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交流中的观点采择
2023-03-03张恒超
张恒超
(天津商业大学 法学院,天津 300134)
语言交流的典型特征是语言核心媒介性、目的共同性、人际互动性,以及集体责任和个体责任共存性。[1]交流者间交流的目的是通过语言等媒介的信息沟通,实现彼此认知的共现、共享;围绕共同的交流内容,不断形成共同理解和接纳的特定观点,认知共享性是彼此交流行为一致性的前提。简言之,交流者为了完成共同的交流任务,实现共同的交流目的,彼此首先应该达成认知观点的一致性。观点一致性是交流任务执行中彼此间行为高效分工和密切合作的基础。人们聚在一起交流时,会带来各自独特的生活经历、知识背景和信仰,自己与另一个人交流互动的特征和方式,取决于对其知识和信仰的了解,即所谓的“观点”;人们在语言交流中考虑对方观点的过程被称为“观点采择”(perspective taking)[2]。观点采择表现为,为了准确地理解交流同伴的思想,必须克服自己的自我中心观点,尝试把自己放在别人的立场来理解一种特定的交流情形。因此,语言交流中的观点采择过程既与说者的语言发生过程有关,也与听者的语言理解过程有关。
交流互动中语言是核心媒介,交流观点主要通过语言显性和直接地传递、阐释,相比个人私语过程,外显语言交流的认知过程更为复杂、灵活和多样。当前,对语言交流中观点采择认知过程特征的梳理、分析、归纳和阐述是必要而有意义的,有助于丰富交流认知理论体系,以及增进对交流语言认知的完整和系统化理解。鉴于此,笔者拟围绕观点采择认知特征的三个方面做出归纳和述评:观点采择以“词汇带入”方式建立交流共同基础;观点采择是交流者间的认知校准过程;观点采择表现为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和听者设计特征。
一、观点采择以“词汇带入”方式建立交流共同基础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研究者已经意识到交流互动中恰当的语言使用依赖于观点采择的认知过程,并将语言交流定义为理性主体的有意行为,交流者间共同知识经验的形成和发展是彼此认知和行为相向而行的基础。斯托内克尔(Stalnaker)在研究中明确强调了交流者间的共同性知识在交流中具有核心重要性,其创造并提出了当前交流认知研究领域中广泛使用的一个专业术语“共同基础”(common ground)——交流者彼此接纳的共同知识,指出所有的语言交流活动都是以共同基础为前提发生的。[3]此后,研究者们广泛地认识到,共同基础的形成和完善是随着语言交流互动过程而不断发生的,该过程集中表现为交流者彼此不断的观点采择过程。[4]
在语言交流的许多情形下,交流者先前并没有围绕一个特定的内容交流过,并且先前的交流经验也不能提供特定的语言标签,彼此必须一起努力建立起有助于成功合作的参照性语言表述,该过程被称为“词汇带入”(lexical entrainment)[5]。这是观点采择过程在语言不同层面上的使用:从选择说什么(句子结构)到选择特定的单词,甚至到细微的韵律层次。词汇带入方式的观点采择过程体现了特定交流者间共同基础的建立过程。例如,同样是使用“龋齿病变”这一表述,当面对牙医交谈时,彼此更倾向于以此为共同基础而展开诊疗咨询;当面对5岁儿童时,彼此更倾向于通过“新概念”建立共同基础,进而方便接下来交流互动的成功延续。观点采择过程中不断出现的特定词汇带入,有助于交流者彼此限制语言信息表达和理解的范畴,以此建立的共同基础将促进交流解决方案的高效形成。[6]观点采择对交流者间共同基础建立的意义在于,交流者仅假设同伴知道某条交流信息是不够的,还必须假设同伴同样知道自己知道这条信息;尽管这种循环在逻辑上应该是随着交流互动进程无限继续的,却表现出特定词汇的不断带入和稳定使用。针对该问题的探讨,克鲁特森(Knutsen)等设计了七巧板拼制的各种图形,在实验中关注交流者语言互动中对对象的特定概念化是怎样保持和重复使用的:研究首先发现语言交流中被试通过引入特定的指称语言而实现交流对象特定的概念化,并将其作为交流的共同基础;其次从交流者的角度,特定指称的保持和重复使用根本上服务于彼此对特定交流内容的认知共享;最后词汇带入过程中,相比同伴生成的概念,由交流者自我生成的概念更容易保持于自己的记忆之中。[7]
