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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视域转换与历史生成向度*

2023-03-01谭晓婷

关键词:黑格尔资本主义马克思

谭晓婷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488)

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实现了一场超越旧哲学的革命性嬗变,承载这场革命的重要支点在于马克思把“社会现实”“现实的人”作为了自己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和起点,不仅在本体论上实现了对黑格尔哲学的颠覆性翻转,而且以辩证法为费尔巴哈僵硬的直观唯物主义哲学注入了意识能动性。这使得马克思从思辨哲学对现实世界玄奥的逻辑证明中走了出来,既超越了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神秘主义的唯心主义哲学,也克服了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的缺陷,从而使哲学回归到作为历史主体的“现实的人”自身,回归到“现实的人”所生存发展的生活世界中。马克思在对市民社会的解剖中,进一步展开了对于现存世界的批判,使得哲学具有了原则高度的“现实性”批判力量。

一、主体性的彰显:从“抽象的人”到“现实的人”

自哲学创立伊始,就包含了主体这一概念,主体是哲学思考和研究人与自然、人与整个人类世界关联的关键。古希腊哲学以自然哲学呈现出思维主体的能动性。柏拉图通过“理念说”确认事物不过是分有它所分有的理念,苏格拉底通过高扬“认识你自己”的旗帜,以此强调哲学既是对人本身的认识,也是以人的主体性思考为前提。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哲学在把握外部世界运行的规律中,已然彰显了人的主体性,哲学家们所提出的哲学命题都意在尝试将人这一“自我”从世界中的“他物”中分离和提升出来,通过张扬“人性”来在本体论层面确证和凸显人这一存在物的地位。

然而,由于古希腊哲学对于万物的思考、真理的认识完全建立在对神的信仰之上,此时的人还并非是一个具有独立性思考能力的主体,哲学依赖于神学与自然的结合而不具备独立的体系,这一缺陷在近代“自我意识”哲学中得到了克服。当笛卡尔以“理性”取代“人性”来强调人的主体性地位时,此时人的主体性已经具有了能动性因素而成为一种自觉、主动的主体性。然而,康德认为,这种语言结构中的逻辑主体是将认识完全诉诸于直观、诉诸于感性的经验材料。由此,康德一方面认识到正是因为这种被动的直观证实了人的思维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又在其先验哲学中确立了突破这种局限的“价值主体”——作为自在之物的上帝。黑格尔曾赞扬道:“康德哲学的主要作用在于唤醒了理性的认识,或思想的绝对内在性。”[1]150但是,黑格尔又从中认识到康德哲学主客体二分的缺陷:当康德强调纯粹理性而割裂精神世界与经验世界的关系时,实际就否认了主观性与客观性的联系。黑格尔借助“实体即主体”这一枢纽,以绝对精神的外化建立起了外部世界与人类精神的关联,在这一过程中,“自我”这一主体具有了现实性,而外部世界的实体则具有了意识性、精神性,理性与现实得到了和解。然而,正如马克思所批判的那样,黑格尔把主语与谓语、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颠倒了。“这就是神秘的主体—客体,或笼罩在客体上的主体性,作为过程的绝对主体,作为使自身外化并且从这种外化返回到自身的、但同时又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主体,以及作为这一过程的主体。”[2]332这即是说,黑格尔是将主体的自我活动作为了客体活动的内容,因而客体本身已然被主体的力量所笼罩和吞噬,客观事物不过是主体自我意识外化形成的内容——客体失去了独立的客观性。正是站在费尔巴哈“人”的立场上,马克思实现了由“自我意识哲学”到“实践哲学”的本体论转换,从而确立了历史场域中崭新的世界观。

以“现实的人”为主体、以“现实的人”及其生产活动为前提,是马克思哲学区别于以往旧哲学的根本之处。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批判性考察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的重要内容,也是马克思确立新世界观的重要通路。在《提纲》中,马克思认识到,尽管费尔巴哈“消解了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3]342,将其转变为“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3]342,但这种“现实的人”由于只有“自然性”而不具备“社会性”,因此还只是抽象的、纯粹直观的人,以这样的“非历史的人”为主体确立的哲学,在历史观上又退回到唯心主义的迷雾中。这表明,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思辨哲学的过程中,将黑格尔“自我意识”哲学中的合理内核丢弃了,仅仅赋予了其唯物主义的外观。因此,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合理之处在于将人的能动性发展了,但黑格尔的更大缺陷在于只是把这种能动性抽象地发展了,认为自我意识乃是社会现实的真正主体,是人的真正本质;而费尔巴哈由于是从客体出发发展了人的感性,于是将人的本质抽象发展了。因此,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都没有完成对旧哲学的克服,根本性的哲学变革是在马克思哲学主体的转换中得以实现。具体而言,马克思哲学主体的转换蕴含着三重维度的革命性转向。

