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型人工智能的生存论反思:人是理性的存在
2023-03-02孙岱瑄
孙岱瑄,赵 松
(1. 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2. 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山东 曲阜 273165)
“人工智能”这一名称本身就暗含了一种哲学理解,即把人的智能当作人的本质力量,认为复刻人的智能就能达到甚至超越人的能力。 因此,致力于打通哲学和人工智能之间壁垒的哲学家和人工智能科学家近乎全部着眼于认识论,“人类心智的本质已成为现代科学关注的第四大问题,与之相应的认知科学(Cognitive Science)随之诞生……”[1](1)无论人工智能科学家和哲学家们从心灵哲学、分析哲学、现象学、科技哲学、认知心理学等哪一种哲学流派出发,认知科学一直处在哲学和人工智能跨学科研究的核心地位。 肖峰教授断言:“人工智能就是认识论。”[2]但认知科学属于认识论范式,它始终带有近代哲学“我思”的意识哲学和理性主义的痕迹,囿于认识论的二元对立框架,无法解决主观的思维如何通达和切中思维之外的客观存在的问题。 因此,把认知科学作为哲学和人工智能的内在联系实质上是把人工智能建立在了一个并不牢靠的根基之上。 哲学在根底上作为关于对人之存在方式进行自觉反思的学说,其和人工智能的最根本的联系是在生存论层面上,即对人的存在的认识。 人工智能诸范式的形成都依赖于如何理解智能,而人们对智能理解的偏差归根结底在于对人的存在的认识的不同。
一些学者从无身认知、机械论、还原论、形式化、表征主义等不同角度对认知型人工智能和作为其认识论的心智计算理论展开了批判,但是,这些批判都在认识论层面,并没有把握其理论缺陷形成之根源,认知型人工智能的缺陷之所以存在的根源,是其生存论上的错误。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承袭了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把人视作理性的存在,这种在生存论上对人的认识不仅排斥人的感性、身体、情绪等非理性因素在理性中的作用,而且内含在理性中的追求确定性、必然性的“逻各斯”原则和追求超越性、目的性的“努斯”原则必然发生冲突,其所认为的理性只是近代以来以“逻各斯”为中心的认知理性,其所理解的人是一种抽象的、静止的、无时间的、原子式的存在,这是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无法超越人的智能的根源所在。
一、学界对认知型人工智能及其认识论的批判
在人工智能的研究中,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行为主义这种分类方法最为常见,“这些研究纲领并不是由人工智能教科书或某一本单独的人工智能理论著作所提出或定义的,而是在几十年的发展中通过理论上的争论、工程上的技术成就等逐渐体现出来”[3]。 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行为主义这三种研究纲领基本上涵盖了人工智能发展的技术实践和理论内核,因此我们仍然采用这种最常见的分类方式。 由于人工智能自身就是认知科学的核心学科,因此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行为主义这三种人工智能的研究纲领也分别对应着认知科学中的心智数字计算理论、心智联结计算理论和具身认知理论三种研究路径,其中心智数字计算理论和心智联结计算理论可以统称为心智计算理论,被称作认知科学的第一代研究纲领,而具身认识理论则被称作认知科学的第二代研究纲领。
虽然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有诸多不同,但是它们的历史关系却是清楚的,它们共同发端于神经生理学家麦卡洛和数学家皮茨的论文《神经活动中内在思想的逻辑演算》。[4]这篇论文把神经科学、计算机科学、心理学和哲学等学科联系在了一起,对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的出现及认知科学的诞生产生了重要影响。 麦卡洛和皮茨把图灵的观点、分析哲学人工语言学派的命题逻辑和神经突触理论结合在一起。 他们接受了人工语言学派“语言在本质上归结为逻辑是完全可以形式化”[4]的论断,认为逻辑的真假值映射到神经元开关活动或心灵状态0/1 中,因此心灵和大脑活动都是一种计算过程,任何东西只要能用命题逻辑表述,那就能用某种神经网络和图灵机来计算。符号主义研究者认为,心灵实际上是一个信息处理系统,这个信息处理系统就是某种形式的计算过程。 而联结主义研究者则认为,大脑实际上是一个信息处理系统,神经元是微型信息处理器,思维过程就是神经元的激发或不激发的活动,也是一种计算机制。
