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同行——毛泽东与柳亚子的革命友谊

问增飞

柳亚子流亡日本时与家人合影

柳亚子是国民党元老、南社创始人，一位颇具政治家气质的诗人。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和新中国的主要缔造者，一位颇具诗人气质的政治家。因为共同的政治追求和难得的诗词情缘，两人结下了三十多年的革命友谊，书写了一段经久不衰的历史佳话。

战友：珠江粤海惊初见

柳亚子和毛泽东相识于1926年的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在此之前，柳亚子已是颇具名望的南社爱国诗人。他反清反袁，支持孙中山以俄为师，积极倡导革命，自称是“李宁（列宁）私淑弟子”，公开宣布“醉心于马克思之学说，布尔萨维克之主义”，于1926年1月当选为国民党二届中央监察委员。毛泽东小柳亚子6岁，因主编《湘江评论》，宣传新思想，而为世人称道。他参与中共创建，积极开展农民运动，投身国共第一次合作，在改组后的国民党一大、二大上当选为中央候补执行委员，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

会议期间，两人一见如故，在珠江边上的一座茶楼品茗叙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柳亚子对毛泽东非常敬佩，当即赋诗一首：“孔佛耶回付一嗤，空言淑世总非宜。能持主义融科学，独拜弥天马克斯。”他们一起议论国事，在坚持国共合作、反对国民党右派的分裂活动等问题上，形成了政治共识。

在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右派抛出旨在排斥共产党的“整理党务案”，柳亚子和毛泽东都坚决反对。此刻，他们形同并肩作战的战友，一致反对蒋介石分共夺权的图谋。当“整理党务案”被通过时，柳十分愤恨，拂袖而去，毛愤而辞去代理部长一职，颇有共同进退之感。

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在公开通缉的193名中共党员和国民党左派名单上，毛泽东和柳亚子均在其中。柳亚子因此逃亡日本，1928年回到上海居住。毛泽东参加在汉口召开的八七会议，提出了著名的“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论断，后赴湘赣边界发动秋收起义，领导三湾改编，开辟了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井冈山革命根据地。1929年，当柳亚子听到毛泽东的事迹后，在《存殁口号五首》第一首中写道：“神烈峰头墓草青，湘南赤帜正纵横。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自注“两列宁”系指：孙中山、毛润之。柳亚子将孙毛并列，在1929年的背景之下，着实具有远见卓识。1930年至1931年间，在毛泽东的指挥下，红军先后三次粉碎国民党对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围剿”。柳亚子得到消息后，欣喜若狂、备受鼓舞，挥笔写下“平原门下亦寻常，脱颖如何竟处囊。十万大军凭掌握，登坛旗鼓看毛郎”的豪迈诗篇。柳亚子用平原君和毛遂的典故，表达了对毛泽东的欣赏和敬仰之情。

1949年，毛泽东在香山会见柳亚子

就毛泽东而言，1926年与柳亚子握别后，虽十余年未见，却对柳一直十分关心。1937年，毛泽东在答复何香凝的信中说：“看了柳亚子先生题画，如见其人，便时乞为致意。像这样有骨气的旧文人，可惜太少，得一二个拿句老话说叫做人中麟凤，只不知他现时的政治意见如何？”可见毛对柳的评赞之高。

1940年，柳亚子移居香港，与共产党人的接触更加密切，对毛泽东也更为关注。他曾在1941年的诗中说：“鲁迅先生今圣人，毛公赞语定千秋。”积极应和毛泽东在延安鲁迅纪念大会上的讲话。皖南事变发生后，柳亚子闻讯极为震怒，掀起声讨蒋介石的抗议运动，后来激怒了国民党，被开除党籍，但丝毫未损其志，得到了共产党的高度肯定。1941年11月，柳亚子做七律寄毛泽东，其中有云：“云天倘许同忧国，粤海难忘共品茶。”追忆与毛泽东的革命情谊，大有共同革命之意。在以后的几年中，柳亚子在文化界非常活跃，与共产党人的关系更加密切。1944年，柳亚子飞抵重庆，在与周恩来、董必武等人的会晤中，更是说出了“世界的光明在莫斯科，中国的光明在延安”的观点，表达出对中共领导政权的高度认可。随后，毛泽东致信柳亚子，说：“广州别后，十八年中，你的灾难也受得够多了，但是没有把你压倒，还是屹然独立的，为你并为中国人民庆贺！‘云天倘许同忧国，粤海难忘共品茶’，这是几年前你为我写的诗，我却至今做不出半句来回答你。看见照片，样子老了一些，精神还好罢？没有病罢？很想有见面的机会，不知能如愿否？”言谈之间，曾经颇有政治共识的战友，俨然已是彼此知心的挚友。

朋友：渝州握手喜重逢

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飞抵重庆开始国共谈判，谈判期间，柳与毛面谈多次，交往愈深。8月30日，柳亚子来到中共机关所在地曾家岩50号与毛泽东会面，相谈甚欢，甚为激动。