第一,在关于人的本质方面,从“抽象的人”转向“社会关系的总和”。在诠释人的本质上,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和以费尔巴哈为首的旧唯物主义,或者囿于意识内在性把人的本质理解为自我意识,或者囿于纯粹直观强调人的自然属性,实则都是片面理解人的本质。尽管旧唯物主义想要在本体论层面实现对唯心主义哲学的头脚倒置,试图走出唯心主义的思辨迷雾,但由于不能从主体方面、实践方面来理解外部世界,把人理解为脱离社会关系的自然人,就把人的本质直观、抽象地发展了。马克思以实践为基点建立起主客体的统一关系,从人区别于动物特有的“类本质”——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出发,把人的本质归结为劳动,归结为生产劳动过程中所形成的社会关系,从而得出结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4]135真正的、现实的人应当是处于生产关系中并作为生产力主体的人,不同的生产关系下的人有着不同的本质,因此“现实的人”是历史的、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正是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人通过自己改变世界的实践进行着自己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确证着自我的现实性和社会性本质,不仅塑造着为主体所用的社会存在物和生产条件,更是现实地推动着以“人的生产生活”为内容的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

第二,在关于外部世界与人的关系上,从“主客对立”转向“主客统一”。社会历史不是精神发展史,而是不断辩证发展着的人的有意识、有目的的生产活动、生产劳动史。对于“现实的人”这一主体的关照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本性的内在要求。“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2]310人的现实的生产活动即劳动同其中的社会关系促成了社会历史的形成和发展,而物质生产的矛盾运动则是推动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因此,社会历史正是由人的实践活动构成的,它始终彰显着人的现实本质。可以说,马克思所确立的新哲学真正克服了把感性世界与理性世界割裂开来的主客对立思想的局限性,确立起人与外部世界相统一的对象性关系,也真正确立起感性世界的属人性质,即揭示了社会历史的主体问题。有自我意识的人从事主体性活动即现实的生产劳动,并在其中确证和发挥着自身的本质力量,推动着历史的承继性发展,这是彰显“主体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意蕴,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奥义所在。

第三,在人的精神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关系上,从“意识决定生活”转向“生活决定意识”。精神世界以生活世界为根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过程”[5]591,一句话,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但在黑格尔和一切唯心主义者那里,“观念变成了主体,而家庭和市民社会对国家的现实的关系被理解为观念的内在想像活动”[2]10,人的思想观念即自我意识取代了“现实的人”成为真正的主体,它通过自我外化的活动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符合自身的外部世界。从实践立场出发,马克思认识到,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理念的运动过程不过是现实的物质生产的产物,是对具体的、现实的人类“物质生产史”的观念上的反映。因此,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绝不应被理解为概念的自我开显、“无人身的理性运动”,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夸大了意识的能动性力量,从而抹杀了历史的客观性本质。与之相反,历史的真实进程是建基于人的实践活动的、具有承继性的人的物质生活本身,不以人的自由意志为转移,同时又体现人的主体能动性,而一切有关历史的观念性认识都是对现实生产生活的理性再现,是对具体生动事实的观念上的阐释。这表明,主体的精神活动必须以人的生产活动为前提,而观念、概念等精神性存在是以“有生命活动的个人存在”为基础,生活世界本身乃是观念精神之根基。

