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改革开放起步前后中美教育交流与中国人美国观的转变

2023-03-02张放

红广角 2023年6期
关键词:改革开放

【摘 要】改革开放起步前后,中国开始调整关于美国的叙述,形成了对美国的新看法。这一观念层面的转变离不开教育领域的中美交流。中国共产党先基于地缘政治和国际秩序考量,后出于现代化建设的迫切需求,在调整时代主题的基础上丰富了对美国的认识,开启了中美教育领域的交流。中美教育系统的开放与合作、知识体系更新以及话语表述转换等一系列变化形塑了新的观念塑造机制,改变了中国民众对于美国的刻板印象,同时也带来了新问题。这段历史兼具经验和教训,为深入寻求开放心态和平等关系之平衡、建构可持续良性对外关系提供了反思性资源。

【关键词】改革开放;中美教育交流;知识体系更新;话语转换;观念塑造

【中图分类号】K261;D61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6-6644(2023)06-0068-13

改革开放前后,中国人对美国的认识开始转变。杨玉圣以改革开放初期的代表性文本为基础,梳理了知识精英对于美国认识的转变。陈国战关注改革开放初期到美国采风访问的中国作家群体,着重呈现作家美国叙述中的冲突与张力,并对这些文字的历史价值做出评析。张春认为中国人观念中存在“两个美国”,其根源在于美国政治文化中存在对内民主与对外专制的事实。江忆恩等人通过语言—内容分析、访谈和调查数据考察中国民众对美国的态度,认为中国的官员、精英和普通民众对美国政府的负面印象要比美国人民多。

上述研究往往将“观念”视为静态的表层呈现,选择某个时段展开分析,依据呈现为文本的史料,勾勒研究对象的观念特征。这一路径聚焦于作为“结果”的观念本身,缺乏对观念动态变化过程和机制的梳理。改革开放前后,中国人的相关观念发生剧烈变动,哪些原因使转变成为可能?新观念又因何广泛流传,短时间内同时影响知识精英和普通民众的话语表达?我们需要更开阔的视野对待思想观念,从外部寻找促成观念转变与迅速传播的社会因素,为呈现观念转变的历史过程与内在机制提供可能。教育文化领域的交流合作涉及教育改革、知识体系更新、话语生产、认知形塑等方面,与观念转变最为密切相关。本文拟对改革开放起步前后中美教育交流对中国人对美国观念转变的影响方式及结果展开探讨,以拓宽传统思想观念研究的视野和问题意识,并对这一转变的历史意义与局限做出初步评估。

一、中美教育交流开展的基础:中国共产党对美国的认知变化

改革开放初期中美教育领域交流的迅速展开,离不开中国共产党对美国认知的变化,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末。1968年8月,苏联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研究者认为,这一发生在欧洲的事件“直接促成了毛泽东下决心调整中国的对外战略” 。珍宝岛战役发生之后,中苏之间从意识形态论战上升到武装冲突,中共不得不从地缘政治、共产主义阵营结构、世界秩序等多个层面探索应对苏联威胁的战略。中共一直担心苏联会先发制人,发动对华战争,甚至包括“对中国的核试验中心进行打击”。面对潜在危险,中共开始思考世界格局的变化趋势,试图探索牵制苏联的可能性。

1969年6月初,周恩来转达毛泽东交给陈毅、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等人的任务,要求他们每周抽几天专门研究国际问题,供“主席掌握战略动向” 。周恩来特地嘱咐,这项任务具有“极端重要性”,千万不要被既有看法以及意识形态话语“框住” 。陈毅认为对中国来说,要害只有两个,一个是北面的苏联,一个是南面的美国。他们是否会入侵中国?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必须明确,“不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從6月7日到7月11日,陈毅等人完成《对战争形势的初步估计》一文。该报告指出,鉴于地缘和历史教训,美国不敢贸然对中国发动战争,而苏联对中国的安全威胁更大。苏联与中美都有矛盾,但却把中国视为最主要敌人,中苏矛盾大于中美矛盾。之后,陈毅还就中美关系问题提出自己的设想,并向周恩来作出口头汇报。他希望恢复华沙通道,举行中美部长级或更高级别的会谈,且不必提出先决条件,一切以中美双方回到谈判桌为鹄的。恢复大使级会谈的提议得到积极回应,在中美双方共同运作之下,1970年1月20日,中断两年的中美会谈在华沙中国大使馆举行。在基辛格看来,此次会谈与之前134次会谈有一个明显区别,即“两国领导人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第一次开始彼此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而不是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待对方”。