9月6日，毛泽东与周恩来、王若飞亲临沙坪坝津南村11号回访柳亚子，柳大为感动，即席赋诗：“兰玉庭阶第一枝，英雄崇拜复何疑。已看三杰留鸿爪，更遣髯翁补小诗。”10月2日，毛泽东再次邀请柳亚子去八路军办事处谈话，分析了国共和谈局势，指出了蒋介石假和谈、真内战的阴谋。柳听后，很受触动，写下“与君一席肺腑语，胜我十年萤雪功”“心上温馨生感激，归来絮语告山妻”等诗句，表达了谈话对他的深刻影响。这一次谈话，柳亚子把正在描绘当代英雄群像的尹瘦石介绍给毛泽东，提出请尹为毛泽东画像，毛欣然同意。尹瘦石为毛泽东绘好一幅肖像后，柳亚子专为肖像题诗一首，其中有云：“恩马堂堂斯列健，人间又见此头颅。”将毛泽东与马恩列斯并列，盛赞之情溢于言表，并表达出愿意追随，一起志向于革命之意。

10月3日，柳妻郑佩宜突患盲肠炎住院。毛泽东得到消息后，立即致信询问病情表示慰问，并在信中谈到国事，指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信中毛泽东还对柳亚子的诗给予很高的评价：“先生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可惜我只能读，不能做。但是万千读者中多我一个读者，也不算辱没先生，我又引以自豪了。”柳亚子收信后，即赋诗二首回信，有云：“驰笺问疾殷勤甚，合走深山慰病妻。”“独夫民贼终为虏，团结和平合奏功。”对毛泽东的关心深表感激，也表达了对蒋介石的批判，预测未来革命必将成功。

柳亚子在频频向毛泽东赠诗的同时，也不断向毛索求诗作。10月7日，毛泽东致信柳亚子，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毛泽东抄示柳亚子的这首词，便是1936年2月所作的《沁园春·雪》。柳亚子收到词后，捧读再三，彻夜难眠，甚为激动，在后题跋云：“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柳和词一首回赠毛泽东：“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词中对毛泽东的才华大加赞赏，并表达出日后携手共进的豪情壮志

10月11日，毛泽东飞回延安。然而毛泽东的诗词，却在重庆山城引起了不小的地震，影响波及全国。10月下旬，柳亚子在重庆举办“柳诗尹画联展”，《沁园春·雪》和他的和词也在其中展出，观者甚众。11月11日，《新华日报》发表了柳亚子的和词，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关注，纷纷想方设法要读到毛泽东的原作，一时之间，手抄传阅甚为流行。11月14日，《新民报晚刊》编辑吴祖光在副刊“西方夜谭”中刊出毛词。两周后，《大公报》转载了毛、柳的词作，轰动山城，在国统区引起轩然大波，演化成国共两党一场剑拔弩张的宣传战。国民党暗中组织人马填词《沁园春》，企图在势头和文笔上压过毛泽东，最后都是一些平庸之作，又组织易君左等反动文人撰文批驳毛词，攻击其有“帝王思想”，有“李世民”“赵匡胤”之志，讽刺柳亚子有“从龙壮志”。中共方面对此进行反驳，柳亚子亦斥责易君左等人为“无礼小儿”“九尾狐妖”，骂他们“花面丫头任饰雕”“似蜉蝣撼树，那有明朝”，极力为毛泽东辩护，直面揭露国民党以及反动文人的丑恶嘴脸。柳还反驳前来规劝的南社旧友邵力子，说毛泽东“是一个政党的领袖，人民的领袖，自然口气阔大……污蔑毛润之的人，只是表示他自己脑中的不干不净罢了”。此时的柳亚子与毛泽东已然是诗词唱和、以诗言志的朋友，他们彼此关心、彼此欣赏，他们心怀国事、共抗顽敌，他们如严师诤友，都在寻求救国之道，虽路径不同，却大道同行。

诗友：诗人兴会更无前

柳亚子与毛泽东重庆一别后，国共谈判也很快破裂，内战随之爆发。柳亚子不断公开发表反内战、反独裁的言论，成为著名的民主斗士。1946年底，他飞抵上海，以民盟中央委员的身份从事民主活动。1947年10月，又转移到香港，与国民党左派何香凝、李济深等人筹组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宣布脱离“蒋介石劫持下的反动中央”。1949年2月，全国解放在即，毛泽东电邀柳亚子等文化人士北上共商开国大计。柳亚子接电后十分兴奋，在北上途中写道：“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3月18日，柳亚子和其他民主人士到达北平，当日写下“今日新都惊喜萃，还疑梦里见光明”“扪心真喜见光明”等诗句，表达了对新中国即将诞生的喜悦之情。

