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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折

2023-02-28李春龙

芙蓉 2023年3期
关键词:伯母堂哥学校

李春龙,男,1976年生,湖南邵东人。中国作协会员,邵东市文联主席。1992年开始写诗,“大兴村”系列组诗结集为《我把世界分为村里与村外》《虽然大兴村也会忘记我》等。获《湘江文艺》首届双年(2019—2020)优秀作品奖、第二届湖南省文学艺术奖等。

村里人叫堂哥富老板,叫我龙伢子,这让我多少觉得有点不解与不服气。

堂哥比我大七天,但我们不是一年生的。在村小上学以前的事,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我又不想去问任何相关的人,那就从小学开始说起。

大兴小学在村的中央,是一个很大的土砖四合院。有三个年级三个班,一个班有二十几个学生,放到现在,简直是天文数字。当时,一个村的小孩子就是有这么多。也没有跟外出打工做生意的父母到外地读书一说。四、五年级,也就是高年级要到四里外的曹家学校去读。曹家学校大得多,还有初一年级。离学校只有两百米左右,我与堂哥一起去报名。女老师拿出一把黄花秆子,要大家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有几个很顺溜地就数完,女老师微笑着说好。有一两个数到一半,脸涨得通红,怎么也数不下去了,哇哇大哭起来。女老师说,明年再来。轮到堂哥,数得比前面的都快。从表情可以看出,女老师很高兴。我来数时,也一下就数完了。我又问还有吗?我还可以往上数。女老师便从面前的讲桌抽屉里再拿出一把,我一下又数完了。女老师更高兴了,是那种毫不掩饰的高兴。

回来的路上,堂哥说,不用黄花秆子,就数手指头,他能来来回回数到一百。我说,我也能。虽然从来没有数过那么多,但当时我相信我能数到那么多。

阴历七八月,茅草已经开始大面积泛白,秋风起处,黄叶片片纷飞,一两片落到脸上,冰凉冰凉。为了我读书启蒙,父母特意从曹家坪供销社买了一件有衣领的蓝色棉毛衣,亲手又做了一套的确良布解放装。长是长了些,把衣袖裤脚都挽一两卷,就差不多了,精神得很,也洋气得很。帆布书包也是新买的,里面的铁皮文具盒也是新买的,除了布鞋是旧的,其余全是新的。我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一个两岁的弟弟。堂哥是家里最小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印象中开学第一天,他一身全是旧的,衣服还有点小,也可能是有点胖的原因。

而我一直是黑瘦黑瘦的。用父母的话说,不晓得每天进口的五谷,消到哪里去了。消到哪里去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除了上那几节课,我每天还有忙不完的事。扯笋子摘茶泡采蘑菇,捉泥鳅钓青蛙摸田螺,捉迷藏滚铁环翻跟头。还要经常参与家里的生产劳动,割草放牛砍柴,扫地洗碗烧火,挖土守水挑担。当然,有时玩心重了点,牛吃了人家的麦子;有时手痒了点,摘了人家的桃子;有时自认为水性很好,跑到张家冲水库洗澡去了。毫无疑问最后都要收获一顿臭骂甚至一餐饱打。父母还会痛心疾首地号,何嘎死不听话啰?学下身边的好样啰!堂哥就是没让大人听过一句闲话,早上放牛时还会拿一本语文书去读,就算冬天风刀一样地刮,都刮不掉他手里的书,这让我很是“英雄气短”。好在每次考试,我与堂哥的成绩不相上下,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否则,对比之下,我将受到的伤害可想而知。