“基于限制的观点”(Constraint-Based View)认为,交流语言加工是一个“限制满足”的过程。该过程中各种交流线索均被赋予可能性的权重,而最终形成的各种语言解释中,最能够满足多种线索联合性的特定语言表达将胜出。[8]在该框架内,共同基础是语言认知加工期间联合多重线索进行解释的一个前提,交流中交流者会积极建立并追踪共同基础,共同基础对于语言发生和解释的影响与交流背景的显著性、可靠性相关联。共同基础常规性调节语言加工过程,其对语言认知加工的影响应该从交流的最早时刻就能观察到,此时共同基础的信息已经开始被交流者尝试获取,这是交流者彼此观点不断互换、采择并付诸特定语言表达和重复稳定使用的过程。当前,关于“词汇带入”观点采择过程的认知机制特征尚不能被一致性解释。一种观点认为,交流者使用特定的参照性语言表述来指向交流对象,参照性表述的成功产生和理解依赖于共同基础,从“建基视角的假设”(The Grounded Perspective Hypothesis)出发,交流者先前没有共同交流过一个对象时,必须一起努力建立成功的参照性表述,实现以特定的方式概念化交流对象,随着词汇带入过程的发展,交流的效率和准确性都得到了提高,这一过程在所有交流情境下具有普遍性,反映了交流者间语言认知加工中的策略性和意识性特征。[9]另一种观点认为,在“词汇带入”的观点采择过程中,交流者间的共同基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共同基础包含的信息不仅限于语言信息,还涉及交流情境中的任何一个方面,如感知共现、团体成员身份共现及交流经验和文化共现等,使得语言认知加工中的词汇带入过程受到语境中多元信息的自动化启动。[10]“多元视角假设”(The Multiple Perspectives Hypothesis)强调“词汇带入”的观点采择过程是基于语言的多种可能性表述而形成的,因此为听者提供了成功理解的多层次、多角度的机会。[11]
实际上,对于交流共同基础建立中“词汇带入”观点采择过程认知机制特征的解释,可以持相对宽容和开放的态度。交流语言认知加工的意识性能够被研究者们广泛接受,特定词汇和表达方式的带入和运用典型表现为,交流者围绕交流目标的意识性信息传递、沟通和稳定使用。语言交流互动具有社会性,交流者彼此不断地观点采择和交流任务的最终决策过程不可能盲目依赖纯粹的无意识性认知过程来实现。但是,在此前提下也应该重视该过程中的非意识性和非策略性特征。口语交流研究中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交流者如何通过特定交流语言形式的获得和使用,实现对特定交流语境的解释。换言之,交流语境潜在地影响交流语言认知加工过程,在特定交流情境下,语言中“词汇带入”的观点采择过程可以多重映射交流者的交流意图。例如,交流者彼此能够理解“小蜡烛”所指的特定信息:它是能看到的最小的蜡烛(感知共现),它在交流的先前阶段被双方语言提及过(语言共现),这个特定蜡烛突出了特定持有者的身份(团体成员身份共现)。交流者可以借助特定交流情境的启发来即时实现语言“词汇带入”的观点采择,进而丰富和评估彼此交流互动的共同基础,这些语境线索涉及广泛的感官信息、物理情境线索和社会文化线索等。
