唯一性。当一个事物占据某个空间位置时,其他事物就不能进入同样的空间位置。自然空间作为盛纳世间万事万物的容器,是一个大到可以海纳百川、包罗天地的空间。人在自然空间范围内,通过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事和人与物之间产生的错综交织的联结关系,足以改变自然空间原有的结构布局,创建出一个人化空间——人类社会。人类社会是由个人与群体组织共同构成的空间范畴,也是一个融合所有人的实践经验和思想意识的共同体世界。在空间属性限定下,人无法做到突破人类社会空间,进而抵达空间以外的世界。所以,在人类社会中,人的实践行为活动,至多是到达深海底部、苍穹边界,或是追溯至江流涌泉的形成源头,或是站上高山巅峰的顶点等等;人的思想意识活动,最多是探寻心性深处的道德本源,领悟天道理想与责任使命,意会遥不可及的形而上本源世界等等。但人的这一系列行为活动和思想活动,却能够制造出大量的现实性经验与思想性意识,成为组建历史精神世界的基础材料。因此,历史精神世界只有在人类社会空间内展开延伸,才能确保自身存在的有效性与合理性。
想象赋予历史精神世界改造能力。在中国传统形而上学思想中,心性理念的设定彰显人的主体导向,让人之心拥有主观性思辨能力,而想象即是心性思辨能力直接体现。运用心性的想象能力,对记忆和历史经验等思想素材进行加工,能够让原本已经流逝的时间和不复存在的空间,以一种栩栩如生的面貌姿态,重新出现在现实的人的眼前。就前文所论,当人的心性对时间产生压缩与拉伸的作用,就会形成回瞻式记忆。记忆把那些存在于历史时空里的事物和经验,复制留存在人的思想意识范围内,帮助人在脱离既定的历史时空条件下,仍然可以利用回忆来回想还原历史时空里的各种场景。所以,“种种记忆系统都试图用真实空间来形容记忆”。(33)杜威·德拉埃斯马: 《记忆的隐喻: 心灵的观念史》,乔修峰译,广州: 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48页。记忆能够让早已消逝的时空画面,再次显现在人的面前。发挥人的想象能力,对记忆和经验等思想素材进行深度加工与改造,就能创作出林林总总的思想性作品,以此充实历史精神世界的内容实质。例如,苏轼《赤壁赋》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此言道明了苏子寄情于景、怀古志今的感慨情怀。游览赤壁期间,苏子遥想此地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事件。但因苏子本人没有真正经历当年之事,只能借想象的方式,推测当年赤壁大战事件的情况,同时结合当时的所思所感所想,得以寄蜉蝣之躯游历于天地之间,洞见沧海一粟的景致。最终,在江水流逝、飞仙遨游与明月长终的想象情形中间,苏子便成功由观自然景物的层次,过渡到抒发历史无常之情的境界。又如,类似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等艺术作品,根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实际参照物,完全是由人的想象加工创作而来。因此,一切艺术作品实则是人的心性感悟的真实流露。一般来说,当人在现实世界中身陷囹圄时,起初不一定会直抒胸臆、酣畅淋漓表达出来,而是会在几经曲折之后,以哀婉隐晦的形式呈现出来。因而,艺术作品总是能给人带来别样的思考。可以说,正是想象让原本枯燥的经验变得生动鲜活,为历史精神世界带来了更加精致和系统的时空图形,实现对历史精神世界内容知识的扩容。
历史精神世界内部结构的三重维度,又对应显现着生活、天下及精神三层意境。
第一,时间被刻上人文印记孕育出生活场域。自古及今,时间一直伴随在人的左右。人通过不断回忆过去的时间,给时间烙上当下时代的人文记号。这样,时间就变成了一种人化时间,具体表现为单一向度的时间轴形态。于是,在时间这条横向轴上,就持续放映切换出一幅幅类似幻灯片的活动景象,实现将抽象的时间转化为具象化时间,以便于为人所掌握和控制,让人能够从具象化时间中提炼丰富的历史经验。对人而言,时间就显得弥足珍贵。想要珍惜时间,就必须以务实态度对待时间。务实要求人们要有所作为,否则只会是“北来南去几时休,人在光阴似箭流”,到头无奈感叹“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规划和支配时间,并在时间中找到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而人在时间中的努力作为,就会持续给时间刻上人文印记,由此孕育出生活的场域。生活便是人的现实存在价值的直接体现。正是在生活中,人不断汲取前人的思想成果,归纳当前的现实经验,积攒构建历史精神世界所需要的基本素材。类似于时间的单向推进,生活经历同样是不能重演的。这导致人无法利用调查考据的方法,获得不证自明的历史生活经验。那么该如何证明历史生活经验的有效性呢?答案就在古典文本之中。当现实生活中的人,秉持客观公允的立场,进入经典文本呈现的历史生活世界,深入到历史生活的具体场景中,感同身受理解某段历史生活的形成背景,就能发现隐藏在历史生活的特殊经验背后的普遍意义。
第二,人类社会空间被定格在天下畛域。《诗经》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34)马瑞辰撰: 《毛诗传笺通释》,北京: 中华书局,2012年,第411页。所谓“溥天”,就是指形而上层面的天道。以天道为划分标准,就能界定天下的范围,即溥天之下皆为天下。所以,天道与天下二者彼此关联、相互影响。一方面,天下与人的价值本原——天道密切相关;另一方面,天下又是容纳万事万物的广延空间。古代中国拥有以皇权为核心的权力体系,天子奉天道之意而执掌天下,天子所到之处就是天下所包括的范围。如此一来,天下就成为一个内部化世界,使天下以内的所有人,永远都无法走出天下的范围。这样,人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天下畛域以内,而人类社会同样也被限定在天下畛域之中。赵汀阳认为:“天下是个饱含精神性的概念,其中有人与人的精神关系,有人道与天道的精神关系,天下的精神性几同于天。”(35)赵汀阳: 《天下的当代性: 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北京: 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页。在赵汀阳这里,天下不仅是一个有着广延属性的空间,而且还包含天道价值层面的意涵,更是人类社会普遍认同、努力践行的人道理想。可以说,自《大学》构筑平天下的伟大志向以来,中国古代社会的志士仁人群体,无不以天下理想为终极价值目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心系天下而以天下观天下,志在四方而以天下为家,君臣齐心而共同书写出一段治国平天下的宏伟历史。
