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传记电影《银行家》的美国非裔中产阶级形象
2023-03-01朱小琳
朱小琳
(中央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1.引言
2020年由乔治·诺非(George Nolfi)导演的美国传记电影《银行家》(TheBanker)上映,2021年11月登陆我国,这是继2019年荣获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的黑人音乐家传记电影《绿皮书》(GreenBook)登陆我国以来又一部反映美国非裔杰出人物的传记电影。该影片根据美国非裔企业家伯纳德·加勒特(Bernard Garrett, 1922-1999)的真实手稿遗作创作而成,聚焦他成长为第一位非裔银行家的传奇经历。美国非裔主题是近年来美国电影的主要焦点之一。作为美国社会重要的族群,美国非裔人口总数在美位居第二,密切参与了美国历史上多个重要的政治运动,如南北战争、民权运动等。美国非裔经历了从身为黑奴到获取公民身份的转变,并不断推进多元社会的种族平权,影响深远。2012年奥巴马作为美国非裔就任美国总统,甚至引发了美国是否已进入“后种族时代”的争论。在文化上,非裔也广泛地影响着现代美国社会:布鲁斯、爵士乐和街舞等音乐舞蹈形式均从非裔民间发轫,进而成为美国大众文化富有影响力和生命力的形式;在体育上,大批卓越的非裔运动员成为美国体育竞技项目的象征。电影镜头中的美国非裔最初只是作为白人人物的配角,展示的也是被刻板印象禁锢的形象。随着平权运动深入开展,电影中的非裔形象也逐渐变得正向而积极。20世纪晚期以来,出现了多部反映非裔杰出精英的传记电影,如反映美国非裔政治领袖马尔科姆·X生平的同名传记电影《马尔科姆·X》(1992)、反映第一位黑人潜水员卡尔·卡拉布尔的《怒海潜将》(2000)、第一位黑人心脏外科手术医生阿尔弗雷德·布莱克的《神迹》(2004)和第一位黑人大法官瑟古德·马歇尔的同名传记电影《马歇尔》(2017)等。电影《银行家》根据真实资料还原历史原貌,但又不拘泥于历史。它通过纪实手法“把现实生活叙述得像一个故事”(巴赞,2005:4),但并非是一位非裔精英成功史的复刻模版,而是通过透视美国非裔企业家加勒特的奋斗历程,用艺术的真实再现去审度在种族歧视仍旧盛行的20世纪中叶,一代美国非裔中产阶级的兴起与成长蜕变。
《银行家》聚焦的金融领域人物传记主题触及了美国经济核心,不仅在非裔电影中、甚至在美国传记电影中也鲜有类似题材出现。金融题材较高的专业门槛使观众的接受有所受限,缺乏戏剧性的行业特征则挑战了电影的可视性,这是该类传记影片短缺的主要原因。《银行家》对金融题材中大量有关贷款、利率、回报等标志性的金融业术语进行了多模态消解,降低了观众的接受门槛。在戏剧性表现上,电影体现出“情节逻辑”的叙事特点,结合传记对人物成长进行连续性表现,在人物不同阶段的成长故事中内置逻辑缜密、风格幽默的戏剧冲突,保存了对电影所必备的戏剧张力的挖掘,从而使整部影片节奏紧凑、情节生动、富有吸引力。影片以美国50年代种族歧视仍然严重的社会现实为背景,以加勒特的个人经历为主线,透视了美国非裔因为种族歧视遭遇的阻碍,以及加勒特如何通过奋斗实现个人理想和阶层飞跃,并在为少数族裔争取社会公平正义中实现道德升华。作为传记影片,《银行家》对加勒特的家庭有所美化,影片中的种族冲突也表现得更有戏剧性,加重了影片的传奇色彩和艺术感染力。同时,影片也因为基于人物故事的历史真实性而具有强烈的感召力。