1970年10月,尼克松通过巴基斯坦总统叶海亚·汗转告中国,美方准备派高级官员,甚至是基辛格秘密访问,深化与中国对话;11月5日,周恩来告诉埃德加·斯诺,中国对美国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12月18日,毛泽东也在与斯诺的谈话中,透露出愿意与尼克松会谈的信号。尼克松访华筹备工作随即开启。为尼克松访华做铺垫,1971年7月12日于人民大会堂召开在京中高级干部大会,共2000余人参加。周恩来用三个多小时向广大干部讲述当前国际形势、中国对外政策以及中美关系发展趋势,疏导干部对美国的排斥情绪。根据驻华联络处负责人戴维·布鲁斯的记录,干部们对美国的看法并没有那么顽固,他们很快就缓和了反美情绪,因为“苏联的威胁几乎困扰着所有中国领导人” 。

尼克松访华为中美关系改善带来了积极变化。1972年2月22日,中国外交部部长姬鹏飞与美国国务卿罗杰斯在人民大会堂新疆厅举行对话。在对话过程中,双方明确表示希望彼此政府能够“促进更多的民间交流项目与活动”。1973年,作为中美关系正常化的重要步骤,双方互设联络处。10月7日,美方联络处负责人戴维·布鲁斯在向基辛格的汇报中指出,联络处的任务主要集中于两国文化交流。交流以高级团体的短期访问为主,如费城管弦乐团、各种科技团体的交流、美国游泳运动员、男子篮球队等。

整体而言,出于地缘政治考虑,中美关系开始出现缓和,但由于双方意识形态隔阂以及在台湾等问题上存在分歧,这一阶段彼此联系只是刚刚起步,相对有限,中国对价值观念领域的交流保持高度警惕,因此教育文化交往尚未充分展开。例如,1973年8月费城管弦乐团来华访问前夕,双方在演出节目等问题上产生分歧。中方认为施特劳斯的《唐璜》和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存在色情颓废倾向,不适合在中国传播,要求演出政治立场中立的莫扎特或舒伯特的作品。同样出于意识形态原因,在这一时段中国对派留学生到美国学习还心存顾虑。

随着邓小平负责外事工作,这种局面逐渐转变。邓小平认为中共对国际共运的贡献首先应归于自身生产力的发展,在对外交往中应更加理性务实,降低意识形态在对外政策中的作用。在这一背景下,中共对国际形势的判断也发生变化。据卡特回忆,1979年开春邓小平在访美期间曾经谈到,美国对中国的威胁越来越小,而苏联已经成为中国“更大的忧虑”;之前,1978年5月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在与布热津斯基的交谈中,也强调“打乱苏联侵略的战略部署的迫切性”,并建议美国向全世界呼吁“注意苏联侵略的危险”。 这一基于冷战对峙格局的判断在1979年之后做出调整,中共认识到对“联美反苏”“苏联霸权主义威胁”的判断并不准确,时代主题“已逐渐从战争与革命转向和平与发展”。中共积极调整对时代主题的判断,更有利于深入关注美国的现代化维度,促成中美教育的深度交流,也为之后中国人美国观的转变奠定基础。

二、中美教育交流对中国教育事业的推动

现代化事业的基础是发展教育,培养人才。《中美联合公报》发表之后,美国华人就主动与中国取得联系,希望促成教育合作。1973年9月,上海交大1937届机械系校友表达了向母校赠书的意愿,并送上书籍目录3本。不过当时这种交流并未形成常态机制。

邓小平恢复工作后,非常重视科技发展与教育工作,他特别希望能够通过与美国交流合作,提升中国相关方面的能力。1977年9月,当邓小平会见以美联社行政总编凯斯·福勒为团长的美国高级新闻代表团时谈到,他迫切希望派遣中国留学生赴美接受教育,帮助中国摆脱落后状态。1978年3月全国科学大会召开,邓小平强调要“积极开展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加强同世界各国科学界的友好往来和合作关系” 。1978年7月,卡特总统的科学顾问弗兰克·普莱斯来华访问,这是有史以来美国出访规格最高的科学代表团,中国再次向美国寻求教育帮助,要求派留学生赴美学习。邓小平认为,美国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将发挥积极作用,应加强和美国的合作交流。这一观念在当时党内具有一定共识。例如,1977年5月李先念在与美国青年政治领袖访华团谈话时指出,中国的独立自主政策“并非闭关自守,不排除同外国进行商业往来和技术交流” 。