正是在以上三重维度的思考中,马克思确立了“现实的人”在哲学研究和社会历史中的主体地位。可以说,《提纲》是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得以形成的重要转折点,正是在这篇著作中,马克思确立了自己世界观的根基——实践观,从而完成了哲学革命的理论奠基。对于实践的认识,马克思不是从形而上学预设的概念出发,而是从人的现实主体性的角度进行考察。马克思意识到,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自我意识哲学彰显了人的主体性,但由于黑格尔是从缺乏现实根基的理念出发来理解自然界和历史的生成,就把主体抽象地发展了;而费尔巴哈则是在对形而上学的哲学批判中彻底忽视了主体的能动性,因而同样把人这一主体抽象地发展为“自然人”。与二者不同,马克思则从物质生产出发,直接洞察了人的社会本质——作为实践主体的自由自觉活动,并由此科学阐明了历史的主体、动力和发展方向等一系列关乎社会历史的相关问题。从此,哲学上的历史问题得以祛魅,西方哲学中的“主体”实现了从“自我意志”“自然人”到历史活动的真正主体——“现实的人”的转变。

二、思维方式的范式转换:逻辑预成论到历史生成论

主体的转换奠定了马克思整个哲学根本立场转变的基础,而思维方式的变革是一切哲学变革的关键,马克思实现哲学革命的关键就在于实践思维方式的确立。如前所述,传统西方哲学的思维方式是以永恒的真理作为自身哲学的价值追求,不管是柏拉图的“理念”、费希特的“自我意识”,还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都是哲学家们从经验的现实世界这个“具体总体”当中抽象出来的、承担“解释世界”任务的本体。这一本体不仅是作为世间万物存在的根据,也是脱离现实的人而预先存在的、超历史的本体。马克思认识到,这种将理性上升到本体地位、对理性思维极高推崇的行为,并没有从感性现实和现实的人来理解自然、社会和思维的发展规律,只是以概念、范畴的逻辑推演取代了人的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与此相反,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逻辑起点则是现实的物质生产过程——不仅以人的生活世界作为理论探讨的基础,也以现实的人的生产活动作为其哲学内容。在对历史的理解上,以现实的历史变革取代了传统哲学逻辑演变的“精神发展史”,马克思从逻辑预成论转向历史生成论,实现了哲学思维方式的范式转换。

从逻辑预成论向历史生成论的转变,体现了马克思对历史与逻辑关系的重新理解。近代哲学始终致力于实现直观与理性的弥合,即消弭经验世界与理性世界之间的鸿沟。然而,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只是片面地发展了物质世界的客观性和人类精神的能动性,于是,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非但没能在他们的哲学理论中统一起来,反而形成了更加尖锐的对立。在他们那里,逻辑与历史的关系实际上是分裂的,导致这种分裂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缺乏实践这一“中介”。实践在马克思的哲学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它肇始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马克思指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2]310在《提纲》中,马克思第一次以区别于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的“感性活动”概念确立了实践观的哲学基础;而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5]591这意味着,马克思是从人的实践活动、生产劳动出发来考察社会,从对实践的科学阐明中指出意识、思维活动的本质不过是人的生产活动的观念形态的结果。而人的实践活动本身是不断发展的,人的思想意识也必然随之发生变化,因而历史本身没有一个由逻辑预先建构而成的发展道路和宿命。当马克思把以实践为核心的唯物史观贯彻到社会历史领域,历史与逻辑的关系就可见一斑了:历史和逻辑具有本质上的一致性,逻辑是对社会历史自然发展进程的观念再现,历史与逻辑正是在实践的基础上实现了统一。

马克思关于历史与逻辑关系的认识来源于他对经济范畴本质的揭示。蒲鲁东在《贫困的哲学》中把现实的经济关系看作是经济范畴的化身,而历史则成为一系列具有纯粹观念形态的抽象范畴所推动的结果。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一针见血地揭示了蒲鲁东哲学的唯心主义实质:“经济范畴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即其抽象。”[3]602蒲鲁东实际是步入了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的后尘。在马克思看来,当旧哲学以概念的圆圈式运动为自己构造出一个世界时,现实就成为了意识在自身体系中所打造完成的既定的东西,这就是唯心主义遵循的“逻辑预成论”。是否具有主体的“活动原则”是区分逻辑预成论与历史生成论的一个关键。正如马克思所批判的那样,蒲鲁东所做的工作仅仅是对黑格尔哲学的拙劣模仿,他的“伪辩证法”舍弃了黑格尔辩证法中的活动原则——否定性的合理内核,因此他建立的理论无疑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偏离——资本主义社会成为了凝固的社会形态,辩证法失去了它的“活动原则”与“否定之否定”的运作结构。马克思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从本体论上对黑格尔哲学的颠覆性革命,还在于以新的生成论为基础对黑格尔辩证法加以改造,这正是马克思实践思维方式的独特之处。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沿着历史的发展进程、人与世界的关系两条主线来加以理解。

