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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人事与“返自然”:陶渊明《归园田居》探微*

2023-03-01方立娟

关键词:桑麻园田归隐

方立娟

(厦门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陶渊明早年即体验过田园生活,曾自言“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1](1)如无特别说明,本文所引陶诗文皆出自宋刻递修本。。“猛志逸四海”的他曾选择以出仕来实现人生理想,历经宦海沉浮后,终于决定正式归隐。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曾提及辞官原由。其实辞官之决定并非突然,实际上他在乙巳岁(405年)之前就有回归田园的打算。笔者曾分析过陶渊明对于田园的情感变化:“田园是诗人的一个情感寄托点,是他正式归隐前的一种念想。这种念想不是幻想,在他出仕前,他对田园生活已有了尝试,在他出仕后,他仕途的不自由让他更加懂得田园自由生活的可贵,而癸卯岁的这一次田园尝试,跟入仕前不一样,也跟归隐后不一样,这种尝试,虽没让他坚定归隐之心,但无疑离归隐之路又更近了一步。”[2]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看,陶渊明已坚定归隐之念。晋安帝义熙元年十一月,陶渊明作《归去来兮辞》,不久后回到了梦想中的田园与家乡。他在一些诗作中记录了回归后的生活,《归园田居》组诗即是他归田后之作。这组诗很可能是作于陶渊明回归田园初期,龚斌根据“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以及“久去山泽游”认为,该诗“分明是渊明长期仕宦后初归田园时作”[3]78-79。从“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等即可看出,陶渊明当时的心态整体偏向于愉悦平和。然仔细考察文本,《归园田居》其二中的“恐”与《归园田居》其五中的“怅恨”之因值得探讨,而作者对于这种情感变化的应对方式对于今人生活亦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一、自然变化与担忧心理

宋本《陶渊明集》收录的《归园田居》组诗共有六首,其中《归园田居》其六(“种苗在东皋”)一般认为是江淹所作,属于误收,因而本文把《归园田居》前五首纳入讨论范围。如前所述,陶渊明的归隐并非突然,面对家乡熟悉的田园山林,其归隐初期的心态整体上偏向于欢愉平和,这点于《归园田居》五首中即可得到映证。

诗人虽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2)“恋”字后,宋本注:“一作眷。”,然而回归田园后的他已摆脱对家乡的“恋”与“思”。“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3)“野”字后,宋本注:“一作亩。”,说明他很快投入了农业劳动。老子言“大巧若拙”[4]104,庄子言“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5]234,“守拙”者不善于也不愿意迎合世俗,远离官场与世俗亦在情理之中,亦可见出陶渊明归隐心志之坚。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4)“屋”字后,宋本注:“一作舍。”“园”字后,宋本注:“一作簷。”依“荫”字意思,此处取“簷”字似更为妥当。“簷”通“檐”,本文“簷”写作“檐”,本文于此处取“榆柳荫后檐”,后面不再另行说明。草屋之间并非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互相联系,呈现出一种整体性。居住场所附近的榆柳、桃李等并非是相互孤立的事物,榆柳、桃李、草屋、园田等也可看成一个整体,以诗人居住地为中心点,他所看到、听到的这一切也可能影响他的居住感受,但这样一个完整生动的画面给人以足够的遐想空间。“榆柳荫后檐”的“荫”字,带有一种隐蔽性,符合隐者的心境,而“桃李罗堂前”的“罗”,则带有一种秩序性,算不上隐蔽,然而亦有遮挡之用,至于居住于此地的隐者,依然还能望见“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依然可以听到“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诗人的居住地与外在环境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互动体,看似平淡,却颇有深意。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门庭无尘俗杂事困扰之因也与其“守拙”个性有关。此处“虚室”,有的学者认为指房间,有的则认为表示心境,《庄子·人间世》言“虚室生白”[5]33,也有学者认为此有一语双关之妙。虚室可指空房间,只不过这种空未必是实体性的空,而是在少了世俗困扰之后,作者主观性所感受到的空。内心不为尘俗所扰,闲心自得。