1978年起,高等教育领域的中美交流逐渐开始。1978年9月,上海交大赴美访问团正式组建,展开了为期47天的访问活动。在美期间,代表团广泛接触美国社会,共访问了20个城市、27所高校、14个科研单位。通过交流,代表团了解了美国高等教育的基本情况。他们一致认为,中美高等教育目前差距很大,虽然不宜全盘照搬美国教育模式,但是在“专业设置、师资队伍建设、人才的培养和使用、研究生教育、发展高新技术、设备与图书、大学管理等方面,美國大学都有不少值得我们借鉴之处”。交大还与密歇根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分校签订了缔结姐妹学校的协议书。在美期间,中国驻美联络处主任柴泽民、副主任韩叙接见代表团,对赴美交流充分肯定:“有条件的学校通过校友,以民间形式出访,是一种好经验。”访美归来后,交大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来自美国的函件和各种资料。访美半年后,共收到书籍资料1200余册,收获颇丰。

1979年4月16日至5月16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一行10人在宦乡和宋一平的带领下,访问美国。成员还包括钱钟书、费孝通、赵复三等著名学者。此次出访是中国社会科学工作者自新中国成立之后第一次访问美国,标志着中断30年之久的中美人文交流得以恢复。代表团访问了华盛顿、纽约、波士顿、芝加哥、洛杉矶等地的著名学府以及研究机构,考察了美国大学的运转及社会服务情况与教学科学人员的生存情况,并初步了解了30年来美国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发展变化趋势以及学术理论和观点的更新情况。此次出行,为弥补因中美学术界长期“失联”而造成的国内学者学术认知短板打下基础,并为今后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方向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参考。

这一时期,赴美留学成为社会焦点话题。1978年,中共中央计划出国留学的名额在3000名以上。教育部根据指示,立刻发出通知,在全国范围内选拔符合条件的本科生、研究生和高校教师。1980年,在李政道教授的积极运作下,美国40多所大学愿意在中国招100名左右的物理专业研究生,以推动中国物理学的发展。随后,教育部逐渐缩减公派留学生出国读本科的人数比例,将主要精力放在选派研究生上。1982年,教育部计划选派80名直接攻读博士学位的研究生出国留学,这是改革开放后首个公派博士留学生项目。当时出国留学的专业主要集中在理工农医等领域,这反映出中共对现代化愿景的期待。这些留学生首选目的地便是美国,20世纪80年代中期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占到留学生总数的50%以上。除了长期留学外,教育部还敦促高校选派教师进行短期访问。1978年12月26日,中国第一批赴美留学的访问学者50人出发。为确保出国人员更好交流,教育部于1980年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上海外国语学院等六所外语院校设立出国留学生预备部,为其提供语言提升服务。公派留学之外,很多人还通过投靠亲友的方式,申请自费赴美留学进修。

国内各大学也纷纷抓住有利时机,与美国诸大学签订合作协议。例如,1978年12月匹兹堡大学访问天津大学,该访问团成员多从事东亚研究和中国历史研究,对中国态度比较友好。在天津大学,主持全面工作的李曙森、副校长赵今声与匹兹堡大学访问团团长舒尔曼就两方面达成协议:一是在教科书、教学参考书、学报等方面形成交流机制;二是互派教师和研究生进行进修、讲学、研究。据不完全统计,从1978年到1984年,上海交大共与密歇根大学等14所美国高校签订合作计划;北京大学则从1979年到1988年与哥伦比亚大学等14所美国高校签订合作计划。

签订协议后,美国学者来华访问讲学的人数渐增,他们在中国受到很高礼遇,足见中方重视程度。来华访问学者多集中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上海交大于1979年聘请了美国籍教师教授英语,结束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无外教的尴尬境况。整个20世纪80年代上海交大聘请的美国外教最多,且主要教授英语、外国文学等与观念塑造更为紧密的学科。以语言和人文研究为主的上海外国语学院,长期聘请的外籍专家中,同样来自美国的最多。从1977年到1989年,共有106位美国专家在上外任教,而从1952年到1976年美国专家仅有5位。这些外教开设6门全英语硕士课程,受到学生欢迎。北京大学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长聘的美国专家集中分布在国际政治学系、历史学系、社会学系和英语系。这些专家讲课内容主要围绕美国展开。例如,1984年美国康奈尔大学政治学教授洛伊来北大讲学。他的讲座和研讨课内容包括:“宪法与联邦制”“美国宪法与国家政策中的自由主义”“‘里根革命与新保守主义”“宪法与总统制”“美国外交政策与内政”“新政治科学”等。