若是直观地来理解,可以假设意识性的观点采择过程倾向于提高交流信息在特定交流者彼此认知理解和接纳中的单一性、特定性;反之,无意识性的观点采择过程倾向于降低该特征。语言信息的单一性、特定性可以增强交流信息向同伴传递的专有性,没有参加该交流互动过程的“外人”相对难以理解这些信息;反之,如果交流情境中的多元线索广泛参与和引导交流语言认知加工,那么没有真正参与的“外人”可能也可以较好地理解交流语言信息。托林斯(Tolins)等试图澄清词汇带入和可理解性之间的关系,连续设计了3个实验:实验1主要通过语料库的分析,比较参照性交流语言与独白语言的差异,同时详细地探查了交流同伴的贡献以及如何影响交流语言;实验2是一个旁听者理解实验,探查一个观点的使用频率是否会影响语言的理解,比较其对交流语言和独白语言理解水平的差异;实验3从语言理解的角度,探查词汇带入选择的特定观点是否和独白中选择的观点存在显著的理解差异性。[12]结果发现,旁听参照性交流语言的理解性优于旁听独白语言,这是因为交流互动中词汇带入过程基于交流情境线索选择了更好的参照性语言表述;在交流和独白两种条件下,观点表述的频率均影响语言的理解水平。总体上,研究证实词汇带入的特定观点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出“多元视角假设”的特征。
但是,上述研究并不能排除交流语言观点采择过程的意识性。从交流参与性的角度看,交流语言使用过程本身必须是能够协调多方的,以保证交流者间形成共享性理解,这些过程不断增加了语义的协调过程,提高了交流者对于交流任务的共享性水平。因此不难理解,旁听者将更容易理解这种立足于多方协调的交流语言,而不是独白语言。尽管当前“建基视角的假设”不能完美地解释“词汇带入”观点采择过程发展的细节,仅着眼于语言结果进行解释,如参照惯例的形成;但“词汇带入”理应是一个不断协商、试误和合作的过程。诚然,仅设立“旁听者”以检验“词汇带入”观点采择过程的意识性或无意识性还略显单薄,还需要设计出更为系统性的实验思路,比如系统性分层次探讨无交流个体对交流情境、交流任务和对象的理解特征,旁听外人的理解特征,以及交流互动参与者的理解特征等彼此间的差异性;再或者实验控制影响“交流对象或任务语言加工(语言发生和理解)”的情境因素,探查交流语言的变化性特征。不论如何,交流中“词汇带入”方式的观点采择过程所表现出来的语言认知加工特征,与个人私语加工过程显著不同,在严格控制和操纵的实验情境中研究交流社会认知(语言认知、非语言认知、情境认知等)都将存在外部效度的质疑和解释风险。因此,对“词汇带入”观点采择过程做出语义解释的同时,不应忽视语用解释的现实性。这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交流社会认知的庞杂性、多层次性和系统联系性。
二、观点采择是交流者间的认知校准过程
交流社会认知理论认为社会互动是重要的,积极参与互动确保了交流者共同基础的建立,观点采择互动过程中交流者试图找到交流共性以校准彼此的观点。[13]观点采择减少了交流者的自我中心偏见,其专注于交流者使用同伴信息来优化语言信息的表达和理解过程。
(一)观点采择降低了交流者认知的自我中心性
在社会心理学的决策领域中可以普遍观察到自我中心的认知现象:当个人被要求估计别人知道的东西时,估计偏向于他们自己的知识[14];交流者在语言交流中更倾向于重复自己表达过的信息[15];交流者对语言交流经历中与自我有关的信息记忆效果更好,这些人际交流互动中的自我中心效应很可能是因为与自我有关的记忆信息具有易访问性[16]。监测和调整理论(Monitoring and Adjustment Theory)认为,语言交流互动之初交流者的语言表现出自我中心性,随着交流时间进程的不断发展,才逐步表现出对同伴观点采择的过程。[17]