“电影叙事依靠一种属于话语范畴的情节逻辑”(转引自戈德罗、若斯特,2005:14),影片《银行家》通过解构美国非裔刻板形象、曝露非裔中产阶级困境,刻画非裔中产阶层的觉醒与成长,完成了非裔中产阶级叙事的自我讲述。《银行家》的电影叙事不仅体现了其秉承非裔传记电影从始以来具有的批判种族刻板印象的传统,而且在塑造现代美国非裔职业精英人物的过程中对族裔形象进行重建,其隐含的非裔中产阶级的集体叙事方式使这部作品相对于其他非裔人物传记电影更加意味深长:它指向电影试图建构的历史视野的批评指标,表现了特定历史阶段下种族平权的复杂性与美国非裔发展的艰难历程。
2.破冰美国非裔的刻板印象
《银行家》的非裔中产阶级叙事首先表现于对大众层面上美国非裔刻板印象的消解。非裔刻板印象是美国种族歧视的历史副产品,在美国文化中由来已久。“电影中表现的黑人的类型多半是由电影以外特定的种族体制催生和支撑的”(弗朗西斯,2012:113)。1915年的美国电影《国家的诞生》(TheBirthofaNation)中出现了第一个黑人电影形象,罪犯的角色为非裔在电影中的刻板印象定下了基调。1936年上映的《乱世佳人》(GonewiththeWind)中的保姆黑嬷嬷成为首位获普利策奖的黑人演员。但该角色表现出南方黑人奴隶的逆来顺受,对奴隶主忠实服从,甘愿充当白人社会的卫道士,这些特性引起了非裔大众的强烈抗议,《乱世佳人》也一度因此下架。尽管如此,美国主流文化媒体以隐晦的方式持续暗示非裔具有种族性的愚蠢、贪婪、智力与道德水准低下等负面品质,即便在当代也未完全消失。例如2012年奥巴马总统入主白宫,《波士顿先驱报》(TheBostonHerald)刊载了贬损性的黑人吃西瓜漫画①。漫画以白宫后院为背景,新上任的总统奥巴马及其夫人在后院的西瓜田里啃吃西瓜,汁水四溅。黑奴与西瓜的隐喻是奴隶制时期白人统治者对黑人的不雅偏见,虽然该报因刊登这一包含贬抑意味的漫画而被迫公开道歉,但由此可见,即便在21世纪的当下,针对非裔的族裔偏见也是根深蒂固、难以根除。
《银行家》虽以非裔杰出的职业精英作为叙事中心,但其采取的叙事策略建立于对人物体现的美国国家精神的认同基础之上。电影放弃了对加勒特的非裔文化特征的表现,淡化了残酷的种族不平等现实,而主要通过加勒特从童年到青年时期如何形成理想追求目标及其创业过程中的片段轶事,突出了加勒特勤奋、坚毅,积极进取等传统上受到美国主流社会认同的品质,并暗示其作为加勒特晋升非裔中产阶级的必备条件。所谓中产阶级,一般而言意指“经济条件及社会地位均高于工人阶级但又低于上层阶级,处于中等水平的社会阶级”(Lewis &Maude, 1950:21)。非裔中产阶级出现于20世纪中期,标志着非裔族群的发展呈现出了新的形态,社会话语权也有所增强。加勒特作为独立个体的天赋与素质被强化表现,呈现出超越种族差异的人类优秀品质,扭转了种族主义偏见下对非裔的刻板印象。同时,加勒特在其生平故事中展现的这些品质也反映着美国20世纪中叶在逐渐得到改善的社会经济政治结构中,非裔中产阶级作为挤身主流阶层的第一个少数族裔群体对主流价值观的依附性。美国中产阶级的属性,在社会学家C·赖特·米尔斯(Charles Wright Mills)的《白领》(WhiteCollar)中被概括为“政治后卫,消费前卫”(1987:391)。而所谓美国非裔中产阶级,基于其仍旧相对薄弱的社会中产地位,虽具有相对独立性,但对主流社会的依附性是其不可避免的抉择。电影叙事与中产阶级视角的共谋建构了加勒特温和的政治形象:他并未像当时的民族激进主义者那样,在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之际驳斥种族不平等的陈规陋习,站到反对种族主义的最前沿。