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一中未言桃花红李花白,也未言榆柳成荫具体是何模样,然联系“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来看,诗人从那些外界所看到听到的事物中获得的感受是良好的。他不需要去应对那些尘俗中繁杂之事,他在静室中过得闲适自得,因为闲适,他反而更能静心感受周围的一切,如家宅周边的榆柳、桃李,远处升腾的烟等,显得自然而富有生命力。

《归园田居》其一最后一句中的“返自然”则指向了标题中的“归”。从樊笼出来,回归到的不仅仅是自然界,也是基于个体的一种自然的状态,又合于天道之自然,因而在此诗中作者的内心是愉悦平静的。

这种平静心理于《归园田居》其二中得到了延续。《归园田居》其二以“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5)“莽”字后,宋本有注,但其字模糊难辨,隐约能见“虚”字及“作”字,推测是对“虚室”的解读。据宋绍熙三年曾集刻本,“零落同草莽”,“莽”字后注:“虚室,一作对酒。”参见周斌、杨华主编:《陶渊明集版本荟萃》(上), 成都:巴蜀书社,2016年,第7页。故推测宋刻递修本“莽”字后可能也是注“虚室,一作对酒”。再次叙述了这种平静心态。其中“掩荆扉”跟“无尘杂”相对应,因无尘事困扰,得以“掩荆扉”,又正因“掩荆扉”,离尘俗之事愈远。当然,《归园田居》其二中的“绝尘想”与《归园田居》其一中的“有余闲”也是相对应的,当心不为世俗所牵绊时,自是可得余闲。因为心静,故与乡人交谈时没有杂言,“但道桑麻长”。然而这般平静心态其实很难长时间不为外物所扰,因外在的自然界处于变化状态中。诗人离开官场,可以选择性地与人打交道,然而当诗人回归田园以后,他不免要受到自然的约束。尽管相对于官场的约束,耕种让人处于一种相对自然的状态,不过耕种却受天时等条件的制约。与植物生长一样不可控的,还有时间的流逝。此诗中的“恐”字显得意味深长。

据“桑麻日已长”和“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园田居》其二中的“桑麻”应是指桑树和麻或泛指一些农作物。一种植物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有时可能只是出于作者的客观描写,没有太多主观因素,有时也可能被作者赋予了一定的情感与文化意蕴。

此处“桑麻”的意义不止停留于植物组合本身,“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土”字后,宋本注:“一作志。”据“土”与“志”在过去的写法,“志”的上半部分跟“土”有些类似,可能出现了传抄中的失误。《蔡宽夫诗话》认为:“或以‘土’为志,于义亦两通,未甚相远。”[6]龚斌认为:“前首云‘开荒南亩际’,此言‘我土日已广’,正见开荒成绩,作‘土’较胜。”[3]81用“土”可能更为妥当,但“志”也并非不可,宋代朱翌《夏日登叶氏山亭》言“渊明志广桑麻长,此语勿传朝市知”[7]20858,可见朱翌于此诗中取了“我志日已广”。“我土”和“我志”还是有一定差异,“土”涉及地理空间,“志”涉及思想。诗人在创作此诗时,其思想世界与地理空间其实有一定关联。归隐田园的诗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关注和探索土地,他的土地因开荒而延伸了地理范围,也说明他归隐之志愈坚,就如《蔡宽夫诗话》的“以土为志”,这跟《归园田居》其三的“但使愿无违”又有相通之处,而桑麻或其他农作物植根于土,在这首诗中,植物、田园与诗人归隐之志是相关联的。就此而论,《归园田居》其二中的“桑麻”不仅具有植物上的意义,也隐含了作者的情感寄托。

笔者曾在旧文中提及“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的双重含义:“以耕种者的身份看,‘诗人担心自己的农作物遇霜凋零,这其实是一个耕种者的朴素愿望,其中有担忧也有期望’;二是‘常恐’这样的句式,在渊明之前就出现过,如‘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之类,随着植物成长变化,时间也在流逝,这跟组诗后面几首的‘人生似幻化’及‘欢来苦夕短’形成映衬,诗人开始在田园思索这一生,有隐忧也有期待。”[2]可知诗人在此处其实有着期待与担忧并存的心理,而“恐”字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担忧心理。