交流者语言互动中,通过彼此间的观点采择可以表征彼此的信念、知识、愿望和意图,以及来自这些观点的语言解释[18];交流者可以通过记忆和注意的一般性加工过程更加关注彼此的观点,进而对“自我中心性”产生的认知差异更为敏感[19]。交流者对观点差异敏感时,将享受到更成功的交流,因为彼此可以通过不断的观点采择逐步建立起交流认知共享性和行为一致性。根本而言,语言互动中的观点采择服务于协调交流者间的合作活动,而行动的协调是以认知校准或协调为前提的。华恩(Wahn)等指出,语言交流中观点采择过程之所以会降低交流者认知的自我中心性,是因为彼此不断发生着换位思考,其在实验中采用了靶目标的合作视觉搜索任务,交流双方间放置了隔板,保证任务中彼此无法观察同伴,被试首先看到19个固定的白色物体随机呈现于计算机屏幕上,然后其中的6个变成灰色(靶对象),呈现2秒后再次变白,0.5秒后开始在屏幕上以随机方向移动11秒,实验要求交流者追踪移动的目标,在物体停止移动时使用鼠标选出靶对象。实验结果证实,语言沟通中不断地观点采择促使交流者不断从同伴的角度换位思考,这种换位思考可以使彼此在有限的任务时间内高效分割屏幕上的内容,交流任务后的问卷调查再次证实交流者显著使用了一种“分工”策略,包括左-右分工、内-外分工。[20]霍勒(Holler)等在研究中直观性地记录了语言互动中的观点采择现象,交流者在关注同伴语言信息和观点的同时,自觉表现出放弃自我中心的观点。比如,交流者A使用词汇“鸵鸟”指称交流视觉任务中的一个对象,同伴B回答“是的,明白!开始在我看来她更像一个女人,并且在自己身后抬起了腿”,随后的交流中双方将采用一种指称方式来反复指代该特定对象,直观展现了放弃自我中心观点的默契合作特征。[21]
语言交流中的观点采择表现为语言行为和信息上的校准,进而实现认知校准,使得共同目标下的语言交流过程更容易。显然,如果你和交流同伴使用相同的语言符号来传达相同的意思,那么自然共享了相似的心理表征,即认知上是校准的,进而使之后与此相关的交流行为更为默契和一致。皮克林(Pickering)等较早就提出该过程看似简单而自然,实际上要求人们在交流中不得不反复推断同伴的心理状态,不断增进对同伴观点和认知的理解,语言中的观点采择不过是该内在过程的一种外化,同时又增进这一过程,交流者也会享受到更成功的交流感。[22]语言交流中观点采择过程对自我中心性的降低和个人自我私语形成鲜明对比:个人私语过程来源于个体过去多次重复性的语言使用经验,交流中的共同语言则是某个具体交流中交流者通过互动而即时形成的,语言互动中的观点采择过程具有特定性、即时性、合作性和共享性等特征,这些特征在广阔的社会交流领域中将表现出“文化的传播性”;个人私语特征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交流语言互动方式,交流语言的特定认知过程和互动风格又可以再次内化和影响个体私语过程。这两个过程在不同社会领域和层面的不断循环影响和发展,就体现了社会人际交流中共同文化特征的传播。
(二)观点采择促进了交流者间认知的校准
生成和理解交流语言时,说者和听者共同参与了交流合作活动,他们利用共享性的情境和对象知识来校准彼此的交流认知,进而表现为交流行为的相似性。其中,典型的是语言相似性。认知校准水平的不断增高将进一步促进交流者间语言表达的相似性和理解的一致性,表现为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和稳定使用。[23]
在语言交流的观点采择过程中,交流双方会首先表现出使用相似的词汇和句法来表达共同的交流意义,随着交流进程的不断发展将形成一系列的共享性“语言符号-意义”间的映射清单。[24]共享的语言信号系统又促进了彼此间交流认知的进一步校准,认知校准不仅体现为交流任务的成功和目标的实现,还潜在减少了交流者间的认知努力性,因为此时人们只需要记住一组“语言符号-意义”间的映射即可顺利开展交流合作任务。福瑞(Fay)等进一步指出,交流互动中彼此间认知的协调过程通常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面对特定而不熟悉的交流任务时,“观点采择促进认知校准”和“交流者间认知校准增强语言互动的一致性”会不断相互作用而循环加强,这是一个双向不断发展的过程。[25]针对这两个过程间的循环作用,研究者概括出两个不同的过程:共同性观点评估和信息形成。霍顿(Horton)认为,这两个过程更具体地涉及观点的选择和语言信息的剪裁、设计:当说者考虑共同性观点评估时,评估的目的是考虑与听者共享特定信息的可能性[19];当进行信息形成过程的加工时,说者将考虑如何基于彼此的共同信念最好地构建他们的描述语言[26]。