加勒特成功的非裔中产形象来自于他卓越的职业能力,他以出众的金融嗅觉和从业能力获得了主流社会代表人物——美国副总统的接见和认可。这些品质作为美国建国以来所奉行的美国精神的反映,可以一直上溯到美国建国之父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成功原型:尽管出身寒微,人人皆仍能凭借勤奋努力获取财富、尊重和声望,实现“美国梦”。年轻的加勒特独具眼光,毅然投入社会顶端的金融业,这当然也是因为传统观念的影响,“主要美国财富皆为基于所有权的财富,土地、工厂、商业企业、铁路、银行概莫能外。运用有形的资本可以预期获得巨大的收益”(Rubinstein,1998:463)。
影片淡化加勒特的族裔背景,将其置于权利和财富的漩涡边缘,使加勒特本身成为追求美国梦的象征符号,是典型的非裔中产阶级叙事特征。此外,加勒特展现的在社会底层辛苦劳作、但仍抓住一切机会拼命学习金融知识的精神使美国白人观众也会产生共情。在表现加勒特从小具有的这些品质时,影片以紧凑的节奏、诙谐与活泼的镜头叙述加勒特在擦鞋之余记录银行职员们的工作对话,冒着被保安驱逐、被逮捕的风险,爬上银行大楼的外窗偷听交易谈判现场,淡化了南方种族歧视制度的腐朽、沉重和压抑,强调了少年的朝气蓬勃和顽皮聪慧,与成人世界的凝重形成有趣对照,将种族对立、阶层悬殊的社会现实涂上了一抹浪漫主义的色彩。
影片在以加勒特这种中产阶级意识为取向的基调下,也通过对比的方式使观众感知美国社会存在的价值观差异。加勒特的奋斗处于各个阶层的非裔及白人的共同凝视之下,如同美国社会平权观念的试金石,映射出社会各界对美国种族关系和族裔发展的潜在态度。在非裔内部有着各种态度的分流:底层非裔由于在历史上饱受种族歧视政策的压迫和伤害,习惯被打压、被剥夺、被看低、被否定,他们大多对推进种族平权心存疑虑。例如加勒特的父亲在德克萨斯州家乡受到浓厚的种族歧视政策的压抑和伤害,他虽然欣赏儿子的才华,但对打破种族壁垒态度悲观而消极。他对儿子表示:“你生错了皮肤颜色,孩子。黑人无法在这(德克萨斯州)干白人才能干的行业”。加勒特的姨夫在加勒特到洛杉矶寻求发展时冷眼相对、嗤之以鼻。不仅底层黑人,部分富裕的中上层黑人同样对加勒特心存疑虑,例如加勒特的终身合作伙伴伙伴乔·莫里斯,一开始并不愿加盟加勒特进军房地产的宏伟计划,后来被他的信念触动而改变态度。洛杉矶的白人社会则呈现出20世纪早期由于非裔从南方大量移民北方的移民潮而进入族裔融合时期的固有特点:面向非裔的机遇打开了,但仍存在诸多狭隘的种族偏见。在部分白人眼中加勒特因为种族差异而低人一等,他的职业生涯中遭遇过白人房客的弃租、市政大厅白人工作人员的敷衍。但加勒特具备的商业天赋、勤奋的品质是非裔中产阶级向上寻求社会资源的敲门砖,凭借于此,加勒特也赢得了另一些白人的支持。出于商业利益结交的爱尔兰裔商人为加勒特提供了第一个开局的机会,社会底层贫穷的白人青年霍尔特成了加勒特商业谋划的伙伴。
在北美历史上,由于资本的掠夺本性与经济利益的决定作用,从奴隶贸易生发之时白人就着手宣扬黑人智力低下论,以此当作黑人奴隶化的伦理基础。通过贬抑黑人的相貌、智力与道德责任感,进而剥夺其独立生活和作为国家公民的权利,使其沦为奴隶制经济中依附于种植园主的无偿劳动力。虽然南北内战之后黑人获得了公民权,但社会层面的不平等仍然继续,黑白种族关系仍充满紧张气氛,种族歧视从某种意义上有增无减。加勒特的成功实例宣告了非裔刻板印象的片面,鼓舞了非裔去积极争取自己的前途和幸福,训诫了白人种族主义者对非裔的轻视和怠慢。加勒特不屈服于偏见和种族歧视制度,通过自身天赋才华和勤奋改变着美国社会对非裔的印象,向非裔族群传递着勇于争取机会的生活态度,成为了新兴非裔中产阶级形象的代表:他们既主动积极融入主流社会以争取自我实现,也能够在关键时刻自我牺牲以实现对制度公平、正义的追求。