爷爷留下来的五间锁形土砖大屋,是孤零零的一排单屋,伯父两间,父親三间。为什么不是平分,不便明说。在那些小孩子的把戏里,堂哥滚铁环比我厉害得多。他可以在细长的田埂上滚来滚去,还能够潇洒自如地上坡下坡。我基本上只在禾场坪里滚滚。而我踩木高跷则厉害些,雨后烂路我可以过一线田垄踩到对门刘家院子不落地不湿鞋。我喜欢到对门的刘家院子玩,外婆家在那儿,我的好朋友也都在那儿。我并不太喜欢跟堂哥玩,显然堂哥也一样。我爱吵事,嘴巴又大。堂哥寡言,文静得多。我们从来没有一起玩得很疯或聊得很尽兴的时候,相互之间保持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天天见面的疏离感,这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于是我天天去对门刘家院子玩,堂哥在家与哥哥姐姐一起,劳动或学习。断黑了,只听见母亲在扯开喉咙喊我,让我烦躁得很。

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堂哥主动对我说,用六根火柴,不准折断,摆出四个等边三角形,看你摆得出吗?我凭空想了一路,摆不出。我说等我回去拿火柴摆摆看。在方桌子上摆了半下午,居然摆出来了,我想这应该是连女老师都不可能摆出来的。我兴奋地把堂哥喊过来,他看了后很淡定地说,摆久了点,也蛮狠了。这其实是他从读初中的哥哥那里听来的。从那以后,堂哥再也没有与我交流过这类相当于脑筋急转弯的题目。

父亲是个裁缝,在方圆三十里算有些名声,所以相对别人,我的零用钱来得比较容易。再加上我平时摘黄花摘松果摘辣椒卖的钱,大多归我自己,辛苦是辛苦,但勉强实现了“财务自由”。买冰棒买甘蔗买冰糖买连环画,想买就能买。买冰棒五分钱一根一毛钱三根我每次买三根,买甘蔗我从不一截一截买,买冰糖一分钱一粒我一买就是一毛钱。连环画要到曹家坪供销社才有卖,四年级转到曹家学校时,我隔几天就要到曹家坪供销社转转,一来新的连环画就买到手。堂哥从不分享我的吃的,只分享我的连环画。分享完后都会及时还给我,还会与我分享他已在学木匠的大哥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借我一本《多情剑客无情剑》,限时一天看完。我硬是等父母睡后点煤油灯在白蚊帐里看了个通宵,把帐顶熏得乌黑,跟第二天一早父亲的脸一样黑。我知道堂哥这种分享有别后,也尽量只与他一起去买连环画,其他单独行动。现在想来,贫穷真是让我从小就觉得生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读完五年级,曹家学校的初一没有了,而小学却变成了六年制,真是让人无语。我与堂哥都实在想不明白,小学课本如此容易,为何却要再加一年。我与堂哥的成绩继续遥遥领先,相差无几。但相对而言我的语文成绩好些,作文优势明显。堂哥的数学成绩好些,解方程式如有神助。多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夏天来临,堂哥一天穿了一双蓝色的海绵人字拖,其耀眼的光芒,把穿塑料硬凉鞋的我晃得眼花。这种高级的人字拖,曹家坪供销社没有,双凤公社场上没有,要到仙槎桥区里才有,是堂哥在十一中读高中的姐姐给他买的。堂哥面对我的一脸羡慕,主动要与我换穿,让我感受一下那种海水般的绵软。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直到接近家门,才换回去。这时,我坚决拒绝了堂哥换穿几天的好意,因为我知道,那肯定会换来母亲的一顿臭骂的。从以上的叙述,不知你看出我母亲与伯母的关系如何吗?

那时读初中是要考的,有大概一小半学生考不上。当然,我和堂哥不存在这种问题。曹家学校的初一年级取消了,我和堂哥就只能到七八里外的双凤中学读初中。到双凤中学读书,因为太远了,就只能读寄宿。读寄宿有两个最大的麻烦。

我和堂哥又刚好分在一个班,于是就两个人共铺。一个拿箱子与席子,一个拿被子,一学期之后轮换。两个人星期天下午挑着一副担子往双凤中学赶,有点像逃荒。寝室就是一间旧教室,几十个人紧挨着打地铺。开始几天我们还觉得人多新鲜,几个月后就苦不堪言了。