当前,关于观点采择促进交流者间认知校准的观点被一致接受,但是在具体的解释中存在一定的分歧性,这涉及关于认知校准在语言信息中的表现形式。例如,在语言表达方面,一部分研究者认为交流者间可以逐字重复同伴的单词或短语,也可以有变化性地重述,这些都可以体现出彼此间观点采择的实现,以及认知间的校准[27];另一部分研究者则更保守地界定和理解语言观点的共享性,即交流者相对严格地重复特定的基本词或话语,从而排除同义词或相同释义的表述[28]。围绕这一主题的争论甚至还涉及观点采择中的语言相似性应局限的词性特征和语言表达中的话语转换特点等。[29]
尽管各研究在如何衡量观点采择和认知校准中的语言特征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一般来说,可以从语言表达中观察到某些特征方面的重叠或相似。笔者倾向于认为交流者间认知的不断校准过程典型表现为语言互动中的观点采择,而从观点采择的角度出发对交流者间认知校准特征的判定不应简单拘泥于某种语言形式特征。换言之,在交流互动进程不断发展中,特定共享性统率下的语言表达均是符合认知校准内涵的。实际上,关于观点采择促进交流者间认知校准的具体语言表现特征的探讨和分歧,很大程度上与具体实验中的特点相关联。也就是说,关注的是特定词汇的带入和稳定使用,还是特定语言表达方式的稳定保持,或是语言中信息的相似性等。所以,未来研究若要更为细致地理解该问题,应该从观点采择这一中心出发。交流之初每个人都从一个潜在独特的有利出发点来看待世界,通过身体感官收集信息,并通过自己的信念、态度、知识、经验和个性解释信息。语言交流互动的观点采择过程使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独特的视角或观点,并理解、想象和推理交流同伴的观点,这是人类交流中的重要社会认知能力。然而,考虑和推断另一个人的观点似乎不是自动的和毫不费力的,而是需要时间、动机和注意资源来执行,通过把自己放在另一个人的立场上想象他人的思想、感觉,就如他们是另一个人一样,这需要认知努力的付出。从这个意义出发,未来观点采择的相关研究应该注重评估特定交流中人际互动的恰当性和符合性,语言互动中的观点采择可以增加彼此的协调和合作水平,改善双方纯粹自我关注可能带来的不利结果。当把自己放到另一个人的观点立场上时,可能导致人际交往恰当性、符合性和准确性的提高:增加了许多交流决策的准确性;提高了情绪情感和态度识别的准确度;可能使交流者聚焦于问题线索,从而产生更准确的判断和推理;还可以使一个人的认知、情感、动机和行动与另一个人的默契地融合,从而增加交流者彼此内心中的相似感和合作感。
三、观点采择表现为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和听者设计特征
(一)观点采择表现为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
参照惯例(referential convention)是交流者在语言互动过程中不断形成并彼此理解的关于对象的特定语言表述,它能够以高度共享的形式在交流者间表达共同的交流意图和信息。[30]交流者为了顺利实现交流目标,需要不断建立和考虑交流的共同基础,借助观点采择过程,通过不断地换位思考,围绕共同目标最终形成一致性理解,实现彼此的认知联合和校准;观点采择的认知共享性表现为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和稳定保持[31]。交流中当说者生成一个特定的语言表达方式时,意味着该表达方式是立足于特定同伴的立场,从有关对象的大量概念中选择出来的,并尝试将其编码为语言参照惯例。[32]观点采择是语言交流中人们考虑同伴观点的互动过程,一个特定语言表述的使用是创设一种交流共同理解的期望。这种共同期望的建立在后续交流中表现为彼此以相同的方式持续使用该表述来指称特定交流对象,即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和稳定使用。一般而言,交流者会相对稳定地遵循这些交流期望和参照惯例。[33]因为这使彼此间的交流过程更可预测,也为交流分歧的消除提供了强有力的基础。这对于交流观点的传递不仅是高效的,而且可以节省认知努力的程度。明确的参照惯例是特定交流者所基于的共同基础信息,共同基础在交流互动的认知协调过程中起着核心作用。