3.悖论中的美国梦与非裔中产阶级困境
作为一部聚焦非裔中产阶级萌芽与发展的影片,《银行家》对非裔中产阶级困境的审视与表现具有现实主义风格。有别于塑造加勒特个人形象上轻松诙谐的浪漫主义手笔,对于中产阶级困境的曝露体现了在社会语境中对非裔中产阶级失语状态的现实性批评,从而完成了非裔中产阶级叙事的自我审视。20世纪上半叶到中叶,仅有极少比率的美国非裔有能力跨越阶层鸿沟,在社会分层中向上进入中产阶级。由于显性和隐性的种族不平等政策,非裔中产阶级缺乏保障,不够稳定,向下跌出中产阶级的风险巨大。
加勒特代表具有良好职业能力的非裔,他们足以向主流社会靠拢,获得了进入中产阶级的门票;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当时普遍存在的种族歧视非裔中产阶级也无法幸免,甚至使非裔中产阶级始终处于美国中产阶级的中下层,一旦面临社会动荡,阶层下滑的危险则成倍加剧。加勒特在中青年时期的人生起伏充分诠释了悖论中非裔中产阶级的尴尬处境:他的成功既有个人天赋与努力的因素,也有某种偶然性,难以被大量复制。美国梦本身缺乏种族关怀的缺陷也使加勒特的职业生涯陷入了难以逾越的困境。
加勒特的奋斗过程首先体现了对美国梦的认同和追求。美国梦代表着美国的国民精神,从北美殖民地时期便成为英国新教移民前往“新大陆”的理想与目标。它强调任何人都可以不论出身,凭借个人努力实现积聚财富,受人尊重进而实现个人价值。童年时期的加勒特渴望通过学习只有白人才能涉足的金融业知识来摆脱擦鞋小工的卑微命运。他对金融业的热情间接反映了马丁·路德·金等黑人领袖提出的通过发展黑人资本主义、争取黑人经济地位改善的主张对普通非裔的影响。青年时期的加勒特坚持理想,从休斯顿到洛杉矶不断积累经验和资金,向房地产行业进军创业。他拒绝为了一时的安稳应聘社会提供给黑人的蓝领工作,决心通过职业能力为自己和家人谋幸福,摆脱窘迫的棚屋寄宿。加勒特在洛杉矶阶段性地实现了梦想,拥有了安身立命的财富和地位,成为20世纪中叶最富有的美国非裔之一。他的奋斗路径也体现了渴望跻身中产的美国非裔向白人社会规则靠拢以寻求对其身份的承认。他们凭借卓越的职业能力实现经济自立和阶级的跨越,过上有保障和尊严的生活。他们的目标是通过财富自由实现美国梦。
然而美国梦虽然树立了不论出身均可凭借努力实现成功的理念,却将平权的范围限制于白人男性的范畴之内。直到1965年美国仍在施行种族歧视性的隔离法案,即吉姆·克劳法案(Jim Crow laws)。在美国南方及大多数边境州均对有色人种(主要针对非裔,但同时也包含其他族群)实行种族隔离的法律制度。这些受到法律支持的种族隔离制度强制公共设施根据种族差别而单独分配,还打出“隔离但平等”的口号掩饰本质上的资源配置不均,造成了非裔为代表的少数族裔长久以来处于经济、教育及社会上的弱势地位。这种社会不公是非裔发展的巨大障碍。
20世纪中叶“黑人,特别是黑人中产阶级所关心的不再仅仅是经济上的生存,他们开始敏锐地觉察到对他们自由的许诺同他们的经历之间的矛盾”(朴克林,1989:76)。在日益严重的种族歧视下,美国甚至产生了非裔自发的反种族隔离运动。如1955年亚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公交车让座事件,一名非裔女性拒绝给上车的白人让座,引发了全国性的反种族隔离浪潮。但与来自底层的政治抗议不同,加勒特并未将遭受的社会不公诉诸抗议和公开反对,他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困难。