邀请美国学者来华做讲座或短期任教成了新风尚,各高校纷纷效仿这一做法。例如,上海师范大学邀请来自美国的罗伯特·塞普副教授及其夫人凯瑟琳·伍德于1985年2月至5月分别到政治教育系和外语系任教。塞普是政治学博士,能开设的课程包括两大类:一类是哲学和理论研究;一类是美国政治-公共政策。上师大最终让塞普承担政治哲学史和美国政治问题两门课。从课程选择上可以看出当时高校师生更希望了解西方思想传统以及美国现实。比较值得注意的是塞普的夫人伍德,她于1978年毕业于美国的理发学院,是一名发型设计师和女权主义者。她在上师大外语系也开设两门课程:一是美国概况;二是诗歌教学。一位没有任何学术训练背景的教授夫人,在20世纪80年代竟有机会登上中国高等学府的讲台,足见当时人们渴望了解美国的迫切心情。

中美教育交流不仅局限于高教领域,初等教育也在寻求机会。作为上海和旧金山两座友好城市的交流项目之一,应旧金山友好城市委员会邀请,上海市拟派两名幼儿教师赴美进修,并在高清迈先生开设的幼儿园实习一年。进修人员需要在州立大学选择儿童发展、心理、家庭、保健、教学方法等课程。美方要求人选应具有中学及以上学历,托福成绩达到475(社区大学)或500(州立大学)以上。教育部外事局在前一年接到上海市教育局的汇报时,态度并不积极,他们认为“对此事还需作研究,原因是我国留美学生太多,需作统盘考虑”。但是上海市教育局认为,派幼儿园教师前去学习,“有利于我了解国外幼儿教育情况,并可学习和借鉴在培养幼儿智力等方面的教学经验”,坚持将其派出。

概言之,这一时期中美之间从初等教育到高等教育均有交流,重点在高等教育领域。在这一过程中,中方有机会更为直观地观察到美国教育的制度和运作机制,从而展开学习借鉴。教育领域的改革发展与人文互动,涉及知识和话语体系的变动,从而影响到观念与认知的转变,且这一影响更具深入持续性。

三、中美教育交流促进关于美国的知识体系更新

中美教育交流对知识体系更新的影响,首先体现于图书市场的繁荣,美版图书及教科书以各种方式进入中国。国家教育部对这一现象给予肯定,并制定相应规定来规范图书引进工作。

外文图书进入中国最重要的途径莫过于译介,中央宣传部也表示要支持对西方专业书籍的翻译。从1979年到1984年,中国正式翻译出版的西方哲学和社会科学著作有1000种以上。例如,历史学方面,美国版的世界史教科书翻译出版。王赓武指出,这些世界史教科書大多与当时全球主流的世界观相契合,持有欧洲中心论倾向。这种观念促使中国读者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去审视美国的发展历程以及中国与世界之关系,对以阶级分析为基础的美国观和中美关系认知,产生了强烈冲击。政治学方面,中国学者非常重视美国政治发展的历史进程,先后翻译了布卢姆的《美国的历程》、维尔的《美国政治》、梅里亚姆的《美国政治思想(1865—1917)》、威尔逊的《国会政体:美国政治研究》等著作,并重新出版了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等名著。中国学者还着重引入了美国的政治系统论,使国内读者对美国的政治学研究状况形成一定了解。在一些学者看来,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政治学正是在译介西方、特别是美国学术著作的基础之上逐渐发展起来的。

除了翻译图书,美国原版书刊也通过高校图书馆系统进入中国。1987年,上外图书馆受国家教委委托,着手负责美国亚洲基金会赠书运转工作。历时七年,上外共向全国680余所大学转发美国出版物80批,90万册。新华书店分管的各级外文书店也通过中国图书进口公司购买美国的图书,但该渠道比高校图书馆管理更严格。规定要求进口图书须经过征订单位党委集体讨论批准,且规定 “凡是政治上十分反动,内容淫秽、色情的图书,一律不准订购”;等到图书入关后,还要指定专人再审,对存在问题的图书进行“封存或作好技术处理”。除此之外,赠书也是一种交流渠道。20世纪80年代初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向上海市赠送适合教师指导使用以及青少年阅读的美国书籍2091册,捐赠方认为此举便于师生学习英语,并进一步了解美国文化和价值观。接受赠书的单位包括上海市各区的教育学院、县教师进修学校、市区部分重点中小学、师范学校等。