3月25日，毛泽东随中共中央迁到北平，柳亚子与一大批民主人士前往西郊机场迎接。当晚，毛泽东宴请柳亚子等人。别后4年又重逢，回想起两人23年的革命友谊，柳亚子感慨万千、激动不已，赋诗写道：“二十三年三握手，陵夷谷换到今兹。珠江粤海惊初见，巴县渝州别一时。延水鏖兵吾有泪，燕都定鼎汝休辞。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中山衣钵君能继，大道之行天下公。”诗中既有对革命胜利的激动之情，也表达了对毛泽东的希望和祝福。

然而，柳亚子的情绪很快有了变化，因为对诸多人事安排的不解、对继承孙中山遗训的困惑和一些生活琐事的纷扰，他心情郁闷愈增。3月28日，柳亚子在北师大听完“认识现实”主题报告后，当夜按捺不住，写诗《感事呈毛主席》一首，初稿云：“开天辟地君大健，俯仰依违我大难。醉尉夜行呵李广，无车弹铗怨冯驩。周旋早悔平生拙，生死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将心中的郁闷一吐而出，向昔日的朋友毛泽东发了一通牢骚。诗中用典颇多，表达了受人轻慢、不甘人下、不善与人周旋的矛盾心情，也深层表达了自己坚持“卷土重来树立中山旗帜”的现实困惑，表示愿回故乡隐居之意。

柳亚子《感事呈毛主席》底稿

毛泽东读到柳亚子这首诗后，没有及时回复。此时中共一方面与国民党政府代表团进行和平谈判，另一方面为解放长江以南地区做准备，毛泽东也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回复柳亚子。4月20日，蒋介石拒绝在和谈方案上签字后，毛泽东与朱德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渡江战役打响，解放军势如破竹，于4月23日解放南京。4月25日，在毛泽东的关怀下，柳亚子由六国饭店住处移居西郊颐和园益寿堂。4月29日，毛泽东派秘书田家英送来和诗：“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毛泽东在诗中回忆了与柳亚子广州初见、重庆重逢的情谊，表达了自己31年后重返北平，见证新中国即将诞生的欣喜之情，劝慰柳亚子去掉牢骚，眼光放远，不要回乡隐居。

柳亚子看到毛泽东的和诗后，深受感动，也为全国即将解放振奋不已。当日便和诗回复毛泽东，有“昆明湖水清如许，未必严光忆富江”“倘遣名园长属我，躬耕原不恋吴江”等语，既赞颂毛的肚量气魄，又感激他的贴心慰问，表示愿意放弃归隐，留京参加新中国建设。5月1日，毛泽东突然携妻女来到颐和园拜访柳亚子，正值柳在午睡，毛没有让人叫醒他，而是耐心地等他起身、穿戴好，可见他对柳亚子的尊重之意。随后，二人一起品茗谈诗、议古论今、游湖划船，尽兴而归。5月5日，是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纪念日，又是马克思诞辰130周年，毛泽东如约派田家英接柳亚子到香山拜谒孙中山衣冠冢，并合影留念，后又以家宴招待柳亚子夫妇，朱德作陪。事后，柳在诗序中写道：“自揆出生六十三龄，平生未有此乐也！”柳亚子在当日做的几首诗中再三表示，毛泽东是孙中山三民主义的真正继承人，并言：“余忝属孙先生之信徒，又为毛主席之挚友，今日之游，悲喜交集。”

带有旧式文人气息、一心想传承中山旗帜的柳亚子，对即将诞生的新政权缺乏足够的认识，在新政协筹备、自筹北平市文献研讨会等工作中产生了很多的不解和牢骚。对此，毛泽东以对待老朋友的姿态，慢慢影响着柳亚子。1950年9月11日，在毛泽东的安排下，柳亚子从北京饭店的一居室移居到北长街89号。这是一座宽敞的四合院，配有专车和卫士，毛泽东还亲自为新居题写“上天入地之庐”匾额，可见其对柳亚子的顾念之情。经历了诸事之后，柳亚子也渐渐明白，他所面对的环境与过去完全不同，便也逐渐寻求改变，牢骚变得越来越少。经过一段身体不适和忧郁的调整期后，柳开始积极起来，加入到1950年国庆前夕的红歌大合唱中。9月26日，毛泽东宴请全国英模，柳亚子受邀，作有“战斗英雄百战功，誓当跨海更征东”等诗句来歌颂抗美援朝。后面几天，柳不断作诗歌颂民族大团结和工农联盟。10月3日夜，柳亚子赴中南海怀仁堂观看各民族歌舞晚会，毛泽东请他赋诗，柳即席填词《浣溪沙》：“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毛泽东展读后，步原韵写了和词：“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柳亚子看到毛泽东的和词之后，又和一词。此后两晚，柳亚子连续观看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演出的歌舞剧《和平鸽》，又赋《浣溪沙》一首，毛泽东读到后，于11月再和一词。围绕《浣溪沙》，柳亚子和毛泽东的一轮轮唱和之情，在诗坛和政坛都留下了一段被人津津乐道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