第一,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这里所说的自然史不是与人相分离的自然界的发展史,而是指同“精神史”“思想史”相区别的“人类生产史”“人类劳动史”。在黑格尔那里,历史的真实进程是绝对精神作为主体所完成的自我实现的过程。蒲鲁东则在《贫困的哲学》中指出:“这里我们论述的不是与时间次序相一致的历史,而是与观念顺序相一致的历史。”[5]217试图将哲学引入经济生活领域的蒲鲁东却同样陷入了这一意识内在性的窠臼,因为他没能意识到,撇开现实条件而囿于精密的思想大厦中,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真正理解社会生活本质的。尽管黑格尔十分关注现实,但是在他的哲学中所遍布和关注的却不是关于现实主体与实在客体的关系,而是精神主体与精神客体的关系,因此黑格尔哲学全部理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在理性世界的范围内兜圈子。在马克思看来,撇开现实的物质生产基础来谈论历史进程,把主体意志作为决定历史发展的主体性力量,只能陷入历史唯心主义的窠臼。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就鲜明地指出:“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6]591历史的前提是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即现实的人的生产实践活动构成了人类历史的现实进程。马克思把外部世界理解为“感性世界”,进而又把“感性世界”的发展理解为“生活决定意识”原则下的“生产史”,由此克服了唯心史观的意识内在性缺陷。

第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蒲鲁东把多个经济范畴生硬地组合联结起来形成体系,于是,“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由于自己的矛盾本性而设定自己并自相对立的范畴,而是在范畴的两个方面中间转动、挣扎和冲撞的蒲鲁东先生”[2]605。黑格尔哲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把任何事物都理解为一个由否定之否定结构所支撑的动态发展的过程,蒲鲁东却把这种发展理解为后一范畴对前一范畴“坏”的方面的消解,从而消湮了否定之否定的积极意义。黑格尔以否定之否定的辩证结构来描述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马克思则依照这一原则阐明了资本主义产生、发展和灭亡的历史规律。马克思认识到,人们在物质资料的生产过程中,不仅生产出产品,而且还推动形成了生产关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也会随之改变。因此,历史不是静止不变的某一社会形态,而是由生产力这一根本动力推动的、统一发展着的活的有机体。但是,推动这一有机体发展的不是“无人身的理性”,也不是逻辑范畴的理性精神力量,而是现实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在这对矛盾中,生产力是作为主体的人作用于作为客体的物的社会性因素,是历史演变的根源性力量。而伴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社会生产关系必然随之发生变革,人类历史正是在二者的矛盾运动中不断开拓向前。

第三,人与世界的关系体现为以实践为中介的相互生成关系。现实的人在外部世界中处于主体地位。一方面,外部感性世界表现为现实的人对自然界的改造。实践关系是人同世界最基本的关系,实践活动使得外部世界具有了属人的性质,人在实践中既创造着自身,也创造着自身的生存环境,同时推动着自然界从自在自然向人化自然的转变,推动着社会历史的形成。另一方面,人类创造历史的过程,又不可避免地受到自然界的制约。物质资料的生产是人类最基本的生产活动,而生产资料的获得则依赖于感性的自然界。进一步说,这种观点并未切断人的主观力量与客体环境的关系:客观环境在为人类提供实践基础的同时,也将主体的自我意志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人类是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创造着他们的生活。正是由于不理解实践、不能理解人的感性活动,而把外部世界直观地理解为与人无关的、在人之外的事物,费尔巴哈注定在历史观上陷入唯心主义。因为他没有看到,外部世界同人的实践密不可分,历史运动归根结底是人的物质性生产实践运动,是人与世界的相互生成过程。人类社会历史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关于历史的生产活动、认识活动在本质上都是实践性活动,社会历史的实践性彰显着人的主体性,人类历史形态正是在实践方式的变革中不断更替,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内容。

