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成一棵树

赵玉明

一棵香椿的成长，注定会比其它树更为艰难。

立春，楼下的香椿发芽了。每根枝条的顶端，冒出一簇紫红色嫩芽，犹如婴儿伸出的小手，肥嘟嘟的。我想起了在故乡，母亲用香椿芽做的菜肴：香椿芽炒鸡蛋、香椿芽拌豆腐、香椿饺子……每一道菜都那么美味。“千万别被人摘了去”，我在心里暗暗为香椿祈祷。香椿芽不管不顾，丝毫不因人们贪吃而胆怯，铆足了劲儿往上生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能作美食的香椿芽，终究没有躲过劫难。某天傍晚，我下楼，看见香椿最下层的树枝折断了，耷拉着，整棵香椿刚刚长出的嫩芽，被掰得干干净净。就如长了一头秀发的小姑娘，忽然被剃光了头发，尴尬地站在春风里。是谁下此狠手，摘了香椿芽也就罢了，野蛮得把树枝都扯断。人，很少想过给一棵树以尊严。

然而，人为地摧残并未停止。那天清晨，我忽然看见，香椿树干上有一块异样的颜色。好奇地走近一看，一处约手掌大小的树皮被削去，露出淡黄色的木质树干。树皮的截面，渗出一圈透明的液体，犹如哭泣時流的泪珠。这也许只是一次意外，我宽慰自己。美好的愿望落空了，第二天，香椿皮又被人削去一块。可怜的香椿树，离地一米高的树干，树皮被削了整整一圈。整棵树褐色的树干，有约20厘米长的米白色的木头裸露着，仿佛露出的森森白骨，让人不敢直视。香椿皮有何功效？搜索显示，香椿皮，又名椿白皮，具有除热、燥湿、涩肠、止血、杀虫的作用。香椿，从叶到皮，都是宝贝。

小区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这样一棵被掰光了叶子的香椿树，丝毫不会引起人们过多的关注。我每天早上下楼，都会向香椿看几眼。我急切地寻找，寻找那一根根枝丫的顶端，是否又吐新芽？是否又举起了如婴儿般娇嫩的新叶？

一天又一天。雨水过去了，惊蛰过去了，南方的城市处处草长莺飞，春意盎然，而香椿依然矜持地沉默着。

树是最不会矫情的植物，香椿当然一点也不例外。几天之后，我匆匆地从楼上下来，习惯地抬头一瞥。瞬间，我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的“啊”地惊叫了一声，香椿树的一根枝条顶端，微微凸起了芽苞，香椿再次发芽了。香椿果然是条硬汉，在历经断枝刮皮的煎熬后，又顽强地再生。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发芽，就要生长。最尊贵的生命来自最朴素的愿望，香椿终于在遭受涅槃后长成一棵树，有枝有叶，有骨有肉。

再发新芽的香椿，每一天都有新变化，叶子一圈圈长大，枝条一丝丝伸长。褐色的树干，在南方丰沛的雨水浸润中，微微泛着青色的气息，仿佛能让人感受到树干内部饱满的汁液，在木质层中汩汩地从容运行。那段被削了皮的树干，因风吹雨淋日晒，木白变成了褐色，远远望去，似乎已经与树皮浑然一体，只是细看还有隐约的疤痕。生命的成长，伴随喜悦，也伴随疼痛，更伴随着自我修复。大地之上，这些纯粹依靠自然之力而生存的植物，都是人类学习的榜样。

此时的香椿，华盖亭亭。我抚摸着香椿树上的那块疤痕，抬头仰望，一阵风吹来，香椿树随风起舞，枝叶间鸟鸣声声，好一派生机勃发而又热闹欢腾的春日胜景，钦佩之情再次自心底升腾。试想，如果不是我们朝夕相处，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谁又会知道香椿遭遇的苦与痛？谁又会知道香椿经过的不懈努力和苦苦挣扎？

我站在树下，倏忽间，眼眶里涨满了感动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