学校食堂只负责蒸饭,菜要自己带。带一两瓶菜要吃六天,能带什么菜?除了坛子菜还是坛子菜。母亲有时打几个蛋或者炒点肉给我,用另一个瓶子装,星期一星期二先吃,大多数时候最多坛子菜里再加点腊肉、猪血丸子、煎豆腐。吃得每一个人都上火,烂嘴巴烂舌头,最严重的嘴巴都张不开,老师课堂上提问了也要先看看学生嘴巴的情况。

于是,几个好动的学生,偶尔就夜里翻过围墙,到白菜萝卜地里转一圈又翻回来,第二天再拿到关系好的老师家里炒了打牙祭。我偶尔也参与过,那白菜萝卜的味道,真是赛过想象中的人参燕窝!堂哥从不参与翻墙,喊一起吃也不来。他的瓶子里基本上就是坛子菜,但他每餐蒸的饭都满满一大钵,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铝钵子像洗过一样。有句老话讲得好,百补千补,莫得万(饭)补。难怪堂哥一路来白白胖胖的,像个老板。还有村里人喊一直比较穷困的伯父为检老板,合起来喊堂哥富老板,应有多重意味,我这时才好像明白了。

读到第二学期,由于卫生条件太差,我和堂哥和寝室里所有同学,甚至可以说和全校所有的寄宿生一样,都得了疥疮。那种痒,是无法形容的,越抓越痒,越痒越抓,边抓边烂,边烂边抓。痒了整整一学期,痒到山穷水尽,直到暑假才好。这一学期期末考试,我除了语文及格,其余所有科目都只三四十分的样子。我也不急不躁,因为心里清楚自己这一学期从早到晚,并没有读什么书,一心一意抓痒去了,而非不会读书。神奇的是,堂哥仍然门门九十分以上,在班上数一数二,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初三上学期期末,仙槎桥全区进行了一次统考,我考了第二名,比堂哥稍好一点。第一名好像是仙槎桥中学的,后来读邵东一中,直升考上了同济大学。但我心里清楚,与堂哥比,我除了语文稳一点外,数理化远不如他。我所掌握的,应付考试没什么问题,但段位明显要低些。初二时,他就用他哥哥的书,把初三才开的化学课差不多学完了,可想而知我与他的差距。当时村里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而且那个学生考上的是中国科技大学。我隐约记得堂哥说过,他的理想是长大后做一名科学家,能推动人类进程的那种。而我,还连理想都没有明确,摇摆不定。

初三下学期时,学习气氛紧张了不少,尤其是成绩好的一帮同学。男女同学之间原先的一些打打闹闹,也像被风吹走了一样。堂哥开先就没有,现在更不可能新生。一般来说,成绩好的同学,在异性同学眼里,存在感还是比较强的。因为经常停电,上晚自习时备有煤油灯,有玻璃灯罩的那种。把相邻的四張课桌并拢来,四个人共一盏灯。一间教室里五六盏灯火闪烁,人头影影绰绰,恍若电影场景。这时候,晚自习下课铃声响了,教室里电灯统一熄后,也会接着亮起一两盏煤油灯。灯下难得有我,必定有堂哥。最后需要班主任用表扬的语气一再劝才走。

毕业了考中专还是读高中,我和堂哥在一次星期六放学回家的路上交流过。先是一条长长的石板田埂道,两旁的禾苗绿意盎然,蓬勃向上。堂哥说要读一中,考所好大学,一切才有可能。然后到了一座大水库边,碧波荡漾,一浪推着一浪。我说当然要读一中,考所好大学,才能离开双凤离开邵东。接着又到了一棵大凉树下,四季常青的叶子铺天盖地。堂哥说,读一中再吃三年苦,再苦还能苦到哪里?我说听在一中读书的舅舅说了,一中食堂有各种热菜卖,睡觉寝室里有床,根本不苦。最后一条毛马路下坡,就到了家。需要大人拿主意的时候到了。我父母直接甩担子,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读哪里都要得。一下把我气坏了,于是我有些负气地做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决定:考中专。对于我的决定,老师们都有一点点意外。伯父伯母的意见,我没问堂哥,其实也完全没有必要问。一个山窝窝里的穷学生,能考上中专吃上三两米国家粮,该满足了。