观点采择研究通常采用的一个实验范式是参照性交流任务(referential communication task)。该任务中,两个人合作来安排视觉空间中的一组对象,此范式创建了交流者语言生成和理解的特定情境。在观点采择和语言形式的探讨中,该范式可以控制交流者之间知识的匹配或不匹配性,不匹配可以设置为彼此视觉情境的差异[34]、语言指导的差异[35],或者交流者间实验背景知识的差异[36]。观点采择过程中,明确性语言指称的产生和理解涉及与特定交流同伴相关联的记忆表征。已有研究证实了这样一个事实:交流者在语言交流中表征同伴的观点,并以这些观点引导自己的语言认知加工过程,这是参照惯例形成的重要认知基础。范兰根东克(Vanlangendonck)等在研究中对照创设了宽容和强制语言交流条件,交流任务为特定对象的选择:宽容条件下,说者的语言中不考虑同伴的交流需求,也不影响同伴的判断选择;强制性条件下,如果说者的语言不考虑同伴的交流需求,听者选择的正确率为50%。结果证实:自交流之始,两种实验条件的说者均依据听者的需求描述目标对象,体现了互动中的观点采择过程,这在交流的最早时刻即开始引导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37]克罗纳米勒(Kronmüller)等则对照分析了参照惯例保持和打破这两种情形对交流者间观点采择过程的影响,结果发现:当交流者再次面对先前对象时,重复使用特定参照惯例(如将对象重复称为“跑车”),这符合彼此认知一致性的期望,并受益于参照惯例的重复使用;反之,则会引起对象理解的混淆和识别延迟。[10]卡纳尔(Cane)等在研究中也采用了参照性交流任务,辅以眼动观察,实验中交流者在4×4矩阵中辨别竞争性对象(如“星星”茶壶),并移动目标对象(如“斑点”茶壶),具体设立了三种交流条件:听者可以观察到竞争对象,但说者观察不到;目标和竞争对象均同时提供给双方;听者被试无法看到竞争对象。同时,考察三个因素对观点采择过程的影响——时间(压力)、认知资源(工作记忆负荷)和动机(金钱奖励),结果发现:不同交流条件下交流者都会适时采择同伴观点并用以消除交流歧义,体现为不同参照惯例的形成和使用;只有在有足够的交流动机和认知资源的情况下,观点采择过程才是高效的,表现为语言参照惯例形成的效率。[2]
总之,交流互动中的观点采择和交流者共享性的经历经验相联系,当交流者共享了交流信息和特定经历之后,彼此可以更好地区分和使用共享性语言标签(参照惯例)和特权/个人性语言标签。从这一意义出发,可以说参照惯例的形成过程是交流双方观点“冲突—协调”过程的典型表现;如何引用各自的经验进入共同基础,贯穿了交流互动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说,这个过程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是说者根据对同伴观点的判断提出了一个语言表述,并认为适合当前同伴的理解;二是同伴接收后,随之将产生一些证据表明自己的理解和观念(支持/反对/疑惑或部分认同等)。一个语言表述可能或多或少地被接受,接下来交流者通过语言互动回合引导彼此继续交流;每一交流回合中,双方对特定语言的共同接受程度取决于彼此的知识和与交流有关的信息,最终,双方会依交流对象逐渐达成某种程度上的一致性理解:彼此将共同关注特定语言表述,该表述能够为彼此共同理解和接受,即观点采择过程中参照惯例的形成。实际上,语言交流的功用性和理解性不是一个纯粹的逻辑问题,尤其是思辨、学习等交流过程存在各种可能的选择性决策或解释。因此,特定交流互动中交流者观点采择过程所形成的参照惯例受到交流者个性和认知特征、交流情境特征、团体身份或社会群体文化等因素的综合影响。未来研究还需要进一步细化分析和探查观点采择过程中语言参照惯例的形成特征和不同的语用特征。