简而言之,马克思的哲学思维范式——实践思维范式的形成,体现了哲学视域从逻辑预成论向历史生成论的转变。旧哲学囿于意识内在性而从“先验逻辑”出发,而马克思则从“现实的人”出发,以实践思维范式说明了现实世界如何成为哲学和人自身生存发展的根本,进而说明实践如何促成了历史的发展,使得漂浮于现实之外、受先验绝对精神宰制的哲学重新回到人所立足的生活世界本身,从而把一切从生活世界中抽象出来的哲学问题也都放置到实践中来加以解决。从此,马克思的历史观彻底同唯心主义历史观划清了界限。也正是以人的实践为哲学的出发点,马克思创立了唯物史观。在唯物史观的视野下,社会历史不再是由思维逻辑所预设形成的理念世界,也不是抽象直观的“现成存在物”,而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逐渐生成的生产史。实践观的确立,为唯物史观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马克思最终科学地把握了历史发展的内在机制,揭示了历史的本质及其内在发展规律。

三、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革命维度:从解释世界到改变世界

从“现实的人”出发,以实践的思维方式来审视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的思维发展,使得马克思哲学实现了对旧哲学的超越。在《提纲》的最后一条,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3]502尽管此时马克思已经初步确立了科学的实践概念,但还仅仅是从理论层面上确立了自己“改变世界”的新世界观,作为“改变世界”的哲学还需诉诸于对市民社会的深入剖析,“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7]591。因此,当马克思将视野转向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系统研究后,其哲学理论真正实现了从“批判的武器”到“武器的批判”功用的升华。

科学实践观的确立赋予了马克思哲学以改变世界的革命使命。实践作为“现实的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是人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于外部世界的活动,因而是一种能动的、改变客观世界的活动。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以劳动的形式赋予实践新的内涵,进而在对资本主义经济事实的考察中,察觉了异化劳动这一劳动的特殊形态。此时,马克思已经认识到,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作为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劳动产品,却没有归生产者所有而被资本家所占有,人的自由自觉的本质在物化了的资本主义社会中逐渐丧失,如果仅仅停留在资本主义交换领域看待这一事实,便找寻不到消除异化劳动、改变资本主义现实的道路。而马克思认识到,人的有目的的实践活动必然会推动着历史不断向前发展,为恢复人自由自觉的本质,这一异化的社会现实必然会按照人的意志发生改变。因此,资本主义这一异化了的社会形态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换言之,这种“异己的”“非人化”的现象并不是不可被消灭的现实,不符合人的自由发展本性的资本主义社会必将走向自我灭亡。但是,以蒲鲁东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和古典经济学家们由于不能从生产方式与所有制的根源出发来揭示剩余价值的秘密,因而看不到资本主义剥削的实质,却把资本主义看作是永恒存在的、自然的社会制度,因而也就看不到埋葬资本主义的力量。而当马克思从实践出发来探讨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将资本主义的灭亡视为不可逆转的历史必然趋势时,其哲学已经内含了批判性与革命性的意蕴。

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是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过程中实现的,而马克思借以批判旧世界的方式乃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当马克思的理论视野从哲学领域拓展到政治经济学领域后,马克思在与旧哲学的正面交锋中,不仅在解释世界方面,而且在批判现存世界方面,都跳出了传统哲学唯心主义的窠臼。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者对于苦难现实的拯救,或者把现实理解为精神的化身而诉诸于观念和精神革命,如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或者忽视现实社会关系而求助于宗教的解救,如费尔巴哈爱的宗教。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一系列经济范畴的考察,马克思发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已经被以物为中介的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遮蔽。马克思依循资本逻辑发现了“拜物教统治”这一抽象力量,并找寻到了突破这一力量的现实路径。马克思从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普照的光”——资本这一中介出发,突破性地指明资本、商品、货币等这些经济范畴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3]602,对于拜物教所带来的对人的抽象统治的认识必须深入到生产领域中。换言之,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体现为一种以“物”为表象的剥削关系,这种剥削关系根源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表明,对资本逻辑所带来的人的奴役状态的考察,不能停留于资本主义商品交换层面,而必须深入到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之中。