那一年,堂哥家三个都考上了大学或中专,在村里传为了佳话。伯父伯母很是扬眉吐气了一阵。乡里乡亲都起哄要伯父伯母摆酒。伯父伯母坚决不摆酒,谁料我父母为我考上个邵阳师范却摆了好几桌,把校长、班主任、课任老师、亲朋好友都请来,炮仗放起震天响。他们一点没想过,堂姐考上的是四川大学啊,与我一起考上的堂哥也是考的邵阳师范啊。父母的理由是大家看得起,屋里也摆得起。事到如今,我都忍不住摇头,父母太欠思量了,智商情商双堪忧,背后该有多少闲言碎语,真是平凡人生的一大辉煌败笔。

虽然考中专时,我比堂哥又多了几分,但明显堂哥是不服气的。在所有老师和同学包括村里人的眼里,我是有些浮起走的典型,堂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典型。我在前面也说过,我的水平只能用来应付简单的考试,与堂哥不在一个段位。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师范学校的评价体系完全不一样了。

读师范的学费是一年八百块,堂哥的学费凑齐都费了好大的力,但伯父伯母绝不会向我父母借的。学校每个月还发一张好像是五十块钱的餐卡,可以到食堂打菜打饭打包子卷子馍馍,稀饭不要钱。只讲吃饱的话,是够了,堂哥就够了。那时乡里的场上已经有各种现成的衣服卖,我的乡下裁缝父亲就无人来问了。但父亲很快就在县城的成衣作坊找到了事做,并把半个裁缝的母亲也带了出来。于是我每个月还能有一百块左右的零花钱,可以间或逛逛街、看看录像、打打桌球。我们不在一个班了,开始我还喊堂哥一起,喊了几次堂哥不去,就只和班上的几个同学去了。毕竟,那时的邵阳城,在一个乡下孩子的眼里,已经是大城市了,特别是主街红旗路好长好长,有一种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师范是音体美及其他特长生的天下,因为培养的就是小学老师,能需要多深的文化知识?城里长大的同学与那些特长生就有天然的优势。我与堂哥两个在初中明星一样的学生,一下子就变得灰头土脸了。从来堂哥除了读书就是帮家里做事,我除了读书帮家里做事还做点别的。比如暑假一个人跑二十多里到毛家栗山赶号称邵东最大的场,比如寒假跟村里的哥哥姐姐们到三十里外的祁东茅亭子看露天电影,何曾有过音体美特长的概念?

不在一个班,还不在一层楼。本来与堂哥在一起的时间就少,现在就更少了。在校园偶尔碰到,也不知道说什么。印象中他总是穿一件灰色的衣服,有点旧,像阴天。

大城市带来的新奇,很快就消失了。学校的文学社发了一个咏秋主题的诗歌散文大赛征稿启事,我看到了,也试着写了平生第一首诗《飘零》参赛。结果出来后,没想到得了个二等奖,奖了一大堆世界名著,那首诗还被用毛笔抄好贴在办公楼走廊的橱窗里,后来又在学校人手一份的《中师报》上发表了。这下我找到兴趣点了。我很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把那些世界名著认认真真读完了,还有空就写些东西,倒也乐在其中。

第一个寒假,我还憋了一个大招,在家里写了一篇散文,跑到乡政府投进绿色长邮筒,参加第三届全国中师生作文大赛。结果得了个一等奖,开了邵阳师范的先河。这下在学校也算一时声名大噪,其最大的附加值是让我师范三年涂涂写写,过得充实,还有一种明显过分的自信,甚至让我字也越写越好了,歌也唱得像模像样了,等等。