在海外资料大量进入中国的同时,一些对欧美比较熟悉、具有留学背景的国内学者也开始对传统教学体系、教学内容和教学资料进行调整。社会学方面,改革开放后重新设立相关专业,学者主要参照美国大学的社会学课程体系进行设置,引进、编写相关教材。法学方面,北京大学先后开设“比较宪法”和“比较行政法”两门课程,并编写讲义《比较宪法与行政法》。讲义介绍了欧美各国宪法理念与实践情况,比较了欧美、苏联、东欧和中国的行政法系统,专门论述了美国宪法实施经验。历史学方面,传统的阶级分析范式已经无法满足学者深入全面认知美国的诉求。刘绪贻先生主编了《美国现代史丛书》,他在序言中特别强调,丛书首先要弥补国内学术界对于二战以来美国史研究的空白,并尝试解释美国长期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原因。杨生茂先生也在这一时期,联合美国研究领域的诸学者开始编写《美国通史》与《美国历史词典》。资料汇编与工具书编纂也取得重大突破,包括《中美关系资料选编》《美国对外关系(参考资料)》《美国历史研究资料》《西文有关美国参考工具书选目提要》等相继出版。在李剑鸣看来,历史学者重识美国的一个根本动力即在于通过梳理美国史以探索“推动中国社会发展的有益因素” 。

进入20世纪80年代,很多学术机构着手成立美国研究中心。1981年5月,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成立,这是国内第一所专门从事美国研究的学术机构,标志着“美国研究作为一门学科,已进入社会科学的领域” 。1983年4月,北京大学校长办公会决定成立美国问题研究中心,主任由王铁崖担任,副主任分别为洪君彦、马士沂、赵宝煦。此后,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和南京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合作举办的美国研究中心相继成立。成立专门的研究中心,有助于整合学术资源,逐渐形成以国别为中心的研究视角和问题关怀,实现历史研究与现实问题研究的贯通。在此基础上,学术期刊《美国研究》于1987年创刊。创刊词指出,“对美国的研究应该是全面的”,因为美国在世界上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改革开放后,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对美国充满了好奇,而这本期刊旨在从学术层面满足这份好奇心。

在多方努力下,关于美国的论述明显丰富和多元,不再局限于意识形态批判。例如,中国版本图书馆对1949—1986年中国内部发行的图书进行了编目。按照此目录,通过对1978年到1986年内部发行的美国主题图书进行查阅,可发现相关图书分布在七个子目录内,即政治、外交、法律、经济、农业、文学和历史,不少著作都是直接翻译自欧美学者的研究成果。这一趋势势必进一步促进国内关于美国的知识体系建设进程。

四、中美教育交流促成涉美话语转换

知识体系更新的同时,关于美国的话语也经历着重塑。在1979年举行的理论工作务虚会议上,从事政治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就曾明确表示,以前的一些话语比如“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等,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在国际上和美国打交道了,中国需要用全新的态度看待美国,更新涉美话语。在中美建交之后,军事博物馆主动向总政宣传部请示,要把展览中描述美国的刺激性语言,如“美国强盗”“美国佬”“战争贩子”等,改为“美国政府”“美军”等,将美国国旗移出缴获品陈列柜,并“适当减少一些我国领导人和政府关于反美的公告或声明的陈列”。总政宣传部回复,除同意上述改变外,还要将“反对美苏两霸”的提法改为“反对霸权主义”,淡化对美敌意。这两则材料表明,中美教育领域交流的开展,有助于突破固有认知羁绊,从而以更温和的态度看待彼此。

教育交流的成果之一便是中国媒体人和文化人有更多机会走出国门进行采访和访问,并在美国设立驻站记者,便于长期观察和报道美国。这些举措无疑会加快涉美话语的更新。1979年之后,媒体关于美国的报道,主题日渐丰富,尽可能从多方面介绍美国。以《人民日报》为例,从1979年1月到1988年12月的近十年间,标题含有“美国”关键词的新闻有6525篇,平均每天都有一篇以上的有关美国的报道。这些新闻既有报道外交活动的硬新闻,也包括介绍美国风土人情、先进科学技术、奇闻逸事的软新闻,与毛泽东时代关于美国的新闻报道相比,感情基调明显改变。这些新闻,部分来自驻美记者,部分来自访美旅美人士,还有一些编译自欧美书刊。毛泽东时代最常用的“美帝”一词,已极少出现。期间,《人民日报》标题中仅出现一次“美帝”,还是一则关于朝鲜的报道。而在1966年1月到1976年12月期间,《人民日报》标题中含有“美帝”的新闻高达4840篇。