桑麻的变化对应了自然的变化,桑麻虽是人工种植的植物,然而在农耕社会,植物在生长过程中很容易受阳光、雨露等自然条件的制约,因而从一个耕作者的视角而言,植物的生长关乎收成,有期待也有担忧。而植物生长过程中,时间也在流逝。诗人回归田园,他这一次又是正式归隐,意味着不再出仕,相对于之前,他的人生取向已发生了重大改变,这难免会引起他的思索。诗人自言久居樊笼,“返自然”却又为自然所限,对应着自然的变化,诗人原本平静的情感发生了些许变化。

二、人事无常与“怅恨”感

从《归园田居》组诗看,自然的变化引发了诗人情感的些许变化,“恐”字透露出诗人的担忧心理。除此之外,诗人在《归园田居》其五开头两句言“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这种“怅恨”感的由来亦值得探讨。

只有立足于整组诗来看,才能更好地理解“怅恨”心绪的由来。《归园田居》其四言:“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重返林野让诗人心生欢娱。回归熟悉的家乡,带着子侄辈出来游玩,这本应是愉悦之事,然而步入荒墟后,诗人又遇到了让他产生幻化感之事,此事导致诗歌中的情感从第四首诗开头的欢娱转向了第五首诗中开头的“怅恨”,因而有必要对此作详细分析,其中所涉及的一些异文,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诗意的,亦作详述。

诗人徘徊于丘垄间,发现此地还留有别人住过的痕迹:“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竹”字后,宋本注:“一作麻。”宋本于“株”字后注:“一作树木残根株。”

其中所涉及的异文是值得关注的。这些异文也可见于曾本、咸丰本。在无确凿证据之前,不适合否定其中任何一处异文,“桑麻”和“桑竹”的出现很可能是因传抄错误,而“树木残根株”则与目前流行的版本有大不同,其中有一个应是经过了人为更改。逯钦立曾注:“曾本云,一作树木残根株。焦本云,一作树木残根株,非。”[8]42逯钦立说得比较简单,其实相较“树木”而言,“桑竹”或“桑麻”更能对应“井灶”,且“树木残根株”并未说明故地残留的枯枝为何种植物,树木范围比较宽泛,作者带着子侄辈“披榛步荒墟”,既然需拨开草木,那就不太可能出现周边所有树木都呈现残朽之象,就此诗而言,还是“桑麻”或“桑竹”更为合适。然而“桑竹”与“桑麻”却似乎蕴含了一些特殊意义,这自然也会影响诗句的内涵。

这里的“残朽株”可分两种情况而论:一种是这些枯枝可能是别人家残留的柴薪,毕竟一些植物干枯的根、枝叶可作柴薪;还有一种是家宅附近种植的植物枯萎,暂时无人收拾。假设是第一种情况,桑树、竹子、麻在干枯后都可作为柴薪使用,诗歌中取“桑麻”或“桑竹”其实都有道理;假设为第二种情况,“桑麻”虽与《归园田居》其二的“桑麻”相呼应,但“桑麻残朽株”是一种比较正常的田园景象,植物处于枯叶期又恰逢寒霜,也可能导致此类现象。麻,有的属宿根性植物,有的为一年生草本植物,但不管怎样,待其长成,大部分都易被成片收割,桑麻之枯萎也是常见的;而竹子一般四季常青,出现整棵枯萎的情况相对来说更少,相对于麻,竹子的残株可能更易令人感怀。