加勒特游走在法律空白之间,利用法规中未明确禁止和限制多种族共同经营商业,雇佣了白人员工霍斯特扮演名义上的合伙人,联合黑人伙伴乔·莫里斯组成了银行投资合作团队。霍斯特可以凭借白人身份在公开场合以合伙人身份代表加勒特和莫里斯去参与商谈,加勒特和莫里斯则居于幕后操盘做决断。三人组合在加州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收购了以洛杉矶市中心的“银行大厦”为代表的多处地产。利用法律空白采取合法的方式迂回地实现目标是加勒特商业发展中的制胜之笔,但对遭遇制度性种族歧视的美国非裔缺乏足够的借鉴价值。
4.回归族裔关怀:与种族歧视的公开决裂
非裔中产阶级在谋取发展的过程中始终需要与贬抑少数族裔的美国主流社会博弈,其“政治后卫”的态度则需主动改变。加勒特政治态度的改变发生于他向南方家乡开拓金融事业的20世纪60年代。当时美国民权运动声势浩大,民权运动反对在选举、教育和使用公共设施等方面实施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呼吁为黑人进入职业和教育研究机构提供可能。当时“美国黑人总是要比白人在更大程度上依赖公共领域提供的各种机会”(胡锦山,2000:26),但事实上他们从公共领域难以获得足够的支持。这种困境在影片中的些微呈现本身已经隐含了创作者对弱势非裔的同情,也为加勒特面对非裔中产阶级底层恶化的经济生态,决定向种族歧视仍旧盛行的家乡拓展金融业务的因果逻辑进行了充分的铺垫。
随着快镜头不断切入,加勒特1963年到德克萨斯州从白人手中收购当地银行,通过一系列政策,如宽松的银行贷款政策帮助非裔获取改善住房机会、并增加对非裔经济上的扶持力度,在道德升华与个人成长的层面上完成了商务奇才到堪称典范的族裔精英的转变。作为对照,电影同时叙述了加勒特雇佣的白人合伙人的背叛、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恶意构陷以及政治权贵的利诱,凸显了非裔中产阶级发展面临的重重压力,构成了非裔中产阶级叙事中的不稳定因素,推动了叙事进程的发展。
巴勒特的计划超越了个人利益的追求,是对民权运动的呼应,为非裔族群提供贷款资金、争取发展机会做出了切实的贡献。他触动了南方白人的经济利益,挑战了他们在种族层级结构中根深蒂固的优势地位。在民权运动尚未取得胜利之时,这一计划面临巨大风险。他的合作伙伴及好友莫瑞斯非常准确地指出在南方开办银行服务黑人的后果:一旦遭到攻击,“即使马丁·路德·金为黑人争取到了民权法案,但影响速度没有那么快,不会让我们全身而退”。对此,巴勒特和莫瑞斯还是义无反顾。他们放宽贷款条件,为底层黑人提供资金。经过这次联合行动,也说明两人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盟友而不只是经济合作伙伴。加勒特因此遭到了德克萨斯州白人银行家的陷害,被指控以不正当方式交易,最后遭到货币监管机构调查被迫停业。其间白人议员的参与让整个事件愈加复杂,也让加勒特更清楚看到白人政治内部的阴暗。加勒特拒绝了议员所提出的交易:以承认违法来换取私人财产不被收缴。
电影的高潮是加勒特在法庭上公开发表的长篇演讲。加勒特当堂陈词,“《美国独立宣言》写明:人皆生而平等,建立和谐社会,人人都应平等地受到法律保护。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但我们心知肚明,对许多百姓来说,这是个谎言!你们为什么硬要将某个种族排除在美国梦之外?!” 加勒特的法庭宣言揭开了美国现实社会对建国纲领《独立宣言》的背离。他对种族歧视政策的批评,对人人生而平等的基本权利的坚守,实现了非裔中产阶级对族群的回归。