走出国门的媒体人和文化人,通过发表文章和出版著作等多种途径,向社会公众传达着他们来自美国的观察。美国给中国来访者留下的首个印象是街景繁华、物资丰富。1978年10月,有人在《人民日报》上连续三天刊文介绍他在美国的见闻,说美国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便是各地的高楼大厦:“在纽约,我们被邀请到‘世界贸易中心大厦进餐。这是两座一百一十层的摩天楼,附设餐厅可供两万人同时进餐,每天吸引游客八万人。我们坐电梯到一百零七层,只一分钟就到了。在这层楼上,可以从四面八方往下看,号称‘世界之窗。我们那天看纽约的灯火辉煌的夜景,的确是一种壮观。”丁玲笔下的美国食品超市,物品极其丰富,琳琅满目,蔬菜瓜果非常新鲜,各种肉类应有尽有。超市里面的产品,标价非常清楚,服务员态度非常好,购物体验极其舒适。服装超市也是各种款式的服装都有,开架挑选,大部分都物美价廉。周惆则记录了一个美国农民的富裕生活:房子楼上楼下200余平方米,屋内“地面上铺着化纤地毯,墙上挂着许多幅风景画,礼品柜里摆着各国的工艺品”;车库里还装着自动开关门装置。这个农民年收入几万美元,住房比城里人要“新颖、宽敞、漂亮”。

美国社会的另一特点便是科技发达。有人从自动化的角度向国内读者进行介绍:“街道上小汽车很多,但十字路上看不到交通警察。红绿灯都是自动控制的。尽管这样,交通秩序还是比较好的……电梯已经全部自动化了,不用人管理……华盛顿的无人管理的地下铁道自动售票站也许是最先进的。”丁玲在参观美国生产机械设备的工厂时,赞叹不已。为了向读者介绍美国机械设备的效率,她举了中国东北农场的例子:这家农场从美国约翰·迪尔公司引进了一套农业机械设备,“原来拥有三百多个职工的一个生产队,现在只要三十二个工人就够了。生产率一下就提高了十倍,而职工的劳动强度反而减轻了” 。

生活在发达社会的美国人在中国观察者笔下又是什么形象呢?总体上看,对美国人的印象非常积极。艾青觉得美国人“干劲足,有进取心和受得住”,王蒙则对美国人不断学习的热情和态度赞赏不已。有意思的是,美国人走路快这一点让观察者觸动不已。冯亦代发现美国人走路都是一路冲过去的,而中国人走路则喜欢四平八稳的踱步——“在美国,如果你不赶前一步,你就会永远落在后面,而落在后面的人是无法生存的”。很明显,在冯亦代眼中,步速俨然已经成了发展的隐喻。“走路”成为“进步”的同义语:“我心里有些隐痛,我们在文明的路上,走得太慢太慢了。别人已经走到超工业社会,而我们还在历史遗留给我们的重重阴影里踱着方步!”他还借美国人之口强调了这一观点:“在美国,路上慢慢吞吞的行人,不是老人、病人,就是做白日梦的可怜虫。”

这些观察者对美国了解不深,往往凭借在美国短期逗留的直接观察做出感性记录,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大部分观察者的美国之行属于国家公派项目,在中美双方的精心安排下进行。他们身边常有华人精英陪伴,即便不懂外语,也没有关系。他们在美国的交流对象,同样多属于精英圈层,以亲华人士居多。例如,冯亦代就记录了和一个亲华美国人的交流,这位美国人强调“美国人对中国人特别有好感,因为多少华工参与了美国开拓西部的丰功伟绩,美国今日的文明,有中国人的一份贡献”。冯亦代听后深以为然。事实上,这位美国人的陈述,全然不顾美国强烈排华的历史事实。这些文字公开出版后,在改革开放初期对尚未有机会踏出国门的普通民众影响深远,重新塑造了他们对美国的看法和印象。这些话语引导着那个时代普通民众对美国的认知方向。