大约是第二学期中间,堂哥班上的一个班干部找到我,问我关于堂哥的一些情况,家里条件如何、小时候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性格怎样之类,让我非常惊讶。原来堂哥没有请假,从学校走路回家了!那可是一百多里路,要从天光走到天黑。老师同学和家里人,都觉得堂哥有问题了,堂哥怎么说自己没问题都没用,他们硬要堂哥休了一个月假。

后来我专门与堂哥说起这事。堂哥说读师范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走路回家是想做一件别人没做过的事,挑战一下自己,路上就吃了两个从学校带的馍馍,挑战成功了,很高兴。我想也许是堂哥想回家了,没钱坐车,也不想借,就走路,而没请假只是担心老师不准假。堂哥的思路如此清晰且充满与众不同的想象力,怎么可能有问题。我完全认可堂哥的壮举,还有种跟着一试的冲动。这才是那个想当一个伟大科学家推动人类进步的堂哥。

随后我又去堂哥的教室或寝室找了他几次。他有一次认真地说还是想参加高考,可师范又没开英语课。其余就无非是说说不咸不淡的家常话,有时围操场走了一圈,一句话也没有,自然我们就又回到以前各过各的状态。堂哥班上的班干部也没有再找过我,我们的见面相聚,好像只有一次在一张仙槎桥区校友的合影上了。我继续沉浸在我的文学世界里,在不少少年刊物上发了各种体裁的小东西。当时正是王朔盛行的时候,学校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还专门通过我们班主任把我喊到他家里,说我的文字里有王朔的不羁,大有潜力可挖。又要文学社的社刊给我发了一个专版,并郑重其事地写了推荐语,让我进一步飘飘然。校团委书记更是专门在毕业晚会上给我排了一个歌伴舞节目,我登台唱了当时最流行的《中华民谣》,一时风光无两。读到这里,请你原谅我这样一个乡村少年的孟浪与狭隘,因为他出身寒微,在师范三年,又实在太没见过世面了。

三年时光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过去了,我们同时从双凤考到邵阳师范的五个人,又同时回到了双凤。我分在双凤中学,堂哥分在双凤职业中学,另外三个分在小学。母亲说,有人讲本来不是我分在双凤中学的,是我们搞了名堂。因为三年前的甩担子,父母的形象在我心里大打了折扣。我略带嘲讽地说,你们帮我跑了关系?母亲表情错愕,说我们是莫能力,是要靠你自己,今后都要靠你自己,做父母的还管得儿女一世哈。由于对话很不愉快,我都忘了去问“有人”是哪个了。如果硬要说搞名堂,我是搞了点名堂。毕业前,我写了一封自荐信,附上那张有我专版的社刊,寄给了双凤中学的老校长。虽然并没有收到只字片言的回信,但是我想这封自荐信应该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双凤中学正在改建教学楼,把两个初一班放在职业中学,其中一个就是我当班主任,我和堂哥又早晚在一起了。

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但整个年轻老师群体的性别比例是严重失衡的,年轻未婚女老师就两三个。像个跷跷板,一头翘得老高,甚至翘到天上去了。我还在师范的光环里没有出来,就算一两个有好感的师范女同学来看了我一次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第二次,也没有过于伤心。与大多数男老师不一样,我只是时不时没心没肺地去撩一下那两三个珍贵的年轻女老师,因为年龄还太小,十八九岁,不懂事也暂时没有紧迫感。但堂哥从来不会开一句男女之间的玩笑,仿佛对这些事是个绝缘体。乡村教师工资低得可怜,我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还经常寅吃卯粮,找学校出纳预支。堂哥的工资,要拿回家还债,或资助大学还没毕业的姐姐,在一片赞扬声中,我想堂哥暗地里应该是苦笑的。