加勒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银行破产倒闭,他与莫里斯被判入狱3年并失去几乎所有财产。至此他的遭遇成为了非裔中产阶级困境的绝对写照:如果不解决这一阶层成长面临的分配不公、贫富分化等瓶颈,它将成为美国社会不公或者社会失范的“替罪羊”。影片将加勒特在法庭上的演讲作为全剧的高潮,肯定了他在推动美国社会“打破种族隔离”和“消除种族歧视”问题上的作用。他们的努力促使美国在1968年,即这场审判三年之后订立了《公平住宅法》,明确规定禁止房地产销售和抵押贷款有任何基于种族、肤色、血统或者宗教的歧视,后来还补充增加了禁止基于性别的歧视,从而缩小住房水平差距,促进社会和谐。
5.结语
“中产阶级的兴起已经成为后现代语境中一个世界性的话题”(周晓虹,2002:38)。而作为非裔深入社会权力话语的初次尝试,非裔中产阶级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电影人关注。加勒特是非裔电影中有关二战后美国非裔中产阶级兴起的一个缩影。非裔进入中产阶级意味着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影响力,但同时也将面临更为复杂的种族和阶层关系。非裔中产阶级试图融入主流社会,却更深刻地体验到种族主义对少数族裔设置的边障碍,使这种融入成为无法脱身的陷阱,而最终远离了融入的理想。“中产阶级的解释逻辑统一于社会运动的低潮时期的稳定器理论。在描述的整体性、解释的充分性和预设的准确性三方面暴露了理想与现实剥离后的自相矛盾,或现实对理想的诘问,使得中产阶级叙事的合法性不得不做出政治的抉择”(马丹丹,2011:83)。摆脱中产阶级困境需要对社会变革做出反应,任何人无法置之事外并应尽可能发挥各自的作用。作为一个处于白人与大多数的底层黑人之间的社会阶层,非裔中产阶级能够发挥的主要作用在于“不仅提高黑人种族的自尊,而且为他们提高社会地位创造条件”(Durant &Louden, 1986:263)。
影片《银行家》以加勒特的传记叙述为镜做鉴,使非裔中产阶级这一处于美国社会两大种族阵营——白人与底层黑人——之间的阶层从隐蔽的角落清晰显现。与之前偏向于个人叙事的美国非裔传记电影相比,《银行家》具有的集体叙事的意味呼应了20世纪上半叶当代传记实践中从对个人历程叙事转向对时代与集体记忆的追寻,从而形成新的文化场域,彰显了非裔传记电影对文化资本的争取,即获得“一种合法的能力,……一种能够得到社会承认的权威”(布尔迪厄,1997:196)来宣告非裔经验的合法空间。在文化场域中,非裔传记电影亦如非裔文学,“修补主人公和其所在社区集体的碎片化过去,实现对现实和历史的连接和整合”(朱小琳,2019:89)。在20世纪充满种族主义暗流的美国社会中,非裔中产阶级崛起的艰难及其坚韧不拔的精神从影像中重获话语身份。导演使用外部视角描写加勒特的梦想、奋斗和觉醒,使影片充满风云涌动的历史气息,并在历史的重审中获得对美国文化的反思,启迪对美国社会种族关系的深刻思考。
注释:
① 1869年,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不久,关于“黑人吃瓜”的讽刺漫画首次出现在《弗兰克·莱斯利新闻画报》(FrankLeslie’sIllustratedNewspaper)。漫画中,一群黑人陶醉在瓜田中吃瓜。配文解释:南方黑人对西瓜的疯狂嗜好,折射出他们伊壁鸠鲁式的纵欲主义。此后,黑人吃西瓜成为表达种族歧视的社会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