第三,想象界说历史精神世界的精神文化走向。据《尚书·吕行》记载:“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36)孔颖达正义: 《尚书正义》,黄怀信整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3页。原始社会时期,人们崇尚巫术的神秘经验。在新石器时代末,古代中国曾经进行过重要的宗教改革,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对此,太史公有着详细记录。《史记·太史公自序》曰:“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37)司马迁: 《史记》,北京: 中华书局,2011年,第3296页。颛顼通过制定天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的宗教改革措施,杜绝了民间随意解读巫术经验的乱象,在一定程度上对巫术灵验的合理性提出质疑。直至周武王克殷时期,彻底终结信仰巫术灵验的时代,正式过渡到注重行为经验和思想理性的时代。但周朝并没有完全抛弃天神信仰,只是剥离了天的人格神形体,将有形的神转化为无形的天命,散落到世间众人的心性之中。由此,构建起天人合一、顺天应人的历史新传统。在顺天应人的要求下,人被赋予自觉性实践的精神,不再向神秘的巫术灵验寻求思想依靠,而是利用人的实践行为活动,把器物、事件的知识经验资源,提升到思想观念层面进行展开,形成类似李泽厚先生所讲的“实践理性”态度。如此,行为经验就让神秘性超验移步至历史经验的场所,创造建构历史精神世界的基础条件。而想象的加入,则帮助历史经验得以摆脱现实框架的束缚。这样,上至三皇五帝时期创造的丰功伟绩,下到汤、文、武时代立下的宏图功业,人虽然不能亲眼所见,但却能通过历史精神世界含有的大量故事生活情节,看到那些在前人长期实践中形成的有效历史经验,挖掘出隐身其间的古典智慧哲理。比如,历史上广为流传的夫子“逝者如斯夫”的临川之叹,亚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治世之志,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顿悟之思,李太白“危乎高哉!”“难于上青天”的无奈之感。类似这样的故事传闻,显然都是掺杂了历史编写者主观想象的产物。这便是想象为历史作出的突出贡献。前人的想象为我们看清历史精神世界的容貌提供了可能,现在的想象则能让历史精神世界中的人、事、物化身为精神性存在。那些历史中的著名人物及传世作品,虽然形体已毁,却依然被人铭记,以口口相传形式延续至今。至此,想象就让历史经验和思想演变成为精神性存在,推动历史精神世界走向历史为本的精神文化发展道路。
结语
徐复观先生认为:“一切民族的文化,都从天道、天命开始,但中国文化的特色,是从天道、天命一步一步的向下落,落在具体的人的生命、行为之上。”(38)徐复观: 《中国思想史论集》,北京: 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82页。徐先生准确指出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特点,主要包括: 其一,中国文化强调思想理论与现实生活的紧密结合;其二,中国文化注重现实层面的人的生命性和实践性;其三,中国文化具有浓厚的哲理思辨特性。正因如此,中国文化衍生出来的传统形而上学思想,自诞生之时便有着落到形而下生活的现实需求,“需要接受来自人的生活实践的检验”(39)方松华: 《中国现代哲学百年: 从模仿走向原创》,《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9卷第6期,第48—54页。,才能体现形而上思想本身的价值与意义。所以,中国传统形而上学思想始终面临如何具体落实的问题,这也构成历史形而上学思想的问题来源,成为历史形而上学需要解决的核心论题。历史形而上学主张站在动态性历史的角度,阐发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逻辑。因为历史本身的经史一体化属性,能够将现实事物转化成为思想性意识,这就让历史演变成凝集现实与思想的综合体。而人为了理解那些抽象的思想意识,就必须借助历史的形而上学功能,方能从抽象性思想里,挖掘形而下的经验知识,进而在形而下的经验知识中,不断追寻形而上层面的精神意识,以此筑建传统形而上学的依托处所——历史精神世界。历史精神世界的主体是人、事、物三个对象,三者的相互作用演化产生人事、人物等范畴。这样,人在待人接物的生命活动历程中,努力践行下学人事以至上达天道的任务和理想,正好契合了传统形而上学设定的“道—人—事物”理论结构。审视历史精神世界的内部结构,主要分为时间、空间和想象三重维度,对应显现生活、天下和精神文化三层意境。梳理历史精神世界的建构逻辑,有助于揭示出中国文化内藏的精神性面目。总而言之,历史形而上学以中国传统形而上学为思想基础,主张在历史精神世界中分析证论形而上学的价值意义,并让历史成为人们思想上的精神寄托,形成以史为鉴、历史为本的思想传统,回答了为何中国人总是坚持历史为本思想立场的问题。可以说,历史形而上学在具体中发掘普遍价值,于精神里显现思想张力,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中国哲学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