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摩天轮
2023-03-02姜思琪
姜思琪
车子在西五环的八角桥上飞驰,这是一座高架桥,两边是那么空阔,每走到这里的时候总有种飞上天际的错觉。有一次孩子忽然指着远处的摩天轮问我那是什么,脸上全是好奇和惊喜。孩子没见过摩天轮,我并不感到惊讶,在他们这个声光电器应有尽有的时代,摩天轮已经不足以成为那种强烈的吸引。孩子说它好像一个巨大的表盘,只是时针太多了,看不出它指向的是几点。我忽然一惊,是啊,每一条横臂都是它的表针,它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不出流转,却偷偷带走了年华。
1986年,长安街西边竖起了一座摩天轮,与南边龙潭湖的北京游乐园摩天轮遥相呼应,成了西边的制高点。如果说依湖而建的北京游乐园天然带着一种逛园子的亲切,那么石景山游乐园就是当时最摩登的。一水的欧式建筑,有古堡、钟楼、吊桥,有哥特式的尖顶屋子,有仿大理石的巴洛克式喷水池,长着翅膀的“卷毛儿”小天使雕塑偶尔出没在草丛里、甬路旁,国际复古范儿十足。那时候的北京人还没怎么见过洋楼,在改革开放不久建了这么一座沾着“洋”气的游乐园,可想而知得有多火爆。
石景山建园的第二年我才出生,我和这座摩天轮算是同龄人。
90年代坐过摩天轮的孩子,现在都成了孩子的爹妈,那时候对去一趟游乐园的期待犹如去赴一场隆重的、百年不遇的盛事一样。假如从前问我:是去坐摩天轮,还是去看奥运会开幕式?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那时的孩子生活很简单,家门口的小花园一跑就是一整天,干脆面里攒的“水浒卡”也能摆弄一上午。游乐园是远在天边的,不看电视广告根本就不知道,看了就放不下。有一阵子,每天晚间新闻的天气预报总要报一句:石景山游乐园气温多少度,背景画面里那座摩天轮就牢牢地种在我脑子里,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幻,时不时就来挠一下。
那时候住在首钢大院的孩子得有多幸福,对于我们这样家不住在西边的孩子,能去一趟石景山,真就比过年还要兴奋了。后来我父亲调到首钢厂工作了一阵,每周末我们能去看他,也就能有机会去游乐园。那时候从南边奔到西边堪比登天,要倒好几趟公交,最后辗转坐上一号线就算大功告成,即便这样,有游乐园在前边等着,翻山越岭也不嫌累。
从地铁出来的那一站叫“八角”,一直觉得这地名很奇怪,既没有遍地卖茴香大料的,地形也不是有着“八角”的八边形,后来一查地方志才知道,这地方很有历史。八角村的祖先是明朝时候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迁来的,来的时候有八个姓氏的大家族,所以开始叫“八家子”,“八角”是洪洞县的口音,叫着叫着被讹成了“八角”,地名就这么语焉不详地传了下来。后来的公交地铁站名上在“八角”的后面加了一个“游乐园”,洪洞县的先人已进了典籍,家族印记却从历史里被带到了现代,“八角游乐园”这个站名一直保留着。以至于很长时间我认为石景山游乐园是八角形状的,像古代算八卦时摆的某种阵仗,这种带着威仪的神秘感增加了我对它的崇拜。
第一次坐摩天轮是哭着下来的,不知怎的原本那么期待,一见它就腿软了,而且越走近越被震慑得瑟瑟发抖。90年代的孩子,还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老摩天轮的舱是铁架的,四面的玻璃门显得挺单薄,等到舱转到眼前的时候会有点轻微的共振,一开门四面玻璃颤巍巍的哗哗作响,生怕会散了架。越往上升高就越不能平静,电机声一直嗡嗡的,老怕它不转了或者突然加快速度,可它仍旧慢悠悠地转着。越慢越不能踏实,云就这样被踩在脚底下,那会儿的高楼还不多,最显眼的就是中央电视台,除了它就是一片矮平房,往下看只有空荡荡的云和大地,没着没落。父亲让我往远处看,给我指首钢,讲那个高塔是干什么用的,让我看远处国贸的京广中心,说那是京城的第一高度,告诉我家在什么方向……我根本听不进去,一直闭着眼。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像我一样没出息,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觉得挺丢脸的了。就这一次,唤醒了我的羞耻感,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看它。