五、中美教育交流对中国民众美国认知的影响

教育交流、知识体系和话语表述的变化,对民众的美国认知产生着或直接或持续的影响。改革开放初期,传统社会主义价值观正在经历着祛魅化过程。1981年第一次来中国交流学习的杨美惠就对北京城内人们的思想状况留下深刻印象。她观察到普通中国人还经常被“文革”记忆所困扰,普遍认为“这一场他们多数曾满怀激情和革命理想投身的革命出了错”,加上对住房短缺、工资低下等现实问题的不满,许多人都开始“以冷漠、诅咒和不服从的办法对付”。青年人对传统思想政治课程持有抵触心理。例如,北大学生抵制学习《国家与革命》,龚祥瑞不禁感慨,政治气候变化之迅速出人意料;清华附中对学生思想状况进行调查,发现相当一部分人对政治反感,缺乏革命理想,认为这些都是陈词滥调,“谈学习津津有味,谈理想昏昏欲睡” 。

在社会主义价值观面临挑战之际,民众通过逐渐开放的教育和媒介系统重识美国,并以相关知识和话语作为评判中国的标尺。1979年元旦,一封写给美国总统卡特的公开信引起关注。该信直言,中国普通民众对美国最大的好奇莫过于“想看看你们的国家究竟是怎么像魔术师一样创造了那么多财富,除了科学以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写信者通过教育和媒体获得关于美国的知识和话语,将美国理想化,认为美国“是今天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它的高度的社会文明必然与它的高度的社会民主相适应……它也是在今天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 。这种表述将美国进行了简单的标签化处理,这种片面的观念既无法正确认知美国,也无法实现自我剖析。从发表之日起,就有反对声音存在。有人撰写题为《美国是“民主的乐国”吗?》的文章,摆出大量事实,认为美国民主是虚伪的;有人发表《要正确使用民主权利的一封信》,严肃批评盲目崇拜美国的不良心态。

随着民众了解美国软实力的机会和途径逐渐丰富,一股“美国热”和“英语热”正在形成。1978年由相声演员杨振华、金炳昶创作的《我爱中国》即反映了这一趋势。这段相声讲述一个美国人与中国姑娘结婚的故事,并借姑娘之口传达了中美两国人民的友好。其中一个片段加入了“学外语”的情节,逗哏演员用英语模仿那位美国人谈了他对中国的感受,由捧哏演员翻译成中文。其中就包括“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心连心(The hearts of the Chinese people and the American people are linked)”这样直接表达中国民众对美国态度的话语。相声的创作灵感往往来自社会基层,由此也可从侧面反映出民众观念的变化以及渴望学习英语的热情。

当时,青年人开始借助“美国之音”学习英语。他们通过“美国之音”收听各种新闻,以了解美国和世界。上海共青团员还要求单位组织收听。上海市委宣传部认为,用“美国之音”学习英语可以鼓励,但听新闻“不提倡,但也不要规定不准听”。当时民众为了更好学习英语,甚至向“美国之音”驻香港办事处索要教材。中央宣传部于1979年初专门发文,指出“不必制止”这一行为,并要求撤销之前给予收听“美国之音”或索要教材的人的处分。1979年国家教育部专门召开全国外语教育座谈会,呼吁加强外语教育,提高外语教育水平,并形成《加强外语教育的几点意见》。该文件彻底批判了“外语无用论”,要求各级教育部门和学校领导全力为学习外语创造条件。

进入20世纪80年代,人们学习英语、了解美国文化的热情更加高涨。1980年底,《中国青年》刊登了一篇题为《青年工友上讲台》的短讯,讲述了青年工人何家成如何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外语、最终被破格提拔为英语老师的事迹。这篇只有半页篇幅的文章登出后,引起很大反响。许多青年给何家成以及《中国青年》杂志社写信,请教学习英语的方法。为此,何家成专门在《中国青年》撰文,向广大读者介绍自己如何学习英语。学英语,必然要接触与之密切相关的英美文化,上海外国语学院创办了两种普及型刊物《英语自学》和《上海学生英文报》,为普通民众接触英美文化、了解英美风情提供途径。北京大学校党委常委在开会讨论提高英语教学的效果时,也特别强调要扩大学生对英美国家的知识面。在这种氛围中,英语学习开阔了青年人的国际视野。