马克思通过对资本逻辑剥削性的深刻分析,戳破了商品交换所营造出的平等假象,由此实现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批判。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商品要实现其价值,必须转化为货币——只有这样,私人劳动才会转化为社会劳动,商品交换才能够完成,商品的价值才能够得以实现。而价值增殖的实现,又是以货币向资本的转化为表现和前提的。当货币进入到生产领域时,货币就具有了资本的全新面貌,资本的投入和运作使得剩余价值不断被创造出来。可以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和最终目标就是生产剩余价值,而剩余价值的实现又伴随着资本家对工人劳动的攫取。进而言之,资本包含有双重身份,一是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生产之要素的资本。资本作为生产要素不断推动着再生产过程,创造着社会财富,推动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二是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7]59资本的实质不是物,而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追求,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异化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矛盾日益突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包含了一个不同于简单生产的价值增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劳动者不再占有自己的劳动,而成为了价值的附庸,他们附着于机器之上,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承担着资本这种异己的强制力的榨取,不得不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而出卖劳动力。于是,资本的无限增殖加剧着劳资矛盾,即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

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灭亡归根结底是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规律所决定的。“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8]874马克思在批判这种使人被迫沦为“肉体存在物”和“抽象符号”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时,发现了使人的本质得以复归、人的现实性得以实现的现实道路和“新世界”——共产主义。“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3]182扬弃异化的过程正是扬弃私有制即私有财产的过程,这一过程伴随着异化劳动的不断加剧,而最终通过共产主义得以实现。具体说来,异化劳动的不断加剧,伴随的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不断激化,无产阶级应联合起来展开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阶级斗争,这是无产阶级为争取自身利益、迈向共产主义新世界所必须进行的革命性实践。

然而,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还仅仅是从实现人的复归的历史运动来理解异化劳动的扬弃和共产主义的,此时的思想具有思辨人本学的色彩。而在《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已经开始从物质的生产过程来探寻人的解放路径,特别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已经自觉地以社会内在矛盾为研究基点,来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发展,认识到共产主义是消灭资本主义这一现存状况的现实运动,它必须依赖于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才能实现;到了《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已然从社会革命、政治制度的角度阐明了无产阶级革命的一系列问题,指出共产主义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革命斗争的目标,但此时马克思对于社会生产力、生产关系的思考还不够明晰。直到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特别是《资本论》中,马克思沿着价值形式这条分析主线,对“两个必然”思想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找到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和无产阶级必然胜利的现实基础,此时,共产主义的实现和无产阶级的解放不仅有了理论武器,而且有了坚实的现实根据。马克思正是在《资本论》中,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深刻洞察,明确指出“消灭劳动”,即消灭分工基础上的雇佣劳动制度,是实现人类解放的基础,而承担这一解放任务的主体就是无产阶级,所实现的目标就是共产主义。

马克思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运行逻辑的分析确证了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本性,从而找到了超越资本逻辑,走向人本逻辑,进而走向“自由人联合体”、实现人的自由解放的现实道路,而这一道路的实现,又必须依赖于人的生产劳动和在此基础上进行的革命斗争。“要推动社会变革,不仅要从主观方面对工人阶级进行思想上的祛魅和理论上的引导,更要从客观方面揭示资本自我毁灭的运动规律。”[9]随着不断发展的生产力同资本主义旧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愈发尖锐,无产阶级终究会以“革命的联合”砸碎束缚他们自由发展的“镣铐”,私有制的铲除与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最终会得以实现。“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3]527在历史变革中重新占有人的本质即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这一价值目标,彰显着马克思哲学思想所具有的批判性、革命性精神,正是基于这一点,马克思创立的新哲学——实践哲学才上升到“改变世界”的革命高度。

四、结语

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发动,建基于其实践立场的确立和思维范式的革命性转变。马克思的新哲学驱散了思辨唯心主义逻辑预成论的迷雾,突破了直观唯物主义停留于感性直观的缺陷。“改变世界”和“发现新世界”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的价值旨归。在对资本主义现实的体察中,马克思认识到“现实的人”的主体地位被承载着价值的物所褫夺——人的生产劳动的主体性被资本所取代,作为历史主体的、从事生产劳动的“现实的人”被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产品所支配、奴役和压迫。正是基于生产实践,深入考察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马克思真正找到了实现人的解放的现实道路——以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动扬弃私有制,实现共产主义。从此,哲学的使命不再只局限于“解释世界”,而更着眼于“改变世界”。从强调历史变革的生成论视野把握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精神实质的研究理路,对于当代进一步推进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理论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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