我们可以看到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研究者所共享的理论前提,即认为心灵或大脑是独立、封闭的实体,其实质是一个信息处理系统,而思维过程无非就是某种形式的计算过程。 这种智能即计算的理论被称作“心智计算理论”。 “狭义理解的认知科学,是说它并不是一个研究领域,而只是一种理论假设(doctrine)。 这种理论假设的基础是心智计算理论( computational theory of mind,CTM)——心智/脑是某种类型的计算机。”[5](3)换言之,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研究者所秉持的认识论是心智计算理论,狭义的认知科学就是指心智计算理论。 因此,我们可以统称这两种学派为认知型人工智能。 目前属于研究热点的Chat GPT 就属于认知型人工智能。 心智计算理论为认知型人工智能提供了明确的认识论指导,为研究认知能力提供了一种极具影响力的和富有成果的理论框架。 但是,心智计算理论正确吗?以此为认识论的认知型人工智能能达到强人工智能的目标吗? 一些哲学家和人工智能科学家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对此表示了异议。 他们的观点大致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类:
第一,对心智计算理论思维方式的批判。 钱学森把研究人认识客观世界规律和方法的学科称为思维科学。 他认为,“思维学又可以细分为抽象(逻辑)思维学、形象(直感)思维学和灵感(顿悟)思维学三个组成部分”[6](16)。 他在科学实践中发现,具体问题的解决不完全依赖于抽象思维,人的思维过程不是单纯的一种思维在起作用,每一个思维活动都是两种甚至三种思维先后交错在起作用。 在钱学森看来,抽象思维研究得比较深刻,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逻辑学,计算机就是依赖于抽象思维。 人的思维不能仅仅等同于抽象思维,抽象思维只是被用于解决科学问题,而形象思维远比抽象思维更为广泛,形象思维是把还没有形成科学的前科学知识都利用起来。 钱学森明确地把思维科学和人工智能联系起来,认为新一代的人工智能不仅仅是抽象思维,还应当包括形象思维甚至是创造思维。
第二,对心智计算理论中“计算”概念的批判。 符号主义人工智能是数字计算,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是人工神经网络的联结计算,二者都是指信息的输入、编码、转换、存储和提取等,是机械论、还原论和形式化的。 针对心智计算理论中的“计算”概念,一些科学家和哲学家给予了批判。塞尔对符号主义的“中文屋论证”和对联结主义的“健身馆论证”应该是最广为人知的。 塞尔论证了单独的数字计算和联结计算不能生成对事物意义的理解,这种理解本质上依然是一种关于心智的碎片化的理解方式,人的心智是不能被形式化的。[7]彭罗斯引用哥德尔定理来证明人类智能是不可以被形式化的。 哥德尔定理表明,一些数学真理是无法通过计算过程来证明的,但是人类数学家显然可以掌握这些真理,因此彭罗斯断定人类一定从事着非可计算的操作,因为思维包含着非可计算的因素,所以计算机无法从事人所进行的活动。此外,彭罗斯还引用量子理论来反对对心智的机械化理解。 他认为意识活动需要量子引力,因为量子引力和人的心智过程都是不可计算的,所以人的心智不是机械的和计算的。[8](120)
第三,对心智计算理论中“表征”概念的批判。 表征是心智计算理论的核心和基础概念,是指可以反复指代某种东西的符号或符号集,即当某一事物缺席时它代表该事物。 我们在表征这一概念中可以看到传统哲学的主客、心物二元对立的难题。 表征作为在头脑中出现的信息是如何指称外在事物的呢? 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作为封闭的信息系统,是如何与外在的客观事物相对应的呢? 普特南提出了“缸中之脑”或“钵中之脑”的悖论来反驳表征。[9](6)德雷福斯也同样否定了表征主体与世界之间的分离。 他认为,我们能在世界上行使功能是因为我们是在世存在的,我们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10](244)
第四,对心智计算理论的无身认知的批判。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心智计算理论认为,人的智能表现为计算、推理、逻辑的认知能力,只发生在头脑或心灵之中,不关乎身体、知觉和情感。 德雷福斯在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现象学的影响下,对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心智计算理论的无身认知进行了批判。 