堂哥也是做过一件出格的事的。我玩得无聊,一次与另一个师兄三个一起在理发时,提议把眉毛也剃了。完全是无厘头的一个提议,师兄响应了,没想到堂哥也响应了!理发师还在犹豫,一再问,你们三个想清楚了?不要后悔啊,一个人没有眉毛了就换了一个人了啊!想清楚了,动手吧。我们三个回答得非常坚决。为防止谁中途有变,我们三个商定,先一人剃半边眉毛,统一剃缺了再一个一个来。剃完后在镜子里一看,堂哥差不多没什么区别,因为他眉毛本来就淡。我与师兄真的差不多换了一个人,像《少林寺》里的那个大反派,见不得人了。结果我与师兄赢得了老师学生的一通大笑,而堂哥,基本上没人发现他剃了眉毛。

又过了一年,堂哥還做了一件让我很诧异的事。职业中学停止了招生,堂哥换到了曹家学校任教。此时因为生源不足,大兴小学已经撤并到了曹家学校,土砖大四合院,卖给了村民,推倒改成了一排红砖屋。他本来是想进双凤中学的。其实回到了偏远贫穷的双凤,在哪里教书都一样,没有本质区别,有也只是一点莫须有的虚荣。为了喜迎国庆,双凤联校举行了一场卡拉OK大赛,那时卡拉OK还是个新鲜之物。我肯定参赛了,唱的什么歌得了什么奖都忘了,注意力全在堂哥身上了。没错,堂哥也参赛了,唱的是《军港之夜》,全程稍微有点紧张,但都在调上,完成度还是不错的。要知道,从上小学起,我就从来没有听堂哥唱过一首歌,连哼一句都没听到过。最后堂哥得了二等奖,虽然这种重在参与的活动只设了一、二等奖,但对有些内向,且感觉越来越内向的堂哥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突破。

后面几年,我与堂哥又很少有交集了。只是中间有一次,无意中碰到,他给了我一个偏方。

冬季一天,我应请在朋友家吃狗肉火锅,吃到很晚,接着又打了牌,打到半夜。第二天第一节就是我的课,我便摸黑赶回学校。寒风刮脸,路高低不平。走到半路,看到前面的干田里有一盏灯火摇曳,心里一喜,加快了脚步。走近一看,是一副黑漆棺材摆在那里,我着实吓了一大跳。我把脚步再一次加快,回到学校才发现里衣湿透了。第二天就咳了起来,一连几天咳个不停,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转。堂哥是来双凤中学办什么事,见我咳得厉害,就要我选几瓣不剥皮的大蒜,先用菜刀敲几下,放到碗里,加适量水,在煮饭时鼎锅水开了放进去蒸一下,然后把碗里的水喝了,一天一次,连喝三天,应该就差不多了。这个操作简单,我将信将疑试了三天,果然好了。后听说堂哥在曹家学校空闲得很,还收集钻研整理有好几个偏方,完全有点当初钻研数理化的劲头。那种小小的悲凉,我也感同身受,是能会意的,也许,那时候绝大部分中专生都能会意的。

到曹家学校不久,堂哥就恋爱了,与一位代课老师。伯父伯母并不支持,有一段时间,伯母还每天去学校守堂哥,不准堂哥与代课老师见面,不能有眼神交流,更不准说一句话。我听说他们还骂过堂哥,也骂过代课老师。一个人就算能守得住另一个人的身体,又怎么可能守得住他的想法呢?何况,一般人天生有逆反心理,所以往往結果会偏不如愿。伯父伯母的心情可以理解,辛辛苦苦把堂哥送出来,总希望堂哥更好些,这又有什么错呢?只是现实太过现实,整个双凤也就两三个正式的女老师,真正的僧太多粥太少,何况,那两三个女老师,也一心只想往仙槎桥往邵东跑。还有那么多农活要干,伯母断断续续守了几个月后,就放弃了。再说,在守的几个月里,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都守到吧。堂哥与代课老师毫无意外地结婚了,不守的话,说不定还结得晚些,甚至是另一种可能性,谁又说得清。结婚有没有摆酒我不知道,但肯定没有通知我。按常理,摆没摆酒,通知我一声,都不为过。听说,结婚后,堂嫂并没有记仇,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经常回去看伯父伯母,嘘寒问暖,拿东拿西。以上这段文字,因为大部分是听说的,真实性我不负责,请你将就着看。