其实此处异文又可与《桃花源记并诗》中的“桑竹”相联系来看。拙文《论唐宋诗歌中的“桑麻”》曾提及:“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还涉及了‘桑麻’与‘桑竹’的异文,‘井灶有遗处(一作所),桑竹(一作麻)残朽株(一作树木残根株)’句,若取‘桑麻’,则与《归园田居》其二的‘桑麻’相呼应,若取‘桑竹’则可跟《桃花源记并诗》中的‘桑竹’相联系。从《桃花源记并诗》的‘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及‘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来看,‘桑竹’有庇荫之效,与‘良田’‘美池’皆属美好家园的组成部分,因而‘桑竹残朽株’给人的感觉更为震撼,这跟后文中的‘一世异朝市’又可相呼应。这些异文的取舍有一定的道理,但应用起来意义又不一样。”[9]另,宋之问《为皇甫怀州让官表》中言:“山阳大郡,河内名区。桑竹荫淇水之西,井田杂邙山之北,将何以润通京邑,化接神州?”[10]淇水附近确实有过很多竹子,《水经注》言:“汉武帝塞决河,斩淇园之竹木以为用。寇恂为河内,伐竹淇川,治矢百余万,以输军资。今通望淇川,无复此物。”[11]虽说宋之问文中的淇水“桑竹”未必有家园之意,然而“桑竹映淇水之西,井田杂邙山之北”似又有受陶渊明此诗影响的痕迹,宋之问当时看到的陶集版本有可能是“桑竹残朽株”。综合而论,此处取“桑竹”似更为妥当。

诗人访旧迹,所访的是别人的家园。“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别人家园的荒芜景象引起了诗人的注意,继而诗人询问采薪者,由此也见证了这一场人事的变迁。物非人非之景象让诗人生出了“一世异朝市”之感慨及“人生似幻化”之觉悟。

其实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曾言“寓形宇内能复几时”(6)“能”字后,宋本注:“一无能字。”,人事无常之理他并非不能明白,在这之前他其实也经历过人事变迁。陶渊明辞官回归家园,所接触的家乡风物是他所熟悉的,然而这种与仕途隔绝的生活又需要时间去适应。初归家园,亲自开荒,正准备建设美好家园的他,却亲自见证了别人家园里的人事变迁,这种震撼感又是不一样的,这是他“怅恨”感的主要由来。结合以上分析,这种“怅”带着怅然的意味,“恨”更多的是带着遗憾的意味。

在《归园田居》其四中,诗人在漫游时看到了别人家园的毁灭,当时他自己正带着子侄辈“披榛步荒墟”,陶渊明感受到这一场人间幻化,不免怅然。结合第一部分,陶渊明在归田初期不免有了因自然变化而产生的担忧心理以及人事变迁的怅然与遗憾。然而他在《归园田居》其五中言“欢来苦夕短”,最终的情感走向还是偏向欢愉,那么他是如何消解自己的担忧心理以及“怅恨”之感的呢?

三、尽人事与“返自然”的应对方式

如前所述,自然之变引发了诗人的担忧心理,而人事无常引发了诗人的怅然与遗憾。不过这些并不足以影响《归园田居》组诗整体的情感基调,诗人对于担忧心理以及“怅恨”之感都进行了巧妙的处理。

对于自然之变引发的担忧心理,诗人并未在此明言处理方式。《归园田居》其二以“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作结,却并未影响全诗的感情基调。在《归园田居》其三中,诗人又描绘了耕种生活,“草盛豆苗稀”的状态其实隐含了自然之变。南山脚下,荒草繁盛,豆苗稀少,豆苗的生长得到了自然界中阳光的照拂、雨露的滋润,草也是如此,然而草却长得更茂盛,这种自然的变化也是耕种者必须面对的。这对于耕种者来说并不是诗意美景,而是带有一种生活的艰辛意味,这种艰辛未必完全是主观赋予的。不管这片土地是否适合豆苗生长,既然豆苗稀少,那便会影响产量,这其实跟前一首诗有些许关联。时间的流逝,植物的生长,这些都不以诗人的意志为转移。而那一年的气候如何,亦难知晓,若气候不适宜,也会影响农作物的收成。这种田园跟之前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是迥然不同的。在《归园田居》其三中可以读出诗人对于自然之变的处理方式。面对“草盛豆苗稀”的状况,诗人采取了“晨兴理荒秽”(7)“兴”字后,宋本注:“一作侵晨。”的措施,他如一个辛勤的农人一般,早出晚归,以个体的力量来应对自然之变。