(二)观点采择表现为语言的听者设计特征
观点采择是交流者语言互动中考虑和参照同伴观点的过程,该过程具体表现为特定的且为同伴所理解、接受的语言表述的使用(如参照惯例)。因此,研究者们认为该过程主要体现为听者设计(audience design)的特征。[38]这反过来影响听者正确理解说者语言中的特定观点和交流立场。
借助观点采择中的听者设计,说者考虑了特定听者的“交流认知需求”来设计语言,听者设计的最终目的是联合多方的共同认知努力而形成对交流目标的协调一致性理解,这反过来从听者的角度体现了通过考虑彼此对特定交流的默契约定来解释语言。[39]因此,围绕认知校准的解释可以便于说明听者设计语言交流的现象。当交流中双方的认知校准后,说者产生一个特定的指称表达时,这种语言形式为说者自己和听者创造了在各个水平上认知表征的一致性激活,并且这种概念约定现象只出现在说者面对特定听者同伴的情形之下;同样,特定听者理解说者继续使用彼此之前开发和使用的特定术语的交流意图,随之可以更快地解释语言指称表达的具体目的。[40]总而言之,与概念约定相关的效应可以通过概念校准的认知过程来解释。然而应该注意,这种单一校准方法的解释力是有限的,因为校准不只是在概念层面上操作的,还是在语言表达的所有水平上发生的。
探讨观点采择中的听者设计特征,不应忽视交流者间先前的语言互动经验、交流互动的真实性,因为离开交流互动性观点采择是不可能存在的。布朗-施密特(Brown-Schmidt)通过重复性交流解释了该问题。他在研究中创设了“真实交流互动”和“非真实交流互动”(听者面对的是录音)两种交流情境,实验中首先通过交流建立“特定语言表述”(听者设计特征的语言),之后再次重复交流,结果发现观点采择的听者设计特征仅出现在真人互动交流中。[41]福瑞等通过交流中听者数量规模间接说明了“特定性语言”的情境效应,研究中让旁听者听并理解5人小组和10人小组的交流语言,结果发现旁听者更容易理解10人交流小组讨论的观点,因为较大规模的交流组听者众多,使得语言“特定性”特征减弱[42],即小组交流和大组交流间信息沟通的动态过程不同,大组交流涉及了与交流主题相关的更为广泛性和一般性的信息。罗杰斯(Rogers)等则是综合了上述两个研究的特征,既考虑了真实互动性,又考虑了听者的数量(分别为1个、4个、9个听者),研究发现只有在真实互动中,听者数量越多,交流语言信息相对越丰富,因而易化了旁听者的理解。[43]不难看出,通过听者设计的观点采择过程可以减少说者在语言交流中的自我中心性,这可以提高人际互动的针对性。但也应注意到,已有研究主要是探讨了观点采择听者设计特征的心理结果,而对于具体的认知过程尚不清楚。从实验的角度出发应该明确,听者设计的观点采择过程可以减少交流者间自我中心性偏见,但这并不等同于一定会提高交流行为的准确性。通俗点讲,交流者间可以进行默契的语言交流和一致性行动,但这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未来研究需要考虑在实验分析中分离这两个方面,避免混淆。
“听者设计”观点采择过程的发生是以交流互动性特征为前提的,通常交流中至少包含两个具有不同知识背景、观点等的交流者,每个交流者都是不同的“思考者”,原则上交流互动展现的是多个声音的互动,以发展达成共享性观点;交流过程典型包含某些争论、评论、反驳等冲突性,所以,交流中的不同声音并不仅仅为了彼此轮流交谈,对每个交流者而言,语言发生和理解过程中至少应明确彼此努力交流的目的性,交流者彼此需要通过语言消除分歧,协调共同意图,同时保存交流推理所必需的认知资源;交流语言听者设计过程是在交流进程中不断展开的,交流语言协调模式将决定交流认知负担在交流者间的分配方式。但应注意一点,交流互动情境下,语言不是唯一的交流媒介,语言协调压力可以借助交流情境因素的外部限制来减轻,在一定程度上交流者总会有一个共同交流背景,能依此来限制语言的模糊性。[44]可以说,观点采择的听者设计协调过程不是以全或无的方式一蹴而就的,该过程也不是在纯净单一的交流情境下发生的,因而交流语言听者设计发生过程的认知特征相对是复杂和多样的。