父亲五十多岁就得了糖尿病。在苦日子里出生苦日子里长大的人,对吃会有着无比坚固的执着。乡下裁缝风行的那十年,父亲真正过足了嘴瘾。

出门做日子工,吃得好不用说,鸡鸭鱼肉,餐餐有荤有酒,中间还有茶点。在家里,也是只要村里杀猪,桌上就有肉。我专门负责去对门刘家院子买肉,七毛六分钱一斤,每次至少称一斤。经常有同龄人在父母的安排下从屠桌开摊守到收摊,只为抢最后剩下的尾脚肉,要便宜一半。村里还有不少人家一个月难得开次荤。

父亲吃饭很快,仿佛没有经过牙齿与舌头的环节,都是直接送到喉咙里。每餐他放了碗好久,我们才吃完。这时一般会剩些肉汤,还有或多或少的饭。父亲则又端起肉汤碗,把饭鼎锅挖得山响,一粒不剩装到碗里,用筷子有规律地来回拌得飞快,简直拌出了花来,然后三口两口就扒光了。并一再强调,剩下浪费可惜了,会遭天打雷劈的!一顿操作猛如虎,让人根本不相信他开始是吃饱了,但他开始一定是吃饱了。至于当时流行的用来斗狠或显摆的一餐“三斤”(一斤肉一斤酒一斤米),父亲自然不在话下。母亲有时会说,硬是饿牢里放出来的。父亲只是在家里这样,在外面做日子工他还是不会这样。一来人家讲客气,荤菜备得足;二来父亲也讲面子。除非夜饭时,在人家的一劝二劝下,父亲才会半推半就地表演下拌碗。

就这样,我兴高采烈地买了差不多十年肉,从七毛六分钱一斤直到两块五毛钱一斤,风雨无阻。父亲也年纪轻轻就成了村里乃至方圆三十里罕见的胖子,称呼从“李师傅”一晃变成了“老四爷”。

父亲一个月暴瘦了四十多斤,从一个一百五十多斤的矮胖子变成了一张揉皱了的旧报纸,风吹得起。医生说,禁好口,再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有可能。禁不了口,还像以前一样想吃就吃,不好说。糖尿病最可怕之处在于,基本上什么都不能吃,最多象征性地吃点,但又格外容易饿,一放碗就饿了,真正饿牢里放出来的,每天经受这种煎熬,堪称悲壮。父亲显然扛不住,做不了勇士。坚持了一个月,就一败涂地。就算在坚持的这一个月里,父亲有时实在熬不住了,深更半夜也爬起来寻东西吃。父亲毅然选择做一个饱死鬼,基本上恢复到了以前的吃喝状态。我们看到父亲节食如此痛苦,也不好霸蛮再说什么。

后果是严重的,几年时间,肚皮因为注射胰岛素,成了一块铁皮,找不到下针的地方了。一身经常奇痒无比,被自己抓成了枯树皮。不小心弄的一个再小的伤口,一两个月也难得愈合。很快要透析了。也太年轻了,再怎么样熬也要熬到七十岁,熬出一个寿字吧。有一段时间,我在外面吃饭,对大菜本能地抗拒。在家里吃饭,严控在六七分饱,再好的菜,如不能过夜,宁愿倒掉,也不吃撑。多年吃夜宵习惯,更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戒了。听说糖尿病还有遗传,想想太可怕了,我几乎有点得厌食症了。

扯偏了,说回堂哥。堂哥很快就生了一个儿子,过上了世俗眼中温暖的小日子。教学成绩也不错,凭他的才学,教小学可能不一定成效明显,但教个初中教个高中数理化,那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我因为不太安心教书,就改了行,到机关工作去了。然后也是结婚生子,混迹于小县城的芸芸众生之中,冷暖自知,与堂哥几年里都没怎么见过面。