德雷福斯认为,人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涉及身体和知觉与世界进行连续而丰富的交互作用,我们能更为直接地了解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的知觉器官与外在世界正好匹配,知觉信息不需要经过对表征进行计算就能直接输送到大脑,我们的知觉和身体都参与构成我们与外部世界进行交互的能力,德雷福斯试图证明“那种不可形式化的‘信息加工’形式,仅仅对于躯体化了的生物,才是可能的”[10](245)。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学者从思维方式、无身认知、机械论、还原论、形式化、表征主义等不同的角度对认知型人工智能和作为其认识论的心智计算理论展开了批判,客观来看,这些批判都有道理。但是,这些批判都是发生在认识论层面,都是枝节性的,并没有把握认知型人工智能和心智计算理论缺陷产生的根源。 认知型人工智能和心智计算理论的缺陷究其根源恰恰是因生存论上的错误而导致的,即对人的存在的认识。 只有在生存论上进行反思,才能揭示其真正的、根本的缺陷和不足。
二、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认识的人的存在: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
通过对认知型人工智能的认识论和研究纲领的概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传承的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即认为人是理性的存在,人的智能表现为理性的思维能力,而理性的能力在本质上就是计算、推理、逻辑的认知能力。 人是理性的存在可谓人对自身认识的最古老的见解之一。 它发端于古希腊哲学,这一信念在近现代仍是关于人的存在的一种重要的见解,构成了近现代西方科技文明赖以发展的重要基础,成为很多人所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自我认识。因此,认知型人工智能科学家们对人工智能的研究一开始就从人的意识、心灵和大脑入手,把人的认知的理性能力作为人的本质力量。 事实上,一些哲学家早已明确揭示了认知型人工智能传承的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传统,比如德雷福斯,他明确指出:“哲学史的尝试性研究,它表明认知主义对专家技能的偏见的根源,可以在柏拉图对苏格拉底哲学的描述中找到,尽管它的内涵只有在柏拉图哲学那里才得到了全面展现。”[11](12)虽然这些哲学家揭示了认知型人工智能的生存论,但是他们紧接着就忽略了它,并没有对其进行论证和阐述,随后就进入了对哲学史细节的考证中,试图在其中挖掘出某些片段作为认知科学的历史基础,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对人是理性的存在的生存论认识恰恰是认知型人工智能出现缺陷的根源所在。
“认识你自己”这一德尔斐神庙上的神谕始终是哲学探究的重要主题。 哲学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关于人自我认识和自我理解的历史。 虽然哲学把认识和理解人的存在作为自我认识和自我理解的目标,但并不意味着它必然能找到通往真实的、具体的人的存在的道路。 哲学家往往以认识人的无限热情为开端,却以人的存在的失落为结局,无数哲学家殚精竭虑,企图对人的存在给出一种确定的、本质性的说法,达到一种对人的存在的一劳永逸的理解,但却总是使人的存在失去了活生生的、具体的生存性质,被抽象化为现成的存在者,引发了人自我认识的危机。
在传统西方哲学中,占统治地位的是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而与之相联系的便是将人视为理性的存在。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同对人的存在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只有把人看作理性的存在,才能摆脱感性世界和身体的束缚,进入抽象概念的形而上学的思维层次。 因此,把人视为理性的存在同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直接联系在一起,理性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就等同于形而上学思维。 传统西方哲学在存在论上把人视为理性的存在,在思维方式上就表现为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运用抽象概念把握事物,即从具体的对象中剥掉不同的特性,抽取其共同之处形成的概念,因此,抽象概念只是一种抽象的概括性,是脱离特殊性的抽象共同性,它必然无法把握现实的具体性和丰富性。 当这种思维方式用来把握人的存在时,也必然会泯灭人的具体性和丰富性。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把握人的存在采取的一般思维程序是:首先,这种思维方式去把握人的存在追求的是人的绝对的、统一的本质性存在,这种本质性存在是终极的、永恒的实体性本质;其次,这种思维方式要达到对人的绝对的本质性存在的把握,必然要把人的整个存在分解开来,把人与世界的普遍联系割裂开来,抽象出一个永恒的、不变的、深层的实在本质,把人的其余的存在性质理解为假象予以抛弃;最后,这种思维方式为了达到人的永恒的、不变的、深层的本质性存在,所用的方法是通过人与他物的比较,从中抽取出与他物有着根本区别而为人所独有的属性,这一特征便作为人之为人的最为本质的规定,也是人自我认识最为关键的环节。