此后的日子,就这样和它失之交臂了,就是去游乐园也再不提摩天轮的事。幸好除了摩天轮,还有游泳场。现在的露天游泳池几乎绝迹了,一律被送进了穹顶暖箱里改良成了温泉,舒适没得说,但少受了一份在太阳底下暴晒的罪,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石景山就连游泳池也是带着“洋范儿”的,当年的人造波浪池和沙滩就是今天看来也一点都不露怯,“激流勇进”是当年最时髦的,队伍可以排成三道城墙。泳池是露天的,更衣室也略显露天了点,弄几个围挡几组木头柜子就算是“更衣室”了。幸好小孩子不用更衣,泳衣套里面,忽沓忽沓的就去蹚水了。游泳场常是人山人海,太阳晒得没处躲,一钻进水里就什么都忘了。阳光下漫着消毒水味,那样的空气碰撞出一种最原始的纯粹,那时候的快乐很简单,用帆布铁架圈出一块池子就能乐一下午,北京孩子就是容易知足。
游乐园被一条铁轨斜斜分割成了南北两边,也许是无奈之举,建园的时候在这上面架了一座钟楼塔桥作为连接,却阴差阳错的成了标志景觀,然而这条神秘的铁轨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它通向何方。从前有两种猜测,其一是说它通往首钢,大概是运材料一类的内部铁轨。1990年代的时候很多人都有着对钢铁的记忆,厂房、大院、苏式建筑的筒子楼、冷却塔的大烟囱,还有熔铸时的通红与火热。那个时代钢铁是希望与诞生,首钢人是自豪的,悬于天际的摩天轮就曾是熔炉里的一块铁,它的每一条钢筋都铸进了汗水与热爱,铁轨上锈蚀的味道就是曾经的见证。
另一种说法是通往西山的,是地铁一号线的一个秘密接驳口,这当然有点无稽之谈,因为如今它已经废弃不用了,成了“网红”拍照地。从前下边是拦着的,多年以后开放了,我第一次站在这条铁轨上时,却感到了一种手足无措:往前走或往后看都是茫茫无际,它的来处与去处只有远方,不知道是时间把它带来的,还是它要载着光阴到时间的尽头去。与缓缓轮转的摩天轮一样,它们都应是时间的载体,它们会旧,可时间不会停,假如有一天铁轨到了尽头,摩天轮转不动了,时间会搭载别的机器带我们去远方,直到“我们”也没有了,就只剩下了远方。
老摩天轮拆除的时候,石景山冷寂了。当天有很多人跑来合影,几乎是没有年轻人,要么鬓发星星,要么将军肚满,眼角的细纹已经藏不住年龄,还有人特意戴上了红领巾,满是沧桑的脸都笑得像个孩子。童年不该有眼泪,挥别的时候只可以带走怀念。可对于我,或许连怀念都没有资格,那唯一的一次父亲带我坐摩天轮,我都没有睁开眼好好看。拆下来的旧铁架舱各种颜色的遍地是,这里曾装下一代人赤橙黄绿的各色的夢。
很长一段时间,石景山游乐园从我的生活里淡去了,即使在信息爆炸的当下,关于它的消息也是零星的,曾经有一阵子以为它闭园了,其实它一直还在,只是摩天轮没有了。现在孩子们还是会去,只是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成长可能都要经历这一过程,曾经特别在意的,忽然在某个节点上变得不再重要,那是因为生活的轨道已经改变,让一个中年人再兴致勃勃地期待坐一次摩天轮,难免会别扭得有些可笑。然而很多事会像一个结留在心里,说不清为什么。
首钢厂也搬走了,留下旧的厂房和一些残迹,像1990年代许多退下来的军工厂一样,纷纷改成了文创园区,供人们怀旧、瞻仰。满是文艺范儿的园区是年轻人的最爱,可年轻人没经历过钢铁时代,他们没有怀念,只有对那个时代的遥想。时间是公平的,一代人就应该有一代人专属的记忆,正如日夜不停的摩天轮,这一圈的客人下了舱,再接上另一拨客人,看似是轮回,其实人已经改变了。
直到摩天轮复生了,我与它的重合又让我相信生活更像是一个圆,这一回它更像是从未来过来的,舱体被设计成了球形,还用了单向透视的玻璃。没想到第二次坐石景山的摩天轮却是在而立之年以后,不得不说现在的孩子已比我们小时候强太多,儿子第一次坐摩天轮就兴奋地让我给他指这边是什么地方,那边是什么建筑。往东看去,长安街上的地标已经多到数不过来,车水马龙,无限繁华,很多新盖的大厦我都说不上名字。匆匆奔忙的车流是生活的酸辛,时尚的购物街上翻涌着热辣,林立的写字楼里交织着挥汗如雨的咸涩……站在摩天轮上面看它们,生活百味全变成了俯视。
孩子问我家在哪儿?我说顺着中央电视台往南看——越看越茫然,它已经不是唯一的高度了。我还想看看首钢,可是已经被眼前的高楼“一叶障目”了。我原本以为跟着它转一圈会唤回那些遥远的回忆,谁知只是跟着它又往前走了一圈。也许正如孩子所说,摩天轮像一只时钟,只知道不紧不慢往前走,人们可以一遍遍坐,它却从不会停下来等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