民众对美国重新认识过程中,美国文化中的糟粕也随之而来。一些人从美国文化中发掘出注重

个人—物质利益的面向,打着“学习美国”的旗号,公开强调追逐个人财富的极端重要性以及人与人之间残酷的竞争关系,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价值式微。当时就有学者对这一趋势表示关注和焦虑。罗国杰认为人们受到以美国为代表的“西风”影响,“金钱至上”“拜金主义”“一切向钱看”等观念风行,日渐丧失了崇高的理想信念。为寻求解决之道,他专门撰写《伦理学》一书,着重强调“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在当时社会上的重要作用,阐明了在社会主义中个人主义思潮泛滥的危害,辩证地处理了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的关系,使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理论和原则更加适应当时社会道德风尚的要求,为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提出了伦理道德的有力支撑”。中共中央也意识到民众美国观中的不当取向,旗帜鲜明地提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并通过爱国主义教育运动等方式,强化对青年人思想的引导。

综上所述,中国教育日益开放,以及与美国相关的知识体系和话语表述逐步更新,为中国民众美国观的转变打下了基础。与改革开放起步前后美国观转变最为相关的社会—文化因素,即中美文化教育领域交流的扩大与深入,唯有对这种交流在知识—话语层面形成的结果有所把握,才能洞悉观念迅速转变背后的机制和动力问题。

六、结语

改革开放初期,随着中共对美国认知的转变以及时代主题的更新,中美之间的教育交流日渐常态化。中国人通过日益丰富的路径了解美国,转变了基于阶级分析框架形成的對美传统认知,描述美国的知识体系和话语都相应发生转变,从而影响到普通民众对美国的认知,在社会上形成一股“美国热”。重新认识美国是中国当代思想史的重大事件,它紧扣时代主题,悄然塑造着对中国与世界之关系等重大问题的判断,产生了一系列影响。

对美国的积极认知以及中美交流常态化,使中国人心态日趋开放。随着与美国等发达国家的交往,人们切身感受到了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为正视自身、正视世界发展状况提供了可能。新的观念超越了“反帝”叙事传统,激发了中国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热情。自冷战以来后发国家和地区有两个基本心理趋向:第一是民族主义情绪兴起,第二是渴望实现工业化,以求面对西方列强时有底气追求独立和平等。改革开放后对美国的再认知主要沿着第二个方向展开。现代化成为这一时期最热门的语汇,要实现现代化,必须向已经完成现代化的国家请教。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中国人积极走出国门,虚心学习,尽快缩短各方面差距。实践证明,开放的心态是四十余年来取得辉煌成就的重要基础。

不过,在重识美国、学习美国的过程中,也出现了值得关注的问题,其中最显著的就是美国的知识体系、文化、价值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的深入影响。彼得·伯克曾言,全球文化流动加速,很可能会造成“地方传统和本土根文化的丧失”,文化全球化时代往往演变成为“美国化的时代”。知识体系的美国化、学术话语的美国化、价值观念的美国化和生活方式的美国化,是全球化过程中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所面临的共同挑战。对于中国而言,一方面,当试图去解释中国与分析世界时,所使用的概念术语、理论框架甚至价值关怀难以与自身经验形成契合,外部世界不易理解我们的实践、价值、情感和立场;另一方面,诸如集体主义等传统社会主义价值观正在经受着冲击,弘扬个人价值以及个体化进程开启可能会引发价值波动,对凝聚社会力量、形成社会共识产生影响。

许烺光在对美国人国民性进行分析时指出,美国人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以自我为中心,“害怕低人一等”,因此美国在制定对外政策时,需要维持“这个国家的优越感”。中国人对美国的观念转变,恰好契合了美国人对优越感的追求。当时中国落后于美国,中国人急切地奔向大洋彼岸学习取经;大量美国学者来中国传经授道,美国公司来中国投资经商。这些实事恐怕多少也会让参与这一历史进程的美国人感受到先辈的传教士使命。但这种高低有别的等级秩序终究是一把双刃剑,也难以一直持续下去。如今,需要从这段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寻求开放心态和平等关系之间的平衡,建构一种更加可持续的关系。

[张放,歷史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丽红)

猜你喜欢

改革开放
见证改革开放,40年的变化感同身受
改革开放是怎样起步和前行的
献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梦想之城》3月8日上映
韩国人眼中的改革开放40年
我们,与改革开放同行
改革开放四十年颂
改革开放给煤炭高等教育带来了春天
“数”说煤炭工业改革开放四十年
改革开放 如沐春风
改革开放初期的上海百姓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