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把人当作理性的存在,必然导致人的真实存在的遮蔽和瓦解。 传统形而上学在确定了人是理性的存在之后,立即把目光投向了外在世界,把世界理解为超越感性的理性化实体,这种理性化实体正是人的理性本质的外在投射,所反映的是对人的理性本质的设定,这正说明了人如何理解人自身,他就会如何理解世界,他对世界的理解恰恰反映了他对自身的理解。 传统的理性主义在根本上已经断定人是理性的存在,因此它从来就不追问人是谁,如果它否定了人是理性的存在,那么它的基础就必然受到了动摇。 因此我们看到,虽然笛卡尔、康德等人一再地对知识何以可能的前提进行追问和批判,但是他们所做的仍是确证理性主体的自我确信的事后追补而已,对于这个理性主体的生存论前提却是深信不疑。 把人视为理性的存在不仅排斥人的感性、身体和情绪,而且理性内部代表必然性、规范性的“逻各斯”和代表超越性、价值性的“努斯”必然发生对立,即认知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对立。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认为的人的存在仅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其所认为的理性只是近代以来以“逻各斯”为中心的认知理性,人作为理性的存在的基本生存结构仅表现为人的逻辑、概念、判断、推理等理性的认知能力,体现“努斯”原则的价值、理想等一概被认为是非理性。总结来看,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理解的人的存在必然呈现出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的具体特征:
第一,认为人对客观真理的认识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活动。 这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把人的完整的存在分解开来,在人的各种属性中进行清理和排序,把人的心灵、头脑的逻辑、推理、计算的认知活动认为是最本质的属性和特征,而人的感性、情绪、身体、欲望、潜意识、价值等属性一概被认为是假象而给予抛弃。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仅仅把人对客观知识的把握能力作为人的唯一的、真正的本质,排斥人的感性、身体、情绪、价值等其他一切属性。
第二,把人的认知理性当作人区别于他物的根本特性,以此作为人的本性。 这种人的本性是不动不变的、永恒的、无时间的,人没有过去、现在、未来,人的本质早已在先验本质里被决定了,这样人也就被当成了一个现成的物,可以用形式逻辑的方法予以抽象和分解,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去认识。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作为人的本质的认知理性能力是永恒的、超历史的、无时间的,哪怕外在感性世界千变万化,哪怕人的身体有生有死,但人的认知理性本质是绝对不变、不死的。
第三,认为人的认知理性是永恒的、不变的、无时间的先验本质,那么人的心灵、头脑和意识就成了一个封闭的、孤立的、自给自足的、本质在先的实体,人的意识就成为永恒性的存在,以静观的态度把自然当成客体来考察,这就导致人的心灵、头脑、意识和外在客观世界的二元对立。 人的意识就先验地同客体对立起来,世界成为一个与人无涉的、外在于人的物理空间。 人同其他事物一样是物理空间内的孤立的、没有内在联系的东西,近现代自然科学家对空间、自然和自然规律都是持这样一种态度。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把人的意识视作封闭的、孤立的信息处理系统,其与外在世界的对应关系只是一种假设和独断,因此属于表征主义。
第四,认为人的意识、心灵和头脑是封闭的、孤立的、自给自足的实体,那么人的意识、心灵和头脑就不再有改变和发展,不再有质变和创新,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规定好了,体现为彻底的必然性。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都是封闭、孤立的实体,体现为心智机械论,体现了严格的因果必然性,没有人的创造力、超越性。