其间带朋友去双凤七担岭看千年银杏树,离曹家学校不远,匆匆见了一面。堂哥说存了点钱,想在邵东按揭买套房子,主要是为了儿子到城里读初中。儿子小学成绩好,怕在乡里读初中荒废了,到时他妈妈就不代课了,专门到邵东带。堂嫂还专门介绍了存钱的经验,就是先把半年的工资预支出来,除了生活开支,其余存作定期。同行的朋友中,刚好有个在县城一所初中学校当领导,便热心推荐买他学校周边的房子,并承诺到时要分班了尽管来找。堂哥很高兴,圆脸上笑出了几根皱纹。我还在这所读了三年书的学校转了转,仍旧是两排两层教学楼,一排一层综合楼,快二十年了,时光在这里相对静止。而堂哥天天在这里工作生活,不知他是怎么感慨的,抑或已没有任何感慨。

我的这些叙述,只是湖水的表皮。

二〇一〇年秋天,新学期快开学时,对我来说是毫无征兆的,堂哥借一根学生用的跳绳,走了,终年三十五岁。堂哥究竟遇到了何种过不去的旋涡?

往后清明时节跟父亲回双凤挂青时,我了解到芭蕉庵李门毛氏是父亲的曾祖母,石山湾李荣柱李门戴氏是父亲的祖父祖母,高石头岭李盛梅李门叶氏,是父亲的父亲母亲,父亲的曾祖父葬在哪里已没人知道了,叫什么名字更不清楚。这些先人我都没见过,要说有多深的感情,恐怕言过其实。每次给爷爷奶奶挂了青,我都要往下走几步,蹲下来,拨开荒草,看看堂哥的墓碑,看一个对我来说活生生的名字,就这样早早嵌入了冷冰冰的石頭里。

父亲的糖尿病,日益恶化,透析从一周一次,到两次,到三次。有次背后长了一个疖子,化脓在医院挤掉后,空出一个饭碗大的窟窿,几个月都没有愈合。好在离七十岁越来越近了。

堂哥意外离世,伯母悲恸欲绝,经常控制不住情绪,骂天骂地骂身边人。一次和母亲不知为什么起了冲突,两个人互不相让,发展到扭打在了一起。六七十岁的两妯娌,村干部来了也调解不好,直到把四散在外的晚辈喊回来,才勉勉强强扯清,邻里隔壁的两个老人基本上就没了往来。

在堂哥的葬礼上见过堂嫂后,我便没有再见过她。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来,说要给堂侄在邵东买房子,想要伯父伯母也出几万块钱,伯父伯母不但不出钱,伯母还给她骂了一顿。她不服气,想要我评评理,再做下伯父伯母的工作,把钱出了。这个理怎么评?这个工作怎么做?我态度很坚决地委婉拒绝了,这件事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堂侄之后一直由伯父伯母带在身边,初中在双凤中学读,高中在邵东十中读。后来在娄底读了一所师范类学校,毕业后考了小学特岗教师,就在曹家学校。堂侄也比较内向,也从小有点胖。

疫情三年,生活添了诸多不便。做生意的亲戚朋友,更是几近绝境。一个在瑞丽姐告做生意的朋友,厌世情绪时有流露。生死有时就在一念之间,我也更大可能地理解了堂哥。

想起堂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做作业时就把作业本一页一页对折,写完一边再写另一边,一本作业本几乎可以当两本来用。我对此一直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来看,堂哥也许一本作业本里写满了两本的酸甜苦辣,是把七十年的悲欢离合对折为了三十五年。

关于堂哥的离世,我写过一首短诗,后来发在二〇一六年十二月的《诗刊》上,共十一行,加标题六十六个字,现摘录于下:

出  门

铜锣当当开道

一群人在送三十五岁的堂哥

到高石头岭

一群人中

堂侄最小

像往常一样

一路上有说有笑

他还不清楚

他的父亲这次出门

就是再也

不回来了

这首短诗,或许比这篇长文更能表达我心中包含悲怆在内的复杂情绪。唯愿现在曹家学校的堂侄,一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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