四、结 语
观点采择的交流语言社会认知过程是复杂的,因为在实际的研究中无法直接访问和了解同伴的具体观点,所以观点采择过程需要交流者推断同伴所知道的,这是在特定的交流语境中基于多个概率性线索而做出的推断。而且,该过程是随着交流进程而不断更新变化的,很明显,交流语言发生和理解过程均是非常迅速和有实效的。早期的研究试图解释观点采择是如何即时完成的,认为该过程采用的是一种启发式,比如借助自己的知识替代性计算别人的知识;后来的研究尝试采取不同的方法,承认观点采择的确发生了,但认为它是其他交流社会认知过程的“副产品”。这些研究思路和观点都很有吸引力,因为它们提供了各种方法和途径来理解复杂的心理表征是如何进入快速交流语言加工过程的;然而,单凭这些过程不可能解释观点采择的所有方面。未来,有必要更详细地发展出解释观点采择的各种认知机制,一个重要的研究路线和思路是开发计算模型,而目前的计算方法又并不直接涉及观点采择背后的社会认知机制;所以未来研究的一个目标将是理解观点采择过程中基于记忆表征的认知机制,以及这些记忆表征在交流语言加工过程中是如何产生的。未来研究的另一个重要方向是扩大研究观点采择现象的范围,比如一个值得关注的领域是交流者之间出现的知识错配或失配类型和现象。总之,未来研究应关注尝试开发语言交流中观点采择的计算模型,观点采择对交流者移情、合作性和态度的促进,观点采择对交流者动机、记忆和注意过程的影响,观点采择过程中个人认知偏好性和认知共享性之间的权衡关系。语言交流中观点采择的探讨,涉及交流人际互动性、交流者间认知协调过程特征,甚至交流者间观点之外的情感和态度等问题,因此对观点采择的探讨可以为未来语言交流社会认知的探查提供一个认知理解的背景。
诚然,围绕语言交流中观点采择的探查还有广阔的未知研究领域,本文仅是执之一端,以期对语言交流中观点采择认知加工过程特征做出分析和归纳。立足社会人际互动的大背景,在现实社会情境下,语言交流中的观点采择不仅仅是一个交流信息的传递和接受过程,还是人们识别交流同伴思想、情感和动机的过程,它比其他的一些人类认知能力更能促进人际交往。这种能力是社会人际关系、心理健康、幸福感和社会性行为等方面的基础。长期以来,理论界和实证领域都倾向于将观点采择和亲社会行为联系在一起,考虑他人的观点会促进亲社会行为,这是建立在“移情”这一宽泛的社会性概念之下的。移情的特点是人们能够敏感地理解和体验他人的情绪情感,移情的个体差异可能与对内部身体信号的敏感性差异有关(互觉),对身体内部信号更敏感的个体倾向于表现出更强烈地体验到情绪和情感。可以说,移情与观点采择能力密切相关是客观存在的,采择他人观点的能力是社会认知的一个重要方面。当前,在社会认知的跨学科研究领域中,观点采择能力与移情特质相关的事实尽管已经被研究者们所接受,但是,未来研究也应该注意到,语言交流中的观点采择与亲社会行为的关系可能并不像直观理解的那样直接或稳健。比如,在某些情况下,想象另一个人的观点也可能让观点采择者想到这个人或许对自己有消极的想法或意图,甚至还会引发其他类型的适得其反的自我中心性的认知反射。未来研究应该充分认识到,语言交流的观点采择在人类社会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涵盖了一个广泛的连续统一体,单一学科研究中的方法是存在一定局限性的,未来有必要在此主题下增强多学科多领域间的交叉合作,多元探查可以增强观点采择对语言交流社会认知过程的理论和现实解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