三、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体现的思维方式: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逻各斯”原则与“努斯”原则涵盖了理性的基本精神,把人的本质视为理性的存在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其非此即彼的思维特点使得人们在逻辑上解决“逻各斯”和“努斯”关系的方式只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解决方式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思维方式。 在这种思维方式中,人的本性被认为是追求完满、确定客观真理,因此普遍性、必然性和规范性在这种思维方式中处于主导地位。 在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中,人的主体能动性体现为为了获得必然的“逻各斯”而表现出来的意识原理的能动性,或者直接被排除掉。 因此,在这种思维方式中,人的自由只表现为对必然的认识,自由被直接归结于认识必然的观点实质上抹杀了人的自由。 在哲学史上,可以被归入这种思维方式的有古希腊哲学、近代唯理论和经验论哲学、旧唯物主义、黑格尔哲学和现代哲学中的实证主义等。
第二种解决方式是以“努斯”为中心的思维方式。 在这种思维方式中,人被认为是追求无限的价值和自由的存在,求索人之存在的价值、意义、根据、追求、理想、完满是根本目的。 这种思维方式突出了人的无限性、超越性和目的性,但是由于缺乏“逻各斯”的支撑,这种思维方式往往缺乏现实性、客观性,易陷入盲目性和神秘性。 在哲学史上,可以被归入这种思维方式的有基督教神学、费希特哲学和存在主义。
第三种解决方式是“逻各斯”和“努斯”相互对立、互不相干的思维方式。 这种思维方式把人看作由“逻各斯”和“努斯”两种完全相反的性质合成的存在,这种二元论的思维方式只是暴露了矛盾却无力去解决矛盾,因此它在哲学史上往往只出现在认识的转折点上,起一种承上启下的作用,自身很难贯彻、持续下去,但是它在推动人们认识发展的作用仍是很重要的,在哲学史上属于这种二元论思维方式的有笛卡尔哲学、康德哲学,是具有一种独立意义的哲学思维方式。
我们可以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理解的理性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其思维方式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第一,形式性、抽象性的思维方式。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在认识人的存在上认为人拥有终极的、永恒的实体性本质,而为了达到对人的终极的、永恒的实体性本质的把握,需要把人的整体存在分解开来,从中抽取出一个为人所独有的特征和属性作为人的最终本质。 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主义认为人的这个最终本质就是人的认知理性,人的逻辑、推理、计算等认知能力是人才具有的高级禀赋,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特性,而人的其他属性则无关紧要,可以抛弃。 这是一种对人的抽象的、片面的认识。
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在认识事物上认为感性的现象背后必然有一个决定性的本质,而本质即是共相,是同类事物的共同性的抽象概念,它是不动不变的。 只有把握了这种抽象的共同性,才能更好地理解变化的现象的原因。 为了把握共相,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所追求的实际上是知识性的把握,共相作为真正的存在,可以像科学一样用逻辑范畴去认识,存在论被转换为知识论,存在被转换为存在物。 为了把握存在,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采用的是抽象分析的方法,它所把握的存在,是分解对象后所剩下的那种存在,即去掉了差异性后的普遍性。 这种方法使人们在认识中把对象静止化、凝固化,然后把本质与现象、主观与客观分裂开来,才能形成概念、规律。 这种抽象概念只是抽象的概括性,是脱离特殊性的抽象的共相,是缺乏具体内容的外在的思维形式,是一种知性逻辑。 这种思维方式无法把握现实的复杂性、矛盾性和发展性,无法把握现实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它是用抽象的共相来抹杀现实的差异性,用牺牲个体的差异为代价以保证事物的普遍性,它不关心事物各个规定之间的联系和运动,各种知识只是彼此外在、相互隔绝的外在关系。 这种思维方式所认识的事物不是关于事物整体的,而只是事物的某一方面或者某一类型的抽象、片面的性质。 我们可以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所依靠的程序和数据库都是从复杂的、多变的、差异的现实中所抽象出来的、形式化的普遍性,它无法囊括现实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并且其把握的知识也只是脱离环境的原子事实,是孤立的、彼此外在的。