人力当然是有限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人力的有限性在此得到了体现。锄得田园之草,却不一定能有时间处理路旁之草,也没办法阻挡露水沾衣。《劳动心理学》认为:“一个人在从事劳动时的工作效率、安全性和舒适感均会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12]67作者是在山边锄草,早晚空气有一定的湿度,“劳动环境湿度高能减缓汗的散发速度,使劳动者散发机能的效力减弱,容易引起疲劳”[12]75,且露水沾衣容易引发人体不适。此地可能离家有一定的距离,也未必能“时还读我书”。总体而言,作者在此处的劳动感受未必好,且他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8)“沾”字后,宋本注:“一作我衣。”“无”字后,宋本注:“一作莫。”,显然,他耕作的背后还有更强大的意愿支撑,这种精神上的支撑足以对抗时间流逝以及自然之变化。

诗人心中不想违背的“愿”是什么?从表层意思来看,诗人耕种土地是为了田园收获,满足物质需求;从更深层次含义来看,诗人是因辞官归隐,才需从田园获得生活所需的物质。诗人于出仕途中面临的是身心的不舒适与不自由,在《归园田居》其一中,陶渊明亦自言“久在樊笼里”;而在田园,他可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陶渊明后来在《与子俨等疏》中回忆道:“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9)“然”字后有注:“一作尔。”对此,笔者曾阐述:“在通往田园之路上应不乏这般景象,从家到田园的路,也可以有很多种,农人对劳作路途的自由选择度也更高。而那种偏远少人行之处,远离尘世喧嚣,也适合爱闲静的陶渊明行走,通往田园之路也是他精神栖居地之一。”[13]至于田园耕种,虽然艰辛,却无须“违己交病”,符合陶渊明“质性自然”的特点,因而这种“愿”也可指归隐之愿、自由之愿。

归隐后的陶渊明,对于时间的流逝及自然之变,一边是尽人事,通过劳动获得田园收获;一边是以“返自然”的状态来应对变化,顺应天时。诗人的这种心态,在《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得到了延续。“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房子遇火,物质方面有所损失,这其实是一件不幸之事。然而诗人的心态是达观的,他已意识到不能回到东户时代,“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故而顺应所发生的变化,这是“返自然”的心态,而通过劳动才有机会得到下一份收获,这是尽人事的态度。

对于人事之无常,诗人先借助于自然来消解。“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10)“涧”字后,宋本注:“一作涧水。”“遇”字后,宋本注:“一作可。”,山涧的水,来源于自然界,清浅之水不仅可以濯足,亦可洗涤诗人的精神。从客观上的自然界到个体自然的状态,再升华到哲学意义上的自然,这其实需要一个过程。陶渊明曾在《自祭文》中回忆起他“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的生活,其《归去来兮辞》中的“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也可能是基于现实的想象。对于山涧之水,他并不陌生。相较人事之无常,自然的一些景象显得更加恒久。《孟子·离娄》中记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14]170的孺子歌,《楚辞·渔父章句》言:“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15]229不管世事如何变迁,迎接归隐之人的家乡之水却还是“清”水。陶渊明以涧水濯足的方式,也属于身体与自然的互动,这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返自然”,是个体与自然界的互动,也是个体一种自然的状态,也是合于天道的自然。

在《归园田居》其五中,除了与自然互动外,诗人还表达了尽人事的态度。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结合《归园田居》其四评道:“前首悲死者,此首念生者,以死者不复还,而生者可共乐也。故耕种而还,濯足才罢,即以斗酒只鸡,招客为长夜饮也。”[16]235人事无常,更需珍惜时间。“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这也是归隐后的一种由衷的欢愉,这种欢愉来得很珍贵,以至于他以从夜晚到天亮的时间来感受,而夜在此诗中也显得不再漫长。天亮之后,也许他还得面对自然之变与人事之无常,然而此时此刻,他拥有了生活与思想的自由,这一份自由还是具有延续性的,以至于他在《自祭文》中表明:“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11)“饮”字后,宋本注:“一作歌。”“从”字后,宋本注:“一作以。”

陶渊明以尽人事与“返自然”的态度应对自然之变化与人事之无常,这是一种智慧达观的方式。这种智慧达观的方式在后世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延续,如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言:“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17]416陶渊明的智慧达观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苏轼等人,而生活在当今社会的人们,有时也会面对自然或人事之变化,陶渊明的智慧达观依然可以给人以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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