第二,非时间、非历史的思维方式。 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认为,我们感官所观察到的现象并非存在本身,而隐藏在现象背后的超感性实体才是真正的存在。 它支配着万事万物,是超时空的、不动不变的。 它是在时间之外的非时间、非历史的存在。 这种思维方式所强调的“逻各斯”是世界的秩序和规则,是空间的有规律的展现,追求的是世界的确定性和可理解性,因而是非时间、非历史的,因为时间是同变化关联在一起的,体现了思维的凝固性。 我们可以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把那个脱离真实环境的、抽象的、单一的数据世界看作真实的。 它们是完满自足的、不动不变的,因而是非时间、非历史的。
第三,实体本体论的思维方式。 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认为,现实的、感性的世界是多变的、偶然的,因而是不真实的、表面的,而不变的、抽象的、凝固的、独立存在的、自为因果的超感性实体世界才是真实的,是现实世界存在的最高根据和原理。 这就是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等人所批判的实体本体论的思维方式。 这种思维方式把多元丰富的世界瓦解为单一的抽象世界,把现实的、多元的人理解为孤立的、封闭的、静止的、本质在先的实体,导致主客二元分裂。 以实体来理解的主体成为孤立的、封闭的自我,人的意识就成为永恒性的存在,就先验地同客体对立起来,世界成为一个与人无涉的、外在于人的物理空间。 近现代的自然科学家便是持这样一种态度。 自笛卡尔以来,哲学家们为解决主客二元分裂而努力,但是用既成性的实体思维来理解人,根本就不可能把二者统一起来。 我们可以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都是封闭的、自足的实体,它同外在世界的联系只建立在假设和独断的基础之上。
第四,理论静观高于实践的思维方式。 在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传统中,对于超感性实体的把握依靠的是知性逻辑。 因此,理论的沉思是把握实体最好的路径,这必然使得静观和思辨成为人的最本质的活动。 人只有从日常实践中抽身出来,进行理论静观,才能真正把握事物的本来面目,这是海德格尔所批判的传统形而上学的重大特征:理论与实践相分离。 这种思维方式还表现为一种认识论上的个人主义和观察者心理。它通过把人为的标准加于自然,通过以观念中的秩序替代事物中的秩序的方式,自然已经在人为方法中预先被决定,这种自然科学普遍采用的方法看似是客观的,实则是主观的。 我们可以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只是意识主体,它无法实际地改变任何外在环境,它自身只是静观的。 当前的认知科学中占据主流的方法便是这样一种思维方式,认知科学主要被视为一种实验科学,它的发展被认为主要依赖于实验心理学和依赖核磁扫描技术的神经科学的发展。
第五,表象性思维和控制论思维。 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以主客二元对立为前提,要求主体以知性概念去把握客体,获得关于客观对象的知识性把握。 认识的最终目的是对客体的操纵与控制,它内在地包含着一种控制对象的动机。 海德格尔将其概括为表象式思维和控制论思维。 这种思维方式表现为工具性和实用性的固有本性。 近代以来的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主义不同于古代的理性主义。 古代的理性主义以求知为目的,并不注重实用性,而近代以来的理性主义则强调运用知识发明事物,对自然进行控制,知识不仅是因为自身,还因为它的功用和实际价值而被诉求。 这表明了近代以来的理性主义对科学的实际应用更感兴趣,并抱有强烈的乐观主义。 这种以“逻各斯”为中心的认知理性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种工具理性、技术理性。
第六,因果必然性的思维方式。 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把人认为是求知的存在,人的最高目的就是对知识、规律、普遍性的追求,并从这一特征出发去揭示人和外部世界的关系,认识论自然在这种思维方式中处于中心位置。知识在古代具有伦理学和知识论的双重属性,而随着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尤其是数学—物理学体系的建构,人们开始把自然界视为一个物质体系的总和,是一个客观的、必然的、确定性的系统,是一个机械论的世界,真理和知识逐渐丧失了伦理属性,变成了对客观事物的必然性认识。 这一方面极大地提高了人们能动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另一方面却使人对人的理解仅限于认知主体,人的主体性被归于他的认知能力,被定位在以归纳或演绎的方式去把握客观必然性,这样就把人的身体、意志、情感和自由都消弭掉了,这种认识体现为严格的因果必然性思维。 这种思维方式所理解的人是严格遵循客观自然法则的存在,人的自由只体现为认识的能动性。 我们可以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把人的智能认为是对物理符号的计算或者神经元的计算,因此它是机械论的,不存在人的创造力、超越性。
第七,还原论的思维方式。 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追求本体、实体,也是为了使事物还本归真,一个事物由什么产生或者由什么构成,它就是什么性质,要了解一个事物,需要通过把高级形态的东西降低到低级形态、把复杂的事物分解为简单要素、把质的差异归结为量的区别、把异态事物分解为始源存在的方法来追寻它的原始构成,这体现为还原论的思维方式。 还原论式思维是指回到原初存在,把最先存在的东西看作最真实的、最实在的存在。 这是一种以“物”看人的思维,认为人的本质或本性已经被先在的实体所规定,只要确立了原初存在,那人的一切便可以从它抽引出来。 现代科学便是持这样一种思维,人是宏观世界的个体,但人的本质一定是由微观世界决定的,然后微观世界一定是由超微观世界决定的。 但是人自身的存在更为复杂,它虽然以低级的事物为基础,但是却不能还原为低级事物。 我们可以看到,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把人的智能还原为神经元的开关活动和人的心灵的0/1 状态,认为这就是人的智能的本质,这正是本质在先的还原论的思维方式。
第八,绝对性的思维方式。 近代以来,理性主义奠基于“我思”之上,自我意识逐渐具有绝对性,在这个具有绝对性的自我意识里,任何事物不管是已知的还是未知的,自我意识坚信自己能够克服这种异己性和陌生性,使其成为为我的、确定的、明晰的。 自我意识这种狂妄的自信表现在能够认识和把握绝对真理,相信自己有能力让整个世界都是为我的,把自己当成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这体现为一种绝对性的思维方式。 这种绝对性的思维方式首先体现在近代以来数学同自然科学的“联姻”。 数学自身具有的客观性、明晰性和确定性正是理性主义所追求的,数学被当成了最高级的科学,这种思维方式发展到极点就是对人自身的量化,把人自身都当作可以被数字所度量的客观的物,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计算,被数字所把握。 这种思维方式还体现在近代以来技术理性的兴盛。 认知理性同生产劳动结合成为的技术理性,认为人可以通过把握世界的本质来控制和操纵自然,其核心是科学技术万能论,企图通过技术手段而征服自然,随之解决人类迄今为止面临的一切问题。 它实际上成为人意欲取代神的地位的工具,使人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而结束人之为人的历史,强人工智能的目的就清楚地表达了这一意愿。 这体现了人可以最终征服自然、超越自然、成为完满的和无限的存在的这样一种狂妄自大的信念,这种思维体现了人企图超越自身的有限性,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从而进入人类历史的终极完满结局的绝对性思维方式。
第九,独断论的思维方式。 首先,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造成了主客二元对立,为了将思维和存在统一起来,哲学家们或者假设思维符合于存在,或者假设存在符合于思维,或者直接将二者对立起来,但是这几种做法都只是一种独断,思维和存在仍然无法获得真正的统一。 其次,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认为人可以凭借概念、范畴来把握绝对真理,但是对绝对真理的追求是所有人即使穷尽生命也不可能达到的,认为人可以把握绝对真理也是一种独断论。 最后,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认为人是理性的存在,它从不对这一认识作前提的反思,这也体现为一种独断论。
四、结语
我们已然揭示了认知型人工智能的生存论和其体现的思维方式,那么它的根本缺陷也就呼之欲出了:首先,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理解的人是瓦解了人的多重存在本性的抽象的、片面的人。在认知型人工智能中,认知理性的必然性、普遍性和规范性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抛弃了人的创造性、目的性和超越性,因此认知型人工智能根本不能被称作主体,这可以说是认知型人工智能最根本的缺陷。 其次,认知型人工智能是既成的、自足的、无时间的实体,它们所面对的只是脱离现实世界的、静止的、抽象的、单一的数据世界,而现实世界则是丰富的、差异的、发展的、复杂的。 认知型人工智能不能脱离简单、固定的工作环境,一旦将其置于复杂的、变化的真实环境中,就会出现指数爆炸的问题。 最后,符号主义人工智能需要依赖人类来创建规则,从现实世界中总结和归纳规则。从这一点上来说,符号主义人工智能是一种唯理论传统,其运作依靠的是存在于机器中的与事物本身的秩序相一致的规则。 这种规则有个不可忽视的观点,即它们是不包含特殊性、差异性的抽象普遍性,不与事物的特殊性相联系。 它们作为规则,只是人们把握和理解各种事物的抽象规律。因此,符号主义人工智能既不能产生关于各种特殊事物的正确观念,也不能面临新的情况,无法正确地概括和适应;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可以从大量数据中总结和归纳规律。 从这一点上来说,联结主义属于经验论传统,其运作依靠的是自身综合数据所产生的规则。 因此,它也具有经验论自身所具有的弱点,那就是无法面对与旧有数据差距过大的新数据,任何“黑天鹅事件”都会导致联结主义人工智能必不可免的脆弱性和错误。 综上所述,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在生存论层面对人的存在的抽象认识,是其无法达到强人工智能的根源。
现如今,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正在深刻地影响并改变着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其聚焦点是人的存在方式和由此形成的人的生存与发展问题。 与当前流行的对人工智能持有的乐观主义态度和悲观主义态度相比,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人工智能的生存论前提反思更能切中现实的关切,更加全面、客观地阐释人的发展问题,更能帮助我们从深层本质把握智能时代的发展脉络,为我们提供前进道路上的指引。 其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是实践的存在”的观点启示我们,创造性、目的性、价值性是体现人的本质力量的特性,这是人工智能永远无法企及,也是人工智能无法超越人的本质所在。 因此,我们要正视人工智能的工具特质,认清探索人工智能完全自主系统绝非最佳选择。 在此前提下将人工智能的工具效用性发挥到极致,不能颠倒人与人工智能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关系,要积极探索人机结合的最佳方式。 其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是总体性的存在”的观点启示我们,要拓宽人工智能模仿功能的界限。 要将研究视域从强人工智能转向具体领域的拓展应用,让人工智能不仅仅能够从认识论上模拟人的理性功能,也能够在生存论上模拟人的总体性存在方式。 其三,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下对待资本的态度,启示我们要正确对待资本与人工智能的关系。 历史事实证明,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的确离不开资本的力量。 资本的发展有其必然性,但是资本逻辑下的人工智能是陷于主客二元分裂、认知理性与价值理性分裂下的发展产物,人被当作“技术万能论”中的一环,人工智能在技术理性的权威下逐渐发展成新的“神”,在此状况下人依然不是自由的,是被物所役的。 马克思主义哲学在生存论的角度上研究人工智能,最终的指向是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关注人的生存发展状态是根本旨归,资本只是作为要素存在于社会主义社会中,我们要注意利用资本激活生产要素,以此来带动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将人工智能的发展限制在“人的逻辑”而不是“资本逻辑”。 总之,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认知型人工智能之所以只成为人的工具本质是它的认识论根基,对人是理性的存在的认识规范了其不能达到并超越人工智能的事实。 我们要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上实现认知型人工智能向生存论转型,推动人工智能走向为人类服务的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